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杰
“今年正月初九,近50家医院的负责人线下聚集在一起,来商量下一步如何维护自身权利、应对远程视界·宝信融资租赁案件的新进展。”代理该案的一位律师对《财经》记者表示。
近日,数十家医院收到最高人民法院下发的《民事裁定书》,指令陕西省高级人民法院再审宝信融资租赁以及医院之间的纠纷案;再审期间,中止原判决的执行。
远程视界曾经是医疗行业的明星企业,曾拥有60多家子公司,在其医疗“创新”的模式中,该公司和医院、融资租赁公司签署协议:融资租赁公司出资金;远程视界负责买医疗设备、垫付设备租金,帮助基层医院运营科室、提供专家指导;基层医院负责提供场地。产生收益后,几方分成。
多位医院代表、远程视界前员工以及远程视界代理商称,大概有1000家县级医院采取了上述医疗租赁的模式。
但从2017年开始,远程视界出现资金链断裂,无法垫付设备租金。于是,融资租赁公司将大量的承租人(医院)诉讼至法院。
远程视界医疗租赁案件已经跨度五年。2018年,多位医院代表提供的一份表格显示,有442家与远程视界签了三方设备采购合同但设备未到位的医院,总金额高达63.1亿元。
当前,最高人民法院下发的《民事裁定书》中提到的融资租赁公司是宝信融资租赁。据多家医院的院长表示,宝信融资租赁和远程视界与近100家医院签订了医疗设备租赁合同,项目共128个,设备总额超过17亿多元,租金总额在19.5亿元左右。
多家涉案医院院长对《财经》记者表示,没有收到任何租赁物,甚至连个螺丝帽都没看见。
“在分成模式中,刚开始合作的医院还可以收到部分医疗设备。但从2017年开始,远程视界和融资租赁公司无法给医院提供完整的设备或压根不提供任何设备。我们收到了一些零部件,但不成套,也没法使用,只能闲置在仓库里。”一位医院院长表示。
《财经》记者发现,2020年左右,北京、山东等多地的法院在审理类似案件中驳回了融资租赁公司的诉求。
以山东省济南市中级人民法院为例,在其网上公开的山东地矿租赁(现更名为“山东文旅投资集团融资租赁”)与郸城县某医院的《民事裁定书》称,通过郸城县公安局的回复函以及其他证据,可以认定,本案民事诉讼与刑事侦查案件指向同一法律事实,即《融资租赁合同》涉嫌合同诈骗。
“按照‘人民法院作为经济纠纷受理的案件,经审理认为不属经济纠纷案件而有经济犯罪嫌疑的,应当裁定驳回起诉,将有关材料移送公安机关或检察机关规定,本案应先通过刑事诉讼程序解决,一审裁定驳回山东地矿租赁的起诉,有事实依据和法律依据。对山东地矿租赁的主张,本院不予支持。”该判决书显示。
不过,西安市中级人民法院、陕西省高级人民法院分别在2019年、2021年先后判决宝信融资租赁公司胜诉,数十家与宝信融资租赁签订合同的医院败诉。
“此次收到最高法院的重审裁定书后,各家涉诉医院较为欢欣,回想过去五年的诉讼历程,对所有人都是一个煎熬。前期败诉的结果,致使不少医院的账户被冻结,尤其是在三年的抗疫中,涉诉医院承担着非常大的压力。”多家医院的代表表示。
上述律师称,既然医院没收到设备,宝信融资租赁和远程视界的资金流向何处,这是个关键点,还有待相关部门进一步调查取证。医院方期待更高层面的司法机关,能够關注到这件事,并对此类型案件统一审理。另外,在医疗租赁物不存在的情况下,三方签订的融资租赁合同是否具有法律效力,医院应承担什么样的责任等问题,这都是医院院长关心的问题。
截至发稿日期,宝信融资租赁及其股东西安陕鼓动力(601369.SH)尚未回复。
最高人民法院指令陕西省高级人民法院再审,再审期间,中止原判决的执行。图/河北省某医院
春节前后,有30多家基层医院收到了最高人民法院的《民事裁定书》。“各家医院收到的《民事裁定书》内容几乎都一样,只有医院姓名等少数细节存在不同。”多位县级医院院长对《财经》记者称。
最高人民法院的《民事裁定书》显示,案涉租赁物是否实际交付,宝信融资租赁是否明知医院在未收到租赁物的情况下提前签署《收货确认书》《验收报告》,宝信融资租赁在支付购买款时是否对租赁物已经交付尽到了必要的注意义务,是否明知或者应知医院未收到租赁物仍然向远程视界付款,属于判定当事人权利义务关系的基本事实。
“原审法院对上述基本事实未予查清,也没有准确认定宝信融资租赁向远程视界支付租赁物价款是否存在过错、对于自身租金损失是否负有责任,直接判令医院承担全部租金支付义务。”最高人民法院称,并指令陕西省高级人民法院再审;再审期间,中止原判决的执行。
早在2014年左右,远程视界承诺对医院支付租赁款,承诺提供免费设备,开创了“远程视界+医院+租赁公司”新模式。但在2016年,远程视界就出现了问题,部分医院的设备开始不到位。
而宝信融资租赁与医院远程视界合作的项目大部分于2017年开始。但当时,多数刚做此业务的医院并没有意识到风险,认为在自身既不需要出钱的情况下,可以提高当地医疗水平,并能享受收益分成,于是签订《融资租赁合同》《委托购买协议(三方)》时,也签订了设备的《收货确认书》《验收报告》。
“我们不懂金融,当时也没仔细看《收货确认书》《验收报告》,在设备没到位的情况下,与其他合同一起就签了字。另外,当时远程视界的名气很大,我们也没怀疑。”一位黑龙江省某县级医院院长称。
从2018年1月,远程视界停发工资,员工成批离职,公司资产开始被法院强制执行,实控人韩春善个人股权遭冻结。
远程视界倒塌之后,租赁公司开始向医院追债。“有的医院选择了和解。不愿意和解的医院被起诉了,许多医院的账户都被租赁公司申请了冻结,我们在对员工发放工资上遇到了困难。”另一家医院院长对《财经》记者表示。
在与宝信租赁的案件中,几乎所有的医院都败诉了。2019年,来自四川、陕西、新疆、宁夏、河北等十余个省和自治区的县级医院收到了西安中院的判决书,需支付医疗设备的租金及逾期利息1000万元至1亿多元之间不等。
医院不服,齐聚西安,并提请上诉。2019年底,陕西高级人民法院将案件发回重审。几经周折,2021年9月,陕西省高级人民法院经审判委员会讨论后,维持原判。
但多家医院依然不认同上述判决,于是向最高人民法院申请再审。“融资租赁合同法律关系兼有融资和融物功能,出租人支付购买款,承租人取得占有使用租赁物并向出租人支付租金,是融资租赁合同的目的。租赁物实际交付与否,对当事人之间的权利义务有重大影响。”近日,最高人民法院表示。
在北京市隆安律师事务所合伙人李维强律师看来,按照法理,一个完整的融资租赁法律关系是由三方当事人和两个合同组成的。如果人为将借款与买卖行为理解为两个完全割裂的合同,分别处理,就违背了融资租赁的制度设计。之所以原《合同法》第二百四十五条规定了“出租人应当保证承租人对租赁物的占有和使用”这一硬性要求,就是考虑到交付租赁物同样是出租人的重要义务之一。如果不考虑这一点,那就是把融资租赁关系变成了纯粹的借款关系,而借款并非各家医院的初衷。
“虽然大部分医院对陕西省高级法院是否还会坚持原来的观点持有疑虑,但有了最高法院的裁定思路,医院还是感觉案件的前景充满希望。”李维强表示。
天眼查显示,在未统计子公司的情况下,仅远程视界面临的司法风险就接近2000条,被列入失信被执行人119次。
早在2019年9月,韩春善被广西贵港市人民检察院批准逮捕,罪名为涉嫌合同诈骗和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
多位医院人士称,在宝信融资租赁医疗案件中,韩春善在2021年5月曾出现在陕西高级人民法院。
“据我们了解,从2019年至今,韩春善一直处于调查和取保候审交替的过程中。”多位医院人士对《财经》记者表示。
“融资租赁公司在放款前,要求远程视界提供设备发票,但很多设备是虚构的,所以公安部门的方向包括虚开增值税发票和虚假交易。”一位知情人士表示。
远程视界已经没有资产可供执行,于是融资租赁公司将把医院告上法院。“我们当时和远程视界共建心血管科室,计划引进近70套相关设备,共计4000多万元。每个月融资租赁的租金为150万元,由远程视界代还。远程视界将租金打到医院的账户,医院再将该笔资金转到租赁公司的账户。但远程视界只转账了五个月,仅750万元,此后就停止了支付租金。”一位黑龙江某县级医院院长称。
至于远程视界和宝信融资租赁之间的资金流动情况,多位医院人士称,并不知道,当时也不关心这件事。
2017年12月,医院收到了宝信融资租赁的律师函,租赁公司要求偿还租金,但远程视界却早就停止了租金供应。“在融资租赁公司起诉我们之后,医院也以没有收到设备为由起诉了远程视界和宝信融资租赁。”院方人士称。
多位医院院长对《财经》记者称,在2021年,远程视界的律师找到医院,提出了和解条件:若医院认同和偿还对宝信融资租赁的债务,远程视界则将其他医院的债权转移至接受和解的医院,会得到相应的“补偿”。
“我坚决不认可这种和解的方式。首先,我们没有收到任何的租赁物,这违背了《合同法》的规定。其次,这些医院同为难兄难弟,大家不会鹬蚌相争。再次,基层医院本身具有公益属性,并不以盈利为目的,最近几年的财力更是捉襟见肘,已经没有能力支付这笔‘债务和年化24%的违约金。”上述黑龙江某县级医院院长表示。
根据宝信融资租赁公司第三大股东西安陕鼓动力披露的数据,截至2021年末,宝信融资租赁总资产规模为27.54亿元,净资产5.4亿元,净利润为-1.04亿元。
从财务数据来看,宝信融资租赁近年来下滑较大,2017年-2020年其总资产分别為77.5亿元、42.77亿元、34.56亿元、30.44亿元;其净利润分别为1.23亿元、-0.21亿元、-0.27亿元、-0.64亿元。
另外一家与远程视界有业务往来的人士表示,近年来已有一部分医院选择了与融资租赁公司和解。对于未和解医院产生的损失,当下依然由融资租赁公司承担。医院有损失可以起诉远程视界,但租赁公司不得不对医院追责。
在另一位法律人士看来,评判远程视界案的另一个角度在于资金流的走向。融资租赁公司、医院、远程视界三方的资金最终到达了哪一方的账户,厘清资金的使用是否符合合同的约定。
一般而言,医疗设备租赁分为直租和售后回租两种方式,直租是指在医院确定相应的医疗设备及供应商(生产商),并办妥相关医疗设备引进审批手续后,租赁公司根据医院要求购进选定的医疗设备,交付给医院使用,医院在使用期内分期支付一定金额的租金,以此取得设备的使用权和收益权。
而售后回租,主要是融资租赁公司为医院融资为主,将床位、设备,甚至地下管网等标的物办理抵押登记,提供类信贷服务。
但远程视界医疗租赁模式中,采取了直租方式,但却加入了垫付、分成等手段。收益由租赁融资公司、远程视界、专家、医院四家分成,分别为25%。
其中设备运营担保约定:远程视界联合融资租赁机构提供设备融资租赁业务。医院不需要设备投资,只需从项目收入中按比例归还设备款。远程视界担保办理融资租赁保证金和管理费由远程视界支付,设备融资租赁所产生经济责任由远程视界承担。
该模式下,融资租赁公司也失去了风险意识。2017年,宝信融资租赁净资产仅7.86亿元。而当时宝信融资租赁和远程视界、医院的租赁项目共128个,设备总额17亿多元,租金总额19.5亿元左右。
在一位行业资深人士看来,无论对于融资租赁公司和金融租赁公司,监管都要求“对单一承租人的全部融资租赁业务余额不得超过净资产的30%,对单一集团的全部融资租赁业务余额不得超过净资产的50%”。宝信融资租赁承租人的数量是近100家医院,单家的金额并不大,表面上已经符合监管要求。但实际上,宝信融资租赁的另一对手方是远程视界,远程视界在三者关系中扮演着担保人和主导者的角色,也就是说,宝信融资租赁将其医疗租赁上几乎全部的业务放在远程视界这一个“篮子”里。
“上述模式存在很大的弊端,即使设备到齐了,几方合作的科室正常运作,远程视界和租赁公司肯定是想快速取得回报,但对手方几乎都是县级医院,它们处于医疗资源有限、基础薄弱的基层,再加上其公益性的特征,很难取得较高的收益。从县级医院获得不错的投资分成是不可能的,他们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一位金融租赁公司医疗租赁事业部负责人对《财经》记者表示。
另外一位融资租赁公司副总裁称,他所在的公司曾参与基层医院设备分成模式,不过很快就叫停了项目、提前终止合同。
“这种商业模式不可持续,远程视界们投入非常大,并对医院连带担保责任,一旦资金链出现问题,很有可能出现崩盘。于是,租赁公司起诉的对象只能是医院。从过往的经验来看,即便存在着真实的标的物,即便医院违约了,租赁公司能采取的有效手段也很少,更倾向于协商展期。”该融资租赁公司副总裁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