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泽敏
决定结婚后,魏萌辞掉了南京的工作,回了老家安徽省蚌埠市五河县。那是2020年的事。
他们早就想好,婚后就要孩子,娃要自己带。没有南京户口,意味着孩子将来上学有不少困难。为了陪伴孩子,他们决定在老家所在的县城安家。
魏萌在五河县的农村长大,由爷爷奶奶抚养过一段时间,到县城读书后,她被寄养在姑姑家。在她的记忆中,放暑假时,她就能见到父母。有时,他们也会在春节回家。
“留守儿童”成为魏萌身上的烙印。她跟父母见面不多,感情不深,甚至并不期待与父母见面。
她明白,当时父母是为了维持生计而外出务工。但对现在的魏萌而言,收入能维持基本的生活,就够了。她说,想将孩子带在身边,“不想仅仅因为金钱疏离了我们的感情”。
像魏萌一般,带着“留守儿童”身份长大的人不是少数。一代留守儿童已经长大,但这个群体并没有随即消失。2023年中国民政部数据显示,目前全国农村留守儿童仍有902万人。
待留守儿童长大,成为新一代务工者后,有人再次面临与当时父母相同的选择:将孩子留在家乡托亲属照顾,或是带着孩子一同务工。
为了不让后代成为留守儿童,魏萌跟一批曾经的“留守儿童”一样,选择了带娃务工。
他们不对选项设限,在投身孩子教育的同时,也以另一种方式谋生,并以此疗愈自己。
孩子出生后,魏萌第一次有了生活的目标。
她希望对孩子来说,自己是一个“好妈妈”。她尽量给孩子带来更多的陪伴,会和孩子玩游戏,帮她洗澡,给她讲睡前故事。这是她在幼时未曾体验过的。
可带娃务工并不容易。回乡的头三年,魏萌全职在家陪孩子。丈夫的工作成为家庭的唯一收入来源,每年都存不下钱。孩子上幼儿园后,她重新找了一份社区的工作,工资比在南京时少了大半。美容医疗专业毕业的她,在当地找不到对口的工作。但想到这份工作不那么忙,让她有空陪伴孩子,魏萌就不太在意收入的落差。
决定亲自带娃后,同样有过留守经历的莹莹,也当过一年全职妈妈。
2016年,莹莹怀孕了。强烈的妊娠反应让她难以继续工作,她离开了工作4年的手作工作室。孩子出生那年,她成为全职妈妈,每天都在盘算着当日的生活支出与经济收入。
没有工作的那年,经济担子压在丈夫一人身上。他们背负着每月2000余元的房贷,可丈夫月收入不到6000元。“我如果没有一点收入的话,比较紧张。”莹莹说。
难的时候,家里老人让他们把孩子送回老家村里,但她都拒绝了。
隔年,莹莹开始在家边带娃边做兼职。她发过购物优惠券,代理过纸尿裤、火腿,卖过女装,试过在白天同时做两份兼职。夜晚,将孩子哄睡后,她再抽空制作手工皮具。
莹莹兼职的收入未能有效缓解家庭的拮据。但扎紧裤腰带,他们也能勉强度日。零碎的收入能让她和孩子在解决温饱之外,再额外买点水果和零食。
跟莹莹一样,在照顾孩子之余,丽丽也在思考多赚一些“买菜钱”。
对农村长大的丽丽而言,城市生活开销很大,钱攒不下,人也焦虑。丽丽说,每个月要还4000元房贷,算上杂七杂八的开支,一年攒不下几个钱。
有天晚上,丽丽的女儿说想吃牛肉。她去市场买了一盒,做了土豆炖牛肉。炖牛肉过程中,她特意加了许多水,因为汤汁可以拌到饭里,他们一家三口就着这盘菜,解决了晚饭。
那晚的牛肉鲜嫩软烂,汤汁浓郁,很香。丽丽清晰记得,那道菜花了34块钱。
女儿今年8岁,正在长身体。有时候,她会嘴馋鸡腿,还会想吃烤翅。丽丽都会满足女儿,她不想在吃这方面亏待孩子,但一天“光吃的方面就得花100块钱”。
养育的压力,总会让母亲们想出挣钱的法子。
丽丽尝试在带娃间隙经营网店。她会在网上记录自己的生活点滴,还发布带货视频,销售儿童读物。
而莹瑩则将手作创业的计划提上日程。没生娃前,手艺活儿更多被视为副业存在。孩子上学后,她在距家一公里外的地方,开了间20平的手工皮具工作室。为了节省费用,她和丈夫自行砌砖、盖瓦,并用皮料制作了小店的招牌。
被留守的经历,让莹莹长时间处于安全感缺失的状态。这种缺失,曾让她恐惧与陌生人打交道,尤其是比她年长的成人。
店内预留了一个小角落,她养了几盆喜欢的绿植,还放置了一张带有皮革的木椅和矮桌。闲时,她会约上几位好友到店内喝上几杯茶。周末,她会将孩子带到工作室里,一边工作一边带娃。
平日,莹莹送孩子去学校后,便会回到店里做皮具。莹莹说,这两年店铺生意不错。相比两年前,现在不需要再“紧巴巴”过日子,而她也实现了“工作孩子两不误”。
莹莹很享受现在的生活状态。“大部分的宝妈都没有办法做到工作孩子两不误,(我)自己工作家庭都能平衡的,挺好的。”莹莹说,她因此成为身边人的艳羡对象。
别人羡慕莹莹能同时兼顾工作与家庭。而莹莹,则羡慕着孩子的童年。
1991年,莹莹出生在济南的小村庄里。从初中开始,父母在市内经营餐馆,而她被留在家,由爷爷抚养。“羡慕”和“害怕”是那段经历带给她的最大感受。
住宿的莹莹只有周末那两天能回家。很多个夜晚,待她从学校回家,屋子已经熄灯,爷爷早已睡下。没有剩饭,她只能饿着肚子。在她忍受饥饿入眠的日子里,她羡慕别的孩子能饱腹入眠。
而在骑车回家的一小时路程中,她羡慕别的孩子放学有家长接送,能早早回到家。对莹莹来说,夜晚回家的路总是很漫长。天气好的时候,晚上七八点她便到家。天气不好时,她只能推着车走。只身一人走在泥泞的山路,她总压抑不住内心深处的恐惧和不安。
待她成年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仍旧害怕一个人走夜路。她会不自主地回头看,甚至是回头倒着走几次,“总会觉得后面有人”。
被留守的经历,让莹莹长时间处于安全感缺失的状态。这种缺失,曾让她恐惧与陌生人打交道,尤其是比她年长的成人。
大学毕业后,她做过理货员、审计员,但都没坚持几个月。交流障碍让她难以顺利工作,她本能地排斥与陌生人交流。在与陌生人对话时,她常觉得不自信,没底气。
1985年生的丽丽也发现自己不擅长与人交往。记忆里,她的成长阶段“总是一个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上学、放学,一个人坐在院子的小板凳上发呆一整天。这种孤独感,从6岁那年起,持续至今。对此,她早已习惯,“感觉(留守期间)我都没怎么见过我爸妈”。
农耕之外,丽丽的父母也从事木材生意。为了让日子过得更好些,他们贷款买了辆三轮车。经常天还没亮,父母就拿着锯子和绳子出了门,直到凌晨才回到家。每天,他们都从县城南边的农村,跑到县城的北边,甚至别的县。
儿时,丽丽总在深夜对着床前的窗户,寻找父母开三轮车的身影,再独自抱着期待入睡。早晨醒来,只有灶台上摆放的馒头在提醒她:父母回来过,又出去了。
记不得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会不由自主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当有人频繁出现在她的世界时,“不自在”便会将她包围,“就是莫名地不开心,跟别人交往时就觉得不舒服,还是想要一个人待着”。
甚至在课堂上,她也听不进老师们的授课内容。她并非不愿意听,只是无论她如何努力,她就是抗拒听别人讲话。
这种孤独感与不自在,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蔓延开来。她不擅长维系一段关系,无论是友情还是爱情,总会在一瞬间就崩塌,最后鬧得不欢而散。
在丽丽毕业后任小学心理老师的那两年,学生们嬉戏玩闹的场景,会让她感到“不舒服”。孩子们欢笑聚在一起时,她会想起自己无法融入集体的经历。丽丽知道自己的问题所在。没多久,她便选择了辞职。
女儿出生的前两年,丽丽也不知道该如何与女儿互动。她会待在女儿身边看书,做自己的事情。但这种陪伴仅仅浮于表面,她依旧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只有当孩子用很大的哭声将她“唤醒”,她的注意力才会转移到女儿身上。
“你看看你孩子,你要去搭理她,你要去跟她互动。”某天,丽丽在看书时,丈夫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像是电光石火之间,丽丽觉得自己遭受了一记重锤。自那以后,她开启了另一种生活。
现在,丽丽享受着边带娃,边开网店的生活。她在家里备了一个墨绿色的帐篷。周六,帐篷会被支开放在客厅,内里铺上被褥,放上几本故事书,他们一家三口便窝在这个小小的帐篷中度过一夜。
那是属于丽丽家的“帐篷日”。起初,这个日子是为了满足女儿在“分床睡”后,偶尔萌生的对父母怀抱的想念。现在,这也成为填补丽丽内心的刚需。
她的公婆曾提起,他们可以替她照顾孙女,前提是“必须带回老家”。丽丽不愿意,她不想让孩子重复自己被留守的童年。无论在哪,她都要将孩子带在身边抚养。
莹莹也不止一次面临过相似的问题。
她的公婆曾提起,他们可以替她照顾孙女,前提是“必须带回老家”。丽丽不愿意,她不想让孩子重复自己被留守的童年。
在她坐月子时,孩子的奶奶曾从老家到济南帮她照顾孩子。不到两个星期,人又回去了,“她说住不习惯,老是想家”。
经济压力下,孩子的姑姑建议她将小孩送回老家。莹莹下意识拒绝了,孩子不可能离开她。她决定让家人先回老家,她自己带娃。后来又有好几次,姑姑重复提了相同的建议。每次她都假装没听见,转身便离开了。她不想解释,更不想因此发生冲突。
莹莹说,好在这只是一个提议,不是一个板上钉钉的决定。不然她“肯定会反应挺大”。对于“是否将孩子留守家乡”的问题,她心里有默认且唯一的答案。
从孩子出生那天起,莹莹没有一天不在孩子身边。她注重对孩子人际交往方面的教育,常将孩子带到她的小店里。孩子三岁了,她明显感受到孩子的性格与幼年的她不同。
她觉得孩子更活泼外向,是个“小社牛”。有时,孩子会一人坐在店门口玩,主动跟过路人打招呼。“我那个时候是不敢的。”莹莹说。
如今,她不再像过去那般频繁觉得不安,工作累了,抬头看到小孩,她就会感到心安。
这些年,丽丽依旧在学习如何跨出孤独的“牢笼”。目前看来效果还不错。
她看了不少心理学相关的书籍和视频,也常和其他宝妈聊天,向她们“取经”。同时,她在孩子的教育上投入更多心思。她开始主动报班学习如何育儿,搜集大量育儿知识,学习如何与孩子互动。
她发现有些事情慢慢就都释怀了。以前想起来就会难受、想哭的事情,现在她也能像玩笑似的说出。看到别人在社交平台分享快乐,她不像过去只有疑惑。她也学着别的家庭,带孩子一起去可能有趣的地方。
但丽丽觉得自己仍需要继续学习,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孩子。对于后者,“只能说尽力给孩子温暖,不再像我以前总觉得孤单和不安全”,她说。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魏萌、莹莹、丽丽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