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远刚
一
火要空心。不能心急,待灶膛里的火烧旺,火苗舔了锅底,再把山芋扔进去。烤山芋很讲究挑选,要挑粗细匀称的,至于红心白心,则根据各人所喜。灶台上的二姐,一会儿灶上,一会儿灶下,她操心着灶膛里的火,也操心着火中的山芋。山芋要埋在火灰里,避免明火;烤芋者要行事老成,举止淡定,在有意无意间;饭烧好了,还要放在热灰里焐着,着急掏出来肯定“夹生”。
吃烤芋常常是下午,是西方人吃下午茶的时间。午饭后是一个长长的下午,灶灰已冷,掏出来的芋还是热乎的,吹吹打打,露出灰白色,拦腰掰开,白气一绕,露出金丝样的芋肉。一点一点地剥去皮,再慢慢地吃,吃得一点声音也没有,是一个愉快而漫长的下午。看《舌尖上的中国》,很多美食,比如东坡肉、东坡肘子和我们本地的瓦罐汤,材料本也家常,只是制作起来费心耗时。
美食美味,美在用心,哪怕只是一根山芋。
七月未足,尚在暑中,芋是秋物,食时尚早。母亲扛着四齿耙到山芋田里。那田中已是绿浪滚滚。山芋藤子不时地绊住母亲的脚,似乎知道了她来者非善。母亲挖一蔸新芋上来,择择,偌大的一口猪头篮只是篮底那么一点点。这时的芋正长个头,拇指粗细,紫皮白肉,挂在树枝上就是人参果。洗净蒸熟,连皮吃,小着口吃,尖着嘴吃,如炒头刀韭,如拌花节藕,单“好吃”二字不能形容。此时吃芋不为饱腹,只是尝尝新,为有成算的人家所不齿。
清明前后,到了下芋种的时节了。种芋出窖,上“产床”。父亲上工途中会回家一趟,喝水或是别的,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两根黄澄澄、光溜溜的大山芋来。母亲中午做饭,将那两根“大家伙”剁成数段,贴在饭锅边蒸。母亲知道山芋是怎么回事,她不说,但她不会那么做,她是队长。
做种的山芋已经不算好吃,可年过后我们就没吃过山芋了,真是最后一次。下次再吃,要到好几个月后。
生山芋洗净,放在石臼中捣碎,再放进筛浆布中过滤,绿白色的浆水沥而出,集了一大澡盆。一个晚上沉淀,淀粉析出。将清水中一块块淀粉捞起来,放在大簸箕里晾晒,晒成一捏就碎的山芋粉。山芋粉像石灰,灰白色,土气,不好看。不好看就对了,颜色特别好看的食品,加了人工的手段,失了本色,不放心吃。母亲将和好的山芋粉拍成饼,饼还是灰白色的,待米粒开苞饭锅上汽,揭开锅盖,将饼一个个贴在锅沿,一圈。蒸熟后的山芋饼膨大了,也上了色,非洲色,像一坨坨新鲜的小牛粪,松软却如北方的枣糕,但枣糕不及它有嚼劲。和松软嚼劲一道忘不了的,是那饼上母亲留下的指痕。
二
距离我居住的小城,往北直线六十里,是东黄山,山中有我的老家。坐北窗下遥望凤凰山、万家山缺毛少肉的山脊,好一大片低矮且混乱的山啊。
乱山出好芋。
麦田栽山芋,用种麦子用过的碗。五月收麦,父亲掮着一部木犁,身后牵一头水牛,牛绳系在腰间。借助鞭竿棍卸下犁,给牛加上轭头,一牛一犁一人,一条寂寞的山洼,和不能共语的鸟鸣。将挂在山坡上的一块麦桩田一垄一垄地犁翻,拉出一条条沟垄。母亲挥锄在垄上打眼,隔尺把远一个,打好眼,往眼里掩灰粪。灰粪使手抓,利索,有下数。
山中稻田虽少,可稻子仍然是这忙月里的正事,栽山芋被挤到早早晚晚的边上。好在芒种前后日头懒,天驴脸一样的长。暮色悠远,山影如魅,母亲高绾发髻,赤着一双被栽秧水泡白了的脚,一脚垄上一脚垄沟,弓箭步,低俯身,左手扶苗,右手培土,三两下就栽好了一棵山芋苗,手法极快。父亲从涧湾里挑水,悠悠地攀埂上来。浇水定根。粪桶,尹字瓢,一瓢两眼,清水划出的弧光里泛着星月。我负责盖麻叶,叶面朝下,一宕不缺,活很简单,要的是细心和爱心。五月日头已紧,山芋嫩,扛不住烈日炙烤,用苎麻叶子给它们挡挡,以换取它们扎根的时间。最运气的事是栽芋遇雨,遇上了要高兴一年。下地的时候,黑云就在西边五龙尖上滚涌,雨说到就到。母亲抬头看一眼天,顺手抿一下头发,脚下没有半点迟疑。栽着栽着,鸽蛋大的雨点曳着银丝砸下来,打得脊梁一片清寒。天边隐雷阵阵,母亲正栽得兴起。
“七长上,八长下。”这是专门为山芋定做的农谚。“一天一暴,田埂收稻。”芋藤在热暴中疯长,那样子活像一个营养不错的富家子,吹着口哨四处闲走,随地生根,处处留情。这是不被允许的。芋事里有一项,叫作“翻山芋藤子”,学名“提藤”。提藤,也顺手将沟里那些长得肥突突的狗尾巴草、天线草、野苋菜和鸡冠花拔掉。这时,垄壁上会现一些鸡爪纹,那是地母的“妊娠纹”,看不见的泥土下面,芋娃娃们正在一天一个样地生长。
当收则收。稻子、玉米、大豆、花生、芝麻、米豆,都存在一个抢收的问题,比如说米豆,到时不收,太阳一激,会炸在地里;比如说花生,一场雨就要发芽。山芋是最后一个被收起的,山芋不着急,它们等得起。起山芋,最趁手的是二齿耙,它有两根象牙齿,吃土,也被土磨得雪亮,这是山里人家特有的农具。先用镰刀将山芋藤“抱”走,再看准山芋茬的位置,左右各松一耙,再拦腰一耙,一蔸山芋就挖出来了,提在手里抖抖,二三头大的带三四个小的,一窝还没睡醒的样子。若是听到土里“咯吱”一声,不好,碰着山芋了,心里一阵自责。泥里求财,再有经验的芋农,也难免会造成山芋破损。破了就破了呗,先吃就是了。
新芋收上来,一担一担往家挑,檀树扁担压得吱吱叫。它们被临时堆在堂屋里,像一座小山,小孩子爬到山芋堆上玩。这以后,山里人家过“山芋日子”,顿顿见面,或蒸或烀,人吃猪喂,一直要吃到霜降。
霜一落地,山芋就要进窖。窖是人们为山芋准备的窑洞,冬暖夏凉。
山芋窖子家家有,就在屋后面斜立的山壁上。窖口小如坛口,仅供一个人爬进爬出;窖腹大,一家人藏进去也没有问题;窖子里面冬暖夏凉,山芋在里面过冬,很安逸。新出泥的山芋晾干了,就可以装窖。装窖时,一人洞里,一人洞外。外头的,拣那些没破头、没开裂、没蚕(土蚕)伤的山芋往里递;里面的人,接过山芋,大头朝下直立起来,一层层码,跟装窑一样,小心碰伤。经常是父亲在窖里码放,他慢,细致,像个窑师傅,还将收音机带进去,边听边干活。码好后,父亲出来,用一捆瓤草将洞口塞住。这以后,要吃了就取点,一直吃到下雪,吃到来年春播下种,不坏。
山芋忌酒,喝了酒的人莫进窖。坏山芋会传染,若是窖中有山芋坏了,就会发出浓烈的气味,要及时挑出来扔掉。
山芋也制干。五斤鲜芋可制作一斤山芋干。山芋干更能囤,寅年吃到卯年也不担心。山芋刨子家家必备。一块玄铁做刃,刃口上扬,被固定在长板凳一头。刨山芋不洗,连皮。父亲或是母亲套着一只砍刺用的粗手套,操持着一头几斤重的大山芋,呼哧呼哧地刨得起劲,淡黄色的山芋片一片片地撇出去,落到下方的篾箩里。一担箩筐挑到坡上,箩索一提,往空地上一倒,挑着空担就回家了。摆片的任务吩咐给几个孩子。芋片分大小面,小孩们将它们一一摆开,大面子朝上。摆好的芋片无人看管,任凭风吹日晒,等有一天得闲想起来了,再将它们捡回家。秋有好阳,方便晾晒。也会遇到山毛贼一样的雨,冒雨抢收回来的芋片,晾在廊檐下。淋了生雨的山芋干,身上长霉点子,品相不好,人不吃了,可以卖给酒厂。
冬闲,天冷,父亲的酒瘾上来了。他在家里收拾山芋干。山外有座古镇,一大片粉墙黛瓦,蛛丝一般的街巷。巷子深处有一家县酒厂,名唤作“柘皋酒厂”,酿造的“巢湖佳酿”在江淮分水岭一带很有些名气,人送外号“巢湖水”。父亲把品相不好的山芋干单挑出来,送进酒厂的原料仓库,开了票,凭着票,到设在红卫街上的酒厂门市部兑换些散仓酒,装在一只一只的盐水瓶里。东黄山的芋农都叫它“山芋干子酒”。
三
谁能想到呢,地球不停地转呀转,一圈又一圈,不知什么时候又把山芋转了上来。昔日混穷之物,如今登上养生的舞台,在市场上买山芋,成了老年人的一种快乐,像是会老友。可山芋毕竟脱胎于泥,大老粗一个,消化它,需要一副很扛糙的肠胃。乡谣曰:“一斤山芋三斤屎,回头望望还不止。”这有点“屎尿体”,可话糙理不糙,庄子也说,道在屎尿中。
山中很多事物,都以“山”姓,如山花、山地、山药蛋、山里红……山芋本是薯类,在我们江淮分水岭一带,也被赐姓“山”,看中的是它朴实稳重的山性。山芋不声不响的,托在手里掂掂,不像能吃的,倒像一块随时能扔出去的石头,它当得起一个“山”字。
平时交往,我喜欢自称“山里人”,这并非自轻自贱,反而觉得是一种自珍和自诩。山里人向来是不稀罕山芋的,特别是在有能力离开山芋之后。可我一直喜欢,我们是从小到大的朋友,是“箩窝里开的亲”——这样说或许有些僭越,山芋应该是我的父辈。祖祖辈辈土里刨食,对山芋的倚重,也是父一辈子一辈的。山中,有“芋半年”一说。
如今路多车快吃得好,人们见面的机会却少。亲姊妹也是一年一见,见了面,客气得跟社交场合似的,自然没有小时候的打闹。生山芋、熟山芋、蒸山芋、烤山芋、山芋干、山芋粉,我家靠山芋纪年的五兄妹,纷纷地老了,可每人心里都还有一本“山芋经”。兄妹归到一起,说老家,说父母,说小时候,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山芋。说到山芋,总是先诉一番山芋的“苦”:这个说“那时真给山芋吃得伤伤够够的”,那个说“盛饭前要先扛一碗大山芋”。“扛”和“大”,是我二姐的词汇,她嗓子眼细,吃山芋撕皮,端着山芋碗跑到门口吃,趁人不备,扔一个给狗吃,又扔一个进猪槽,很快就空碗回来盛饭了。
苦乐交缠才是年华。爱和恨,也是紧挨着的两个词,它们随着时间的流逝终将和解,并得到升华。人们对于山芋的感情也像由秋入冬的回浆芋一样,由粗糙而细腻,并且糖化。山芋对于缺地少粮的丘陵人家,对于那段山高水长的岁月,对于那一帮挨肩长大、“牙齿敲敲一大捧”(我母亲的话)的孩子而言,有如家纺棉般朴素的粗暖。我们和山芋同村同姓,同泥同壤,同生同长。
前一阵子,我被拉进初中同学群,群里都是东黄山子弟,有五六十个。闲聊起放学途中偷山芋,放鸭田埂上掏洞烧山芋,哈哈。大家都说自己是“吃山芋长大的”。这言辞中有一片感激,也有一份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