轻巧的滑稽，温和的讽刺 评话剧《椅子》

高卫军

人对于厮守一生的老物件有着特殊的情怀，有人从老物件那里获取虚荣感、成就感，有人从老物件那里得到归属感、幸福感。

轻柔的音乐响起，暖黄的聚光灯打下来，一位头发稀疏花白的老者，身穿宽松灰裤蓝衣，脚蹬白底黑面老北京布鞋，佝偻着腰，蜷弯着腿，缓缓入场，然后坐在一把古朴的老椅子上，“扯起了闲篇儿”，娓娓道来一把老物件椅子引发的荒诞故事。

故事发生在老北京的胡同里，胡同里的灰墙灰瓦稳稳当当横亘在舞台后演区，中间两根立柱框出了进出胡同的大门，门口一侧矗立着挺拔粗壮的老槐树。两侧平台上四根笔直的实木立柱与人字形屋顶构成简易的房屋，将平台推出来，与墙壁合围成四合院，院中点缀着大小不一的木板凳和棱角分明的小石桌。将两侧平台推进去，舞台中央的纱幕落下，明亮的灯光照出方形的区域，配合一桌二椅三面锦旗，就构成了森严的派出所；光线再射向放着台式电脑的两桌和两椅，又形成了编辑部的办公室；而灯光洒向带有精雕细琢图案的窗格，窗格内摆满了各式老物件，则组成了典雅精致的古玩店。平台的推进推出，纱幕的起起落落，再配合灯光效果，实现戏剧场景的自如切换，这样自由灵活的舞台设计为话剧的故事表达营造了恰当的空间氛围。

话剧《椅子》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在出版社从事了一辈子文字校对工作的叶老爷子，对自己的职业虽没有多大自豪，却也知足，随着单位普及电脑办公，他被迫离职退休之际，舍不下坐了一辈子的硬椅子，偶然间在古玩店花光一个月退休工资买了一把类似的老式官帽椅，而这样的举动迎来女儿的数落和邻居的嘲笑。为了挽回颜面，叶老爷子找来偶遇的文物贩子贾专家，编造了老椅子是稀世国宝的谎言，一传十十传百，广告狂魔电视台记者导演、学术败类甄教授、江湖骗子宗亲会长，为名为利，蜂拥而来，上演了一出又一出荒诞闹剧。然而好景不长，老椅子不翼而飞，巧合的是，此时偏偏博物馆发生了文物被盗案，老爷子被请到了派出所配合调查。

为了规避平铺直叙的表达，创作团队采用了回溯式的戏剧结构，设置了警察四次盘问叶老爷子作为戏剧发展的线索，一次又一次盘问，提出了一个又一个疑问，埋下一个又一个伏笔，增加了戏剧的悬疑感，随之从派出所的现实时空切换进入老爷子的回忆时空，通过回溯展示过去发生的一场又一场荒诞闹剧，从而对盘问中提出的疑问一一作答。其中最妙的一个伏笔就是叶老爷子为什么被警察请到了派出所，是何人告发老爷子有一把古董老椅子？这个开场就埋下的伏笔到戏剧最后终于揭晓，原来就是喜欢八卦的老邻居王八卦“乱报案”。还有一个伏笔是为什么这么多三教九流的人蜂拥而来把老爷子吹捧成一个名人？原来就是女儿男友洋葱在背后操纵了这一场场闹剧。戏剧在提出疑问和解答疑问之间数次切换，就像一层一层剥开洋葱，又像一块一块拼接地图，从而形成了蒙太奇式的舞台效果，丰富了戏剧的节奏感和层次感。戏剧的最后，现实与回忆交汇，警察查到了文物失窃的原因，谜底一一揭晓。

如果说《椅子》回溯式结构为戏剧表达建立了结实的树干，那么舞台上的芸芸众生以及由他们制造的笑声则在这树干上开枝散叶，丰满了话剧的舞台表现，从而让《椅子》渐渐变得枝繁叶茂。略微统计，话剧《椅子》在剧场120分钟的演出中激发了大约70多处笑点（以2023年3月5日东方艺术中心演出为例），平均大约100秒就贡献一个笑点，实际现场演出效果中笑点的排布呈现了由疏到密的特征，喜剧氛围感自然从淡变浓。

话剧开始的部分，通过警察盘问以及老爷子回忆离职退休和买椅子的过程，一点一滴地交待故事发生背景，铺垫了较长时间，幽默氛围比较平淡。直到进入四合院的场景，老爷子的街坊四邻上场，爱扯闲话的王八卦在剧中是除了老爷子外制造笑点最多的人物，多达十几处，他憨态可掬、风趣幽默，一本正经地讲着俏皮话，一方面出于人性中的自私给老爷子的生活制造了种种小麻烦，一方面又出于邻人的关心为老爷子的种种遭遇感到不平；闲人金大妈，尖嗓碎嘴、满腔热诚助人为乐，却经常阴差阳错对老爷子的荒诞处境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女儿男友洋葱，身材高挑、体型瘦长、台词顺溜，虽然脱口秀的表演形式与话剧的拼贴还需进一步磨合，却也贡献了几处笑点。老胡同四合院里的笑点如湖面的波纹，一圈又一圈，一层又一层，市井的滑稽慢慢铺开，激活了整个舞台的喜剧氛围。随后三教九流的人物纷纷登场，文物贩子贾专家，平日里走街串巷、溜门撬锁；广告狂魔电视台记者导演，擅长虚假包装，离奇夸张推销产品；学术败类甄教授，编纂了椅子的来龙去脉，美其名曰中国奸臣史，实则为骗取研究经费；和氏宗亲会长，谎称自己是和珅的第十五代孙，其实就是个投机倒把到处敛财的江湖骗子，这些类型人物的出场个个出彩，掀起了戏剧滑稽笑点的四个小高潮。最后这些三教九流的类型人物齐聚一堂，彼此争锋相对，争抢着老爷子和老椅子，把老爷子逼到了哭笑不得的荒诞境地，从而将戏剧的滑稽讽刺表达推向了全剧的最高潮。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提道：“喜剧应该描写的是身上有小缺点的普通人。”纵观全剧的喜剧效果，滑稽是轻巧的，因为那些滑稽的动作、语言、性格都来自于日常的现实生活，讽刺是温和的，因为讽刺的就是我们周围的亲友邻人，即使四个类型人物在话剧中扮演的是坑蒙拐骗的角色，而角色身份却同样来自于街坊四邻，电视台记者导演是女儿男友洋葱找的，甄教授是女儿小学同学他爸，宗亲联谊会长是烧锅炉的。他们的行为举止有可笑的一面，却也不失可爱的一面。

其实《椅子》最大的滑稽和讽刺在叶老爷子身上，伯格森在《笑——论滑稽的意义》中说道，滑稽与其说是丑，不如说是僵，僵是“镶嵌在活的东西上面的机械的东西”。该剧戏剧性的爆发源头就在于叶老爷子的性格，他过于迂腐，又过于虚荣，偏执地去买一把老式硬椅子，固执地想要在老式硬椅子上找回自己的颜面。硬椅子，特别是剧中老爷子购买的这把所谓“明代黄花梨官帽椅”，如古玩店掌柜所说，它是尊严、身份、权力的象征，代表的是尊贵、威严和话语权，同时，剧中的这把椅子又超越了它的身份权力属性，增添了一层经年累月积淀的情感属性。叶老爷子作为全剧的核心人物，其在剧中身份发生了几次变化，从校对员到退休普通人，再从普通人到知名人物，又从名人到偷盗嫌疑人，最后警察破案解除了叶老爷子的嫌疑，回归到普通人。叶老爷子因其变化丰富的形象，贡献了全剧最多笑点，多达20多处，对于喜剧风格的塑造功不可没。不过笔者注意到，叶老爷子身上的滑稽和讽刺，被饰演者张铁林曾经扮演的“皇阿玛”形象和老爷子的内心抒情性情感独白消解了。剧中大约排布了七八处“皇阿玛”梗，虽然掀起了一些笑声，但是一次又一次重复使用，只会一次又一次强化老爷子身上的威严，对于老爷子小人物形象的塑造是不利的。同时，全剧设置了9次老爷子的内心独白，从而让观众走进老爷子的心理空间，体会到老爷子起伏波动的内心世界，从做校对员时的知足到退休时的失落，再从作为普通人的疑惑到成为知名人士的膨胀，又因成名卷入纷纷扰扰的纠纷漩涡而陷入了迷惘，甚至因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活而被逼到愤怒，最终尘埃落定，从复杂纠结的心理回归到舒缓平静的状态。为了更加丰富老爷子的内心世界，戏剧甚至巧妙设计了“椅子精”这一角色，它穿黑衣、戴黑帽、披黑色披风，搭配白色鬼脸面具，既神秘又阴森，乍一看，一个装扮奇特的精灵出现在写实风格的戏剧氛围中多少有点突兀；再一看，会被他奇特搞怪的戏剧动作逗笑，从而活跃了喜剧氛围；再细看，椅子精身上带上了人性的关怀，与老爷子形成命运的互文。

伯格森在《笑——论滑稽的意义》中提道，笑的最大敌人就是情感。在《椅子》的宣传文稿中，可以看到用“黑色幽默”话剧来定位《椅子》，某种程度上，这个定位值得商榷，剧中大量黑色幽默的元素是全剧的亮点，同时大量的抒情性情感表达也在消解黑色幽默的滑稽效果和讽刺力度，在荒诞情节的基础上增添了抒情色彩，进而话剧《椅子》的表达理想转向了对悲喜交融的正剧追求。而剧中这把兼有权力和情感双重属性的老官帽椅，最终脱去了它的“官帽”权力属性，成了凝固着岁月和情感的老物件。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创作者的出发点是接地气的现实生活，在生活的土壤里捕捉点点滴滴轻巧的滑稽，引来观众轻浅一笑或会心一笑，从而展现了普通人在物质金钱盛行时代充满滑稽与荒诞的生存处境，也可以看到創作者的着眼点，没有彻底、决绝的尖刻讽刺，讽刺的刀锋适可而止，讽刺的力度恰如其分，更多通过温和的讽刺达到对普通人在荒诞处境中的关照和同情，从而让戏剧带有了暖心的人文关怀。

戏接近尾声时，场灯缓缓转暗，老爷子佝偻着腰、蜷弯着腿，步履蹒跚走向舞台后演区的胡同大门，留下孤独的背影。他边走边娓娓道来：“这年头，人都太爱个热闹，要把什么当了真，想再叫它假了都不易。这椅子……嘿……真不是个椅子。”突然，“咔嚓”一声爆裂，椅子散架、倒地，给观众最后一击。椅子的碎裂可以称得上是话剧《椅子》舞台表现中的点睛之笔，这一爆裂，赋予了戏剧一个漂亮的煞尾。剧烈的咔嚓声和散架倒地的画面感带给观众意想不到的冲击和震惊，从而让观众带着对老物件椅子爆裂的回响，对《椅子》轻巧滑稽和温和讽刺的回味走出剧场。

（作者为上海戏剧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