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衡哲与任鸿隽:何事最难忘?知己无双

2023-06-06 04:43潘彩霞
恋爱婚姻家庭·青春 2023年5期
关键词:胡适

潘彩霞

本文主人公

1961年11月,教育家任鸿隽突发脑血栓去世,妻子陈衡哲悲痛无比。不顾多年眼疾,停笔多年的她,摸着纸写了数首哀词。

“何事最难忘?知己无双。”失去了懂她爱她的伴侣,从此,一代才女过起了隐居生活。思念蔓延,回忆里,丈夫的身影,依旧那样清晰。

相识那年,她25岁,还是个坚定的独身主义者。

1915年,《留美学生季报》主编任鸿隽收到一篇投稿,署名“莎菲”。一读之下,顿时惊为天人,对那篇《来因女士传》,他给予了高度评价:“文辞斐然,在国内已不数觏,求之国外女同学中尤为难得。”

从此,他们开始书信交流,随着了解加深,一个新女性的形象逐渐生动鲜活,任鸿隽生出了爱慕之心。

“莎菲”,正是陈衡哲的笔名。她生于官宦之家,父亲是举人出身,擅诗书,母亲则是画家,这样的家学渊源,注定了她的不同寻常。三舅看出了她的天赋,欣赏之余,常常激励她:“你是一个有志气的孩子,应该努力学习西洋女子的独立精神。”

为了独立,陈衡哲远赴广东、上海求学。17岁那年,父亲来信说,已为她选好夫婿,命她回家成亲。回信中,陈衡哲态度坚决:“永远都不结婚!”她“渴望自由,决心在知识界发展”,而在当时,要实现这一抱负,唯一的出路只有独身主义。

父亲大发雷霆,母亲苦口婆心,奈何陈衡哲毫不妥协,父亲切断经济来源后,她靠教私塾谋生。1914年,陈衡哲顺利通过清华留美预备学校的考试,成为我国第一批公派女留学生之一。

在留美学生中,陈衡哲的独身主义,令追求者知难而退。任鸿隽却恰恰相反,通信日久,他越来越欣赏她的卓尔不群,热烈邀请她加入他创办的中国科学社。

一年后,在科学社的首次年会上,任鸿隽终于一睹她的芳容。眼前的陈衡哲,着浅色旗袍,身材娇小,眉目清秀,虽然不施粉黛,亦无首饰加身,却别有一种迷人的风情,眉宇间的英气更令他怦然心动。留影时,他们比肩而坐,定格在照片上的拘谨,泄露了他内心的秘密。

分别之后,任鸿隽作诗表达感受:“新陆不复见兰蕙,每忆清芬心如醉。”一见倾心显而易见,且“爱慕之情与日俱深”。然而,他这厢害着相思之苦,却无法向伊人表白,无奈,一腔相思只好对月遥寄:“不知近何事,明月殊恼人。安得驾蟾蜍,东西只转轮。”

作为局外人,好友胡适看得清楚,戏谑地把此诗改为:“不知近何事,见月生烦恼。可惜此时情,那人不知道。”

事实上,陈衡哲并非没有感觉。任鸿隽比她大4岁,他学识渊博,曾任孙中山的秘书。袁世凯窃取革命成果后,他转为科学救国,赴美留学攻读化学。不仅有革命抱负,他的古文也被胡适称为“在留美同学中最为出色”,陈衡哲如何能不动心?

就在任鸿隽苦于无法表白时,他意外收到陈衡哲寄来的《风》《月》二首。自古风月总关情,任鸿隽激动不已,像松鼠藏坚果一般,把这美好的恋情藏匿在最安妥的树洞里。

1918年,任鸿隽先行回国。第二年,他赴美考察时,第一站就是到芝加哥向陈衡哲求婚。他说:“你是不容易与一般的社会妥协的,我希望能做一个屏风,站在你和社会的中间,为中国来供奉和培养一位天才女子。”

不远万里求婚的诚意打动了陈衡哲。爱情就是这样不可捉摸,它的力量不是谁能管束得了的,上一刻,她还是个坚定的独身主义者,下一刻,却想把这份爱恋告诉全世界。在给三姐的家书中,她这样说:“他对于我们的结婚有两个大愿望。其一是因为他对于旧家庭实在不满意,所以愿自己组织一个小家庭,俾种种梦想可以实现。其二是因为他深信我尚有一点文学的天才,欲为我预备一个清静安闲的小家庭,俾我得一心一意地去发达我的天才。”

1920年,两人双双回国,受聘北京大学,陈衡哲由此成为我国第一位女教授。同年9月,她打破不婚誓言,在蔡元培和胡适的见证下,与任鸿隽订了终身之约。这年,她30岁,任鸿隽34岁。

婚礼上,任鸿隽撰联自贺:“清香合供来因传,新月重填百字词。”一篇《来因女士传》是他们爱情的起点,无数的诗词信笺是他们爱情的见证。胡适则戏赠贺联:“无后为大,著书最佳。”

不负老友胡适厚望,婚后,陈衡哲一边著书立说,一边生育儿女,代表作《西洋史》问世后,一时洛阳纸贵,连续再版。

夫妇俩心无旁骛钻研学问,然而,爱情生活并非旁人眼中的呆板无趣。任鸿隽兼兄长、知己、丈夫、情人于一身,處处宠爱着陈衡哲。

据说杨绛先生有一次去陈衡哲家里做客,一进门,看到他们两口子正在争闹。陈衡哲瘦小的身躯撑成一个“大”字,两手两脚使劲张开,就那样挡在卧房门口,不让任鸿隽进去。任鸿隽连续几个“饿虎扑食”,想从一边攻进去,屡试屡败。

陈衡哲胜利了,得意地、淘气地笑;任鸿隽输了,一脸无奈。姑且不论男女力量悬殊,只论陈衡哲那瘦弱的身躯,高大的任鸿隽怎可能进不去?只有一种解释——爱的宠溺。

情歌不绝,作品不断。教学之余,陈衡哲在《新青年》《小说月报》等新文学刊物上发表了大量作品,赢得了“一代才女”的名声。可以说,她的事业爱情双丰收。

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对任鸿隽的救国理想,陈衡哲越来越珍视,支持他南来北往奔波。

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还要忙于教务,难免力不从心,但陈衡哲醒悟到:“母亲是文化的基础,精微的母职是无人可以代替的……”家庭与事业不能兼得,她毅然辞职,专心于家庭。

1935年,任鸿隽就任四川大学校长,陈衡哲也被聘为四川大学历史系教授,举家从北平搬到成都。不料,刚到成都,陈衡哲就遭到围观,都是来看“女博士”的,文化如此落后,令她啼笑皆非。

后来,目睹四川种种不堪,她秉笔直书,对军阀和官僚的腐败,对女学生“宁为将军妾,不作平人妻”的论调,都进行了有力的批驳。长篇通讯《川行琐记》发表后,四川当局又惊又惧,威胁、恫吓接踵而来。陈衡哲被辱骂为“学了点洋皮毛的女人”“摆洋架子和臭架子的阔太太”“卖弄华贵的知识分子”,有些人甚至污蔑她的婚姻,说她暗恋胡适未果,才转而下嫁任鸿隽。

措辞之恶毒,令陈衡哲忍无可忍,她愤而离川,带着儿女回了北平。

在妻子与社会之间,任鸿隽履行诺言,做了那面“屏风”。对于妻子的作为,他妇唱夫随,鼎力支持,为四川问题接连写了两篇文章。1937年,不顾胡适等人劝阻,他毅然辞去川大校长职务,坚持与陈衡哲共进退。

人生路上,风雨雷电,雪雨寒霜,有时会在同一个时辰向你的头上倾倒下来,然而,只要爱人之间的感情在,坎坷和艱辛都会化作一种温暖的慰藉。

在任鸿隽的呵护下,陈衡哲的成就更加卓越,她受邀到西南联大做讲座,盛名引来了大批听众,教室座无虚席,清北教授都站在台角边静听。就连周恩来,接见她的时候都说:“我是您的学生,听过您的课,看过您写的书。”

他没有食言,始终是一面屏风,为她遮风挡雨;她也没有辜负他的厚望,“一代才女”名扬天下,被杨绛称为“才子佳人兼于一身”。

抗战胜利后,他们放弃去美国的机会,定居上海,埋头著述。

1961年,75岁的任鸿隽因病去世。失去了同甘共苦的知音和伴侣,陈衡哲悲不自胜。尽管眼疾严重,她仍然摸着纸作了多首诗词怀念,其中一首《浪淘沙》催人泪下:“何事最难忘?知己无双;‘人生事事足参商,愿作屏山将尔护,恣尔翱翔’。山倒觉风强,柔刺刚伤;回黄转绿孰承当?猛忆深衷将护意,热泪盈眶。”

第二年7月,她又闭目写了数千字的悼念文——《任叔永不朽》(任鸿隽,字叔永),将他的“淡泊名利、胸如皎月”一一呈现给世人。

对于任鸿隽一生的“屏风”之举,陈衡哲这样感慨:“这样的深契与成全,又岂是‘男子生儿愿为之有室’的那个平凡望愿所能了解的?”

他走后,她过了十几年近乎隐居的生活,1976年1月7日,盘踞在心头的那个名字,终于成为她双唇间最后的那一声轻柔的低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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