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克明
水乃至柔之物,唯此“至柔”方能最灵敏地“知势”,且能最灵动地顺势而动。
水之柔性使其居无定形,随容器之形而变。但水却极其致密,并无压缩空间,“体积”保持恒定。足见水变中有恒,柔中有实,顺势流动,随分自然。
水梳理着人们的生活,人类社会是按照水流的走向来布局的。雄伟壮阔的江河如同一根巨大的藤蔓,顺藤结出一座座城市硕果。有水就有生命,就有人类文明,宏伟大河几乎成就了绝大多数的古代文明。
水之“知势”,是一种发自天然的大智慧。一条江河从雪域高原出发,汇聚支流,穿峡入谷,点缀湖泊,蜿蜒大地,直入海洋,没有任何伟大的总设计师来规划整条河流走向,其结果却是如此天然合理地完成了万里全程的大铺展,且历经千万年运行未见任何错误瑕疵。这是一种“全息知势”,任何一条支流,每一段小溪,甚至每一滴水都天生具有这种“知势”的本能,都知道自己该“顺势”朝哪里流动。正是由于所有这些最细小、最微末的“知势”才构成了大河全程的整体性“知势”。倘若人类也具备这种整体性知势就好了——不论官员百姓,不管贫富贵贱,也不论见识高低,无须别人拨弄指点就都知道该往哪里走。这就是一种本能的“知”,无师自通的“知”。
“知势”是一种灵性,对人而言更是如此。只要深谙“知势”之道,有时一个文盲甚至胜过一位学养深厚的知名教授,并不取决于其知识渊博与否。这绝对是“另有一功”。彻底的“知势”,必须彻底地摈弃“我执”,方能顺天之时,借地之利,用人之和,成其大业。
“柔性”与“弹性”的最大区别就在于是否“记忆原初”。弹性有着最强烈的“我执”,永远不忘原初。在外力作用下它只是被动地、暂时地、勉强地发生形变,一旦外力消失,顽强的记忆立即使它恢复原初。然而,对水而言,过去的历程却完全不能支配它未来的流向。
大自然的流水从不走直线。不论江河还是小溪总是蜿蜒曲折,以毫无张力的最自然状态展示在人们面前,没有强直,不走捷径,更没有理想化的“直线距离”。一条大河从雪域高原启程,跨越万里归入大海,其间有起伏跌宕,有平缓舒展,更有激越高潮。每一条流动的江河都是一部完整的大河交响乐章。
水既然是“流”,就会有“波性”。它总是按照某种韵律摆动着身子,在大地上斗折蛇形。弯曲河床是世界上分布最广的河床。哪怕原本是直线河道,在水流的冲击下,一旦出现些微的凹进,水流在离心力的作用下射向凹处,就会附加一些额外的冲刷力,使得凹岸后退而更加凹进。同时对岸由于流速慢,搬运能力减弱,造成泥沙堆积而形成“凸岸”。这是一个“正反馈”的逐级加强的过程。就这样,在水流连续冲刷堆积下,年深日久,河道就会越来越弯曲而呈左右摇摆的面貌。而且这种“凹岸侵蚀”还会受到地球自转偏向力的影响,使得北半球的右岸的侧蚀作用较强,而南半球则左岸侵蚀较强。
水,与其说是“趋下”,不如说是“趋平”。有不平就会有势差,自然也就让水“知势”而动。一旦达到了“平”,消除了势差,流也自会中止。流的本性又是“通”,一旦流通受阻,水位自会升高“蓄势”,然后以更强的“势”冲垮阻拦,恢复通畅(如地震后形成的“堰塞湖”)。
水不仅自己信奉“平”的理念,还会用这种理念加诸他物,变革环境来制造“平”。最明显的就是黄河创造了华北大平原。黄河走出冰川雪原,连续冲刷世界最大的一块黄土高原,以“准胶体”形态载带着重达十六亿吨的泥沙,浩浩荡荡,一路穿贺兰、过阴山、绕吕梁、出太行,闯关夺隘,负重数千里,卸载于渤海黄海之滨,才有了今天无比广阔的华北大平原。国外一些河口三角洲,如著名的埃及尼罗河三角洲、恒河三角洲、印度河三角洲,也都是广阔而又平展地呈扇形展开。文明是亲水的,这些水量富足的广袤平原,几乎都成了古代大河文明的发祥地。水推平了大地,为人类预先搭好了文明的舞台。
如果说“曲”是水的本性,“平”是水的追求,那么,“圆”,就是水的信仰!此处所说的“圆”,实际上是意指“圆球”。由于水有极强的表面张力,故当它处于自在的自由状态时,总是自求圆满,将自己收缩为圆球形。球形,是最简约完美的形体,它表面上任何一点到球心的距离都与其他部分完全等同。球体具有最高维数的对称,随便滚到哪里都是处于一种平衡状态——故又称为“随遇平衡”。常说“君子随遇而安”,其实君子未必都有“圆球性格”,反倒常见棱角。他们的随遇而安,往往是审时度势、安之若素的一种明智之举。
球具有同样体积之中最小的表面积。这来自于它强大的内聚力。球形是内敛的,只有那些近乎“完全依赖自身”的事物才喜欢这种与外界最少交接面的形态。西瓜仅靠一根细藤与“本株”联系,与周围少有关系,故长成球形。一些思想家、哲学家为追求学说内在的圆满,避开外界的喧嚣扰攘,也杜门谢客,力求僻静,蜷缩在尽可能小的“壳”中,以安顿灵魂。道家有所谓的“九转成丹”之说,大思想家亦少不了这种自我回归、自我修炼、自我圆成的千锤百炼。
水所追求的“平”,其实只不过是无限大圆球中极小的一块球面,在相对微小的视野里方可视为“平面”。井底之水可视为平,昆明湖可视为平,西湖、太湖也可视为平。云南的滇池南北长四十公里,东西平均宽约十公里,就很难说是“平”的了,因为地球是圆的,超过四十公里就显出曲面了。那座面积达四千五百八十三平方公里的青海湖,东西长度约八十公里,绕湖一周三百六十公里,显然是个微微圆凸的湖面,不宜再称为平面了。水对“圆”确实有着宗教般的虔诚,不管湖水、井水、盆中之水还是碗中之水,这些平面的“法线方向”(即垂直线)全都指向地心。
水不仅自己信仰圆,还用这种信仰“圆球化”它所能经手的每一件事物。不要说那些常年被水冲刷的石块被打磨成圆卵石,连吹个肥皂泡这样短的时间它都不忘把被它裹住的这点气体压成圆球形。气体本不需要球形,是水按照自己的意志,动用强大的表面张力迫使包裹其中的气体成为球形的。那些从事深海探险的科学家明智地尊重了水的信仰,特意把自己的潜水舱做成球形。这种“尊重”,为他们赢得了平安。
水的信仰来自于“天”。所有的恒星、行星、卫星都是球形的(不规则的石头小行星除外)。可见“球形”是全宇宙的普遍信仰。“球形”信条将水教化得如此的彻底,不管是一滴雨滴,还是云雾中的微小水珠,乃至被水所包裹的一颗行星,它们都无一例外地遵从这一宇宙信仰。
大自然是亲水的。
大地上的岩石土壤、动物植物都是亲水的。杜甫《春夜喜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一个“润”字,把水写得贴切极了。
“润”,从表面物理角度来看就是在液体与固体间相互接触时发生的一种界面现象。它可以分成两种类型:一种是“浸润”型(也叫“湿润”),如水洒在岩石上,尽可能地扩展成为一层与之紧密贴合的水膜;另一种是“非浸润”型,如水滴在塑料板或石蜡片上,呈现为一颗并不化开的水珠。
直径小于一毫米的玻璃毛细管插入浸润液体中,管内液面上升,会高于管外液面。而且管子的内径越小,里面的凹液面水柱拔得越高。树木的维管束利用毛细现象可将水提升到五十层楼的高度。世界上最高的树澳大利亚杏仁桉树,高一百五十六米,美国红杉树一百一十五点六米,水可从根部直达树梢。“浸润”现象对生命至关重要。树木花草等多是维管植物,这些维管通过毛细现象从土壤中吸收水分和已溶于水中的无机养料。没有浸润就没有树木,没有动物,没有生命。
“润”能点化大千,一辆价值数百万的法拉利跑车,缺了那管不过几十元的润滑油,全靠金属硬磨,跑不了半里就得烧掉。再高级的精密机械,也万万少不了那点“润滑”。
山因润而秀,人因润而美,玉因润而温泽,社会也因润而和谐,遂得政通人和,百姓得以安居乐业。
“润”必须是轻柔的、和缓的、常态的,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感到善意的真诚。社会飞速发展,瞬息万变,竞争激烈,节奏疾速,促使人们物欲兴盛,争相奢侈,人情冷漠,亲情淡化,社会里最缺少的可能就是这个“润”字。即使钱比过去多了,但一个“失润”的社会又能感受到多少幸福?
《书·洪范》有曰:“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整个社会充满火气而少润泽,信非正途。
打从地球形成之日起,除了彗星带来一些冰雪以外,就维持这点数量大体恒定的水,数十亿年来这些水周转于江河湖海、极地冰原、冰川雪峰、地下水层之中;
数亿年来这些水又分流出一部分在热带雨林、草原森林、飞禽走兽、爬虫两栖、草虫鱼虾中流转;
数万年来又分出一部分水在智人、直立人、非洲现代人、尼安德特人中周转;
数千年来又有一小部分水在当代人中周转……
生死轮回是没有科学根据的,但水的“分子轮回”不容置疑。用氚水(氚:氢的放射性同位素,半衰期12.43 年)作为示踪剂进行实验表明:水在人体内有一个“生物排出期”,经各种途径进入体内的水百分之九十七从体内排出的时间为十天。
一个人的体重若是六十公斤,水含量占百分之七十(合四十二公斤)。水的克分子量为十八克,故一次性潴留在人体内的水相当于两千三百余克分子,乘以克分子的阿佛加多罗常数(即一克分子所含的粒子数为6.022×1023)可得出:人体内总共含有一千四百零五亿亿亿个水分子。
人的平均寿命若为八十岁,合近三万天。若以十天为水的生物排出期,三万天相当于三千个水的生物排出期。流过人体之内的水一生中至少已轮换过三千次。所以一生中流经每个人身体的水分子总数共有四百二十万亿亿亿个。
地球总的水体积约为十四亿立方千米,其中淡水只有百分之二点五。大部分淡水以永久性冰或雪的形式封存于南极洲与格陵兰岛。可资利用的淡水资源(包括湖泊、河流、土壤湿气和埋藏得相对较浅的地下水盆地)仅有二十万立方千米(二十亿亿升),此数据对人类生存至关重要。
一个八十岁、体重六十公斤的人,一生中流经他身体的水(按每升分子数计算),为四百万亿亿亿个除以二十亿亿升。
古往今来流经每个人的水最后仍旧都会聚集在这总量基本守恒的地球淡水之中。不论英雄豪杰还是普通百姓,不论富可敌国还是一贫如洗,流经他们身体的水分子均以每升淡水二十万亿计。这些流转轮回之水,你方排出我吸入,最终又全都交融在一起,从有人类时起,代代承续,成为永无休止的生命之水。粗略而又保守地计算,我们每一个人的体内都会有数以亿万计的水分子曾经在老子李聃的体内潴留过。由此可见,“大同之水”其说不谬。
一滴水从海洋蒸发,凝于高原雪域,再聚为河流,返回大海,全程不过二至六个月。自从地球出现液态水几十亿年来,这种水的大循环少说也有上百亿次了,真可谓“不废江河万古流”。一切生命之水,都在这恒量的水体中轮转。
水有“四德”,曰:至容、至净、至柔、至润。
因其至容,万千物质得以在水溶液中完成生命历程。
因其至净,使其重归纯净淡水,让生命得以永恒循环。
因其至柔,使其顺势而动,让生命得以随水流布。
因其至润,使生命材质得以在脉管中运行,滋养万物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