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 优
(同济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09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Marx-Engels-Gesamtausgabe),即MEGA2是目前国际马克思主义学界研究的热点之一。有学者认为近年来最引人瞩目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事件是文本学与解释学方法的兴起,这是由“马克思学热”引起的,MEGA2研究近年来也表现出一种与马克思学方法合流的趋向。[1]国内学界自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关注MEGA2至今近40载,研究发展态势“渐入佳境”。尤其是步入21世纪以来,国内有关MEGA2的研究有了量与质上的飞跃。从研究思路上来看,研究的思路也由之前的单一向度拓宽到多维向度:由单一的译介逐步到译介和文本分析二重向度结合。国内学者使用文本分析、重回历史语境、实践释读等方法,逐渐生成方法论上的自觉。从总体上看,国内的研究主题共有四类,即:对某一原有概念作出新阐释与对具有亲缘性的概念进行横向比较、对MEGA2编辑原则的反思与研究某一文本的编排(尤为突出的是《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与恩格斯的思想关系阐述、对马克思的众多笔记本展开研究。
在梳理21世纪以来国内MEGA2研究的现状之前,本文要做的是梳理国内MEGA2研究的历史与逻辑,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分析21世纪以来国内MEGA2研究所呈现的新趋向。主要是从国内学界引进与吸收MEGA2的情况、使用MEGA2材料自主展开研究的现状两方面展开说明,并从现有研究中指出当前大致有四类研究主题代表了目前国内MEGA2研究的方向。
MEGA2即1972年由苏联马列研究院(IML|M)与东德马列研究院(IML|B)合作开展的,秉持着忠于原文、按照原始写作语言出版文本等原则的马克思恩格斯遗稿历史考证的工程。MEGA2出版工作并非一帆风顺,20世纪80年代末受苏东剧变影响,出版工作一度受阻,后1990年有四家机构成立国际马克思恩格斯基金会(IMES),不仅将“去意识形态”作为重要编辑原则,计划出版卷数进行调整,出版社也由狄茨出版社(Dietz Verlag)更换为阿卡德米出版社(Akademie Verlag)。[2]国内学界对MEGA2的历史渊源与基本情况介绍几近完备,笔者不再过多赘述,此处只浮光掠影式再度强调MEGA2的最突出特征及由此产生的学术价值。
在过去170余年(1)笔者参考埃克·考普夫的观点将出版马克思恩格斯著作工作最早时间定在1848年革命后,按考普夫观点:出版马克思著作的工作最早可以追溯到1848年革命后德国共产主义同盟成员海尔曼·贝克尔(Hermann Becker)着手出版一套两卷本的马克思著作选集。具体参见刘秉毅.从文本研究到现实关切——访中央党史和文献研究院德籍专家埃克·考普夫教授[J].马克思主义理论学科研究,2018,4(4):4-14。的出版马恩著作的工作中涌现出不少经典版本。其中比较有影响力的当属MEGA1与MEW。由梁赞诺夫领导的MEGA1工作对马克思恩格斯文献遗产的出版工作无疑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它最突出的贡献之一是使得马克思1844年春末和夏季的部分经济学哲学手稿得以公之于众,使得尘封许久的“交给老鼠的牙齿去批判”的《德意志意识形态》文本公开问世。但遗憾的是MEGA1工作只是一项未竟的事业,所以MEGA2工作的开展可视为文本编纂工作的再出发。MEW即由东德的马列研究院(IML|B)计划出版的《马克思恩格斯著作集》,它是在苏联马列研究院(IML|M)提供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俄文第2版基础上产生的新版本。MEW共有39卷和4卷增补卷,值得注意的是我们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也参考过这一版本。胡贝曼(G. Hubmann)认为MEW虽然是一个相对全面的版本,但必须明确一点就是这个版本的意识形态色彩,与之相较,MEGA2的编辑原则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摆脱意识形态的规约,力求完整而真实地还原原文。[3]胡贝曼指出MEGA2采取的是一种“文本语文学的方法”(textphilologischer Ansatz)[3]273,它不仅提供马克思和恩格斯所有文本的起源、版本流变,之前未发表的文本、手稿、笔记以及大量书信,而且这些全都按照马恩写作该文本的真实语言呈现。相较之下,胡贝曼认为MEGA2的学术价值就在于得出一个新的马克思形象,虽然这一工作耗资巨大,但他认为完成MEGA2编辑工作将是“对马克思而言的历史性的公平行为”(Akt der historischen Gerechtigkeit gegenüber Marx)。[3]272
经典文本研究时研时新。MEGA2系目前国际马克思主义学界一个绕不开的热点,近年来不少国际马克思主义研究都专门设有MEGA2专题。MEGA2编辑工作的开展在整个国际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领域内掀起新一轮“回到马克思”“重新思考马克思整座思想大厦的可能性”[4]的浪潮,它极大地拓展了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的学术空间,为客观且深入研究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提供了大量新文献材料,为重新理解马克思恩格斯的理论提供新思路。而对中国来说,MEGA2研究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研究中的一个具体表征,即“MEGA2研究体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新发展路径”,[5]这一研究改变了本土马克思主义研究的已有格局,为国内马克思主义理论学术热点与难点提供了丰富的材料,助推了国内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体系的完善,并加速了国内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国际化进程。
中国学界MEGA2研究始于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极大拓展了国内学者的眼界,苏联出版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遭到质疑的同时,学界也关注到新生的MEGA2。中国是第一个组织翻译MEGA2工作的国家,早在1986年中央批准重新编译出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以下简称“《马恩全集》中文2版”)主要参考的就是MEGA2,中文2版拟出版70余卷,共计4 000万字,并于1995年起陆续出版发行。赵玉兰指出:由国际马恩基金会所成立的科学咨询委员会的专家就包括中央编译局已故的周亮勋;而1992年国际马恩基金理事会增加了8位成员,其中包括中国学者韦建桦。[6]国内学界较早关注到这一热点并围绕这一文献开展了翻译、介绍以及小规模利用MEGA2文献开展研究工作。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掀起了一股“回到马克思”的思潮,越来越多的学者意识并加入到回到文本的研究工作中来,张一兵的《回到马克思》提出:“以马克思经济学研究的内在思路反观其哲学发展的逻辑新视角”[7]33,这激起更多学者关注与使用新的文本分析方法,也推动学界展开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当代性问题的思考。聂锦芳《清理与超越:重读马克思文本的意旨、基础与方法》激起更多学者回到文本本身。这两本具有代表性的著作为国内MEGA2研究确立方法论典范。
理论应回应时代之问。两极格局瓦解后,社会主义阵营力量受到一定冲击。中国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上仍坚定扛起社会主义旗帜,并走出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在反思教条化的马克思主义的同时,继续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在国际局势复杂多变的背景下,如何提升中国在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领域的国际话语权与影响力,是20世纪留给我们的时代之问。步入21世纪以来,中国的MEGA2研究面临新的机遇与挑战,呈现出新的发展趋向。随着中国学界对MEGA2研究的深入开展,中国学者在研究中所展现的问题意识也在逐步增强,学者不能仅停留在理论的“象牙塔”中,而要结合中国现代化建设中所面临的问题开展MEGA2研究。进入新世纪以来国内MEGA2研究发展态势良好,对MEGA2研究获得了越来越多的关注,相关研究成果数量也呈现逐年上升的趋势,尤其在2018年(马克思诞辰200周年)与2020年(恩格斯诞辰200周年)这两个较特殊的年份,国内研究成果在数量上出现两次小高峰。与此同时,中国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国际化进程也有了新的发展。越来越多国家学者注意到中国在MEGA2研究中的表现。目前负责出版MEGA2的阿卡德米出版社在综述1965年以来全球MEGA2研究时,提到中国的MEGA2研究虽然晚于日本,但中国已然成为在阐述马克思主义理论方面最重要的东亚国家之一,报告专门介绍了《马恩全集》中文2版,并肯定了这一工作的开展。[8]
21世纪以来,MEGA2研究呈现出新的趋向,即介译与文本分析二重向度同时得到深化。其一,MEGA2介译思路拓宽:《马恩全集》中文2版在有条不紊地出版;除了介绍MEGA2基本情况及跟进其出版动态,同时有更多学者把目光放到引入和吸收国际马克思主义学界MEGA2研究成果上。其二,学界立足中国实际,逐渐形成方法论自觉,进一步与国际接轨,深化对MEGA2的研究。
中国是第一个根据MEGA2着手出版对应语种《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的国家,《马恩全集》中文2版主要就是参考MEGA2。《马恩全集》中文2版仿照MEGA2编排方式分为四部分:除《资本论》以外的著作、《资本论》及其手稿、书信以及笔记,每一部分按照时间进行编排。截至2023年6月份,10年中《马恩全集》中文2版共出版了13卷(2013—2023)。据《光明日报》报道:2022年中央编译局出版了《马恩全集》中文2版第50卷,该卷分属书信部分的第4卷,正文部分319封以及附录部分13封书信。[9]该卷包括三方面工作:一是理论研究,深化政治经济学研究;二是关注现实,继续为左翼进步报刊撰写文章,分析时事;三是与错误思潮作斗争,宣传科学社会主义思想。[10]2023年中央编译局出版了第39卷。这一卷本与38卷同属一个单元,这两卷收录的是马克思于1863年至1867年有关经济学的手稿。值得注意的是,39卷收录的第三册手稿是首次被译为中文。[11]这一卷本的出版为国内学者更深入了解马克思这一时期的有关“资本主义生产总过程的各种形态”提供了新材料。
第二类译介工作由学者独立展开。这类工作按照译介对象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是向国内学界介绍MEGA2历史渊源、编辑特点、出版情况和学术价值。第二类是引入与吸收国外MEGA2研究成果。
21世纪以来国内较早且较有影响力的一篇介绍MEGA2基本情况与价值的文献就包括魏小萍等人进行的一组笔谈,他们意在说明MEGA2为中国马克思主义研究的价值。[12]近年来一部分学者致力于引进MEGA2研究成果并直接在MEGA2新材料基础上开展文本研究工作,着重发掘出潜藏在马克思恩格斯文本中隐性的学术线索。赵玉兰回溯从梁赞诺夫领导的MEGA1到MEGA2的历史,再到上世纪90年代后MEGA2的“新生”。[13]王旭东结合MEGA2的特点说明其是“透过文本挖掘背后的事实来描绘作者思想形成的轨迹,是一种独特的思想解读方式”。[14]张一兵和孔伟宇从MEGA2的历史渊源开始梳理MEGA2的四个部分内容、国际MEGA2研究基本情况(主要是德法两国)、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界对MEGA2研究的三种趋势以及南京大学MEGA2研究小组取得的成果。[15]总的来说,译介工作目前已然趋于成熟,这类工作自MEGA2传入中国以来就已然存在。步入新世纪以来,《马恩全集》中文2版的编纂工作在不断推进的同时,译介工作的重心有向译介国外MEGA2研究成果转移的倾向。MEGA2本身是一项国际合作项目,德国、日本及法国等国家学者的MEGA2研究走在时代前列。部分学者致力于向本国推介其他国家MEGA2研究的最新成果,以此为国内MEGA2学术研究提供借鉴。
德国近年来围绕MEGA2大致开展了两项工作。一是MEGA2的基础编辑出版工作。目前MEGA2出版速度虽有放缓,但仍保持每年一至两卷的速度在持续推进。二是直接利用MEGA2材料开展具体问题研究。王凤才认为苏东剧变后,有关马克思主义的研究热度并未消减。他从整体上对德国马克思主义研究状况进行概括,认为目前德国马克思主义研究具有四个特征,即立足于 MEGA2,对马克思主义进行“反思、批判和创新”;跨学科地从整体性上研究马克思主义;回顾马克思主义研究历史、立足现实、预测未来;多个马克思主义流派间未对马克思主义概念达成一致。[16]由此,他有针对性地指出德国马克思主义研究当下在群众基础、理论深度、人才队伍等方面存在多重问题。康加恩指出近年来德国学界关于MEGA2的研究争论焦点共有四个,前两个涉及《德意志意识形态》文本,第三个是关于MEGA1的历史争论,第四个是一些学者在研究MEGA2第四部分时对马克思在 19世纪50至60 年代时期经济理论的争论。[17]有学者把关注点放在了对德国学界对马克思与恩格斯学术关系的研究上。王凤才和袁芃认为:与国际学界的观点基本一致,德国学者对于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关系的看法也没有超出如下四种观点:“对立论”“一致论”“差异论”“多变论”,但德国学者的独特之处在于立足于MEGA2来探讨“利润率趋向下降规律”和“资本主义崩溃”的提出者是谁:是恩格斯虚构的看法还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共同的观点。[18]
韩立新系国内较早推介日本马克思主义研究成果的学者之一。他认为日本近年来的马克思主义研究重点一方面是与日本现实相结合,主要涉及“对平等和正义问题的关注”,另一方面是对马克思文本的关注,即“《资本论》编辑中的‘马克思恩格斯问题’”[19]。他2021年的研究论文中反思了广松涉的“恩格斯主导说”,他认为广松涉所提出的这一主导说,在没有对“‘劳动的自我异化’作出深究的情况下,就贸然地放弃了经验的个人”的做法实在令人遗憾。[20]张利军从整体上介绍了整个日本马克思主义的现状与未来展望,其中提及日本学者直接介入MEGA2的编辑工作,诸如1998年至2008年这十年期间,由大村泉领导日本MEGA2编委会仙台小组完成了第二部分第12卷和第13卷的编辑工作。[21]盛福刚推介日本MEGA2研究成果,他译介了众多知名日本马克思主义学者最新研究成果,让国内学者及时了解国际最新成果。田笑楠梳理了广松涉为《德意志意识形态》研究所做的工作:广松涉提出了对MEGA1的质疑,坚持文献学考据和思想史研究相结合的原则,并在1974年整理出版自己关于《德意志意识形态》编排的方案,广松涉首次在印刷本完整地呈现手稿原貌,并直接还原了删改的痕迹以及马克思与恩格斯笔记等重要的信息。[22]
刘冰菁将法国的研究重点归纳为两点。一方面,法国学界致力于法文版《马恩大典》(GEME)编纂工程。另一方面,法国学界把文本研究重点放到了《资本论》及其手稿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上,着重探讨马克思与黑格尔、青年黑格尔派、斯宾诺莎等的思想关系等。[23]薛睿直接介绍了GEME,他着重阐述GEME的缘起、特点、现状并对GEME进行未来展望。[24]
另外,韩国的MEGA2研究虽然规模不大,但也涌现出如郑文吉等研究学者。国内也有学者关注到了韩国有关MEGA2的研究。韩志伟与洪涛译介了韩国学者郑文吉的研究成果,郑文吉指出“稿文卷”是学界就《德意志意识形态》的编辑问题而专门杜撰出来的概念,学界《德意志意识形态》文本的编辑问题争论已久,三次经历波折后编纂的原则才由原来的“主题卷”转换为“稿文卷”。[25]
步入新世纪以来,国内引进MEGA2稿本及其研究成果的工作呈现新特点:在《马恩全集》中文2版编纂工作有条不紊进行的同时,国内学界拓宽了介绍对象,加大了对MEGA2国际研究成果的引进力度。国内学者在保有中国底色的同时,吸收借鉴国际研究成果,拓宽自身的研究之路。
中国学界从不愿做西方MEGA2的追随者,而是力争做MEGA2研究的同时代人。步入21世纪以来国内MEGA2研究最突出的特征是方法论上的自觉性进一步加强。随着对MEGA2的深入了解,越来越多学者逐渐形成方法论上的自觉,使用文本分析、重回历史语境以及实践释读等方法,审慎地使用MEGA2新材料并在新材料基础上开展研究。
研究的方向较分散,学界研究的常见主题可以不完全归纳为如下四类。第一类即利用MEGA2对原有某一概念作出新的阐释,或对几个相近概念的横向辨析。如欧阳英通过对MEGA2第一部分第二卷的阅读得出:马克思国家学说的内涵不仅仅停留在阶级意义上,它的理论基础是“新社会观”,它的最终走向是“实现无冲突的和谐社会”。[26]对《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研究比较集中在对一些概念的新解上,概念如“异化劳动”“劳动”“对象性活动”。(2)对这一手稿中“异化”与“对象性活动”的研究无疑是整个手稿研究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此处仅列出几篇使用MEGA2材料从不同视域展开研究的较具代表性的研究成果。李亚熙.《巴黎笔记》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科学逻辑的生成[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5):22-28;韩立新.马克思的异化劳动理论究竟是不是循环论证[J].学术月刊,2012,44(3):58-68;贺翠香.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劳动概念探微——从MEGA2的视角看[J].黑龙江社会科学,2015(2):8-18;张义修.“对象化”概念之于马克思经济学批判的哲学意义[J].哲学研究,2016(3):15-21;张一兵.否定辩证法:探寻主体外化、对象性异化及其扬弃——马克思《黑格尔〈精神现象学〉摘要》解读[J].中国社会科学,2021(8):52-77,205。郭军炜看到马克思与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的“费尔巴哈章”论述“分工”时出现了双重逻辑层次,但随着马克思和恩格斯对“分工”的理解逐渐清晰,他看到马克思恩格斯逐渐用“科学、历史的分析”取代“抽象的、人道主义的批判”,他认为,这进一步证明了历史唯物主义是非偶然的“体系化构想下自然形成的理论结果”。[27]魏小萍关注到了马克思文本中的部分核心概念,诸如“人的本质”“正义(以正义为核心的资本主义批判)”“自由”。(3)列举的概念分别对应:魏小萍.从双重对象性关系中解读马克思人的本质思想[J].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2):5-12;魏小萍.马克思正义观的涵义发展路径及其当代性[J].理论视野,2019(11):5-15;魏小萍.马克思与黑格尔在自由与财产权问题上的分歧[J].教学与研究,2022(6):56-63。此外,学界还出现就马克思主义中某些核心概念展开贯通式研究,例如南京大学建立了独立的专用数据库,用以对文本中某些概念进行词频统计。[7]11-14这一文献计量学领域的方法真正实现了文本词频统计的科学化,便利了文献查找工作,在此基础上也有利于深化对文本中某些概念流变的研究。此外就是利用MEGA2对一些相近概念进行比较研究,如张一兵近些年对“异化”“物化”“外化”以及“事物化”等这一组重要概念的比较分析。[7]17-27这一类横向概念比较的成果在整个成果中也占据一定比例。
第二类是根据某一文本来论证马克思与恩格斯之间的思想关系:“对立说”“一致说”“差异说”。长期以来,有关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思想关系的争论在马克思主义研究界都存在争论。MEGA2的出版编辑为这一争论提供了一些新材料,20世纪90年代以来,关于马克思与恩格斯的思想关系问题成为MEGA2研究的关键问题之一。国内一些学者利用新材料从不同角度对这一问题展开论证,这些论证很好地反驳了国外一些学者所认为的对立说。有学者以《资本论》为切入点研究马克思恩格斯之间的思想关系。徐洋认为MEGA2第二部分(《资本论》及其手稿)出版的意义之一在于力证恩格斯的学术贡献,相较于以前的著作集,MEGA2第二部分还发表了恩格斯在编撰《资本论》第2、3卷时的各种编辑文稿,并且值得注意的是它还区分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论述。[28]也有学者持相似观点,陈浩[29]、王旭东[30]也分别认为MEGA2第二部分区分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笔记,这对于探究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学术合作关系也有着重要意义。王代月指出MEGA2第一部分第5卷在破解《共产党宣言》的作者问题上具有重要意义,通过该部分异文一览和马恩思想差异比较可推断《共产党宣言》并非是马克思对恩格斯《共产主义原理》的抄袭,而是马克思在唯物史观指导下吸收了多方思想而创作出来的作品。[31]
第三类是讨论某一文本的编排、反思MEGA2的编辑原则等。这一主题下最热门的文本当属《德意志意识形态》,近年来有关该文本的研究主题包括但不限于文本的作者考证(除马克思与恩格斯以外是否还有其他作者)、“费尔巴哈章”的编辑原则。(4)这一类研究主题对应参见:田毅松.《德意志意识形态》“第一小提琴手”再考察——基于MEGA2第Ⅰ/5卷对马克思恩格斯思想关系的分析[J].山东社会科学,2021(2):36-41;柴方国.关于《德意志意识形态》编排方式的考虑[J].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20(3):24-36。此处还需指出,赵玉兰与侯才近十年围绕《德意志意识形态》文本的考证历史渊源、文本定性、编辑情况等展开深入研究。(5)研究成果包括但不局限于:赵玉兰.对MEGA1版《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历史性评估——以MEGA2为视域[J].山东社会科学,2021(2):26-35;赵玉兰.MEGA2版《德意志意识形态》述评[J].国外理论动态,2019(12):1-11;侯才.《德意志意识形态》“费尔巴哈”章的释读和编辑[J].理论视野,2018(8):11-12。步入新世纪以后,国内对MEGA2第二部分(《资本论》及其手稿)的研究热度也明显提高,相关主题涉及由MEGA2第二部分探究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学术合作关系、MEGA2第二部分出版的意义、《资本论》与同时期对应笔记和手稿的关系、《资本论》第二卷的编辑原则考证、《马恩全集》中文2版处理MEGA2第二部分情况分析、《资本论》在国内研究概述等。(6)此处列出代表性文本,由于前文已写明如下几个文献出处,此处仅列出作者与文献名。徐洋《试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MEGA2)第二部分的主要内容和学术价值》、陈浩《MEGA2第Ⅱ部分与“〈资本论〉恩格斯编辑问题”》、鲁克俭《新出版的MEGA2/Ⅳ/5概况及其学术价值》以及王旭东《恩格斯编辑〈资本论〉第2册的编辑原则考证》。另外,还有一部分学者致力于反思MEGA2的编辑原则。夏凡指出:MEGA2在编辑中所强调的“学术性”与“去政治化”事实上与西方马克思学的初衷一脉相承,因此国内学界在使用这一材料时应当避免陷入“文献学的解构的马克思学倾向”。[32]张亮指出:MEGA2追求“去政治性”背后已经潜藏了意识形态性,为此他认为在充分吸收MEGA2成果的同时,可以将《马恩全集》中文2版作为大众了解马克思主义的版本。[33]
相较于马克思与恩格斯已公开发表的文本,他们的信件、笔记以及手稿等更能够展现两位经典作家思想的发展历程,第四类就是对马克思遗留下来的大量未公开发表的著作,包括笔记、书信往来、草稿等的研究,并且这也是目前国内学界的一个新趋向。国内有越来越多的学者致力于研究马克思不同时期的笔记,并将笔记与同时期发表或未发表文本对照研究。这些笔记相较于著作的深耕性更强,MEGA2的副本的学术价值不亚于正本,副本中提供的大量鲜为人知的新学术信息也是MEGA2出版的重要学术价值之一,且副本中的细节信息或更能展现出两位经典作家思想的发展变化过程,因此对副本的研究或可成为未来MEGA2研究的主要方向之一。南京大学等目前在对马克思的众多笔记本研究上取得了相当数量的成果。张一兵等从“主体视位”出发,分析了《巴黎笔记》的主体结构,并指出《巴黎笔记》在研究青年马克思思想(以“复调”的形式呈现)中的突出意义。[34]张一兵通过对《伦敦笔记》的研究,尤其是《伦敦笔记》的第14个笔记本,这个笔记本集中呈现了马克思对欧洲资产阶级殖民统治的历史问题,他认为《伦敦笔记》中关于西方殖民主义的历史专题研究为马克思后来对资本主义的深入研究起到了重要铺垫作用。[35]另外,其他高校学者对笔记的研究也取得了新进展。陈长安从四个层面论证了《危机笔记》是“马克思辩证法夙愿的直接中介”,它在黑格尔《逻辑学》到马克思《资本论》的辩证法思想进程中起着衔接作用。[36]
此外,近十年来国内的研究成果中还需要提到一套较为系统的对MEGA2进行研究的巨著——《重读马克思:文本及其思想》。该系列12卷本,共计600万字献礼马克思诞辰200周年。[37]该套丛书立足现实问题,把版本考证、文本解读以及思想解读融会贯通,系近年来规模最大的研究成果之一。
21世纪以来国内学者在译介MEGA2路径的基础上开展研究,并试图在新材料中发现潜藏的学术线索。从这些研究内容上也可以看出,国内学界研究MEGA2的目的主要是对一些文本中的某些具体争论找出最优解,为这一争论提供更趋近于客观可靠的材料,同时深化对两位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思想发展历程的理解,并非是通过MEGA2材料试图“发现”一个全新的马克思与恩格斯。
MEGA2研究是21世纪中国马克思主义研究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步入21世纪以来,中国的MEGA2研究呈现出新的发展趋向,这不仅体现在引进和吸收材料的不断丰富上,也体现在借助MEGA2材料展开主题研究的多样化上。
MEGA2的问世为世界马克思主义研究提供了更多丰富且相对较可靠的材料,它有助于加深对两位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思想的认识,助益一些马克思主义学术争论的解决。它又激起了“重新理解马克思”“回到马克思”的思潮,德国还出现了规模颇大的“新马克思阅读”潮流。MEGA2研究系目前或将来一段时间内马克思主义研究中的一个热门主题,它也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的又一亟待开发的学术高地。中国作为世界上最大的社会主义国家,拥有世界上最庞大的从事马克思主义理论教学与研究的专业化人才队伍,深入MEGA2研究领域开展研究在完善我国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与提高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国际学术圈中话语权无疑具有深远意义。
具体来说,21世纪以来国内的MEGA2研究具有如下意义:新的时代呼唤理论创新,理论服务于实际。这一研究立足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正响应了发展21世纪马克思主义的号召,MEGA2研究是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国化的一部分,对MEGA2研究将在“正本清源”与“返本开新”上助力21世纪中国马克思主义。正如习总书记在马克思诞辰200周年纪念日大会上指出:“理论的生命力在于不断创新”,吸收MEGA2研究成果应当立足于在博采众长中超越自身,完善自身理论体系,为“开辟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21世纪马克思主义新境界”。[38]
此外,这一研究还有助于推进我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学科全面性与国际化进程。MEGA2研究一方面促进了马克思主义文献学的发展,甚至可以说它在一定程度上填补了我国的马克思主义文献学的空白,打破原来仅依靠前苏联的马克思恩格斯文献的局面,也使我们进一步摆脱了前苏联教科书式的马克思主义条框,这无疑助益了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的独立性。另一方面,MEGA2还不囿于马克思主义文献学,我国的MEGA2研究很好地实现了多个二级学科的联动,这一研究通常与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国外马克思主义学科串联起来。这一研究改变了本土马克思主义研究的已有格局,为国内马克思主义理论学术热点与难点提供了丰富材料,助推了国内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体系完善。当然,最直接的是助推我国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与国际接轨进程,提高我国在国际马克思主义研究领域的话语权与影响力。尽管我们未能在MEGA2的编辑工作中抢占先机,但20世纪80年代我们就开始着手出版《马恩全集》中文2版,这无疑为我们利用新材料开展独立的研究提供了更丰富和全面的参考文献。
21世纪以来有越来越多学者加入到这一“返本”过程中,国内MEGA2研究发展态势良好且已取得可喜成果。但须看到中国要想在国际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领域获得更多学术话语权与影响力,仍道阻且长。目前中国在MEGA2研究中遇到的问题大致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问题是介入太晚。国内学者普遍意识到目前国内MEGA2研究存在起步时间晚、介入不深、国际影响不大等诸多问题。具体来说我们由于缺乏相关经验,所以在研究路径、主导思想与人才队伍建设等方面仍有长远发展空间。另外国内相关文献史研究也亟待加强。张新指出国内马克思主义文献史研究还有较大空缺,国内文献创作史的研究也集中在对《资本论》和《共产党宣言》等个别文献创作史的研究。[39]按照中国目前MEGA2研究的良好态势,这类问题的解决只是时间早晚问题。但另一类问题就显得较棘手,即意识形态的对立。张亮指出:由于MEGA2的新编辑总强调去政治化,这就决定了MEGA2编辑组似乎天然地警惕并敌视中国学者参与到编辑工作中来。[33]加之MEGA2的编辑工作已经完成大半,之后的编辑工作也已基本敲定。综合上述两方面困境,这意味着目前留给中国学者在参与编辑MEGA2的学术空间有限。但在利用MEGA2新材料展开研究仍具有广阔学术空间,且这还应当是中国MEGA2研究的优势所在。完备的研究体系、成规模的研究队伍以及极高的支持力度等,这些是中国MEGA2研究所具备的硬性条件。
最后是如何展开研究。研究的方法可以多样,但研究的总原则是一元的,即:坚守自己的立场,客观地对待这一新材料。习总书记在2016年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时提到:“西方马克思主义在研究和考据马克思主义文本上,功课做得还是可以的。相比之下,我们一些研究在这一方面的努力就远远不够”。[40]西方一些学者的文本研究功夫的确有过人之处,所以国内不应当恐惧与排斥这一新材料,而应当积极了解并有选择性接纳这一新材料。同时,“MEGA2拜物教”同样不可取。两位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思想始终是连续的,其理论体系的整体框架也已成型,MEGA2出版不会也并不可能颠覆或者“再造一个马克思”。它的意义更多在于正本清源与完善这个马克思主义研究体系,指望MEGA2能颠倒或否定之前的马克思主义研究这一想法不切实际。在明确基本立场后,学者个人需要坚持问题导向,坚守马克思主义基本立场,审慎对待MEGA2所提供的新材料,共同推进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与中国实际的结合,研究的落脚点应当最终落在21世纪马克思主义的建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