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金杰
内容摘要:林白(1958年-),作为上世纪九十年代最重要的女性作家之一,因发表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战争》而受到文坛得关注。《北流》(北京出版社,2021)是作家以回望与追忆作为叙事视点审视女性个体的生命体验,以非连贯性、跳跃性、片段式的回忆来完成文本叙述。本文试图通过主人公的个体身份、人物的群像以及历史与现实交织的叙事风格三个方面浅析小说《北流》充满不确定性、破碎的、双重关联的叙事结构。以此来更好地阐释文本的独特性,使读者对林白的小说能够有一个全新而深刻的理解与把握。
关键词:林白 《北流》 后现代主义 碎片化 叙事结构
林白一直被认为是“个人化写作”与“女性写作”的代表作家,但她发表在2021年《十月》第3、4期“长篇小说”专号上的新作——《北流》,有着以往的个人化方式,但断断续续的县城、香港、滇中的旅居经历和穿插其中的母亲梁远照、萧继父、弟弟李米豆、邻居泽鲜和泽红、表哥罗世饶等人物,又使得整体的叙事风格呈现出碎片化的模式。[1]研究该小说的叙事结构,不仅可以从日常生活的琐碎片段捕捉人物真实的内心世界,还可从中窥见广西北流的风土人情,可结合作家之前的作品(如《一个人的战争》[2]、《北去来辞》[3]等)综合考量林白整体的写作风格与叙述艺术,从而为进一步了解叙事学的相关理论和女性写作提供了一个切入点。
本文的侧重点则将按照文本的叙述顺序,结合叙事主人公的身份与典型事件,采用侧面迂回的方式论证《北流》的碎片化叙事结构,在破碎时空和重叠回环中表现出林白的整体叙事风格。
一.人物个体身份的重复与确立
后现代主义文化中最突出的标志为不确定性和内在性,在作品的叙事结构上表现为叙事主题的边缘化和叙事情节的破碎化,二者均在林白的《北流》中有一定程度的体现。这种叙事结构使故事呈现出不连贯与无整体的特性,作者将完整的故事打碎为生活碎片,给予文本充分的自由,使读者在阅读时获得一种突破传统形式桎梏的审美艺术与情感宣泄。琐碎是日常,也是横亘于记忆长河中的零件。同时,琐碎的叙事为小说中人物身份地确立添加了障碍,一块块的碎片让读者在现在的时空坐标中触碰过去、现在与将来,一段段相似的人生经历使不同时空的人物具有某种相通性,这种浮动性与多象化,拓宽了读者的思维空间与作品的多元解读。
1.主人公身份
《北流》讲述的是主人公李跃豆带着混乱又深刻的记忆重回故土,通过对故乡现实的描摹,展示着当地的风土人情,通过与各色人物的交谈,书写着小人物们跌宕起伏的一生。在林白的自传体叙述中,李跃豆的母亲、弟弟、亲友、邻居、文友、陌生人等等都在各自的时间里漂泊,但最后,都不可避免地回到北流这个小县城。作者通过独特的叙事结构为每一位读者留下了谜团,李跃豆身上发生的一切究竟是属于她自己的经历?还是属于作者的回忆?或是其他作品中人物的人生故事?
切入小说叙事结构的第一部分是主人公身份的确立,通过对比作者的另两部作品《一个人的战争》、《北去来辞》可知,三部作品中的主人公颇为相似,文中的她们更像是作者身份的象征。美国芝加哥大学教授韦恩·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谈到了作者的“第二自我”:“即使那种叙述者未被戏剧化的小说,也创造了一个置于场景的之后的作者的隐含的化身,不论他是作为舞台监督、木偶的操纵人,或是默不作声修整指甲而无动于衷的神。这个隐含的作者始终与‘真实的人不同——不管我们把他当作什么——当他创造自己的作品时,他也就创造了一种自己的优越的替身,一个‘第二自我。”[4]
作者的声音投映在作品中每个主人公的身上,似乎就达成了一种内在的沟通,作者与人物合而为一,不分彼此。
《北流》中的主人公李跃豆曾在幼时与弟弟被生母狠心抛弃,“那一次,她十岁米豆七岁,母亲大人又要结婚了,姐弟俩去了外婆家”。姐弟俩在安陆山区老家度过的艰难生活,为五叔家的三个孩子揩鼻涕,吃着“黑糊糊萝卜楠”,还得“打柴猛草”。[1]《北去来辞》中再次复现了类似的情节,同父异母的姐姐柳海燕带着主人公柳海红和其弟海豆回到陆安老家,还是在五叔家带孩子、打柴,饭的话“一天吃两顿,中午那顿是很稀的粥,天天都是黑乎乎的萝卜楠”,十月生日那天也没有吃到应有的荷包蛋。[3]
《北流》中的跃豆无比渴望上学,但给母亲寄出去的信全部石沉大海。在《一个人的战争》中也有林多米回忆少时失学的经历,“那一年是一九六九年,是备战的年月,城镇人口一律疏散,她跟继父商量的结果就是将我和弟弟送回另一个县的农村老家”,依旧是有同父异母的姐姐送行,依旧是写了无数封得不到回应的信,稀粥咸菜就着阵阵书声,女孩的心中有过颤栗。[2]
三部小说中主人公的叙述方式都具有强烈的自我指向性,她们都是幼时被弃,致使家庭关系疏离;青年时渴望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到头来却遍体鳞伤,于是紧缩心扉,不愿再相信身边靠近的人。作者将私人的经历放置在文本的每一处,因此使主人公身份的虚构性充满了不确定性。其次,小说中的叙事视角变换不断,叙述者在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间反复纵跳,使得人物经历的真实性变得更加难以捉摸。最后,人物故事的曲折性为读者带来深刻的反思,主人公并不是无知庸俗、为爱而伤的少女。林多米、柳海红、李跃豆她们都是在以仅有的自我认知艰难地融入人类社会,并展开系列的人际交往,人物身份的建构在矛盾中逐渐清晰和成熟。
2.诘问自我
《北流》因本身的体量和笔调断裂拼接,所以叙事结构切入角度看似庞杂,实则由人物与历史的相互关系组成:第一部分是主人公的身份重疊,即李跃豆的身份与人生经历在作家林白的其他作品中有复现;第二部分是叙事回忆中出现的亲人与陌生人,主人公李跃豆的思绪从流飘荡,她记忆中的人物突然出现又忽然消失,每个人都想知道自己目前所处时空的位置,他们追问时代,时代却回以同样的追问,这未尝不是一种身份找寻的过程。
个体的身份因受到外界的刺激,在成长的过程中诘问自我,带有作者意识的主人公在《北流》中是李跃豆,但到了《一个人的战争》和《北去来辞》中又变成了林多米和柳海红。这种情节的复现在叙事学理论上被称为叙事重复,美国解构主义文学理论大师J·希利斯·米勒认为叙述的重复是带有特定功能的强化,人生的终极三问和个体的存在确认都是从重复中生发出来的。他在《小说与重复:七部美国小说》一书中认为重复之处带有超越它本身的意义,“每一个外观形式都标志着某种缺失的事物,某种早先或晚近或将来出现的事物。每个细节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可成为人们行进的路径。它是一丝踪迹,需要人们追溯回顾,以便能找回那些失踪的事物。”[5]带着这种对身份信息的回溯,以《北流》中的李跃豆为核心,呈放射状地拼凑出主人公完整的成长经历。
《北流》带有作者浓烈的自述与回忆意味,作者林白从未在文本中消失,这种经过特殊加工的叙述文体不是典型的回忆录,但和《一个人的战争》《北去来辞》的个人诘问相比,它可以看作是作者的总结式回忆或者再度回忆。文本突破了以往的日常碎片呓语,关涉过去、现在和将来(自我世界的三个阶段既属于主人公李跃豆,也属于书中的每一个人),重复叙述的回忆不是越来越接近事情的真相,而是对自身的认识有了不一样的思考。在主人公爱情观的转变之中,读者感受到更贴近现实的描写,也更能与主人公共情,作者、主人公、读者在诘问小说中人物身份的同时也在建构着自我的认知。
二.人物群像及多样化人生
小说的叙事结构在整体上呈现出破碎感与不确定性,一方面由于主人公身份的难以确立,另一方面其他人物身份的闪现与跳跃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错落的时空、不断回溯的情节逐渐瓦解着其他人物存在的真实性。
1.自我之外的芸芸众生
小说中看似毫无关联的人物很多,有随地大小便和一丝不挂的颠佬、有行为失当的蓝氏女、有香港遇到的各国诗人,还有不耐烦的香港店员等等,这些人物和主人公或有零星的交集,或是仅从他人的口中听闻,他们没有完整的人物线索,也没有连续的情节安排,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和确立身份的主人公一样,都是生活之外的旁观者。通过他们,读者也更便于了解到小城内和小城外的一切。除了和主人公发生关联的人物之外,作者笔下的次要人物身边,也萦绕着充满神秘气息的人和事。主要包括诗人赖最锋和大龄剩女冯春河、表哥罗世饶(即小五)和与患有精神分裂症的陈地理、思子心切的姨婆远素和她收养的龌仔天落。
首先是看似疯癫的赖最锋,他和校花冯春河同校不同届,两人平时遇到也不会互相打招呼。某一天冯春河突然失踪,赖最锋开始在北流河两岸的酒厂、纸厂寻找,无果,便去了沉鸡碑——一个“阴森”的地方,依旧没有。忽地在明暗之中看到头发滴水的春河,她一会是缩小的女仔,一会又成了额济纳被嫖的翘儿,她的身份是如此的飘忽不定。这段带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描写,表现了平凡的小人物对平淡生活的无声抗争,他在寻找梦中情人的过程中,也在冲破内心的樊笼,寻找着真实的自己。
其次是小五(罗世饶),他在树上游荡时结识了自己的姨丈陈地理,虽然陈为罗提供了早期的启蒙教育,但最终因病被送往柳州精神病院,某天陈在医院人间蒸发般消失了,人们猜测他可能去到了另一个平行空间。那个躺倒的阿拉伯数字8代表着无限,既是陈地理一生都在苦寻的时间支流,也是他突破现世身份桎梏的一个通道,他是幸运的,没有被击毙在沉鸡碑,他在另一个时空得到了飞升。
龌仔是否是天新灵魂转世我们无法决断,但他作为一个身份的象征,背后透出人物的性格的反讽性,且与情节并行,贯穿行文始终。
2.“破碎化”的隐型结构联系
这些散落在全书的小人物看似与主人公并无太大关联,他们的故事表面上看起来与主人公毫无交集,但细想之后便会发现他们与主人公之间内藏着种种联系的:赖最锋是李跃豆的文友、罗世饶是李跃豆的表哥、梁远素是李跃豆的姨婆,人物关系网即刻建立。将人物放到隐性进程进行解读时,得出的结果会和外界的评价形成强烈的对比,两者大相径庭,却又互相补充,最终完成對人物形象与身份的丰满勾勒。就陈地理而言,如果他在主线情节是一位疯疯癫癫的知识分子,在隐性进程里则主要呈现为对星座与植物的渊博见识,且自称为“睡在黄豆里的人”作者以幽微的角度反映出陈地理借遥望星座,瞭望广阔天地的伟大梦想。综上所述,这些小人物与整体情节之间若有若无的联系,打破了完整的人物铺设和叙述转换场,人物在这个过程中一次次破裂又重组,小说的情节也自然而然的碎片化了。
申丹教授在《双重叙事进程研究》一书中认为:“隐性进程之于情节发展往往呈现一种颠覆或者补充的关系。”[6]《北流》中的隐性进程主要起到的是补充作用。无论是以哪种方式消失或死亡的冯春河、陈地理、庞天落都有着象征意义,围绕生活的平淡与抗争、世俗的眼光与内心的追求等展开,对小人物命运走向的安排是超出情节的叙事暗流。《北流》中其他人物的灵异结局则展现出双重意义:第一重意义反映了个体在不同人生阶段的自我认可,另一重意义,人物的走向并非时代单方面使然,更多是一种自我的突破与追寻。
这股潜藏在主线情节背后的叙事暗流属于真实世界的范畴,与主情节并行不悖,读者需要打破传统批评的束缚,以情解情,以达到隐性进程中的人物对现实世界的理解。在叙事暗流涌动时,亲历者的感受貌似置于真实情境中,其间的思索、情愫和品格等又是现代的,喧哗的心与躁动的情深潜在隐性叙事进程的更深处。小说的显性进程往往集中于线性叙事的勾勒,隐性进程则不然,它侧重于唤醒读者的情感认同和身份归属。碎片化叙事的独到之处在于,既有宕开一笔的絮语魅力,又有当代社会人类的深刻反思。
林白从女性写作与身体写作走来,喃喃自语式的写作风格让她的文字变得支离破碎,因此很多人可能会难辨碎碎念和非连续性的叙事结构的区别。《北流》是林白写作经验和世界观的总结与回望,用零碎、断裂的章节内容和复杂、多变的人物形象表现出宏大背景与渺小个体的交织,这种碎片化、非连续性的叙事结构带给了读者多重的阅读体验,为读者建立具有共通性的想象王国。在小说《北流》中,无论是主人公身份的确立,其他人物形象的建构,抑或是所有带有的历史烙印与时代反思性的文字,都在现实和虚幻之间建立起一座座叙事高峰。阅读《北流》时,要抱着现实主义的心态去领悟作者在自我规范中建立起来的序列,但深入其中之后,又需要以现代主义的目光给文本的字、词、句、篇、章赋予无限的生命和可能。
《北流》一书中多用方言土语,还提及了2066年的语膜技术和姨婆的异辞,这反映了作家在碎片化信息时代下,对语言与文化的担忧和思考。看似无关的以花入菜的微信聊天记录、幼时老街老巷和现时的物事人非,同样体现了作者在社会动态调整中的感性思维与异质写作。通读全文,多姿多态的叙事结构实际上是人类不完整的心灵结构在文学上的映射,精神性与诗性在文本中交织出现。《北流》正是在尊重叙事时空完整性的前提下,跳出了纯理论和纯写实的刻板临摹,深刻发掘了中国社会发展的人文内涵和伦理观念,南方、中国、世界一齐纷至沓来。
参考文献
[1]林白.十月·长篇小说2021年双月号第3-4期北流[M].北京:北京出版社,2021.
[2]林白.一个人的战争[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4.
[3]林白.北去来辞[M].北京:北京出版社,2013.
[4][美]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M].华明,胡晓苏,周宪,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2017.
[5][美]J·希利斯·米勒.小说与重复——英国七部小说[M].王宏图,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
[6]申丹.双重叙事进程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