逯元玲
(泰山学院合作发展处,山东 泰安 271021)
贯休(832—912)为晚唐五代时期的著名诗僧,诗书画皆驰名当时。贯休七岁出家,一生辗转多地,游学弘法,创作了大量脍炙人口的诗歌,与皎然、齐己合称晚唐五代三大诗僧。贯休圆寂后,其诗歌由其弟子昙域编为《禅月集》而得以流传,现存诗735 首。
晚唐五代战乱频仍,为求得一方清净安身之处,贯休于古稀之年率弟子入蜀,深得前蜀王建礼遇,度过了十年美好时光后圆寂。贯休所创作诗歌极少表明年代,故其行踪及诗歌编年成为贯休研究乃至唐诗研究的重要内容。贯休入蜀时间为其生平活动中的一件大事,又涉及数首诗歌的系年,故不可不察。由于文献记载不明确或错误,学界对贯休入蜀时间多有争议,如马凌霜利用相关文献认为《益州名画录》记贯休“天福年入蜀,王先主建赐紫衣”及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编《唐诗选》中贯休“昭宗天复(901—904)中定居西蜀,受到王建礼遇”皆有误,并据《郡阁雅谈》“后入蜀,值王建称藩”的记载认为王建称藩为907年,贯休至蜀当在天复七年(907)。①马凌霜.贯休入蜀的时间及生卒年补正[J].文学遗产,1981(4):13.田道英依据相关文献及昙域《禅月集序》“十年已来,迥承天眷,无何,壬申岁十二月……奄然而绝息。”考证贯休于天复二年暮春从黔中到白帝城,是年秋天开始西行赴蜀,并于天复二年秋到达成都。②田道英.贯休生平系年[J].四川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4):116.张海认为《唐才子传校笺》考订“贯休被黜黔中在天复二年初,天复三年秋贯休已在蜀”的说法有误,提出贯休入蜀时间可定在天复二年冬末,至迟不超过天复三年初春。③张海.贯休入蜀考论[J].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4).尹楚兵对学界关于贯休入蜀时间的考证做了集中梳理,并对各种说法做了评判,以《全宋文》卷二九七杨亿《金绳院记》“(贯休)师自壬戌游蜀”及相关文献为依据,认为贯休入蜀时间为天复二年。④尹楚兵.唐代作家考辨二题[J].文学遗产,2006(5):132—134;尹楚兵.《唐五代文学编年史》商订[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0(1):131—132.马凌霜认为王建称藩为907年有误,认为王建907年称帝,称藩应为天复三年受封“蜀王”。
综合学术界对贯休入蜀时间的讨论,目前集中在“天复二年”及“天复三年”两种说法。笔者对以上各家对贯休入蜀时间及路线的考察均存有疑义,认为贯休入蜀时间为天复三年秋,所经路线为自南岳衡山启程,“过洞庭,趋渚宫,历白帝”,达成都。
田道英以贯休弟子昙域《禅月集序》证明贯休天复三年入蜀是正确的,但又认为“《禅月集序》中提到的‘十年以来’不必认为是确数,贯休达蜀时间定为天复二年秋较妥”。其之所以将贯休达蜀时间定为天复二年秋,是认为贯休《春晚寄张侍郎诗》作于天复二年暮春,为贯休赴蜀途中所作。贯休《春晚寄张侍郎诗》全诗为:“遐想涪陵岸,山花半已残。人心何以遣,天步正艰难(注:时昭宗在岐下)。鸟听黄袍小,城临白帝寒。应知窗下梦,日日到江干。”①(唐)贯休,陆永峰,校注.禅月集校注[M].成都:巴蜀书社,2012:282,231,342.“时昭宗在岐下”,据《资治通鉴》卷二六二、二六三载,天复元年十一月,朱全忠进逼京师长安,中尉韩全诲劫昭宗至凤翔,天复三年正月始还京。故此诗作于天复二年暮春无误,但“为贯休赴蜀途中所作”则令人生疑。因为天复三年春,贯休还在江陵,还为荆帅成作《上荆南府主三让德政碑》(详见后文)。从全诗内容及背景分析,此诗为贯休于天复二年暮春,离开其流放地黔中(今重庆市彭水县)前往荆州,途径白帝城时所作。如“为贯休赴蜀途中所作”,则应从黔中沿涪陵江西下至涪陵,再沿长江逆流西上至重庆,进而入成都。“遐想涪陵岸”为作者想象,此诗于白帝城所作,“寄”给远在涪州的好友张侍郎。此“张侍郎”又见于贯休《秋末寄张侍郎》:“静坐黔城北,离仁半岁强。雾中红黍熟,烧后白云香。多病如何好,无心去始长。寂寥还得句,溪上寄三张。”②(唐)贯休,陆永峰,校注.禅月集校注[M].成都:巴蜀书社,2012:282,231,342.关于贯休流放黔中事,据《北梦琐言》卷二十“诋讦朝贤”条载:“沙门贯休,钟离人也。风骚之外,精于笔諸,举止真率,诚高人也。然不晓时事,往往诋讦朝贤,它亦不知己之是耶非耶。荆州成中令问其笔法非耶,休公曰:‘此事须登坛而授,非草草而言。’成令衔之,乃遽于黔中。因病以《鹤诗》寄意曰:‘见说气清邪不入,不知尔病自何来。’以诗见意也。”③(五代)孙光宪,贾二强,点校.北梦琐言[M].北京:中华书局,2002:364.而《宋高僧传》卷三十《梁成都府东禅院贯休传》:“融为休作集序,则乾宁三年(896)也。寻被诬谮于荆帅,黜休于功安,郁悒中题砚子曰:‘入匣始身安’。”④(宋)赞宁,范祥雍,点校.宋高僧传[M].北京:中华书局,1987:750.今贯休诗集《禅月集》中有数首诗歌关涉其流放地黔中,未见有涉及流放公安者,或许《宋高僧传》贯休本传记其流放“功安”乃“黔中”之误。
关于贯休流放黔中的起始时间,田道英认为贯休流放黔中在天复元年暮春。贯休《与刘象正字》“独居三岛上,花竹映柴关。道广群仙惜,名成万事闲。病多唯纵酒,静极不思山。唯有逍遥子,时时自往还。”⑤(唐)贯休,陆永峰,校注.禅月集校注[M].成都:巴蜀书社,2012:282,231,342.刘象于天复元年春授秘书省正字官职,诗中未提及贯休自己放逐黔中事,估计此诗作于刘象登第后至贯休遭贬黔中前。⑥田道英.贯休诗歌系年[J].乐山师范学院学报,2001(5):55.据《新唐书》卷一九《刘建锋传》:“乾宁元年,取潭州,杀武安节度使邓处讷,自称节度留后……(马)殷至,(张)佶坐受其谒,既而率将吏推殷为留后,诏即除检校太傅、潭州刺史。殷以成、杨行密、刘隐皆养士以图王霸”⑦(宋)欧阳修.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5482.及《宋高僧传》贯休本传“比谒荆帅成,初甚礼焉,于龙兴寺安置。……寻被诬谮于荆帅”来看,荆南节度使成欲图王霸,礼遇高僧贯休。从晚唐五代图霸一方的君主信仰佛教的举动来看,皆有佛教治国意识形态、转轮王信仰传统,礼遇高僧几成为通例。现未见成礼遇其它高僧的资料,贯休在成心中的地位是极高的,贯休遭贬黔中是成一时气愤所为,一年以后又重新招致身边,受到礼遇。贯休流放黔中,心情是压抑悲愤的,见贯休《秋末寄张侍郎》“静住黔城北”、《秋过相思寺》“瘴乡终有出,天意固难欺”、《游云顶山晚望》“黔南在何处,堪笑复堪悲”。上文所举贯休《与刘象正字》诗丝毫不见压抑之情,尽显贯休一贯之洒脱、率真及崇尚自由之性情,故贯休流放黔中在天复元年暮春应无疑义。贯休在结束一年的流放生活后,荆帅成于天复二年暮春将贯休召回荆州,并未从黔中入蜀。田道英以贯休弟子昙域《禅月集序》“遂乃过洞庭,趋渚宫,历白帝……遂达大国(成都)”中“历白帝”与《春晚寄张侍郎诗》作于白帝城混为一事,全然未顾“过洞庭,趋渚宫”,想当然认为贯休自黔中至白帝城进而入蜀,故其结论并不令人信服。
张海上揭文以贯休《蜀王入大慈寺听讲》中自注“天复三年作”及描写秋景,认为天复三年秋贯休已在蜀,此为确论。然张海考订贯休《秋末寄张侍郎》诗作于天复二年秋,贯休天复二年初被黜黔中,此论有误,上文笔者已考订。张海又以贯休《蜀王登福感寺塔三首》作于天复三年正月前,贯休已在蜀,进而认为贯休于天复二年深秋开始从黔中出发,经三峡,沿长江逆流而上,于是年冬末,至迟不超过次年(即天复三年)初春到达成都。张海以《蜀王登福感寺塔三首》第三首中“惆怅銮舆尚未回”为唐昭宗天复元年十一月,朱全忠进逼京师,中尉韩全诲劫昭宗赴凤翔,天复三年正月己巳还京事,此有误。“惆怅銮舆尚未回”并非指韩全诲劫昭宗赴凤翔事,而是朱全忠胁迫昭宗迁都洛阳事。据田道英考证,此诗题中的“蜀王”指前蜀王建。王建于天复三年八月进爵蜀王,故此诗作于天复三年八月后。“銮舆尚未回”当指天元年唐昭宗受朱全忠胁迫迁都洛阳之事,故贯休《蜀王登福感寺塔三首》的写作时间,应在天元年(904)八月昭宗遇弑前。①田道英.贯休诗歌系年[J].乐山师范学院学报,2001(5):56.据《资治通鉴》卷二六四、二六五“天元年”载:“正月壬戌,车驾发长安,全忠以其将张廷范为御营使,毁长安宫室百司及民间庐舍,取其材,浮渭沿河而下,长安自此丘墟矣。……甲子,车驾至华州……二月乙亥,车驾至陕……(闰)四月甲辰(十日),入宫,御正殿……八月,壬寅(十一日),史太追而弑之。”“銮舆尚未回”指唐昭宗抵达洛阳至被弑前,故此诗写于天元年闰四月甲辰至八月壬寅之间。张海以“天复三年正月前,贯休已在蜀”立论,进而认为贯休“于是年(天复二年)冬末,至迟不超过次年初春到达成都”的结论显然不能成立。
尹楚兵对傅璇琮先生主编的《唐五代文学编年史》②傅璇琮.唐五代文学编年史[M].沈阳:辽海出版社,1998.晚唐卷“贯休约天复二年十月前后离黜居地黔州游云顶山,旋即经三峡赴蜀,约当年冬至蜀”及五代卷“贯休入蜀在天复三年秋”二说做了考订,并据《全宋文》卷二九七杨亿《金绳院记》认为贯休应为天复二年入蜀。③尹楚兵.唐代作家考辨二题[J].文学遗产,2006(5):132—134;尹楚兵.《唐五代文学编年史》商订[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0(1):131—132.《唐五代文学编年史》晚唐卷谓“贯休约天复二年十月前后离黔州赴蜀,当年冬至蜀”,系据《唐才子传校笺》卷十《贯休传》笺,定贯休《秋末寄张侍郎》诗于天复二年九月作于黔州;又云贯休《游云顶山晚望》有“菊歇香末歇”及“黔南在何处”句,当在离黔州后不久。贯休又有《三峡闻猿》诗,盖即此时入蜀经三峡时作,“其本年十月前后已由黔州往蜀,则推其抵达时间或即在本年十一、十二月间”。尹楚兵认为晚唐卷此说有两个错误:一是《秋末寄张侍郎》诗于天复二年九月作于黔州不能成立;二是入蜀路线与昙域《禅月集序》“遂乃过洞庭,趋渚宫,历白帝……遂达大国”及后蜀何光远《鉴诫录》卷五“禅月吟”所云“上人天复中自楚游蜀”不符,且据《太平寰宇记》载云顶山在金堂县东四十五里,与成都毗邻,贯休焉有到了成都附近,再折返三峡入蜀之理?《唐五代文学编年史》五代卷亦据《唐才子传校笺》卷十《贯休传》笺及云昙域《禅月集序》称贯休入蜀后“十年已来,……壬申岁十二月……掩然而绝息”,由壬申岁(912)上推十年为天复三年;据贯休《蜀王入大慈寺听讲》天复三年秋其已在蜀,又贯休《游云顶山晚望》《秋末寄张侍郎》《春晚寄张侍郎》《大蜀高祖潜龙日献陈情偈颂》及刘昭禹《送休公归衡山》等诗,贯休天复二年秋末尚在黔中,其后又隐南岳,故其入蜀可确定在天复三年秋。尹楚兵认为,此说云贯休天复二年秋末尚在黔中,同样系误将《秋末寄张侍郎》诗于天复二年九月作于黔州。另,古人诗文中所谓“十年”多为约略之词,据此推断贯休天复三年入蜀并无确据。笔者基本认同尹楚兵对以上二说的质疑,但对其昙域《禅月集序》“十年已来”中“十年”为约略之词存有疑义。“十年已来”之“已”已表明确够十年(详见下文)。尹楚兵最后据《全宋文》卷二九七杨亿《金绳院记》“金绳禅院者,旧号龙华院。唐天复,有禅月大师贯休者……久寓荆渚。藩牧致礼,邑子倾向。时王氏奄据蜀土,将为西帝,延致千里之客,弥丰四时之供。师乃遐冒重阻,往干典谒……锡之紫服,待以宾友,请住兹院,极其礼遇。师自壬戌游蜀,至丙寅定居,比壬申入灭,凡岁星一周于天矣。”记贯休壬戌游蜀,即将贯休入蜀时间定为天复二年,笔者认为此为孤证,又缺乏相关证据链,故对尹楚兵所持“贯休天复二年入蜀”说实难认同。
杨亿(974 ~1020年),字大年,建州浦城(今福建浦城)人,北宋著名文学家。据《宋史》卷三五《杨亿传》:“雍熙元年(984),宋太宗闻其名,招至京师,授秘书省正字。后因父去世,回乡居丧,服除,往许州(今河南许昌)投其从祖父杨徽之。淳化中,赐进士第,之后在京师任职。宋真宗即位后,乞知处州(今浙江丽水),后召回京师任职。景德初,以家贫,乞典郡江左,不久即召回,景德三年任翰林学士、同修国史。大中祥符初,加兵部员外郎、户部郎中,五年,以疾告,许其于阳翟(今河南禹州)别墅疗养,七年,病愈,起知汝州(今河南汝州)。天禧二年冬,拜工部侍郎,四年十二月,卒。”①(元)脱脱.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10079—10083.从杨亿行踪及履历来看,其未到过成都,故对贯休驻锡过的金绳禅院掌故不熟,其撰《金绳院记》或据别人口述资料,或依别人提供相关资料撰写,且距贯休圆寂已百年左右,远不如贯休弟子昙域《禅月集序》所记可靠。《金绳院记》载“师自壬戌(902年)游蜀,至丙寅定居(906),比壬申(912)入灭,凡岁星一周于天矣。”即使贯休天复二年春游蜀,至其圆寂,也不超过十一年,与“一周天”相差一年有余。另,《金绳院记》载“久寓荆渚。藩牧致礼,邑子倾向。时王氏奄据蜀土,将为西帝。”王建“奄据蜀土”当为天复三年八月进爵蜀王之事,且自荆渚赴蜀。而据前文考述,贯休于天复二年暮春尚在黔中,故《金绳院记》载贯休“壬戌游蜀”殊不可信。
据昙域《禅月集序》:“……后隐南岳□□不□先聃为备者曰:‘吾闻岷峨异境,山水幽奇。四海骚然,一方无事。’遂乃过洞庭,趋渚宫,历白帝。旋闻大蜀开基创业,奄有坤维。叹曰:‘不有君子,宁能国乎?’遂达大国,进上先皇帝诗。……寻赐师号曰‘禅月大师’,曲加存恤,优异殊常。十年以来,迥承天眷。无何,壬申岁(912)十二月……奄然而绝息……”②(唐)贯休,陆永峰,校注.禅月集校注[M].成都:巴蜀书社,2012:529.《资治通鉴》卷二六四“天复三年”载:“八月庚辰(十三日),加西川节度使西平王王建守司徒,进爵蜀王。”③(宋)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1956:8613.昙域为贯休亲传弟子,贯休入蜀时已71 岁,昙域不太可能是贯休在四川的入室弟子。县域能担当编撰其师诗集的重任,应该是贯休最亲近信任的弟子,且县域陪其师在荆南活动,其记载应更为可信,故贯休入蜀应在天复三年八月底。
从以上考察可知,贯休并非于天复二年暮春从黔中出发赴蜀,其入蜀路线应为南岳衡山→洞庭→渚宫(荆州)→白帝→成都。贯休于天复二年暮春从黔中出发赴荆州,缘何又至南岳,并从此沿长江逆流而上赴蜀?其中缘由与天复三年荆帅成败亡于洞庭湖君山有关。
贯休《上荆南府主三让德政碑》载:“明明赫赫中兴主,动纳诸隍冠前古。四海英雄尽戢兵,皆如圪圪天金柱。万姓多论政与德,请树丰碑似山岳。一从寇灭二十年,琬琰雕镌赐重叠。荆州化风何卓异,寡欲无为合天地。虽立贞碑与众殊,字字皆是吾皇意。君侯捧碑西拜泣,臣且何人恩及。凤凰衔下雕龙文,德昧政虚争敢立。函封三奏心匍匐,坚让此碑声盖国。我恐江淹五色笔,作不立此碑之碑文不得。”①(唐)贯休,陆永峰,校注.禅月集校注[M].成都:巴蜀书社,2012:126,529.“一从寇灭二十年”之“寇”当为黄巢领导的农民起义军,据《资治通鉴》卷二五六“中和四年(884)”条:“秋七月壬午,时溥遣使献黄巢及家人首并姬妾,上御大玄楼受之。”②(宋)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1956:8312,8613.至此黄巢起义宣告失败。诗云“一从寇灭二十年”,即天复三年。据田道英考察,此“二十年”盖是略数,且诗中未提及自己遭贬黔中事(贯休于天复元年暮春遭贬黔中),则此诗当写于天复元年暮春或稍前。③田道英.贯休诗歌系年[J].乐山师范学院学报,2001(5):55.笔者认为,此“二十年”并非略数,因此句诗后为“琬琰雕镌赐重叠”,牵涉此碑的雕刻时间,马虎不得。如此诗作于天复元年春,则此句完全可作“一从寇灭十八年”,绝不影响此诗的美感。另,此诗充满对府主成的颂扬,觉非如前引贯休《鹤诗》那么直率、刻薄。
《宋高僧传》卷三十《梁成都府东禅院贯休传》载:“……与处默同削染,邻院而居,每隔篱论诗,互吟寻偶对,僧有见之,皆惊异焉。……乾宁初,赍志谒吴越武肃王钱氏,因献诗五章,章八句,甚惬旨,遗赠亦丰。……自此游黟歙,与唐安寺兰梨道合。后思登南岳,比谒荆帅成,初甚礼焉,于龙兴寺安置。”④(宋)赞宁,范祥雍,点校.宋高僧传[M].北京:中华书局,1987:749.然据昙域《禅月集序》:“先师名贯休,……年齿渐高,属天下丧乱。时处默和尚谓师曰:‘吾师抱不羁之才,怀自然之道,时不与我,能无伤哉?’复为先师曰:‘分袂无血泪,望处空阑干。’后隐南岳。”⑤(唐)贯休,陆永峰,校注.禅月集校注[M].成都:巴蜀书社,2012:126,529.及《北梦琐言》卷五“吴融天幸”条:“钱尚父始杀董昌,奄有两浙,得行其志,士人耻之。吴侍郎,越州萧山县人,举进士,场中甚有声采,屡遭维絷,不遂观光,乃脱身西上。将及苏台界,回顾有紫绶者二人追之,吴谓必遭笼罩。须臾,紫绶者殊不相顾,促遽前去,至一津渡,唤船命吴共济,比达岸,杳然失之。由是获免。”⑥(五代)孙光宪,贾二强,点校.北梦琐言[M].北京:中华书局,2002:102,107.吴融为贯休好友,曾有《春晚寄吴融、于兢二侍郎》诗见赠,故贯休离开家乡,似乎是贯休因好友处默之劝说及吴融之遭遇而被迫离开吴越王钱,或其兼有“士人”之风而耻于与钱为伍而决然离乡。总之,贯休在吴越并不得志,但在钱处并无把柄,故得以全身而退。贯休至荆南成处,“初甚礼焉,于龙兴寺安置”,后因得罪成而遭贬黔中。按当时的情势,贯休完全可以从黔中入蜀,为何如实待在黔中,除非成监管甚严,或在成处留有把柄,或对成知遇之恩而不忍离去,或三者皆有之。故贯休遭成流放瘴乡黔中一年重返荆州后,其锋芒大为收敛,决心吸取前两次钱王与荆帅的教训,“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对成极力颂扬,以争取成支持,拓宽传法空间,为广大及门弟子计。因此,《上荆南府主三让德政碑》作于天复二年暮春贯休回荆州至天复三年四月,成受朱全忠派遣,出兵救杜洪期间。《资治通鉴》《北梦琐言》《新五代史》均有记载。
《资治通鉴》卷二六四天复三年载:“……三月,淮南将李神福围鄂州……四月乙未,杜洪求救于朱全忠,全忠遣其将韩?将万人屯滠口,遣使语荆南节度使成、武安节度使马殷、武贞节度使雷彦威,令出兵救洪……五月,成行未至鄂州,马殷遣大将许德勋将舟师万馀人,雷彦威遣其将欧阳思将舟师三千余人会于荆江口,乘虚袭江陵,庚戌,陷之,尽掠其人及货财而去。……壬子,神福遣其将秦裴、杨戎将众数千逆击于君山,大破之,因风纵火,焚其舰,士卒皆溃,赴水死,获其战舰二百艘。……雷彦威狡狯残忍,有父风,常泛舟焚掠邻境,荆、鄂之间,殆至无人。……”⑦(宋)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1956:8312,8613.
《北梦琐言》卷五“成令公和州载”条载:“……舟次破军山下,为吴师纵燎而焚之,中令溺死,兵士溃散……湖南及郎州军入江陵,俘载军人百姓、职掌伎巧、僧道伶官,并归长沙。”⑧(五代)孙光宪,贾二强,点校.北梦琐言[M].北京:中华书局,2002:102,107.
《新五代史》卷四一《雷满传》载:“杨行密攻杜洪于鄂州,荆南成出兵救洪,战败,溺死于君山。满袭破荆南,不能守,焚掠殆尽而去。”⑨(宋)欧阳修.新五代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445.
刘昭禹《送休公归衡山》:“草履初登南岳船,铜瓶犹贮北山泉。衡阳旧寺春归晚,门锁寒潭几树蝉。”“初登”表明贯休首次坐船至南岳衡山。“铜瓶犹贮北山泉”表明贯休随身携带的饮水铜瓶中尚储存有来自荆州北山的山泉水。荆州确有座“北山”,据唐道宣《续高僧传》卷六《释僧迁传》“(僧迁)以天保十二年四月十七日移神大宝精舍,春秋七十有九,二十日葬于江陵中华北山”。①(唐)道宣,郭绍林,点校.续高僧传[M].北京:中华书局,2014:215.“铜瓶犹贮北山泉”说明贯休刚从荆州被掳掠到长沙,“衡阳旧寺春归晚,门锁寒潭几树蝉”表明此时的时间是农历五月份,正合贯休刚被掳掠到长沙的时间。
当时的荆楚大地战乱频仍,处于颠沛流离中的贯休深感荆楚并非其理想的传法地,故在衡山即有赴蜀地传法的念头,此即昙域《禅月集序》所谓“吾闻岷峨异境,山水幽奇。四海骚然,一方无事。”天复三年七月或八月初,贯休决定搭船赴蜀。《北梦琐言逸文》卷一“向隐射覆”条:“唐天复中,成镇江陵,监军使张特进元随温克修司药库……成鄂渚失律不还,江陵为朗人雷满所据。襄州举军夺之,以赵匡明为留后。大梁伐襄州,匡明弃城出奔,为梁将贺环所据,而威望不著,朗蛮侵凌,不敢出城,自固而已。”②(五代)孙光宪,贾二强,点校.北梦琐言[M].北京:中华书局,2002:376.长江咽喉荆州此时被后梁朱温大将贺环所据,“不敢出城,自固而已”,贯休得以顺利过洞庭、荆州,到三峡白帝城,此时已是八月。《新五代史》卷六三《前蜀世家》:“……(天复三年五月)是时,荆南成死,襄州赵匡凝遣其弟匡明袭据之,建承其间,攻下夔、施、忠、万四州。”③(宋)欧阳修.新五代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786.夔州(今重庆奉节)已为前蜀王建所占据,白帝城位于重庆奉节县瞿塘峡口的长江北岸,故贯休在此得知王建已进爵蜀王,正是自己苦苦寻求的能助其“立法事”的“国主”,遂感叹“不有君子,宁能国乎?”遂达成都。贯休自白帝城抵达成都的路线史籍无载,但据贯休《游云顶山晚望》“云顶聊一望,山灵草木奇。黔南在何处,堪笑复堪悲。菊歇香未歇,露繁蝉不饥。明朝又西去,锦水与峨眉。”云顶山在成都北郊金堂县,“菊歇香未歇,露繁蝉不饥”可知此诗作于天复三年九月,可推断贯休自白帝城逆长江西至重庆,又沿涪江逆流北上,于遂州或梓州舍船登陆,经金堂至成都,至成都的时间为天复三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