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及其规制:数字时代情感的意识形态审视

2023-06-05 03:03
天府新论 2023年6期
关键词:圈层数字空间

鲍 金 黄 婧

马克思强调“在不同的财产形式上,在社会生存条件上,耸立着各种不同的、表现独特的情感、幻象、思想方式和人生观构成的整个上层建筑”(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98页。,直接指明了意识形态与情感的内在勾连。由算法与大数据等核心技术架构的数字空间作为意识形态的新型场域,借助强刺激性的情感叙事有效调动了主体的非理性因素,在一定程度上放大了情感与意识形态的现实链接,凸显了意识形态的情感之维。数字空间的意识形态样态逐渐从追求理性规范转向建构感性叙事。在此意义上,分析数字场域意识形态情感向度的内在逻辑具有重要意义。当前,厘清情感与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已经成为分析数字时代意识形态变化的新增长点,部分学者在感性意识形态的范畴下展开了相关研究。例如,陈联俊指出“感性意识形态与主体之间存在着共通关系,个体心理活动中的认知、感觉、情感、记忆、幻想、推理都会体现出个性化表征”(2)陈联俊:《移动网络空间中感性意识形态兴起的价值省思》,《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8年第2期。,宋辰婷强调感性意识形态“使得广大网民达成了价值和情感上的共鸣”(3)宋辰婷:《网络时代的感性意识形态传播和社会认同建构》,《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任春华认为“感性意识形态的有效传播需借助民众精神世界中的情感力量”(4)任春华:《网络空间中的感性意识形态:基本特征与传播机理》,《思想政治教育研究》2020年第3期。。上述研究往往将情感简化为感性意识形态的一个要素,较少探讨情感与意识形态的直接关联,这无疑弱化与遮蔽了情感在数字空间意识形态领域的重要影响。意识形态情感向度是如何在数字空间中凸显而出的?意识形态情感向度运行逻辑是什么?如何辩证看待意识形态情感向度的双向影响?尤其是如何应对情感叙事所引发的极端舆论风暴以及意识形态风险?结合数字技术,从意识形态的情感之维出发,思考并回答上述系列问题,是增强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凝聚力与引领力不可回避的重大问题。

一、情感:数字技术变革下意识形态的重要向度

柏拉图在《蒂迈欧篇》将人的灵魂划分为理性与非理性(情感、欲望与意志),其中非理性部分是“恶劣部分”,因而真正的德性就是用理性压制非理性。西方哲学中理性与非理性的结构性关系在柏拉图处奠定了基本论调。从斯多亚学派的“消除激情”、笛卡尔的“理性—情感二分”、斯宾诺莎的“情感的奴役”到弗洛伊德的“情感的镇静”,将理性泛化并且凌驾于情感之上成为西方哲学视野中的主流线索。在新教观念的影响下,资本现代性对理性主义的追崇进一步加重了情感的遮蔽与抑制。随着晚期资本主义向后福特—新自由主义演进,放纵与激情等情感逐渐从理性的束缚中解放出来,“逻各斯现代性”逐渐转化为“爱洛斯现代性”(5)Wang Ning,“Logos-modernity,Eros-modernity,and Leisure”,Leisure Studies,Vol.15,No.2,1996.。与此同时,尼采的权力意志论、康德的道德情感理论、海德格尔的现身情态思想与德勒兹的情动理论也在一定程度上催生了当下西方人文学界的情感转向。进入数字时代,数字技术的更新迭代进一步拓宽了情感的表达空间,丰富了情感的符号化在场范式。

数字技术变革衍生出高自主、强交互、深链接的技术生态系统,不仅结构性地嵌入并重塑现实社会的生产与生活方式,也颠覆了技术与人的互动维度与层次。机械时代和信息时代的传统技术由于机械属性的限制,只能与人的身体发生无意识与单向度的交互,甚至为了技术体系的程序式运作而压抑人的感情。相较之下,数字技术借助数字终端所构建的立体化媒介场景则实现了视觉、听觉与触觉的全方位联通与沉浸式体验,进而在感官共鸣与感性共意中达成了对数字用户情绪的唤醒和调动,数字空间的理性表达在一定程度上让渡于情感输出。与此同时,数字空间的情感宣泄所创造的快感也使得个体更加依赖数字技术对情感体验的介入。数字空间逐渐代替现实场景,成为个体情感表达的重要场域。数字资本与数字技术联袂合谋,瞄准了情感操控与争夺的新靶向,建构起情感控制的技术架构。人的意识随着“社会存在的改变而改变”(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1页。,数字技术的情感控制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意识形态的呈现样态,情感跃升为影响主流意识形态吸引力与凝聚力的重要维度,意识形态情感向度的凸显成为数字空间意识形态发展的重要趋向。

“身体—情感”的具象联结被数字技术割裂,情感嬗变为“数字身体”支撑下游离于数字空间的拟态存在,以情感传播与共振为特征的意识形态样态逐步形成。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主张身体是知觉的主体,人正是作为客观身体与心灵所辩证构成的身体而知觉世界,“身体是在世界上存在的媒介物,拥有一个身体,对一个生物来说就是介入一个确定的环境”(7)莫里斯·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13页,第2页。,“意识是通过身体以物体方式的存在”(8)莫里斯·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13页,第2页。。布迪厄实践理论对身体与社会结构相互作用的阐述也同样指向了身体与情感表达的关联。身体不是客观对象而是表情达意的意向性结构,我们只有在身体与世界的原初关系中,才能获得对世界更加真实确切的知觉。情感内在地粘连在身体结构之中,因而,情感的生发与表达需要以在场的身体为基础。然而,联通各域的数字技术创设了架构在现实社会基础上的数字空间,将现实身体阻隔在算法与数据之外,并借助数字符号将现实身体重塑为“数字身体”和“影子身体”(shadow body)(9)Stalder F.,“Privacy is not the Antidote to Surveillance,” Surveillance &Society,Vol.1,No.1,2002.。身体与情感的现实联结随之断裂,情感体验不再局限于当下的身体交往与现实经验,而是吸附于数字空间中虚体与虚体间的数据关系。身体的缺场使得数字用户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现实场域的在场束缚,情感成为数字身体在场中自由流动与脱域传播的拟态存在,并在扁平化与去中心化的技术生态中加速复制与放大。在此基础上,融合在数字技术中的意识形态要发挥功能效用,需要借助相应的“技术—情感叙事”捕获和控制个体情感,形成数字用户相互感染、共情与模仿的情感机制,将分散与流动在各数字终端的个体情感联结起来,在情感共振的基础上达成数字空间背后的价值共鸣,进而形成数字空间意识形态的情感认同。

数字技术对情感全景敞视与精准模塑的权力布展,使得拟态情感的生产与互动被赋予相应的意识形态属性与价值立场,并成为当前意识形态斗争的关键环节。数字技术已经不可逆转地将社会的各个领域裹挟进数字化浪潮之中。一旦数字用户踏入算法所构建的数字生态系统中,就不可避免地陷入技术、权力与资本设置的隐蔽的“全景敞视监狱”,进而被数字平台操控与诱导。数字用户在平台的逗留时间、浏览内容、点赞与评论次数都将以数据的形式被纳入算法的评估系统之中,用以分析与衡量用户的情感倾向。多模态情感脑机接口与ChatGPT等新型技术甚至能够精准地量化表征个体的情绪感知,将原本意会默存的情意敞开在细密、液态与流动的监视之网中。以情感为对象的算法“监狱”虽然颠覆了福柯所指认的监控范式,但是“监视技术产生权力效应”的实质仍未改变。在情感的历史数据的基础上,数字技术精准架构起重塑与操控情感的技术模型,个体在数字平台上所产生的情感体验被预先纳入了数字权力的规划与安排中。数字空间的情感不是个体基于当下经验而绽出的本真情感,而是技术控制者调控算法参数的结果,承载着技术权力操控者的思想观念和价值体系。在数字用户所无法接触到的后台,技术的掌控者可以依据情感策略将情感因素植入文字、视频、音频之中来唤醒用户的特定情绪,通过特定的情感叙事诱导舆论场的情感导向。数字空间的情感会通过算法推荐机制在数字圈层快速共享与传播,进而形成一定的情感风暴。总之,数字平台所呈现出的信息在经由包装与加工后,往往借助情感介质影响用户与意识形态的互动过程,进而控制用户的思想认知与价值观念。数字时代的意识形态往往倾向于通过操控大众情感来开展意识形态斗争。

二、意识形态的情感向度:数字情感的缝合与驱动机制

在数字技术的推动下,情感转变为意识形态的重要维度,承载着一定的意识形态属性。数字时代意识形态情感向度的作用机理表现为,数字空间的情感叙事在生活化的情感互动过程中潜在地传递着特定的价值立场与思想观念,通过制造无意识的意识形态幻象实现数字用户的情感缝合与固定,进而完成对其他主体的质询与召唤,最终实现情感认同的意识形态目标。

首先,数字技术将情感编码与构序为“数据—情感”结构,情感逐步理性化并被纳入算法的计算模型中,数字空间的情感治理范式在此基础上被建构起来。随着小数据时代向大数据时代的跨越,一切人与物只有将自身虚体化为非实体性存在即数据,才能获得数字空间的“入场券”。数据霸权使得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交流都必须建立在数据的基础上,一切数字化存在物都必然受到数据的中介。情感作为主体互动情境的重要构成,也不可避免地嬗变为数字秩序中的数据流,转变为由二进制代码转译的数字情感。在现实世界,情感是身体基于当下经验所诞生的表达行为与自主反应,快乐、悲伤、愤怒、嫉妒等情绪是主体情境性、体悟性、意向性的默会之意。然而,数字空间中的情感一方面在“数据—情感”的结构性存在中被理性化与量化为能够被测量和评估的抽象符号,另一方面在主体间的情感交流中被主体自发地客观化为视觉符号与外在标签,“为了遇到网络上虚拟的他者,自我也需要经历一系列的步骤,即反思性的自我观察、内省、自我定位以及描述自己的品味和观点”(10)伊娃·易洛思:《冷亲密:为什么爱越来越难》,汪丽译,湖南人民出版社,2023年,第116页。。算法技术将可计算的情感数据纳入训练后台中,根据情感分析、演算与推理的数据模型建构用户的情感画像,以此实时掌握用户的情感变化,情感成为“被计算”的技术性存在。当前,情感模型已经被广泛应用于各大主流数字平台,甚至出现了百度情感分析、讯飞自然语言处理等专门计算与评估用户情感的智能服务。算法与数据对情感的双重技术统摄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情感的质性特征,将情感通约为可计算的量性存在。

基于情感的数据化及算法处理,一种数字空间的情感治理术被缔造而出。作为数字用户进行虚拟交往的重要场域,数字空间为个体情感的流动、传播与聚集提供了全新渠道,因而吸附着海量的非理性因素。如何基于情感数据研判舆情发展趋势、精准投放商业广告、合理推送相关信息成为数字平台增强用户黏性与维护情感秩序的重要需求。数字时代,情感的数字化使其祛序为易于被技术操控的结构化数据流,在此基础上,一种全新的情感治理范式逐渐生成。当前,数字空间的情感治理范式主要包括情感监视—情感测量—情感调节三个环节,三者共同构成情感治理的闭环模式。相较于传统的情感治理范式,数字化的情感治理术以算法与数据为底层技术架构,能够通过自然语言处理、面部识别、人工标注等方式敏锐地捕捉与分析用户的情感倾向。与此同时,多媒介相互融合的柔性叙事也能够更加高效地实现情感调控,将情感放置在预期的控制轨道之中。数字时代的情感治理术通过对情感数据的液态式全域监视,前所未有地提升了情感控制的效度。

其次,数字用户在消费构境下实现情感互动与共振,虚拟情感所承载的价值观念通过情感消费渗透进日常生活。数字时代,劳动逐渐出现非物质化趋势。哈特与奈格里指出,非物质劳动“可以称为心脑劳动,其中包括服务业、情感性劳动以及认知劳动”(11)哈特、奈格里:《大同世界》,王行坤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99页。,其中,情感劳动是非物质劳动的主要类型。劳动的情感化转向使得情感的塑造与生产愈加重要,并且直接带动了情感消费的发展。情感消费是指通过生产与加工过的愉快、轻松、激动等情感体验来满足自身的情感需求,“情绪化设计(Emotional Design)塑造了情绪模型,建构了将消费最大化的情绪典范。今天,我们最终消费的并不是商品本身,而是情绪”(12)韩炳哲:《精神政治学》,关玉红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62-63页。。在数字空间,数字平台的开放式发展使得单一的情感消费者身份发生了演变,情感消费与情感生产在用户身上出现重叠,数字用户既是情感生产者也是情感消费者。这种产消合一的形式模糊了本真情感与虚拟情感的界限,使得个体被卷入无处不在的情感景观之中。情感景观所创造的多模态情感叙事媒介能够将用户彻底包裹在情感叙事氛围中,并通过点赞、评论、弹幕等圈层化的情感交互工具来刺激与加固用户的情感体验,形成强烈的情感共振与心理共意。然而,数字平台上的情感消费存在阈值无限提升的问题,一旦用户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情感体验,就只能通过追求更新奇和更强烈的情感刺激来满足需要,即一种注重新奇性乃至嗜新症(neophilia)的倾向(13)Simon J. Williams,Emotion and Social Theory:Corporeal Reflections on the(Ir)Rational,London:SAGE Publications,2001,p.116.。正是在对情感景观的象征性符码的不断追逐中,数字用户越来越依赖于情感消费。情感消费已经成为连接日常生活与数字空间的桥梁。

在数字时代情感消费的构境下,数字用户的日常生活被多元化的情感景观包围,数字情感已然深刻嵌入用户日常的交往实践中。然而,情感消费所创造的虚拟情感并不是纯粹指向情绪本身,而是蕴含情感叙事背后的隐喻意义,“意义是被表征的系统建构出来的”(14)斯图尔特·霍尔:《表征:文化意象与意指实践》,徐亮、陆兴华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21页。。虚拟情感内蕴着情感劳动者、数字平台操控者以及群体情绪倾向相互耦合所形成的价值立场与思想观念。数字用户在进行情感消费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受到虚拟情感所承载的价值观念的影响。其一,情感消费者与情感劳动者在数字平台上建立“准交往关系”并形成相应的情感联结,情感劳动者自身的思想方式与价值理念将通过数字交往传递给情感消费者。其二,数字平台是数字时代情感消费的重要场域,平台操控者能够凭借绝对的技术优势控制数字情感的呈现、遮蔽与流动状态,因而数字用户所接触与消费的情感也相应地吸附着平台的价值立场。其三,数字空间的情感消费具有公共性与共享性,即情感消费往往同时发生在具有相似情感偏好的网络圈层之中,消费者通过评论与弹幕实时互动。有鉴于此,消费者个体的情感倾向往往易于受到其他消费者的影响并形成强烈的情感共鸣。总之,情感叙事借助感性意象“能指”与“所指”所映射的价值观念以及所关联的情感机制,实现了多元价值理念的隐蔽化、广泛化与生活化传播。

最后,虚拟情感通过意识形态幻象的质询来实现数字用户的情感认同。阿尔都塞创造性地从主体建构维度描绘了意识形态功能的实现过程:“意识形态将个体当作属民质询”(15)阿尔都塞:《意识形态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一项研究的笔记)》,载齐泽克等:《图绘意识形态》,方杰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68页,第178页。。质询是指个体被带有权威性的声音询唤后,主动占据其在社会秩序中被指定的位置。阿尔都塞认为,意识形态质询就是意识形态把个体询唤为特定的主体,使他自觉认同自身作为社会功能代理人的身份。个体在意识形态的质询之下接受意识形态为自身安排的角色,同时也希望意识形态能够承认自己的特定价值。在主体与意识形态的双向交互过程中,个体逐渐成为意识形态的臣民。唯有如此,个体才“能够自由地服从于大写主体的训诫,也就是,以便它能够(自由地)接受他的屈从地位,也就是说,以便他将会‘完全独立地’做出他屈从的姿态和行动”(16)阿尔都塞:《意识形态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一项研究的笔记)》,载齐泽克等:《图绘意识形态》,方杰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68页,第178页。,意识形态正是通过询唤机制实现社会关系的再生产。然而,质询于其中的意识形态大他者极有可能具有不一致性。对此,齐泽克强调在阿尔都塞质询理论的基础上借助意识形态幻象加以缝合,“众多‘漂浮的能指’,众多原型意识形态要素,被结构成一个统一的领域;这是通过某一‘纽结点’(nodal point)——拉康所谓的‘缝合点’——的干预完成的,它将它们‘缝合’在一起,阻止它们滑动,把它们的意义固定下来。”(17)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季广茂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第121-122页。

上述意识形态理论无疑为理解数字空间的情感叙事对个体情感的缝合与驱动机制提供了重要线索。数字平台的情感叙事对特定的意识形态进行层层转喻、编码与计算,使其有机嵌入用户的情感体验之中,隐蔽地向数字用户传递着特定的价值观念与思维方式。这种情感叙事借助数字技术快速激发情感的先天优势,为情感消费建构了以特定价值取向为主的意识形态幻象。一旦数字用户进入这种消费构序,将不可避免地被感觉刺激与审美享受禁锢在情感叙事之中,并在“虚假的情感需求”的驱动下进入情感叙事所遮蔽的意识形态网络,困于情感符号所建构的意识形态幻象中无法自拔,进而在意识形态质询中接受大他者的主体性建构。数字用户通过意识形态的镜像结构获得相应的社会身份并且实现对意识形态的屈从。在多元的意识形态情感叙事中,齐泽克所谓的“主人能指”将以回溯性的方式缝合其他的意识形态元素,进而实现数字空间的情感认同。这种情感认同以潜意识的方式影响数字用户的思想观念,使参与数字消费的个体形成价值共鸣,进而追随情感叙事所承载的意识形态。

三、赋能与解构:数字时代意识形态情感向度的辩证解读

在数字技术的加持下,情感叙事与价值观念的有机耦合致使意识形态的作用机制出现变革,情感成为数字空间意识形态生产与传播的重要介质,并逐渐凸显为意识形态的重要之维。当前,数字空间的意识形态情感向度呈现出如下特点:其一,具有相似情感需求的数字圈层成为意识形态生产、传播与扩散的重要场域。相近的情感诉求是缔结数字用户的重要纽带,不同的情感符码象征着特定的数字圈层。数字圈层在情感能量的驱动下发动互动仪式链,使主体形成对情感叙事所内含的意识形态的自觉认同。其二,数字平台场景成为意识形态情感向度发挥效用的重要载体。作为现实场景的想象性再现与创造,数字场景将数字圈层纳入自身立体化和感官化的拟真世界中,为数字用户创造出轻松愉悦的情感乌托邦,是意识形态情感向度生效不可或缺的载体。其三,意识形态的情感向度易于出现同向凝聚与两极分化的极端倾向。数字圈层营造的情感氛围具有强大的感染力,能够使个人情绪被放大为群体情绪,圈层内部易于出现强烈的情感同向共振倾向。然而,不同数字圈层在对待同一个社会事件时往往会表现出不同的情绪与情感反应,甚至可能出现由情感对抗导致的情感两极分化的现象。由此可见,意识形态的情感向度具有双面性,即意识形态的情感向度既有可能成为主流意识形态生产、传播、扩散的强大助益,也有可能嬗变为解构与消解主流意识形态的阻碍。

数字空间的情感叙事是增强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响力与感召力的重要增量。数字空间的情感叙事在聚焦个人非理性之维的基础上,借助数字技术创造出独特的情感体验。情感叙事的兴起致使意识形态的内容表达、传播特征与互动机制逐渐趋向感性化。其一,从意识形态内容表达上看,情感叙事摒除了纯粹文字与语言叙事的枯燥性,有机融合了图像、视频、文字等多模态媒介,能够在充分调动人的感性因素的基础上建立起立体、鲜活、丰满的意识形态形象。情感叙事颠覆了意识形态以理论体系为根基、以话语言说为核心、以逻辑推理为前提的传统表达范式,将抽象的理论观念具象化为视觉场景,将政治性与严肃性的话语娱乐化为贴近生活的网络热词,将严谨的逻辑叙事碎片化为感性内容的拼接。这种情感化表达摆脱了意识形态“高高在上”的高势位姿态,注入了对大众的情感关照,满足了数字用户的情感需求。与此同时,情感叙事借助强化情绪的背景音乐、短小精悍的内容结构和极具观赏性的视觉画面,生成了一种扑面而来的瞬时冲击漩涡,将数字用户卷入情感体验背后的意识形态之网,使得主流意识形态更容易被认同与接受。其二,从意识形态传播特征上看,日常生活的情感渗透有助于实现意识形态的生活化传播。在数字技术广泛嵌入日常生活前,意识形态往往借助报纸、图书与杂志进行传播。受篇幅、场景与空间的限制,这种传播方式只能尽力以理性言说的形式呈现意识形态内容,并且在有限的时空场域中展开意识形态宣传。数字空间的情感叙事以数字技术为底层架构,有效地连接了虚实两重空间,最大限度地突破了时间和空间维度的限制,能够随时随地实现意识形态渗透。与此同时,情感体验作为日常生活的基本需求,成为意识形态切入日常生活的最佳途径。数字空间的情感景观无缝嵌入数字用户的日常生活,借助情感控制实现了意识形态规训,“随处可见的景观实现了意识形态的具象化和碎片化控制”(18)居伊·德波:《景观社会》,张新木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36页。。其三,从意识形态的互动机制来看,数字圈层的情感互动突破了单向性的说教式传播模式,有助于在整体双向互动的基础上实现群体的情感共鸣。传统的意识形态互动机制具有单向性与中心性,以上位者的单向灌输为主的意识形态互动机制难以让大众形成对主流意识形态的真正认同。数字圈层的演变使得数字用户能够借助数字平台实现与意识形态传播者的双向情感交互,同时,圈层内部也能够达成整体性的交流互动,进而减少意识形态互动的低效、盲目和灌输属性。

不可否认,情感叙事借助数字技术有效激发与传播了群体情绪与群体意志,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意识形态在数字空间中的快速渗透,成为提升主流意识形态认同度的有效助益。但是,意识形态情感向度的凸显使得数字空间充溢着不同的情感样态,不同利益集团所在的数字圈层都能够借助情感景观散播群体的价值观念,进而加剧意识形态格局的复杂性。意识形态的情感向度有可能嬗变为影响数字空间主流意识形态安全的最大变量。

数字圈层极易成为大规模情感煽动的对象,并在情感风暴的裹挟下被卷入舆论场的斗争与博弈,进而影响主流意识形态的结构性安全。数字空间无时无刻不充斥着海量的情感叙事,一旦数字用户进入数字技术场域,不可避免地被各种情感景观包围,甚至在群体圈层中不自觉地生产与传播情绪,进而陷入情感交互、快感享受、盲目追从的集体狂欢之中。渗透进数字圈层的情感在不断煽动个体情绪与推动群体情感极化的过程中,隐蔽地传播着情感内蕴的价值观念与思维逻辑,将数字圈层裹挟进舆论场的激烈博弈中。情感倾向的交锋是价值取向的交锋,相悖的情感立场将在一定程度上导致意识形态的对立。这一现象的出现是技术、情感与平台相互耦合的结果。其一,从技术逻辑上看,数字空间的身体缺场与符号表征解构了现实身份规训下的话语限制,重塑了虚拟世界的身份与交往语境。在数字场域下,个体的情感表达与交往常常具有随意性与非理性的特点,导致大量网络谣言、暴力与极端话语的滋生与泛滥,并有可能在数字场域的传播过程中煽动公众情绪,引爆数字舆论场。其二,从情感逻辑上看,数字空间的情感叙事往往是碎片化的无序表达,感性化的叙事方式虽然提升了情感的传播效率,但在一定程度上解构了理性话语的叙事逻辑,容易简单化甚至歪曲和遮蔽事件的本真面貌。这种叙事逻辑使得个体易于在非理性化语境下做出情绪化、极端化的情感表达,弱化了理性视角的省思。其三,从平台逻辑上看,数字平台的情感劳动者在数据—流量导向下,更加倾向于创造强刺激性的多元“情感盛宴”来博取用户的注意力,这种情感商品更易于实现用户情感的煽动与传染,原来具有正当性与合理性的情感表达转变为纯粹的情感宣泄,甚至衍生为数字群体内部的极端情感。当前,西方意识形态正不断在数字空间中传播精心包装与巧妙设计的情感景观,历史虚无主义、新自由主义、极端民族主义、消费主义等社会思潮披着情感叙事的外衣,隐蔽地在数字场域蔓延与渗透,对数字圈层进行意识形态渗透与价值观植入,干扰了主流意识形态凝聚力与引领力的不断增强。

四、情感规制:数字时代意识形态情感向度的优化策略

数字时代是情感能量爆炸的时代,“当代文化的特点是越来越情绪化”(19)Wahl-Jorgensen,Emotions,Media and Politics,Cambridge:Polity Press,2019,p.2.。在情感被数字技术充分激发与调动的情境下,意识形态的情感向度愈加明显,“感性叙事成为意识形态传播的新形式”(20)罗红杰:《论意识形态感性叙事及其正向建构》,《思想教育研究》2022年第12期。。意识形态的情感向度一体两面的双向影响,决定了必须在合理利用情感叙事的同时加强对意识形态情感向度的规制。在建设新时代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语境下,充分借助情感叙事传播主流价值观念、增强主流意识形态的情感认同,规制情感叙事所引发的意识形态风险,使情感叙事从意识形态发展变量演变为发展增量,是提升主流意识形态感染力、凝聚力与吸引力的有效路径。

首先,规制个体在数字空间的情感表达,弥合个体理性与虚拟世界的断裂,完善数字空间意识形态的情感治理。数字空间的数字化在场消解了现实空间的身份规训与交往限制,减轻了个体在数字场域的言行束缚。这种更为自由的数字化在场模式,加之数字技术对人非理性因素的调动以及数字平台的流量驱动,使得个体情感表达的非理性化甚至极端化特征更加明显,在一定程度上扰乱了数字空间的意识形态秩序。“情感是一种需要对其进行限制、调节和治理的能量”(21)田林楠:《网络情感是如何极化的?——一个情感社会学的视角》,《天府新论》2017年第2期。,必须依靠一定的技术与法律手段治理数字场域的用户情感。对于数字平台匿名设置所导致的虚假信息、谣言、网络暴力等极端言行,必须制定更加完善的账号注册制度以及完善实名认证形式,对使用虚拟身份信息、第三方登录、代理注册等非常规的注册操作模式进行审查。借助算法技术实时监控数字平台发布的内容,对舆情信息的来源、发布平台与发布者的主观意图进行核查。对于数字平台算法推荐机制所导致的情感消费成瘾等问题,须用主流价值观念引导算法推荐机制向上向善。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发布的《互联网信息服务算法推荐管理规定》明确指出,算法推荐服务提供者不得设置诱导用户沉迷、过度消费等违反法律法规或者违背伦理道德的算法模型。要用主流意识形态增强算法技术的价值理性,摆脱数字资本操控下技术理性的倾向。对于流量逻辑下注意力抢夺所滋生的低劣、媚俗与恶搞的情感景观,要依靠相关的法律制度进行规制与治理。通过法律法规的有效供给,加大对数字空间情感景观的审查力度,引入专业规范的信息审查与惩戒规范。

其次,每个数字圈层都有独特的价值观念与情感偏好,要将数字圈层治理融入主流意识形态的建设逻辑中,借助数字圈层提升主流意识形态的吸引力。在数字时代,数字圈层内部的群体情绪具有强影响力、高扩散度、深交互性的特点,能够通过建立群体身份认同控制数字用户的情感走向,并且借助情感表征系统向个体渗透相应的价值观念,因而是关涉主流意识形态发展的重要因素。巩固主流意识形态在数字空间的话语权,必须把数字圈层逻辑纳入主流意识形态的生产、传播、呈现、反馈的全过程环节,构建具有积极情感导向的主流意识形态数字圈层,借助数字圈层提升主流意识形态的吸引力。将数字圈层治理融入主流意识形态建设逻辑的关键在于,了解与调查不同数字圈层的情感与价值偏好,寻找能够实现圈层破壁的情感通道,进而建构与拓展主流意识形态的情感社群。一方面,引导数字圈层自觉接受与内化主流意识形态的核心价值观念,形成数字空间情感认同的群体基础;另一方面,推动主流意识形态的数字圈层加强互动交流,在跨圈层交往与联动中缩近不同圈层对主流意识形态的认同距离,实现对大众情感、价值、信仰的召唤。对处于主流意识形态情感认同边缘的数字圈层,要实时关注该圈层释放的情感信号尤其是负面的社会情绪,及时化解与纠偏消极情绪与错误舆论,构建数字场域的情感引导机制,放大积极的社会情感与正向舆论。

最后,建设主流意识形态的情感叙事,增强数字用户的情感归属与情感凝聚,提升主流意识形态的情感认同度。特纳强调“情感是把人们联系在一起的‘黏合剂’,可生成对广义的社会与文化的承诺。”(22)乔纳斯·特纳、简·斯黛兹:《情感社会学》,孙俊才、文军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17页。有效的情感叙事能够凭借故事化的情节设定、生活化的话语表达以及审美化的视觉呈现来引发情感共鸣,快速填充与占据数字用户的价值信仰场域。要形成主流意识形态情感认同的同心圆,应将主流意识形态与情感叙事有机融合起来,依托突飞猛进的数字技术构建主流意识形态的情感叙事。其一,要创新主流意识形态内容叙事逻辑,在主流意识形态的叙事内容中嵌入相应的情感因素。主流意识形态可以借助经数字技术编码与加工的情感隐喻来传递主流价值理念与思维方式,将核心价值观念演绎为具象化的数字图像,将政治性话语转化为生活化表达,将意识形态的宏大叙事转变为微小的情感叙事,使主流意识形态更易于被大众接受与认同。其二,要坚持“人民至上”的主流意识形态叙事视角,呈现主流意识形态的情感脉络主线。主流意识形态要在“以人民为中心”的情感叙事视角下构建内含共同情感向度的叙事框架,将“同人民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的情感逻辑贯穿主流意识形态的各个环节,直观地呈现主流意识形态的价值遵循与实践指向,并转化为对主流意识形态的正面认知与情感共振。其三,要优化主流意识形态的叙事结构,实现理性叙事与感性叙事的结构性互补。理性叙事保证了主流意识形态的严肃性与政治性,感性叙事则保证了主流意识形态的生活化传播。破除两者的互动壁垒,在实现理性叙事与感性叙事互补的基础上发挥两者的优势,能够使主流意识形态更具亲和力与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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