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刺客》中爱丽丝的“逃避自由”分析

2023-06-07 11:25郝静迪
遵义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弗洛姆劳拉刺客

郝静迪

(宿州学院外国语学院,安徽 宿州 234000)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是加拿大享有广誉的作家,2000 年以小说《盲刺客》获得英国文学最高奖项——布克奖。可以说,《盲刺客》是阿特伍德创作生涯中叙事手法的巅峰。国外对《盲刺客》的叙事研究主要分两种:一是用后现代主义理论研究《盲刺客》的后现代主义叙事技巧,Hilde Staels认为“阿特伍德的多层次叙事质疑历史事实和小说之间的关系,并唤起读者对自己是否能了解事实的真实面貌及客观反映事实的能力。”二是研究作品中的性别及阶级压迫,J. Brooks Bouson 认为《盲刺客》向读者提供了二十世纪上半叶女性在性别和阶级的双重压迫下的生活实景。国内对《盲刺客》的研究以丁林鹏为代表,他从女性记忆的角度研究阿特伍德的《盲刺客》,在看似混乱的个人历史的叙述中发现了妇女的历史,解读阿特伍德作品中的性别两元对立,以及自我和他者的对抗。他认为加拿大是女性化身,是在美国的凝视下的他者,加拿大需要不断对抗来重新塑造自己的民族地位。

以往的研究主要是从叙事学方向,解读探究《盲刺客》中的女性主义。本文尝试从小说中的主体出发,以哲学家心理学家弗洛姆的自由以及逃避自由的观点出发,讨论爱丽丝对自由的态度转变过程的原因和意义。爱丽丝一开始希望通过臣服于权威的方式重新找回生活的秩序感,直到劳拉自杀后,爱丽丝幡然醒悟,意识到只有积极追求自由,实现自我价值的人生才是有意义的。借此探究人类在当下的自由风险社会下,应积极面对孤独,追求真正自由以实现真实自我。

一、何为“逃避自由”

艾里希·弗洛姆的理论研究植根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和马克思主义哲学,他对西方社会盛行多年的个人主义产生怀疑,他认为社会的文明进程和工业化发展使个体获得自由,而人类无法应对自由,同时苦于自由带来的疏离感和孤立感,潜意识渴望和他人产生联结,重新归属于一个大的集体。弗洛姆认为人是各自所在的产物,在现代工业化社会,人变得越来越自我疏离,这种孤立感导致人们潜意识里渴望与他人结合、联系。他认为资本主义社会的虚无感基本来源于过度地关注个体,却逃避追求自由中所要担负的责任和面临的困难。弗洛姆在《逃避自由》中追溯了人类从中世纪历经文艺复兴步入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探讨了人类从逃离集体和固定的位置(例如中世纪阶级固化社会)追寻自由,人类追寻自由的进程也促进文明的进步(由黑暗的中世纪迈入文艺复兴),但是获得自由的个体却被巨大的无助感所笼罩,之后又投奔新的威权(资本主义的工具性和服从性)。而资本主义社会的市场竞争和资本剥削,导致人类异化,反而加重个体的孤独感,最后导致失去自我价值以及沉溺于消极人生中。弗洛姆将自由定义为“一种态度,一种倾向,是成熟的,全面发展的,有创造性的人的性格中的一部分。”[7]社会的发展赋予人自由的同时,也会让人感到孤立无援,为了摆脱这种无助感,人会做出积极或消极的选择。消极的选择即逃避自由带来的责任感及重压,重新建立依赖归属臣服的关系。弗洛姆提出的积极的选择则是持续发展个人适应力,从事“爱与创造性的工作”努力建立新的联结,实现自己的积极自由,该方法论根源于马克思主义理论。

小说《盲刺客》以20 世纪初的加拿大为历史背景,爱丽丝和劳拉的命运与加拿大的民族命运休戚与共。爱丽丝幼年丧母,之后父亲经营的纽扣厂濒临破产,为了拯救家族产业,爱丽丝投入资本家理查德的怀抱。和理查德的婚姻是一场资本主义以物换物的交易,爱丽丝通过出卖青春获得物质和庇护,除了有限的自由外别无所有。爱丽丝是资本主义制度下异化的无产者,她被资本家以卑劣的手段剥夺所剩无几的生产资料,成为后者的工具,她的价值由理查德所决定,丧失了个体的主体性。爱丽丝这样形容自己:“我仿佛是沙子,我仿佛是白雪―别人在上面写了又写,轻轻一抹就平了。”[11]本来想逃避现实带来的无助感,却成为理查德奴役的私有物。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个体成为自由经济市场的客体,面临着被物化和资本化的风险。爱丽丝因为父亲的破产成为资本家理查德的所有物,她被操纵、被利用,孤立无援而充满绝望。爱丽丝甚至希望皈依绝对权威,这也是大部分人面对绝对自由而采取的下策。

二、机械趋同

佛洛姆提出人逃避自由的途径之一便是机械趋同,即为了获得别人的认可,让伪自我替代真自我。原始自我是人的精神原动力,而伪自我只是打着自我旗号的代理人,扮演着他人所期待的角色。为了得到他人的认可,不惜丢失自我的精神原动力。正如弗洛姆的导师弗洛伊德所提出的观点,人本身就是反社会的,为了皈依当下认可的社会价值,人必须压抑自我的原动力。笔者不认为爱丽丝被占有仅仅是因为女性身份,更是因为她是彻底的无产者。同样是女性,理查德的妹妹佛蕾德却因为拥有资本,享有极高的自主权。爱丽丝努力模仿资本家佛蕾德,“我可是一幅贵妇人的模样,我曾经观察过佛蕾德的一举一动,反复模仿操练,现在我已经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11]

《盲刺客》中不向主流势力趋同化的个体最后都被排斥,甚至被毁灭。在爱丽丝和劳拉成长的历史背景中,自由市场经济开始蓬勃发展,正如同市场经济一切以经济价值为基础一样,爱丽丝姐妹也成为市场经济中有价值的商品。爱丽丝父亲在经济大萧条时,一开始出于自身的善良和责任感,并没有像其他资本家一样开除工人、削减成本,资本的残酷让他不得不将女儿变成商品来维持工厂运营,但最后却竹篮打水一场空,在阁楼上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弗洛姆认为,一个能适应社会的正常人并不比一个人类价值角度上的神经症患者更健康。前者为了更好地适应他人和社会,放弃了自己真正的个体性和自我;而神经症患者即便挽救自我的企图并未实现,却能借助自己的神经病症和幻想生活解救自己。根据弗洛姆的观点:“人在趋同化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压抑自己的敌意和冲动,这被压抑的情绪会引发新的焦虑和冲动,最后反而会导致其出现精神健康问题。”[8]当社会集体都出现精神健康问题时,反而会把独立、清醒的个体异化为精神疾病患者。阿特伍德小说中的女性出现多个患有精神问题的角色,如《别名格雷斯》里的杀人犯格雷斯、《浮现》中的女主人公“我”以及《盲刺客》中被姐夫送到精神病院的劳拉,这些别人口中的疯女人实质上是真实自我的反抗,但却被主流社会所趋同化。

劳拉被姐夫理查德送到精神病院时,爱丽丝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丝毫没有质疑枕边人理查德,反而以劳拉从小就有点“奇怪”的理由,作为帮助理查德脱罪的借口。书名中的盲刺客可以指代萨诺基城里拯救哑女逃离的盲杀手,也可以指代一直在场却对理查德玷污劳拉的事实没有一丝察觉的爱丽丝。爱丽丝在书写回忆录时如此感叹:“她没有看到危险,不知道他们是老虎,更糟糕的是,她不知道自己也可能变成一只老虎。”[11]

在被威权趋同化的过程中,爱丽丝渐渐失去了真实的自我。爱丽丝在婚姻中扮演的自我是在社会的胁迫下产生的自我,通过扮演这样的角色,发挥自己在家庭中华而不实的花瓶功能,逐渐地她也混淆了自己真正的自我和扮演出来的伪自我。选择成为花瓶的爱丽丝无视发生在劳拉身上的罪恶,放弃孩子的抚养权,成为资本家名副其实的工具。尽管尝试多次的自我欺骗,爱丽丝最后承认之前人生中怯懦的选择,都是自己在孤独感和恐惧感的高压下,不得不放弃自由意志,选择模仿身边的强权力量。

三、反抗威权

爱丽丝的父亲和妹妹劳拉在经历家庭变故、社会动荡及战争动乱后,对当时的资本主义制度和宗教产生怀疑。爱丽丝父亲和两个哥哥一同去欧洲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战争让他失去了两位至亲以及对上帝虔诚的心。“在战壕里,上帝像气球一样破裂,剩下的只是几丝丑陋的伪善。宗教成了抽打战士们的棍子。”[11]他不再相信集体观念,也丧失了对宗教的虔诚,并认为人在世界上是孤苦伶仃的,面对充满敌意的世界,人只有互助才能生存。在经济危机时,爱丽丝父亲为了帮助国家和老兵,非但没有裁员,反而大量雇用退伍老兵,最后的结果是父辈经营三代的纽扣厂濒临倒闭。他一直在追寻积极自由和消极自由之间摇摆,他一面努力积极承担对战友和国家的责任,另一面却为了挽救纽扣厂把女儿嫁给资本家理查德,他是资本主义社会中矛盾的个体,在割裂的两个自我中来回摇摆。可以说,爱丽丝父亲的自杀是他对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最后反抗。

小说中,劳拉一直对资本主义社会、政治制度和宗教保持质疑的态度。在劳拉与爱丽丝的谈话中,她质疑过上帝并非真理的化身:“你看上帝把一个撒谎的灵魂放入了所有那些预言者的口中,如果上帝撒了一次谎,那么我们怎么知道他没有撒第二次。”[11]除此之外,她对资本主义私有制也提出了质疑:“死人还能拥有东西,如果不能,怎么还能说是你的?上面有你的名字缩写还是你的细菌?”[11]劳拉深深爱上共产党人亚力克斯,在亚力克斯的影响下,她反对资本主义私有制,并且承认劳动的意义。继爱丽丝之后,劳拉成为理查德施暴的第二个对象,她一直尝试逃跑,最后却被送进精神病院。劳拉成功逃离精神病院后,就彻底脱离了姐夫这个看似可以依附的权威,她从事“卑微”的工作,积极追求属于自己的独立与自由。劳拉的这种通过工作和劳动获得自由的方式也完全符合马克思主义哲学,即人是要通过劳动积极获取自由的个体。劳拉得知亚力克斯死亡之后选择自杀,这也是她反抗不平等生活的一种极端方式。

在《盲刺客》中,爱丽丝和劳拉在母亲去世后都有一种深深的孤独感:“我们在那个荆棘丛生的孤岛上,我们在等待营救。”[11]面对这样的困境,爱丽丝和劳拉采取两种截然不同的自救模式。爱丽丝选择臣服或者依附于拥有大量资本的权威,按照父亲的意愿嫁给大资本家理查德,以此来获得某种依靠。爱丽丝和理查德这种相互关系是受虐——施虐的双向关系。在小说“冰封的外星人”这一章中,外星人活吞了女科学家B的故事情节就是理查德和爱丽丝施虐——受虐共生关系的隐喻。弗洛姆认为受虐者的基本特征表现为个人的无能为力,他们愿意臣服于事实上或者假象中的外在力量而不愿意依靠自身的力量重新掌控生活,因为他们觉得自身无法主宰自己的生活。在爱丽丝和理查德结婚的前夜,劳拉劝爱丽丝不要结婚,提出她们可以一起找工作来维持生计,爱丽丝却认为她们能从事的工作是对她们身份地位的一种“卑躬屈膝”。为了拯救父亲的工厂并维持良好的生活,爱丽丝选择放弃真实的自我,她在结婚前夜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发现“自己的五官好像都被抹去了。”[11]婚后她默默忍受丈夫的暴力和虐待,夫妻表面上相敬如宾,却暗藏着家庭暴力。可以说,在和理查德的婚姻中,爱丽丝获得庇护的方式就是放弃独立、自由的自我,成为资本的附庸。而理查德通过施虐和暴力来获得满足感,这种满足感来源于他的资本,资本是他权力的来源。如果说爱丽丝通过成为资本的附属物以寻求安全感和归属感,理查德就是通过资本占有女性以寻求安全感和权力感,对自我不确定的人只有通过控制他人才能获得权威感。对此,弗洛姆认为:“渴求权力并不根植于力量而是根植于软弱。”[8]同样,理查德正因为缺乏权力掌控的对象以显示权威,所以需要通过施虐来控制他人来获得掌控感。然而这种施虐——受虐关系并非稳定不变的,在受虐方不断被压制后,受虐方无法忍受折磨时就会奋起反抗、摧毁压制自己的力量,以摆脱施虐者的束缚,重新获得自由,再以积极或者消极的方式重新和世界产生新的联结。

爱丽丝觉醒后,身体和精神两方面都在反抗理查德,她与亚力克斯进行婚外恋,并通过写作向世人展示理查德犯下的累累罪行。书写是她获得自由的一种方式,通过文字,她觉得掌控了自己命运,摆脱了对权威的依附,实现自己物质和精神的双重自由。对她而言,“我的手似乎有了自己的生命,即使从我身上砍下来,它也会继续写。”[11]小说主人公盲刺客也是爱丽丝自我觉醒的隐喻,盲刺客最终摆脱了叛军势力,拯救哑女,一起逃离到新的土地,成为那里的新首领,完成了人生中更有意义的事情。

在小说结尾处,爱丽丝对自己的孙女说:“你身上没有半点格里芬家族的影子,在这一点上你的手是干净的……你可以随意重新创造你自己。”[11]她想通过自己的故事,告诉孙女萨布丽娜,真正的自由只能依靠自己,通过爱和劳动的方式积极去创造,而不是依附于某个家族名号,也不是依附于某种制度、某个权威,个人应该勇敢摆脱权威的桎梏,才能拥有真实的生活。

弗洛姆中认为爱是人类最真实的依靠:“我知道,与偌大的宇宙相比,我们太微不足道了,那些计算、那些人无法理解的力量,是完全不可抗拒的。那么,究竟有没有我们可依赖的东西?那就是爱,此外什么都没有,完全是空。”[9]爱丽丝父亲和劳拉为了获得真正意义的自由,不惜毁灭自己的生命,而爱丽丝则以更睿智、温和的方法积极地实现真实自我。阿特伍德试图通过爱丽丝和劳拉不同的命运结局劝诫世人,人的自由是通过爱与劳动获得,爱是人类生活中最真实的依靠,而劳动是获得和世界联系最积极的方法。

四、结语

通过爱丽丝和劳拉两人不同的命运故事,揭示了资本主义的异化问题。爱丽丝是父亲为了拯救工厂所支付的一件商品,劳拉也成为姐妹维持生活秩序支付的商品。爱丽丝和劳拉从出生就没有自由选择的权力,爱丽丝不愿意从事工作劳动来换取经济及身心的独立,甘心臣服于父权及夫权的权威。也正因如此,她失去了爱人、妹妹以及自己的孩子,直到迟暮,她终于意识到只有用积极的态度追求自由,人才能真正摆脱束缚,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爱丽丝用妹妹的名字书写了她和劳拉的故事,通过书写话语表达了自己的作为个体的独立。审视当下社会,资本主义的高速发展实现了个人所谓物质层面的自由,但人们却丧失了和世界最本真的纽带,个人如同无根的浮游生物,陷入选择困境。他们尝试向成功人士趋同化,想拥有更多的财富、完美无邪的美貌以及富丽堂皇的豪宅;或者尝试屈服于资本力量,通过支付自己的时间、健康来获得资本的原始积累。弗洛姆告诉大众,除了努力看起来像任何一个成功人士一样,人也可以通过劳动和爱与世界建立真实的积极联结,实现人真正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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