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与港

2023-06-07 04:07周拥军
散文 2023年5期
关键词:草棚印痕族谱

周拥军

水退出的地方,成了滩。滩,袒露着身子,展示着湖的秘密:有的地方深陷,有的地方隆起,有的地方平平展展。深陷的地方安静些,里面积着水,成为一个个独立的潭。潭里有一些蚌在蠕动,也有一些上不得餐桌的鱼,在无所顾忌地游动。隆起的地方热闹些,潜伏了大半年的草,从泥里探出头来,热热闹闹地生长。草里藏着一些鸟,一见人,就扑腾着翅膀飞起来,躲到另一处草里。平展的地方就更热闹了,杂乱的印痕证明,牛来过,人来过,车来过,鸟也来过。车的印痕最明显,它可能是打了一下滑,一个轮子陷进了污泥里,车烦躁起来,驱动着后轮,将大片大片的泥抛向天空。轮子之下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大坑,轮子后面一片狼藉。相伴着人的印痕的,是一些与湖无关的东西,几个矿泉水瓶、几个食品包装袋、几个烟盒在污泥里若隐若现,证明人有过不长不短的停留。这些印痕,将滩和岸连成了一体。湖用一个夏天的时间,无休无止地挤压堤所获的地盘,现在,全都还给堤了。

堤似乎早已被人遗忘了。人、牛、车、鸟的目的地都是湖或湖滩,堤成了一个驿站,一个人、牛、车、鸟偶尔停留的驿站。但只有堤才知道,此时看上去无比谦卑的湖,其实并没有屈服。不信的话,你可以沿着车辙走,沿着人的脚印走,走着走着,你就会迷失在湖里,走着走着,你就走到了沼泽里。沼泽,才是此时的湖真正让人恐惧的存在。沼泽可能在湖的中央,也可能在湖的边沿,它从不在乎湖水的盈缩,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它只做一件事,做湖的收藏者。它收藏水、收藏泥、收藏迷失在湖中的船和帆,也毫不犹豫地收藏敢于打扰它安宁的人。沼泽足够大,亿万年的水文、风候,亿万年的潮涨潮落都进了它的体内,它躺在那里,湖就有了底气。

每一次涨水,都是从下雨开始的。在季风的牵引下,雨的姿势千奇百怪,有时像一缕缕的棉纱,有时像一颗颗的黄豆,有时又像一串串的珍珠……不论它像什么,湖滩上的草都欢迎它。雨一来,湖滩上的草就猛醒过来了,它们知道,属于它们的季节来了,它们顾不上搞什么仪式了,连准备动作都不需要,拉开了架势就开始生长,一天长一大截。几天时间,湖滩就绿成了一片。它们知道,不趁雨季长开身架,长硬底子,洪水一来,它们就没有拼斗的底气了。农夫也欢迎雨,雨丝落下来就融入了干涸的土地,僵硬了一冬的土地柔软起来。土地柔软了,它的母性就释放出来了,只要有种子和阳光,它就能长出农夫想要的作物。阳光下,散发着温情的土地最开始长出的是嫩嫩的芽,芽看着看着就成了苗。按照这个速度,苗很快就会开花,又很快就会结实,变成那一年沉甸甸的收获。收获早就分配好了,上面和上面的上面要交一些,家里的家禽家畜要吃一些,剩下的就是一家人的口粮。如果能余下一些,就抓紧谋划一些紧要的大事:儿子要娶妻,女儿要出嫁,这些事已经推了很久了,就等那些丰厚的收获。按照这样的节奏走,各家各户的储粮罐会满起来,家什会更新,房子会重建,村子的泥巴路会拓宽夯实,所有人的日子会越来越敞亮。那些日子,树林里的鸟特别高兴,一大片一大片的粮食,总有一些还是能够落到它们的嘴里,能让它们干瘪的身体迅速富态起来。

正是桃花吐艳的时候,雨又来了,这回没有风,就是雨。这回的雨特别兴奋,它下着下着就管不住自己了,也不管什么姿势了,只顾按自己的性子往下跳。雨丝成了雨珠,雨珠又成了雨串,到后来,天和地之间的景物都看不见了,视野里全是雨。

没有太阳只有雨幕的春天,是黄茅港的噩梦。雨一下就是十天半月,门口的溪早成了水泊,水泊又连成了一片。以前离村庄很远的湖,一下就挤过来了。湖从来没有处理这些天量的雨水的经验,它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顺着雨势奔涌。一座湖浩浩荡荡奔涌过来,堤抵挡了一下,它不能不挡,它的职责就是抵挡湖。但它也没能挡多久,湖的体量超出了它的设计极限,湖水直接漫过了堤。堤放弃了,堤内的水泊就投降了,它们成了湖的一部分。田垄也投降了,长势茂盛的庄稼连同村民所有的计划,一起成了新的湖床。只有村庄很顽强,它们一直在水中挣扎。屋顶的烟囱很久不冒烟了,但它还挺在水中,随着波浪一摇一晃地抵抗。它也知道抵抗不了多久了,房子的地基已开始松动了,接下来就是垮塌。但它不想放弃,雨总有停的时候,不放弃总还有希望。

一座山忠实地记下了这一切。山的来历很大,是一座名气很大的大山的余脉。山站在这里很多年了,它是那次断陷中的幸存者。雨的猛烈、湖的汹涌都被它刻在临湖的山坡上。刻一次山坡就凹进去一些,不知凹过多少回。面对湖滩的那面坡弯成了一张弓的样子,像一个佝着上身的老人,不放心地盯着前方的一切,任谁从它的面前经过,都要问上一问。一块巨大的石头牢牢地嵌在山坡前的空地上,这个不用问,山记得它。它原来的位置并不在这里,而在远处的湖床上,巨大的水流一点点把它挪到现在的位置,它就在这里扎下根来。从湖床到山坡坡脚的距离不短,每挪近一次,就是一次沧海桑田的变迁。

村庄已经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的重建了。每一次重建,村庄与湖滩的距离都会拉开一些。但无论怎么拉开距离,他们都不能离开湖。湖水、湖滩就是他们的全部。湖水可以浇灌,湖水到不了的滩是上好的土地,靠着这些水和滩,一个家族扛住了无数次风暴。这些,是湖一万年都不能理解的。湖不能明白村庄为什么这么执拗,非要做下一个牺牲者。湖不明白时脾气特别大,它一个侧翻,水下的村庄就全垮了,成了一堆瓦砾,接着一个扫堂腿,瓦砾也不见了,村庄立过的地方,只剩下了一地的凌乱的笔画,每一笔都很重。时隔多年,湖水完全退去后,那里依然看得见那些笔画留下的重重的印痕。

黄茅港就像扎着马步在村口的土墙上写标语的亚叔随手写的一捺:深深地锲进陆地的是捺的起笔,又细又窄,只能放得下一口水井;靠湖的那头是捺的收笔,宽一些、阔一些,可以并排放得下四五条大货轮。那里连着湖。港外,一湖的水在那里奔着流着。港口,一条矮矮的土堤隔开了湖,也把一湖的奔流隔开了。奔流的湖没有留意港,它太忙碌,有太多的目的地在等着它。目的地很远,动不动就是大码头、大商埠,它得铆着劲跑。港太普通了,还无法引起它的注意。

港又像大肚牯的角。大肚牯是黄茅港有史以来最雄壮的水牛,肚大,角也长。大肚牯早就死了,肉分了吃,骨熬了汤,皮卖了钱,只有角没人要,就被农把式学叔收藏了。学叔郑重其事地把角摆在堂屋里。学叔的堂屋大门正对着港,大水牯吃黄茅港的草长大,死了,学叔要让它天天看得见港。大水牯死了,人们才发现它的角长成了黄茅港的形状:哪里弯、哪里直,哪里粗、哪里细,哪里风平浪静、哪里冲波逆折,无不惟妙惟肖、入神入骨,复印机都搞不出那效果。

没有人知道港从哪里来。这一代的黄茅港人出生时,港就在那里了,上一代或上一代的上一代黄茅港人出生时,港就在那里了。了解港的人都进了族谱,族谱像一座湖一样有很多支汊,一个支汊一巴掌大,一块巴掌大的地方写着几代人,要从那里找出港的历史太难了。泛黄的古老的县志里提到过港,但每提到港时,总跟一场洪水或一场饥荒有关。一涉及洪水或饥荒,古老的县志里的文字,不是模糊了,就是欲说还休,让你只能去猜。就像很多族谱里的黄茅港人一样,他们出现,随后就在一场洪水中消失了,族谱里找得到他们的名字,他们最终的归宿,则需要去猜想。

在黄茅港,所有的离别都和湖有关。

湖撞进村庄的那个清晨,田在水下、地在水下、房子也一半在水下的黄茅港人只能选择远行。

远行还是只能选择走水路。逆着湖奔涌的方向,一只只摇摇晃晃的船载着无数个家庭的希望,离开了黄茅港。鼓荡的风如一根根的缆,牵引着这些茫然的船。水在流,岸在移,船在晃,离开时,他们还是青涩少年,归来时,已是满头银丝。最不幸的是村里的汉爹。中年丧妻的汉爹,洪水后,他揣着家里仅存的一瓶酒,挑着一担行李,踏上求生路,一趟远行,从此不知所终,抛下一大堆儿女在泥泞中顽强地生长。每年的清明,他的家人,总要在湖堤上插几朵纸花,倒一瓶酒,声嘶力竭地喊几声,让一个漂泊的灵魂记起来时的路。

湖水终于退了,像丧夫的寡妇,哭着,喊着,跌跌撞撞,一步一回头地极不情愿地退回了湖里。昔日的浓妆艳抹被秋风剥去,它被还原成一条一掐就断的水带,像一个弃妇一样龟缩在湖心。

水退后,湖安静了,堤开始热闹起来。堤也是岸,但它不是古岸,是全新的岸。古岸已没有多少了,湖水冲击一次,岸就后退一点,退到湖都忘记它了,它就安全了,湖再也不来打扰它了。它也不再是岸了,有人急急忙忙地在它身上栽上了树,种上了庄稼,再后来,村庄也迁过来了,岸就正式结束了它作为岸的使命。尽管它的名字还带着岸的印记,但它和岸再也没有一点关联了。现在,岸的责任全给了堤。堤其实也不再是原来的堤,原来的堤化成了一堆污泥。替代的堤离原来的堤有一段距离,新堤的位置已到了原来的湖滩上。在这个位置修堤,堤内的那部分滩就不再是湖的了。了解湖的人都明白,夺属于湖的东西,这个决心很难下,但所有的黄茅港人都投了赞成票。湖夺去了太多属于黄茅港的东西,他们必须从滩上夺回来一些。滩是上好的土地,有了土地,就有了收成,就有了跟湖斗的底气。这样的工程靠一家之力不行,靠一族之力也不行,得靠港内所有人的力量。

所有的力量都体现在一只只竹哨上,一只竹哨管总,它一吹,劳力就聚拢来了,再吹,劳力又分散回一个个简陋的帐篷里。帐篷是用湖草搭建的,叫草棚更合适。管总的那只竹哨不经常吹了,常吹的换成了管草棚的竹哨。一只竹哨指挥着一个草棚。草棚和标准的草棚差别很大,草棚里的人自带行李、自带工具,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他们用锄头挖土,用推车、箢箕运土,将一车车的土运到新的堤址上去。这种日复一日的机械劳动比在外漂泊更让人憋闷。草棚里的人想过逃离,去继续他的漂泊梦,但没有人成功。他们被拦住了,一大群人,用一根绳子缚住他们,牵着他们从堤的一端走到另一端。走一步,哨声响一次,他们像小学生一样,被绳子、被哨声牵着在堤上走过来走过去,一直走到完全忘记了为什么来、为什么去、为什么走,走到完全顺从哨声,他们的一切就安定了,再没有人去烦他们了。

冬天来了,雪大片大片地落下,遮盖了湖,遮盖了滩,也遮盖了堤。草棚还在,人差不多都走了,值守的几个人围着炉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还能聊什么呢? 无非是湖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了解湖的过去的人大多进了族谱,但毕竟还是传下来了一些。传下来的,全是流浪的故事。湖的现在覆盖在如棉被般的雪下,除了特别的冷,没什么好说的。湖的将来呢?说到湖的将来,四处漏风的草棚就热气腾腾了。湖的将来肯定是温顺的,堤外是一湖温顺的水,大船小船在湖面匆匆地赶路,大鱼小鱼在湖中尽情嬉戏。堤内是大片的良田,玉米、稻谷、花生、油菜、棉花可着劲长……谁都知道,被堤围上的滩地是最适合农耕的土地,地势平,肥力足,交通方便,不愁水源,这些是他们大雪天在四面漏风的草棚里坚持下去的动力。

大雪之下,湖也在坚持。现在的湖像刚出生的猫一样温顺,但并不是没有任何戒备的温顺。现在,它失去了争斗的能力,只能在雪下窥探,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和人斗了一辈子,和堤和岸斗了一辈子,它知道,一点点放松,就会导致满盘皆输。人、堤和岸输了还有退路,不过是从头再来,但湖输了呢?它会比人、堤、岸更惨。湖输了,湖域会被一点点地收束、蚕食,只能像一个刚过门的小媳妇一样畏畏缩缩地活在阴影里。这不是湖的性格,一条从远古奔涌而来的湖,从来没有忍让、迁就和屈服的习惯。

它在等,等一个季节,等一场连绵不断的雨,等一次平山移路的山洪,它知道这道新堤拦不住它。历史上无数次破堤的记录都证明了这一点,只是没有人愿意去翻这些历史记录了,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堤上,都在被堤圈起来的肥沃的土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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