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昭
对躯体化障碍诊疗可尝试使用精神分析疗法,因为精神分析疗法被创立之初,第一批来访者就是癔症患者。而癔症在心理疾病还没有被更明确地分类前,就是躯体化障碍中的一类,它们共同的特点都是:身体有明确的症状,但无法归因于任何实质疾病。
所以症状本身就是有心理意义的。它既代表了患者无法说出口的情感,同样也是情感的表达方式。如果一个人就是无法打破身心之间的壁垒,那身体将一直充当“言说”的角色。可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呢?也许有一天,身体会真的出现问题,让内心的幻想和情感被坐实。但比这一点更糟糕的是:这意味着这个人的内心始终充满了痛苦,从来没有释怀过。
人群之中,有一种人最不显眼。他们的性格偏内向,与人交谈礼貌而克制,穿着打扮也是中规中矩的。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发生,你甚至都不会注意到这种人的存在。薇薇就是这样的人。
她出生于一个殷实之家。母亲是政府的公务员,父亲是中学的数学老师。因为家里只有这一个孩子,父母自然是呵护备至。这也就是她说到的“父母都爱我,我也不缺爱”的缘由。
可这样一个看似稳定的三口之家,却一直暗藏危机。因为父母是经人介绍认识并最终在一起的,所以在结婚之前并没有感情基础。但父亲有一个儿时的青梅竹马,因为家里反对,最终没能走到一起,而这就成了夫妻间不够信任和经常吵架的源头。甚至在薇薇出生之前,他们的矛盾一度升级,如果不是此时发现妻子怀孕,可能薇薇的父亲就已经离开这个家了。
所以薇薇的出生,一半算是拯救,但另一半却也只能是对冲突暂时的缓解。一旦这件事过去了,该发生的一样都不会落下。所以在薇薇出生三年后,当有一个可以调到外地的机会时,她的父亲还是毫不犹豫地申请了,而这么大的事甚至都没和妻子商量一下。
因此可以想见,薇薇父母的关系到底如何。尽管他们很爱这个孩子,但彼此之间的怨恨却像一颗种子,种下就一直在生根发芽,就算一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孩子来到人世,似乎也没有改变什么,甚至因为她,两个人的关系变得更加纠缠、复杂和爱恨交织。
在心理治疗中,语言是最重要的沟通方式。但一些非语言的沟通,比如表情、神态、语气、身体动作等,这些却不容忽视。因为它们是一个人无意识的表达,往往更能说明问题。
比如薇薇。父母之间的关系,都是她说出来的。可她在叙述时语气异常平静,就好像这并不是发生在她家里的事,这些纠葛也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见证者,除了见证之外毫无关联。可这怎么可能呢?没有一个人能够在这样的环境下置身事外,更何况她是母亲一手带大的,而母亲的情感如此激烈,她却毫无波澜,这显然不合情理。
但作为心理治疗师,我深知当一个人还没准备好,就不要轻易触碰和打开她的心门,除非有一天她自己前行一步。而我没想到的是,这一天很快就到来了。
“我和我妈妈大吵了一架。”薇薇今天一进门,眼睛就红红的。
“怎么了?”我递给她一张纸巾,示意她落座再说。
“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的情绪很差。而我妈妈又开始管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薇薇坐下后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她总是让我对我老公管得严一点,说男人都不靠谱,我得有点警戒心,这样才能确保关系的稳定。可我对这种话烦得很。我心里说,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我爸一样。可转念一想,这话也不能说出口,不然她会受不了。”
“嗯”,我点点头,“这可能会引起轩然大波。”
“是啊。”薇薇停了停,但眼圈又开始泛红。“可我给她留余地,她一点余地都不给我留,继续说我老公怎样怎样。我知道我老公很忙,但我觉得这也是正常的,难道让人不顾工作,只是天天顾及我吗?我本来就挺委屈,她这么一说我更委屈。我就觉得,她看起来是在乎我,可她的在乎为什么让人这么难受呢?”
“你觉得,她是关心你的。但表达方式让你无法接受。”我试图去理解她的感受。
“对。”薇薇的眼淚流了下来。“所以我当时特别激动,就忍不住跟她说:你能不能别管我,管我爸这么多年都没管明白,你们之间的事都是乱的,哪来的经验教育我呢。”
我点点头,但没说话,等着薇薇继续说下去。果然,她停了停后继续说:“我妈听见这话就炸了,她又开始说自己多不容易,说真正的抚养人只有她,我爸只是帮了一些忙而已,结果我还这样。但你知道么……”说到这,薇薇抬起头,“我是恨她的。我爱她,但也恨她。我恨她不能和我爸好好相处,给我一个安宁的家。天天都要吵,谁能受得了。这样的关系她没责任吗?我也知道她爱我,但她从来就没有稳定过自己的情绪,跟她在一起这么多年,我总看到或听到她在哭、在吼、在抱怨,如果我不让自己离她远一点,装做这些事没发生,我都没办法活下去。但这个,她从来都不知道。”
薇薇说到这,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如同决堤一般倾泻而下。但看到她这样,我心里反而松了松,因为我知道,真正阻碍她的情感终于被打开了。
精神分析流派常常会给人一种错觉,好像它只是关注一个人的原生家庭,而非自身。但其实不是这样,因为对原生家庭、对客体(一般来说就是父母)的追溯,目的只有一个:关注来访者是如何看待他生命中的这些重要关系,以及产生了怎样的情感,由此帮助他去更好理解自己的困境。
对于薇薇的治疗,也是这个思路。
因为薇薇在身体上会频频出现问题,且这些都是查不出的疾病。这就好像在告诉别人,尤其是身边的人:我有问题了、我很难受,你们能感受到吗?尽管她说不出口,但这就相当于无形的宣告,促使身边的人去关注她内心真正的情感。当然,这也的确奏效了,比如薇薇的父母开始放弃对彼此的纠结,转而关心起薇薇的病情。她的爱人也暂时放下工作,将一部分精力投入到她身上。至于她自己,更是从对身体的关注再到心理咨询,尝试去发现问题的症结所在。
可这些足够吗?显然不够。因为一个人怎么才能让自己好起来,并非要从外界和他人身上获得满足,而是这份满足的需求最终回归自身。就比如薇薇在意识和表达出对父母的怨恨后,她的内心暂时获得了平静。那是一份紧张后的放松、忧虑后的释然,更有一种“自己内在的世界变大了”的体会。她对我说,好像人生头一次自己不需要用力克制,而是尊重内心产生的真实感受。它们就是那样自然而然地出现、流淌出来、被自己看到,而自己只要允许这一切的发生,就好。
当听到薇薇这么说,我特别欣慰。因为相比她说出那些怨恨,我知道这一步才是关键。因为任何一种心理疾病,其实本质就是和自己的内在争斗不休。而躯体化障碍更进一步,通过身体的承担来隔离掉内心的痛苦。所以最终的治愈一定是将身心打通,让情感流淌出来,让内心不再屏蔽。这样身体才能作为一个通道,经历这一切却也放下这一切。
相信薇薇,会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