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明
与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果树相比,四季常青、香气馥郁的桂树似乎更能抓人眼球。桂树,又称木樨,是江南特有的观赏树木,分为金桂、银桂、丹桂等许多品种。
有一年,在益阳安化的花海门口,我曾见过一树橙红色的桂花。树上猩红点点,树下落红如雨,鲜有的凄美之感让我在雨中绕着树来回兜了好几圈还不忍离去。不过,那树丹桂美则美矣,亦属罕见,却没有半点香气。原来,美人也是有憾的。
我们的桂树大抵是金桂,一年只开一次,花色淡黄。花开之时,满院暗香浮动,宛如仙境。最有趣的是,厕所正好被数棵虬髯的桂树环绕,每到花开,厕所变成了香舍,上厕所成了一件赏心乐事。一出厕所门,满目便是葳蕤的花枝,那绵密的花叶仿佛从天而降,直将清香送入你的肺腑里,为你涤去一身的浊气。厕所正对着我的办公室。平日里,因着异味,即便是树荫如盖、鸟雀啁啾,我们也很少开后窗。只有桂香浮动之时,我们才将前后窗全部洞开,让桂树爬上窗台,花香盈满一室,就连乌鸫鸟、灰喜鹊也施施然登堂入室。有一次,一只漂亮得很的蓝绶鸟也误闯进来,在窗玻璃前扑棱老半天。
花开了,上厕所的人常常忘了归途,等再出现时,手上便多了一枝花,随便遇到哪个女性,便漂漂亮亮地说:“送给你,美女。”不过,这只能骗骗外头的女孩子,我们可是拥有一整座桂园的人呢。
在二楼走廊上,花开得正旺盛。不忙的时候,几个女孩子便提着袋子,扯着衣襟,一路采来。桂花花瓣小,摘了老一阵还只够一捧。刚才还豪言壮语要酿桂花蜜,要做桂花茶、桂花糕,甚至说要做个桂花香囊送给情郎的,都败下阵来。姑娘们嘻嘻地笑着,银铃般的笑声震得落花簌簌而下。
那时我们还太年轻。后来在书上看到,江浙一带,每到桂花飘香时节,便用竹簟铺于花树下,再用力摇树干。那漫天花雨便飘洒于竹簟上,聚而拢之,一篓花就有了。打扮精干的妇人站在树下开始细细盘算:一篓用来酿蜜,一篓用来做糕,一篓用来做花茶,倘若还有余,那就分赠邻里……
合上书卷,但觉唇齿生香,仿佛还能听到孩子们在桂花树下摇落一地花香的笑声,一股江南秋日的温暖与闲适便扑面而来。原来我们不知浪费了多少个秋,原来桂花花事还可以如此优雅,那是我们这群湘西北蛮子所不能拥有的典雅与沉心静气,比之黛玉葬花又多了几分人间温度。
一场秋雨过后,桂花开得沉重起来,满地飘零的落蕊,花香绝尘,指尖鼻端清清浅浅的暗香浮动。最好是有月亮的晚上,忽嗅窗外花香,便披衣觉起,在月下的花影里独行。人影叠合树影,花香伴着风凉。绕树三匝,既赏明月也赏花。花蕊伴着月色,卟嗒卟嗒掉落下来,落在眉间心上,抬手往脸上一摸,湿湿的,也不知是花露还是夜雾。
那时钟爱诗人张枣的《梅花》,尤喜其中一句:“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每每读到此处,心里想的,嘴上念的,都是这桂花雨落的场景。
桂树重重包围房舍,也在前庭葳蕤生长。大门进门左右的几棵桂树更是秀美,身姿挺拔,树冠亭亭如华盖,宛如芳华正好的青春少女。每每有客来访,一进门便要夸奖这几棵树生得漂亮。谁知久而久之,竟然酿成了祸事。
那一年,市电力局翻新办公大楼,准备在庭前种植几棵桂树,一下就想到了我们院内的这几棵。明着抢是不行的,电力局的领导便和单位领导商量,用另外几棵树来换我们这几棵树。领导不好推拒。过了几天,便有一辆大型卡车开了进来,下来十几个工人开始挖树。正在这时,一个女人扑了上来,拦在工人面前,又哭又骂。定睛一看,原来是陈姨。这个刚烈的女子,誓要守护这里的一草一木。
最后,这几棵树还是被挖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几棵歪歪斜斜的树,老的老,小的小,蔫巴巴的。偌大的庭院顿时就失色不少。这几棵水土不服的桂树要死不活地杵在那儿,过了好几年才迟迟疑疑地开起花来。
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还好,我们还拥有上边的一整座桂园,一园子的花木葱茏、鸟语花香。
然而很快,美梦就被打破了。
单位只有两栋办公楼和一栋老旧的家属楼,左侧角落的家属楼破败已久,单位领导早有翻修之意,准备拆了重造一栋大楼。主意一定,挖土机轰轰几下,老房子就夷为平地。同时被推平的还有家属楼后的果园与菜地。一大片一大片的橘、柚、杨梅、枇杷、葡萄被连根拔起。竹林灌木草窠一扫而净。顿时,大地裸露出令人惊心的黄土和沙砾来。右侧的葳蕤桂树也在挖土机的轰鸣里瑟瑟发抖。
我期冀着可以留下这满园芬芳,哪怕失去了果木芬芳,哪怕驱散了鸟语花香,哪怕伐掉了翠竹葱茏,只要留下桂树也好。
国庆节放了一个长假,假期结束后返回单位,我发现办公楼和宿舍楼后都成了茫茫一片空地。那些遮天蔽日的桂树和掩映于桂树丛里的厕所也都变成了一片废墟。陈姨一家已搬走,鸟雀消失无影踪。至于那些曾经赠予我们无数芬芳的桂树,是被毁于刀斧之下,还是又搬去了新的家园,无从得知。
眼前那醒目的黄土似乎更开阔也更荒凉。习惯了在花香里行走的人,忽然就感觉秋天如此沉重,沉甸甸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很多年过去了,我还在这里往复徘徊。偶尔,我也会放下手中的活计,循着鸟语花香,去附近的农舍里寻芳觅踪。秋日正好,三两处房舍前,开着几树星星点点的黄花,明知这不是我们后园大院的那些,明知不是旧友,我却依然心有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