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历史对王安石的评价多是薄情寡义、冷酷无情,但王安石用92首亲情诗证明了自己的亲友孝节与重情重义。评价与事实之间形成强烈反差的原因有二:一是王安石的政敌希望通过对王安石道德上的诋毁从而阻止其变法的实施;二是王安石过于执拗的性格与强硬的变法手段激起了利益相关方强烈的反抗情绪,从而形成了许多对王安石并不公正的评价。
关键词:王安石;亲情诗;历史评价
王安石是中国历史上最富争议性的人物之一,其争议性一部分体现在后世对他的评价。试看王士祯《香祖笔记》:“王介甫狠戾之性,见于其诗文,可望而知。”[1]而与王士祯同时代的李光地却说:“王荆公一生长处,在孝友清节,故其诗一说到骨肉节概处,尽有情采。”[2]540前者认为从王安石的诗中可窥其残忍狠戾之性,后者认为王安石在诗中展现了他的至情至性。孰是孰非,让王安石自己為自己辩解。
在王安石1500余首诗歌中有关亲情的诗歌共92首,这些诗歌写作的对象主要是王安石的兄弟、妹妹、女儿和女婿,有次韵相酬、相互寄答的作品,也有见诗如见信的作品,并且各体兼备。现将这92首亲情诗大致整理如下:
此外,还有一首诗内涉及多个对象的诗歌,如《忆昨诗示诸外弟》《次韵舍弟江上》《解使事泊棠阴时三弟皆在京师二首》《寄阙下诸父兄兼示平父兄弟》等诗。
一
细读王安石的亲情诗,不难感受到他孝敬长辈、关心弟妹、疼爱儿女的细腻感情。王安石16岁时父亲王益去世,在祖母和母亲的抚育下长大的王安石,对祖母和母亲非常孝顺。皇祐三年(1051),王安石任舒州通判,欧阳修推荐他上京做谏官,王安石以“祖母年高辞”[3]10541。在扬州作签书淮南节度使判官公事时,王安石因为想念家人,请假回家探望祖母,他的《忆昨示诸外弟》生动地记录了这次探亲,其中“还家上堂辞祖母,奉手出涕纵横挥”[4]333一句,足以见其孝顺之心。
王益的原配徐氏在生育了二子后病逝,王益续娶了临川吴氏也就是王安石的母亲,二人膝下有五子三女,在这个大家庭中王安石关心每一个兄弟姊妹,王安石常以诗代信,在诗中问候家人、交代家事、和亲人进行情感交流,如他的《寄朱氏妹》:
昔来高邮居,我始得朱子。从容谈笑间,已足见奇伟。行寻城阴田,坐钓渠下沚。归来同食眠,左右皆图史。入视尔诸幼,欢言亦多祉。当时独张倩,远在庐山趾。沈君未言昏,名已习吾耳。安知十年来,乖隔非愿始。相逢辄念远,悲吒多於喜。今兹岂人力,所念皆聚此。诸甥昔未有,满眼秀而美。低徊吾亲侧,亦足慰劳止。嗟予迫时恩,一传日千里。尔舟亦已戒,五两翩然起。萧萧东南县,望尔何时已。空知梦为鱼,逆上西江水。[4]219
王安石在诗中回忆了朱氏妹出嫁前后的情景,从才认识二妹夫朱明之开始,到诸甥“秀而美”,从此兄妹二人一别十年,相隔千里,好不容易短暂的相聚一次转眼就要分离,无奈之下只能互相寄以无限相思。其诗如信,至情至性。又如《送纯甫如江南》:
青溪看汝始蹁跹,兄弟追随各少年。壮尔有行今纳妇,老吾无用亦求田。初来淮北心常折,却望江南眼更穿。此去还知苦相忆,归时快马亦须鞭。[4]499
纯甫是王安石最小的弟弟,两人在一起生活的时间最久。转眼间,曾经蹒跚学步的幼弟已经成家立业,这次分别就是纯甫从汴京出发前往江南娶亲,即使纯甫成婚后就复归汴京,但是作为兄长的王安石还是忍不住再三叮嘱“归时快马亦须鞭”。而对于同父异母的兄长们,王安石并没有疏远,在《寄伯兄》一诗中王安石表达了对长兄的思念,盼望着早日与长兄团聚,共赏那“蕨芽香嫩鯻鱼肥”[4]678。
在众多兄弟中,王安国与王安石的关系最为微妙。兄弟二人同朝为官,王安石为相,王安国为西京国子监教授。对于王安石领导的变法,王安国最初持肯定态度,但随着变法的深入,王安国逐渐反对变法。因此,当宋神宗问王安国:“卿兄秉政,外论谓何?”王安国没有为兄长说好话,而是直言:“恨知人不明,聚敛太急尔。”[3]10558王安国不仅反对变法,也不满兄长对吕惠卿等人的任用,甚至在给王安石的信中说:“亦愿兄远佞人。”[3]10558为此王安国被吕惠卿怀恨在心,之后借郑侠一事罢免了王安国的官职。但王安石与王安国二人在政见上的不和并没有影响他们之间的兄弟友爱,在王安石95首亲情诗中写给王安国的诗最多,于细节处无一不透露出手足之情。《离北山寄平甫》:“休向朝廷论一鹗,只知田里守三荆。清溪几曲春风好,已约归时载酒行。”[4]1739王安石在诗中宽慰和劝勉仕途不得意的弟弟,李壁注曰:“诗意似勉平甫不必急于进。”[5]357既关心弟弟的仕途,也注意到了弟弟不安的情绪并温柔劝慰,体现出了王安石对其弟的关切之心。
实际上,王安石无论是位高为宰相还是罢相致仕,他都从未中断过对家庭的关注和对兄弟姊妹的关心。试看《示长安君》一诗:
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自怜湖海三年隔,又作尘沙万里行。欲问后期何日是,寄书应见雁南征。[4]429
这首诗作于嘉祐八年(1063)仁宗逝世后、王安石作为遣遗留物国信使奉命出使辽国之前,这次使辽是王安石政治生涯一大转折,标志着王安石正式进入北宋政治集团的中心,但是荆公并没有在此诗中表达出丝毫政治上的得意,反而因为“又作尘沙万里行”而感到无比的忧愁,相聚时的挑灯夜话有多么温馨,挥手离别的场景就有多么的伤感,在此一别之后又只能通过家信来问候彼此。程千帆在《古诗今选》中评这首诗“写得极朴实,极沉着,而且从生活的描写中透露出诗人的个性”[6]709。而通过上述材料,我们可以感受到这亲情诗所透露出的是荆公的深情与温情,而非狠戾之性。
二
王安石在父母的安排下与表妹临川吴氏结成婚姻。二人相守一生,育有三男三女。长女出生在王安石知鄞县期间,但因早产,加之鄞县生活条件艰苦,一岁有余就夭折了。王安石悲痛至极,为幼女写下《鄞女墓志铭》,并葬在鄞县崇法院西北。至皇祐二年(1050),王安石任期满,调离鄞县,面对无法随自己一起离开的鄞女,王安石用字字泣血的《别鄞女》来向女儿告别:“今夜扁舟来诀汝,死生从此各西东。”[4]679活着尚且“会合尚栖迟”[4]140(《夜梦与别赴北京时和甫作诗觉而有作因寄纯甫》),更何况阴阳两隔的“我们”?刘辰翁评此诗“惨绝”[5]1320。健康长大的二女儿和三女儿不仅在王安石的教育下精通诗文,还分别许配给当时的高门望族蒲城吴氏和仙化蔡氏。古代女子婚后不能经常回门,因此王安石与女儿们常常诗信往来,互述相思之情。且看二女儿吴氏的诗:“西风不如小窗纱,秋气应怜我忆家。极目江南千里恨,依然和泪看黄花。”[5]1190哀怨地述说着自己对父母的思念。对此,王安石回了一首200字的长诗《寄吴氏女子》:
伯姬不见我,乃今始七龄。家书无虚月,岂异常归宁。汝夫缀卿官,汝儿亦搢綎。儿已受师学,出蓝而更青。女复知女功,婉嫕有典刑。自吾舍汝东,中父继在廷。小父数往来,吉音汝每聆。既嫁可愿怀,孰知汝所丁。而吾与汝母,汤熨幸小停。丘园禄一品,吏卒给使令。膏粱以晚食,安步而车軿。山泉皋壤间,适志多所经。汝何思而忧,书每说涕零。吾庐所封殖,岁久愈华菁。岂特茂松竹,梧楸亦冥冥。芰荷美花实,弥漫争沟泾。诸孙肯来游,谁谓川无舲。姑示汝我诗,知嘉此林垌。末有拟寒山,觉汝耳目荧。因之授汝季,季也亦淑灵。[4]140
为缓解女儿的忧思,王安石从夸奖女儿的夫家开始,用女儿夫贵妻荣、二女双全的幸福生活劝慰她。再告诉女儿家中亲人一切皆好,无须多加牵挂,如果实在想回家探望,“谁谓川无舲”,而家中的松竹、梧桐、楸树、荷花都“岁久愈华菁”,外孙们肯定会很喜欢。到这里,一位慈父对女儿的思念溢于言表。最后,王安石还放心不下,给女儿寄去了自己的《拟寒山》二十首,希望女儿能通过参悟佛理来超越忧思。王安石对女儿的关爱可以说是无微不至。
儿子王雱应该是王安石最欣赏的孩子,不仅聪颖伶俐,20岁前就著书数万言,23岁高中进士,并且不同于与自己政见不合的弟弟,儿子王雱一直是自己改革的得力助手。为寻找变法的理论支持,王雱参与修撰了《诗》《书》《周官》三经新义,作《老子训传》和《佛书义释》,以经典诠释变法,又作“策论”三十余篇,论及天下事,宣扬变法思想,可以说王雱的著述是王安石新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爱子的英年早逝,对王安石来说是致命的打击,他写诗《题雱祠堂》悼念:“斯文实有寄,天岂偶天才?一日凤鸟去,千秋梁木摧。烟留衰草恨,风造暮林哀。岂谓登临处,飘然独往来。”[4]338王安石在诗中质问上天为何如此妒忌爱子的才华?而王雱的离去对王安石来说就像失去了凤凰的深林,失去了栋梁的房屋,没有了生活的重心和希望。此时在诗人眼中世间的一切都是可悲的,衰草恨,暮林哀,在苍凉漆暗的夜色中只剩下一位老父亲的无限哀思。元丰八年(1085),王安石重游永庆,看到儿子王雱的遗墨,悲从中来,提笔写下了《题永庆壁有雱遗墨数行》:
永庆招提墨数行,岁时风露每凄伤。残骸岂久人间世,故有情锺未可忘。[4]589
此时王雱已经去世九年,但是看见爱子的遗墨,这位老父亲还是悲痛不已,丧子之痛痛彻心扉。这样的王安石真的会是一个六亲不认、心肠歹毒的人吗?
三
但说王安石生性狠戾、淡漠亲情并非王士祯一家。《涑水纪闻》记录了王安石兄弟反目:“安国尝力谏其兄,以天下汹汹,不乐新法,皆归咎於公,恐为家祸,安石不听,安国哭於影堂曰;‘吾家灭门矣。”[7]《辨奸论》批评王安石不近人情:“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竖刁、易牙、开方是也。”[8]甚至在《邵氏闻见录》中,王安石成为了某种动物的化身,毫无人性可言。然仔细推究以上三处材料即可发现:《涑水纪闻》的作者司马光是王安石最大的政敌;《辨奸论》的作者署名苏洵,但据邓广铭先生考察,《辨奸论》实则出自邵伯温之手;《邵氏闻见录》的作者邵伯温的父亲邵雍是司马光的至交,邵伯温自己也是最坚定的新政反对者之一;王士祯虽然不与王安石同时期,但是耽于禅、道,追求无为而治,政治观点保守,对王安石变法也持否定意见。
由此可见,对王安石作否定性评价,批评其不近人情、残忍奸恶的多是王安石的政敌,或是新法的反对者。他们对王安石的一些轶事不加辨别,笼统收集在一起,并加以生发和想象,使得本身错误的事件更加讹上加讹。他们编造各种不实言论,就是为了抹黑王安石的个人形象和诋毁王安石的政治声誉,以此来消减王安石的决策影响力以及有效地降低王安石的政治地位,从而达到阻止王安石变法的最终目的。
除了对王安石所领导的变法多有非议,最为人诟病的还有他执拗的性格。变法前的参知政事吴奎评王安石“其护前自用,所为迂阔。万一用之,必紊乱纲纪”[3]10320。司马光在给王安石的信中指摘“介甫固大贤,其失在于用心太过,自信太厚而已。何以言之?自古圣贤所以治国者,不过使得百官各称其职,委任而责成功也……财利不以委三司而自治之,更立制置三司条例司,聚文章之士及晓财力之人,使之讲利……不次用人,往往暴得美官,于是言利之人,皆攘臂圜视,衔鬻争进,各斗智巧,以变更祖宗旧法。大抵所利,不能补其所伤,所得不能偿其所亡。徒欲别出新意以为自为功名耳。此其为害已甚矣……常人皆知其不可,而介甫独以为可。非介甫之智不及常人也,直欲求非常之功,而忽常人之所知耳……自以为我之所见,天下莫能及,人之议论,与我合则善之,与我不合,则恶之,如此方正之士何由进?谄媚之士何由远?方正日疏,谄谀日亲,而望万事之得其宜,令名之施四远,难矣”[9]。王安石确实是对自己所施行的变法有着高度的自信,号称“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3]10550。以王安石的《众人》一诗为例子,“众人纷纷何足竞,是非吾喜非吾病。颂声交作莽岂贤,四国流言旦犹圣。唯圣人能轻重人,不能铢两为千钧。乃知轻重不在彼,要知美恶犹吾身”[4]284。王氏在诗中表达了自比周公、自命圣贤的自信,正是这种对圣人之道的领悟和把握有着极度的自信,王安石对外界的批评和指责采取毫不妥协的态度。一时之间,反对变法的士大夫要么主动离职,要么无奈被贬,以至于“欧阳修、文彦博,荐己者也;富弼、韩琦,用为侍从者也;司马光、范镇,交友之善者也;悉排斥不遗力”[10]43。如此强硬的个性,伴随剧烈的变法,激起了利益相关方的激烈的情绪反弹。宋人在史书、诗文、笔记中都有对王安石性格执拗的批评,其中不乏中肯客观的评价,但是也有一些别有用心之人对此加以演化生发,指责王安石“误国亡家”“不近人情”“狠戾残暴”。
实际上,“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4]465的王安石一直以接续孔孟之道为己任,一生以儒家道义规范自己的言行,其学说以外圣内王为基本框架,其思想以儒家义理为主旨,其品德之高尚早就是公认的客观事实,这样的王安石又怎么会是一个狠戾无情、淡漠亲情的人呢?因此就算批评王安石“器本偏狭”“狠愎徇私”的朱熹,也说“介甫是个修饬廉隅孝谨之人”“若论他那样的資质孝行,这几个如何及得他”[11],肯定了王安石的忠孝节义。
清人蔡上翔所谓:“世人积毁荆公,几同于詈骂,不啻千万人矣。”[12]将王安石的亲情诗与指责其六亲不认的语句对质,可知此言非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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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贾淑玥,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宋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