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鲍尔吉·原野
图/七酒米
额尔古纳河里头有无数条河,一起往前流,这叫暗涌。但是你在外边看不见。
门德做了一个梦,他用桦树皮做了一只船,像一穗玉米那么长,他把船放到河里,桦树皮船晃晃悠悠地漂向远处。
门德说,船,回来!
船像听懂了他的话,掉头往回漂。
门德说,这条船大点就好了。船突然变大了,变得两米多长,像牛车那么大。
门德跳上船,说,漂吧。
船向河心漂去,岸边的芦苇丛在他视野里消失。船越漂越快。门德说,慢点,慢点。
桦树皮船不听他的话,在浪尖上飞驰。一个浪头打来,船翻了。
门德吓醒了。他从炕上跳下来,走到院子里,从立在东山墙的桦木杆上剥下一堆白色的桦树皮。
桦树皮好剥,一扯,雪白的树皮横着下来一圈。门德回屋找到订书器,做了一只桦树皮的船,跟他梦到的那只船差不多大。他拿着这只船往村边的额尔古纳河走。
清澈的额尔古纳河流过来,河床里的水流很丰满,像不愿往前流淌,要向两岸溢出去。如果河流可以用胖来形容的话,额尔古纳河是一条肥胖的河。
水鸟在河的上方不知疲倦地飞翔,它们滑翔,转弯,双翅展得笔直,好像丈量河里的鱼有多大。
岸边的红柳向河里倾斜,但没有一棵柳树掉进河里。从高处看,河两岸的风景一模一样。土地的样子,柳树和杨树的样子全一样,吹来吹去的是同一阵风。但河岸这边是中国地界,河对岸是俄罗斯。
门德今年12 岁,上小学四年级。父母亲是蒙古族,外祖母是俄罗斯族,门德遗传了外祖母的特征:金色头发,蓝眼睛。他会说蒙语、汉语和俄语。
门德到了河边,拨开芦苇,打算把桦树皮船放到河水上漂流,忽然想,应该找好朋友狗宝一起玩。门德捡起一块石头,把桦树皮船压在芦苇上,回村找狗宝。
狗宝大名孙国宝,今年11 岁。他为什么叫狗宝呢?他爷爷是俄罗斯族,发不好“国”这个音,听上去像“狗”。为了照顾爷爷的舌头,他名字改成了狗宝。
门德找到狗宝,告诉他桦树皮船的事。他俩跑到河边,狗宝拿起小船,说这条船上应该装点东西。他往船里放了几块鹅卵石。
桦树皮船在水里慢慢漂荡,浪头打来,小船沉到水底。
门德不高兴,说,辛辛苦苦做的船,你让它沉底了。
狗宝说,我们去做一条大桦树皮船。
他俩赶到门德家,剥下更多的桦树皮,用订书器把桦树皮钉起来,做成了一条二尺多长的桦树皮船。
狗宝手巧,在船头立了一根火柴棍做的旗杆,上面粘一面纸做的小红旗。在船尾钻一个洞,系上一根麻绳牵着,防止船漂走。
他俩捧着船到河边,把船放到水里。大桦树皮船太轻了,在水里晃来晃去。
狗宝说,我说过船里要放东西,否则会翻船。
他们撸下来一堆柳树叶子铺在船舱里,上面放了一块石头和一条死鱼。死鱼是狗宝在红柳丛里发现的。
他们把船放到河上,这条船稳稳地漂浮在水面。他俩牵着麻绳在岸上跑。
没想到,麻绳被老榆树露出水面的树根挂住了,这条船挣脱麻绳,向河心漂去。越漂越远,被河中央的渚头挂住了。
门德说,咱俩下河游泳,把船找回来。狗宝说好。
门德脱下衣裤系在自己的胳膊上,用麻绳把两双鞋拴在自己的腰上。他从兜里掏出另一条麻绳,让狗宝照做。
狗宝用自己的短袖衫和蓝裤子包住鞋,拴在腰上。他们光着屁股往河里走。
狗宝说,挂船的渚头离对岸很近,咱们找到船后到对岸玩一会儿。
门德说,对岸是俄罗斯,能让咱们上岸吗?
狗宝说,咱们到对岸森林采点稠李和越橘果。
门德说,对。
他们下河的地方是一片刺楸树林,树下长着灌木胡枝子。他们从斜坡往下出溜,光屁股的样子很显眼,上身乌黑,像榆树的树干,腿也乌黑,中间的屁股雪白,像两个香瓜粘在一起。门德屁股更白,他是白种人。
门德走在前面,他把脚伸到河水里,河水真凉啊,有点打怵。他对自己说男子汉做事要有始有终。另一条腿迈进河里,水还是那么凉。门德突然想起一件事,问狗宝,你会游泳吧?
狗宝说,我会呀,咱俩在少狼河游过泳,你忘了?
门德说,我在确认。他又说,狗宝,你不会被河水淹死吧?
狗宝笑嘻嘻地说,在少狼河游泳,我憋一口气钻到水里,没多大一会儿就浮上来了,想淹死都死不了。
门德说,你要是有危险,我会救你。
门德再次把脚伸进水里,又想到一件事,转身说,狗宝你记住,河从西往东流,我们不能直直地游过去,那样太费力,按45 度角斜着游过去,这样省力。
门德转过身往河里走,双腿踩到河水里,说,狗宝,你看到渚头的桦树皮船了吗?
狗宝说,看到了。
门德说,用眼睛盯着桦树皮船游,就不会迷失方向。
狗宝说,记住了。
门德又说,在河里,不能立起身子,游累了,你肯定停下来休息,要立起身子看自己游到了哪里,对不对?
狗宝点点头。
门德说,错了,这是倒霉的开始。累了你就把身体翻过来,仰泳歇着。你知道在河里立着身子有什么后果吗?
狗宝说,不知道。
门德说,死亡。我没吓唬你,河表面是一层水,河底下有暗涌。额尔古纳河里头有无数条河,一起往前流,这叫暗涌。但是你在外边看不见。你如果把身子立起来,双脚就被下面的暗涌吸走,像有两只大手把你拽到河底。想挣扎都没用,所以……
狗宝说,你别说所以,直接告诉我怎么做。
门德用手指着狗宝说,你要让身体始终保持跟水面平行的姿态。门德把左手和右手的手掌放在一起,就像这样,那你就安全了。
狗宝说,所以我按你说的做。
门德说,对!他扑通跳进河里,随后又一声扑通,狗宝也跳进河里。
河水真凉!此刻的草原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中午气温可以达到36℃,草叶子都晒蔫了。强烈的阳光让人睁不开眼睛,人不管多大的眼睛都得眯着,像狗宝的眼睛那么小。可是河水为什么这么凉呢?
额尔古纳河的上游是海拉尔河,发源地在大兴安岭西侧的吉勒老奇山的西坡。山坡上几百个泉眼的水汇合一体,从高处往下流,汇成小溪。几百个小溪汇成小河流淌。溪水与河水流过冻土带,水冰凉。
门德在冰冷的河水里游泳,他脸冻得发青,牙齿颤抖。此刻,大草原消失了,眼前只有荡漾的水,浪头像一双双大手推你。看一眼天空,天空无限遥远,看不到地平线。
门德不时回头瞄身后的狗宝,他看到狗宝的黑脑袋像一个小铁锅,从水里钻出钻入。这条河不知道多宽,也许200 米,也许300 米。门德下水前觉得河面不宽,进了水里,就觉得河面辽阔,桦树皮船还在远处。
门德提醒自己别慌张,慢慢游。他借助河水的推力,斜着游向渚头的桦树皮船。门德先蛙泳,累了,改成侧身游。手臂酸了改仰泳。
他回头看狗宝,狗宝的脑袋一仰一沉往前游,抬头时,他闭着眼睛,嘴向外喷水,头发像涂了黑漆的韭菜一样整齐地挂在前额。
狗宝,狗宝,门德喊。
狗宝抬起头,往左右看。
门德说,我在这里。
狗宝用手摸一把脸上的水,说,河里好凉啊,像冰窟窿。说着他双手往上一伸,头浸进水里。马上,他的头从水里冒出来,又沉到水里,双手拍水。
门德一看,糟了!狗宝立起身子,腿被暗涌吸住了。暗涌是吸力特强的漩涡,过不了一会儿,人就沉入河底了。
狗宝第三次冒出头,喊了一句什么,门德没听清。狗宝又沉入水里。
门德拼命游过去救狗宝。
救人有学问。淹水的人抓住任何东西都不松手,如果救人者被他抓住手脚,不仅救不了人,反而会被淹水者拖到河底。
门德游到狗宝那边,只看到一串气泡冒出水面。冒气泡说明狗宝喝水了。他肚子里灌进去太多的水,自然就沉到河底了。
门德扎一个猛子,进水里,挥动双手抓狗宝,没抓到。他抬头换口气,再扎个猛子,这回摸到了狗宝的脊背,也许是屁股,光溜溜的抓不住。门德察觉狗宝的手正抓自己的腿,他用力一蹬,摆脱了狗宝的手。如果不摆脱狗宝的手,俩人就一起沉底了。
门德第三次浮出水面换气,再扎猛子下去。双手向前摸,终于摸到狗宝肩膀。他用手薅住狗宝的头发往水面上拖,防备他的手抓自己。
门德把狗宝薅出水面,让他的鼻子和嘴朝向天空。狗宝深吸一口气,狂呼乱喊,两只手激烈拍打水面。
门德喊,你别动,听我的!
狗宝拼命拍水,门德如果不死死薅住他头发,他肯定把门德拖入水里。
一瞬间,门德想起村里的鄂伦春渔民占布说,要把溺水者打昏,把他嘴和鼻子露出水面,他就死不了。门德左手薅着狗宝的头发,右拳狠狠砸他脑袋一下。
狗宝的双手不拍水了,不知道他昏迷了没有,昏了才好。门德右胳膊夹着狗宝的脖子,左手划水往前游。
狗宝的脑袋夹在门德的臂弯里一动不动。门德有点害怕,狗宝死了吗,还是没死?
门德没感觉累,游到对岸一块红石头处。他感觉左脚触到地面,地面有尖利的石头。脚硌得疼。他站起来,手架在狗宝腋下,拖着他往岸上走。
狗宝闭着眼睛,身体软绵绵的,很重,脚碰到土地没有往前走的意识。
门德把狗宝放在岸边的草地上,觉得心跳得像爆炸了一样。
他喘了一会儿气,看身边的狗宝还是一动不动,门德哭起来。他越哭越伤心。这时候心里有一个声音说,狗宝没死,被你砸昏了。
门德不哭了,定睛看狗宝到底死没死。狗宝的脸色原本黑红,现在变得灰白。门德想起有人说看一个人死没死,要扒他的眼皮,看他眼珠转不转。门德扒开狗宝的眼皮,没反应。眼白像羊眼睛一样无神。左眼这样,右眼也是这样。
他又想起有人说看一个人死没死,要听他的心脏。门德不知道人的心脏在哪里,他趴下听听狗宝胸脯,听听他的肚子,没听到心跳。
门德又开始抹眼泪,他告诉自己别哭,想想人们还说过啥。他忽然想起来,人淹死是因为肚子里进了水,要把溺水者肚子里的水控出来。
门德双手挤压狗宝肚子,挤了半天没看到他的嘴里冒水。狗宝可能真死了。
门德趴到他的身上呜呜大哭,说,狗宝你别死啊,你是我的好朋友,你死了之后,我不知道怎么办。
你应该让他倒立控水。
谁的声音?门德松开狗宝,抬头看,一个身穿长袖绿帆布制服的少年站在面前。他戴一顶翻毛的狍子皮帽,脚上穿雨鞋。背一个背囊。手拄拇指粗的木棍,另一只手拎着半个麻袋大的牛皮口袋,口袋上有几十个高粱米粒大的小洞。
门德站起来问,你是谁?
这个少年说,你先把衣服穿上。
少年说,我是那木卡,你是中国人吧?
对方在说俄语,门德的回答也用俄语。他说,我是河对面村庄的中国人,我叫门德。
那木卡好像没听他的答话,走到狗宝身边,单膝跪地,用两根手指捏狗宝的颈动脉,说,他还活着。
他把背囊放下,取出一个褐色的金属扁酒瓶,拧开盖,用手掐狗宝的腮帮子。狗宝的嘴被掐得像喇叭花一样张开,那木卡往他嘴里倒了两次酒。第一次倒酒,狗宝没反应。第二次倒酒,狗宝咳嗽起来。
门德激动地说,狗宝活了!他用手推狗宝的肩膀。
那木卡说,别动。他从背囊里取出一束捆得很整齐、很粗的绳子,解开,把两头拴在狗宝的脚腕子上,往前拖狗宝,拖到一棵核桃楸树下,把绳子甩到树杈上,这个动作就是蒙语说的“额尔古纳”,“甩过去”的意思。那木卡拽住从树枝上垂下来的绳头,对门德说,你来帮我,一起拽绳子。
狗宝的身体一点点升高,慢慢被吊起来,脚朝上,头朝下,胳膊无力地垂向地面。
那木卡让门德用脚踩住绳子,别松开。他走到狗宝背后,一只手握住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腕,抱住狗宝肚子,用力勒。
哗——狗宝的嘴像喷泉一样,喷出了额尔古纳河的水,也许是上游海拉尔河的水。那木卡松开手,勒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
狗宝吐出很多水。
门德看到狗宝吐出的水里有一条火柴大的小鱼在摇摆,还有没嚼断的面条和菠菜叶。
那木卡接着勒狗宝肚子,勒到第五下,第六下,狗宝哇一声哭出来,双手晃动。
狗宝睁开细小的眼睛,看到门德是倒立的,脑袋朝下,脚朝上。狗宝并不知道自己被吊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感到难受,叫了一声。
门德高兴地冲过来抱狗宝。他一抬脚,绳子松开了,狗宝下坠,好在那木卡从后面抱着狗宝,没让他头朝下摔在地上。
那木卡把狗宝放下,扶他站起来。
门德把狗宝腰间的绳子解下,拧干他衣服的水,让他穿上鞋,问狗宝,你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狗宝说,不知道。
门德说,你刚才死了。
门德又说,我们渡额尔古纳河,游到中间,你被暗涌拖进去淹死了。
但门德没说他用拳头砸狗宝脑袋和用胳膊勒他脖子的事。
狗宝用手指那木卡,问,他是谁?
门德说,他是那木卡,是他把你救活的,他往你嘴里倒了酒。
狗宝向那木卡鞠躬说,谢谢你往我嘴里倒酒。
门德说,你应该谢谢他救了你的命。
那木卡问,你们来做什么?
门德说,我们的桦树皮船被河水冲走了,来找船。他回头看河水里的渚头,什么也没看到。
那木卡说,你们脚踩到了俄罗斯的土地,是私自越境,边防军见到会抓你们。你们快游回去吧。
门德说,不可能,我们俩有俄罗斯长期居留证,来俄罗斯好几次了。
那木卡问,你们怎么弄到的长期居留证?
门德说,我舅舅是俄罗斯公民,在布拉戈维申斯克当园丁,所以我有俄罗斯长期居留证。
狗宝说,我大伯在阿穆尔州当吊车司机,我也有俄罗斯长期居留证。
门德说,狗宝你神志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