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文学语言修辞和美学存在着密切的联系。在林黛玉的诗词中,作为修辞主体的曹雪芹建构了叠音、押韵、平仄等语音修辞,并以“桃花”“菊花”等词語修辞以及拟人、移就、对偶、借代等辞格修辞文本,这些修辞文本蕴涵着丰富的节律美、意象美、移情美、平衡美、模糊美。不同的审美范畴共同构筑起林黛玉诗词独特的美学气质和特色。
关键词:林黛玉;诗词;修辞建构;美学特色
文学语言是一种“以美为标准的对语言的特殊运用”[1],这种特殊的语言形式是修辞主体对语言文字进行创造性调遣、配置之后产生的修辞产物,其中蓄积着丰富的美学信息。正如克罗齐强调的修辞学重要内容之一便是“研究表现美和贴切”[2],通过修辞建构形成的文学语言具有十分鲜明的美学情趣和审美效果。因此,透过文学语言的修辞实践,可以进一步窥探其中蕴含的美学特色。古典文学巨著《红楼梦》具有较高的修辞学研究价值,其中林黛玉的诗词更是体现出了修辞主体高超的艺术语言的创造能力和创意造言的修辞能力,寥寥数字便将林黛玉多愁善感、孤傲高洁的人物形象和性格特点叙写得淋漓尽致,这些诗词中的修辞实践活动是修辞主体创造美、表现美的语言手段,具有其独特的美学特色。
一、语音修辞及其节律美
汉语语音的自身特点为语音修辞提供了重要的材料和手段。叠音、押韵、双声叠韵、平仄等语音材料在语音修辞中发挥着极为突出的修辞功能,这些语音修辞艺术也是呈现语言美的因素和条件。高尔基曾指出:“语言的真正的美,是由于言辞的准确、明朗和响亮动听而产生出来的。”[3]由此可以看出,语音修辞是音乐美、节律美的物质载体。节律最初是音乐艺术领域的专用术语,随着研究的深入,逐渐成为各类不同艺术领域共同存在的审美对象和审美形态,语音的节律美是通过综合调动依附在语言各个单位和层级的语音要素来构筑和营造的音乐审美效果。林黛玉的诗词中主要使用了叠音、押韵以及平仄三种语音修辞手段,这三种语音修辞文本的建构使得诗词节奏明畅,声律和谐,极富音乐的节律美感。
叠音指的是将两个声音形式完全相同的音节紧密相连,叠加使用的修辞方式。这种音节的叠加既可以是单纯词音节的叠加,还可以是重叠式合成词、词重叠形式音节的叠加。从重叠的形式来看,叠音主要包括AA式、AABB式、ABAB式、AAB式、ABB式等。林黛玉诗词中出现了大量AA式的叠音修辞文本,主要见于《咏白海棠》《问菊》《菊梦》《秋窗风雨夕》《桃花行》《凹晶馆联诗》等诗歌语篇,如喃喃、默默、依依、故故、耿耿、摇摇、脉脉、飕飕、纷纷、剪剪、暄暄。这些叠音修辞文本声韵交错重叠,音韵和谐,在强化文本语义内涵的同时又增强了诗歌语篇的节奏,具有较为鲜明的听觉美感意趣。如例(一):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菊梦》)
例(一)是一首七言律诗,诗篇颈联的两句分别建构了“依依”“故故”两个叠音修辞文本,“依依”状不舍、留恋之态,“故故”写烦闷、恼恨之状,两个叠音修辞文本通过节律的调配,增强了语言的形象性,把虚无缥缈的梦境描写得鲜活真实,使人如睹其状、如临其境,使得修辞接受者能够真切感受黛玉当下的心绪。更为重要的是强化了律诗本身的节奏和韵律,给人以一种听觉上的音乐审美享受。
押韵是将韵母相近或相同的音节有规则地交替使用,使相近或相同的语音形成规律性地回环反复。汉语押韵形式众多,有排韵、交韵、抱韵、跳韵、随韵等模式,这些复杂多样的押韵模式渲染了诗词文本的气氛,进一步提升了文本的感染力,强化了“语言的节奏感和音乐美”[4]。林黛玉的诗多为律诗和绝句,押韵方式大都是隔句押的跳韵,且所押之韵皆为平声韵,其中《世外仙源》《杏帘在望》《咏白海棠》《咏菊》《问菊》《菊梦》《凹晶馆联诗》等律诗以及《琴曲四章》前三章都是偶句押韵,且首句也入韵,《五美吟》《题帕三绝句》等绝句的押韵方式同样如此。和律诗、绝句不同,歌行体的《桃花行》《葬花吟》《秋窗风雨夕》等长篇诗歌的押韵方式为随韵,两句换一韵部。这些押韵修辞使得黛玉的诗词语篇悦耳动听,具有复沓回环的音乐审美效果。如例(二):
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世外仙源》)
例(二)是一首五言律诗,首联、颔联、尾联皆押人辰辙,颈联出韵,所押韵式属于二、四句押韵的跳韵,除了颈联之外,全诗韵部一致,相同的韵部使得整首诗节奏明快强烈,韵律上悦耳和谐,极具听觉美感。
除了叠音和押韵之外,诗歌平仄的格律也可以营造节律上的音乐美。林黛玉诗歌中的律诗和绝句大都基本遵循近体诗歌在平仄格律上的基本要求和规则,具体来说,在一个诗句中平仄相间,两个诗句之间平仄相互对应,相邻诗句之间又平仄相黏,这样的平仄格律于整齐中寻求变化,在变化之中求得统一,彼此交替重复出现,使得诗歌产生出抑扬交错、疏密相间、轻重相交、长短互补的和谐的节奏美和层次感。如例(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题帕三绝》其一)
例(三)是一首七言绝句,全诗的平仄格律为“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平平,仄平平平仄仄平。”基本做到了同一诗句中平仄相间,两个诗句中间平仄相对,除了第四局以外,相邻的诗句之间平仄相连。全诗平仄协调,交替对应,具有较强的音乐审美效果。
二、词语修辞及其意象美
词语作为构造句子、段落、篇章的基本单位和基础材料,在修辞中发挥着极为重要的作用。修辞主体在修辞活动中会根据特定的题旨情境和审美需求,选择恰切的词语来组配句子、段落和语篇,从而实现自我的修辞意图和审美意识。在词语的选择过程中,往往会涉及意象的选择。
意象是中国文学、美学、修辞学中的一个重要术语。从修辞学的角度来看,意象是以词语为物质载体,通过词语这种语言符号得以表征和展现,是修辞主体“思想情感、审美意识的物化形态”[5]。在林黛玉的诗词中,修辞主体选择了大量和“桃花”“菊花”相关的词语组织语篇,这些词语分别对应着“桃花”意象和“菊花”意象。具体来说,这两个意象的产生,是修辞主体与审美对象之间双向审美变形的产物和结果,作为审美对象的“桃花”“菊花”意象,存在于修辞主体的思维意识之中,在建构林黛玉诗词语篇的修辞活动之中,修辞主体为了达到特定的修辞目的,在诸多词汇中寻找合适的词语作为语言媒介,使自我的审美情感熔铸于相应的词语之中,从而描写出大脑里的意中之象,这两个具有其相应的修辞审美功能和效果。
“桃花”意象发轫于《诗经》,在中国古典文学漫长的历史进程中逐渐被赋予了多重涵义,“桃花”一词往往和春天的象征、美人的象征、悲情的象征等意象相关。在林黛玉的诗词中,《葬花吟》和《桃花行》等诗词语篇中共出现了和“桃花”有关的词语35个,这些词语既是春天、美人的象征,更是林黛玉凄苦命运、凄美爱情的象征。这些修辞意象的建构是修辞主体曹雪芹审美情趣选择的结果,同时又是表现林黛玉性格特点、人物命运、审美取向的修辞手段。林黛玉自幼丧母,身体孱弱,后父亲也因病故去,只得寄人篱下,漂泊无依,虽生得一脸美好容颜,但因为种种人生境遇,自身性格细腻敏感,感情丰富深刻,又忧闷、孤僻。这样的气质类型使得黛玉容易从日常生活中的琐碎事物中生发出种种消极的感慨和愁思。盛开在春天的桃花意味着蓬勃的生命力,具有十分强烈的生命意识和时间意识,但由于性格的影响,黛玉眼中的桃花意味着生命的流逝,生机的衰败,由桃花的消逝联想到自己和贾宝玉艰辛、凄苦的感情,继而上升到自己悲凉的命运,桃花也就成了林黛玉“悲剧命运的主题花”[6]。如例(四):
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桃花行》)
歌行体的《桃花行》描绘了林黛玉以泪洗面的忧伤和哀愁,例(四)更是渲染了一种凄苦、悲凉的美学基调。这种基调的营造靠的就是作为修辞符号的词语,修辞主体在建构《桃花行》时将象征春天和悲情的词语——“桃花”铺陈在语篇之中,修辞接受者在文本解读过程中经由作为载体的词语联想到了其所关涉的“桃花”意象,并通过不同“桃花”意象的对比以及意象与林黛玉的类比,来感受其中蕴含的悲剧美学色彩。
在我国的传统文化语境中,菊花历来被冠以清高孤傲、傲霜清丽的品质。当然,不同修辞主体笔下的“菊花”意象也有不同的精神内涵,或超脱,或高洁,或清冷,或哀怨……总的来说,《红楼梦》中的“菊花”意象呈现出“感伤、哀怨的特点”[7]。林黛玉诗词中共使用了4次与“菊花”相关的词语,出现在《咏菊》《问菊》《菊梦》三首律诗中,这些作为修辞符号的词语和林黛玉孤僻、清冷的人物性格相吻合,同时也和她凄苦的人物命运相契合。和“桃花”意象一样,林黛玉诗词中“菊花”意象的书同样写蕴涵了哀怨感伤的美学意境。如例(五):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问菊》)
例(五)是林黛玉的激愤之作,满腹愁思却无处排解,有谁知晓,更与何人诉说?就如这菊花一样,孤傲,清冷,寂寞!修辞接受者之所以能感受林黛玉的内心情感,体会全诗表达的悲凉之美,依靠的就是承载“菊花”意象的词语符号。
三、辞格修辞及其移情美、平衡美、模糊美
移情是文学作品中常见的美学现象,这种现象主要依靠移情作用得以呈现,朱光潜曾强调移情是“美学上的最基本的原则”[8]。同时,移情还是修辞活动中建构拟人、移就两种修辞格的内在心理机制,通过移情建构的比拟、移就两种修辞格具有鲜明的移情美学特征。拟人修辞文本将人和物的某种性状、情致、特点沟融互通,使两者达到情趣的回流反复,彰显修辞主体在特定语境下人物互动、神情同一的状态。林黛玉的诗词中建构了15例拟人修辞文本,无论是《葬花吟》中的“燕子”“杜鹃”“冷雨”“鸟”,还是《桃花行》中的“东风”“桃花”,亦或是《咏白海棠》中的“梅花”,这些自然之物都和修辞主体的情趣发生了交织互动。移就修辞建构的重点是修辞主体在特定的语境中必须将人的性状移植到自然事物之上,这种移植活动同样也是修辞主体的情感思绪、审美意识的语言表现。林黛玉的诗词中建构了6例移就修辞文本,分别是《葬花吟》中的“香巢”“艳骨”,《秋窗风雨夕》中的“泪烛”以及《桃花行》中的“憔悴花”“寂寞帘”。通过拟人、移就两种修辞格的建构,无情感思绪的自然物体也就具有了人的情致状态,诗歌的语言表现顿时飘逸灵动起来,这些修辞文本不仅描绘出了自然之物的情趣,而且进一步刻画和丰富了黛玉的性格特点和人物形象。从接受上看,修辞接受者在文本解读中更能够深刻體悟林黛玉的心境和思绪,与黛玉形成思想情感上的共鸣和互动,在文本解读中得到一种美的享受——失意、怅惋、凄苦、忧愁等多种情绪交织的情感体验。如例(六):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葬花吟》)
《葬花吟》勾勒出的伤春图景可以说是林黛玉对自己悲凉宿命的血泪倾诉,黛玉多愁善感,情感细腻真挚,丰沛的感情易于流露外泄,为了寻求内心情感抒发的窗口,将自己孤寂、忧伤的情绪和心理熔铸于例(六)中的“香巢”“燕子”之上,诗行给予修辞接受者以移情的审美感受。
平衡原则,是美学中的一个重要学说,它涉及美与形式的关系,许多研究者将美和形式联系起来,“把美看成是形式”[9]。在诸多形式之中,匀称平衡的形式是构成美的其中一个因素,无论如何复杂多变的形体,都含有一个基本的原则,就是平衡或匀称。这一原则同样可以用来解释修辞活动中对偶建构的内在心理机制。对偶是修辞主体将字数相等、句法相近或相同的两个语言成分有意识地排列在一起,其中的两个语言成分在形式上和性质上都体现出了平衡的原则。对偶修辞的架构不仅加强了文本的审美价值,还给人一种视听觉上对称平衡的审美感受。林黛玉的诗词中,共使用了16例对偶修辞,其中《秋窗风雨夕》1例,《咏白海棠》2例,《咏菊》2例,《问菊》1例,《菊梦》2例,《世外仙源》2例,《杏帘在望》2例,《黛玉哭花阴》1例,《葬花吟》2例,《桃花行》1例。可以看出,林黛玉的诗词中基本都建构了对偶修辞文本,且都是严式对偶,这些严式对偶无论对语言成分外在形式的平衡要求更为严苛,由此营构的形式美感更为平衡。如例(七):
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世外仙源》)
例(七)中的颈联两句为一个严式对偶,名词“香”和“花”相对,动词“融”和“媚”相对,名词短语“金谷酒”和“玉堂人”相对,前后两语在词性和词语的外在形式上都严格遵循着平衡原则,体现出一种平衡和谐之美。
借代是汉语中常见的修辞格,借代修辞中涉及的两个事物之间不存在必然的联系和相似之处,但两者之间在逻辑或语义上依然存在某种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关联。修辞主体往往利用这种关联进行创造性的语言活动,以满足其叙写和表达的目的。借代的内在心理基础是“关系联想”[10],修辞接受者凭借这种思维运作才能够解读出本体和借体之间的关联,这也就导致了修辞解构中的模糊。因此,借代修辞具有一种朦胧的模糊美,这种模糊美提高了审美情趣的效能。林黛玉的诗词中一共建构了5例借代修辞文本,分别为《题帕三绝》中的“珠玉”代眼泪,《世外仙源》中的“玉堂人”代皇妃元春,《葬花吟》中的“香丘”代坟墓以及“红颜”代女子,这些借代修辞均是模糊审美的物化形态。如例(八):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葬花吟》)
例(八)借“红颜”来代“女子”,属于旁借中的事物和事物的特征或标记相代。修辞接受者经由美丽的容顏联想到女子,联想往往是模糊的,这种模糊的思维方式使得修辞接受者在审美活动中获得一种独特的模糊审美享受和审美情趣。
四、结语
作为一门边缘性的综合学科,修辞学和美学存在着密切的联系,这种联系在文学语言的修辞中表现得更为突出。林黛玉的诗词是曹雪芹创意造言的修辞性产物,具有极高的修辞学研究价值和意义,其中的修辞建构彰显出黛玉诗词独特的美学气质。在林黛玉的诗词中,作为修辞主体的曹雪芹建构了叠音、押韵、平仄等语音修辞,“桃花”“菊花”等词语修辞以及拟人、移就、对偶、借代等辞格修辞,这些修辞文本的建构蕴含着曹雪芹独特的审美意识、审美情趣和审美观念,分别对应着节律美、意象美、移情美、平衡美、模糊美。这些不同的审美范畴共同构筑起林黛玉诗词的美学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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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李文贤,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汉语言文字学专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修辞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