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水樑/中国美术学院
乔治·德·基里科被法国艺评家让·克莱尔称其为“给20世纪打上烙印形式的大震荡者”[1],其作品不仅影响了未来主义者卡拉、超现实主义者马格里特,以及后来加入形而上绘画运动的莫兰迪等,其忧郁的色彩下形成的神秘、荒诞的画风至今被众多国内外艺术学者所研究。以上的一切尽是在基里科那幅1910年所作的《一个秋日午后的谜》(图1)之后所发生的,而这幅作品也标志着他的形而上绘画之路的开启。那么这幅作品对画家本人为何会如此重要,它的忧郁色彩又是如何具体呈现呢?
图1 基里科 一个秋日午后的迷 1910年 45x60cm布面油彩 (图片来源:网络)
初看《一个秋日午后的谜》这幅作品,画面事物形象有其独特的色彩语言,在大面积灰暗蓝色的天空下是色彩略显陈旧的形象,黄灰平坦的广场、相对敞亮的古铜色建筑与高耸的无头雕像、相互依偎的两个暗沉色人物、褐色建筑背后稍露的白色船帆以及古式建筑内部呈现幽暗色的两个空间,在幽暗空间中隐藏着黑色帘子等。画面中形象的色彩缺乏生气与鲜亮,呈现出明显的忧郁之色,这些附着忧郁之色的形象有序地安置在画面中。
其次,在这些忧郁之色形象的汇集下画面形成相对暗沉、落寞的氛围。整幅作品呈现在几近黄昏色彩的光照之下,宽阔平坦的广场上驻立的雕像背影,其基座左右两侧潺潺流动的水柱仿佛诉说着时间的流逝,广场上的色彩更显静了。而漫洒的暖色阳光映照在形象表面所呈现的旧色,令原本事物少有的画面透露着些许荒凉,预示一切事物即将进入沉睡与平静且充满幽暗色彩的氛围当中。
幽暗氛围已经蠢蠢欲动将要侵蚀画面中的世界,可见的形象也将进入暗色的遮蔽中。广场上的人物、雕像等形象的深色投影,从各自的主体底部生长出来呈现悠长的形态,似乎有将吞噬其主体之势,此刻,人物、雕像的形象色彩犹显得焦灼。两个暗色人物的垂头姿态更是呈现忧郁的情绪,其古代的衣着样式以及少有生气的街道场景似乎将整幅绘画的孤独、忧郁与宁静烘托到了极致,整幅画作充满着鲜明的忧郁色彩,所有的事物将要陷落至时间无尽的沉沦当中。
然而,透过事物忧郁色彩的表面似乎可以深入挖掘整幅作品所隐藏的秘密。雕像与人物身着相同样式的衣饰,其一正一反的形态又似有意为之,形体相对较小的深色人物呈现垂头的状态,与其左侧丢失头部的高大雕像的明亮色彩形象呈现相反之态,不禁让人猜想人物与雕像之间是否存在着隐秘的联系,雕像或许是画中人物心中所朝圣的先贤,在时间的洗礼下已退却铅华,没有了往日荣耀的色彩。
同时,雕像与围墙外的船帆遥相呼应,是期待远航它方归来的勇士还是对建筑外未知的世界心向往之呢?雕像所呈现的色彩及古代衣饰分明述说着,与广场左侧类似古代庙宇的亮色建筑之间所呈现的隐隐联系。此建筑的外立面与其几何的幽暗色门洞同样诉说着相反的故事,在敞亮外衣的事物中有着通向事物内部深渊的门洞,而门洞中隐约的窗帘也遮蔽着幽暗色彩背后的秘密,同时也暗示这个秘密如同黑色门帘一般,有着引诱观众的视线将其掀开的魔力。另外,门洞的幽暗色与画面右处的建筑暗色阴影遥相呼应,如同事物内部在外界隐秘之色力量的召唤下,即将刺破事物的敞亮外衣,而形成联结之势。
画面处处涌动着隐秘的幽暗力量,显露着世界的神秘色彩。而画面中的这座雕像成为联系画中所有形象与隐秘之色力量的关键,雕像在画面相对中心的位置产生一切围绕其旋转的错觉,充斥着遐想与惊奇的色彩。难怪阿波利奈尔以“形而上”[2]之词来形容基里科绘画的奇异色彩,并在后来又评价道:“基里科先生的绘画颜色太暗,如同覆盖枯叶的水塘色调。”[3],这句话虽有建议之意,但恰恰点明了如枯叶覆盖水塘的忧郁色彩正是基里科形而上绘画开启之时的重要特征。
如此,《一个秋日午后的谜》的画面在其忧郁的色彩氛围下,事物形象间涌现着隐藏的神秘力量,并在这种涌现的惊喜中形成了荒诞的画面感。于是,以忧郁色彩为基调,其绘画直观所呈现的神秘、惊奇、荒诞成为了画家本人形而上绘画的代名词。
那么,这种画面的忧郁色彩所隐藏的力量对基里科形而上绘画现象的源启有何深层的影响呢?
首先,得明白何为形而上绘画,如果从形而上绘画的命名来讨论的话,国内大多数人称基里科是形而上画家或形而上学画家,这主要是由于从外文翻译过来没有统一的结果,如李玉明翻译的《阿波利奈尔论艺术》称基里科作品为“形而上绘画”[4],而河清在翻译让·克莱尔的《论美术的现状-现代性之批判》中称为“形而上学绘画”[5],在英译版本《基里科回忆录》中形容画家本人作品为“metaphysical painting”[6],另外基里科与1918年发表的《探险者宙斯》称其新的作品为“the new metaphysics”等,从上述迹象表明基里科绘画与形而上学一词存在着某种隐约的联系。因此,不妨对“形而上学”一词的词义展开讨论。
对形而上学的研究方面,海德格尔将形而上学的追问规定为对整全的追问,对形而上学的词义解释可追溯至希腊词序,释义为:“物理学之后”,而这个希腊词序中包含着“自然”的词义,“自然”这个词本身又出自拉丁文的“生长出来、生发、成长”的基本词义,因此按照海德格尔的词源追踪法则,可以推测形而上学一词中包含:“对自身形成着的存在者之整体的主宰”。本文暂且不谈论如何去主宰的问题。那么形而上学一词是包含着“自身形成及生长着的整体”的意思,如果从词义本身出发,基里科形而上绘画是否也有着自身生长以及对其整体的表达呢?首先,必须回到对基里科形而上绘画的开山之作如何完满整全生长的探讨。
回到画家绘制此幅作品时所受到的启示,其描述道:“在澄明的下午,在圣·克罗齐广场上,所有的事物都围绕着我,就连建筑物与喷泉的大理石,似乎一切都在静养当中,广场上耸立的但丁雕像,披着长衫向前倾,仿佛在沉思……秋日阳光温热而强烈,照在雕像及教堂的正面,似有谜般的奇异之感,此刻这幅画的构图在脑海中显现。”从这段回忆中可以了解到,画家对于这幅作品的创作正是感受到了现实生活中真实的忧郁色彩的启发。
当时的画家刚从持久的肠炎中恢复,长久的病痛难免给画家本人带来忧郁色彩的情绪。在这种情绪下画家所看到广场上事物的独特之感也是一种自然反应,这种现实的、自然反应下的忧郁色彩令画家有了开启形而上绘画的色彩基调,进而产生了对生活及生命的思考。而画家又恰在其间经常阅读哲学书籍,哲人的思绪令他对日常事物的观看也赋予了更多生命力色彩的思考,如画家所说:“我在尼采的哲学中找到了观看事物本质的方法。”
那么,这个本质方法是什么呢?正是上文画家所描述的“一切事物都在静养与沉思中”。
画家以事物静养与沉思的观看角度中找到了他的艺术信仰,如同希腊神话中阿尔戈英雄寻找金羊毛的那份勇气与信仰,这也是画家印记在心中的童年色彩。画家的出生地即是古代阿尔戈英雄寻找金羊毛的出发地,从小接触希腊文学的英雄故事也预示着画家在艺术生涯中拥有敢于出新的勇气,显然,画家将这种英雄主义色彩带入了自身命运中,并通过画笔将其绘制。
如此,这幅画作是多种色彩因素综合下产生的。希腊文学中英雄色彩的潜移默化令画家在绘画道路上拥有敢于立新的勇气,长久的病痛折磨令其心中充满了忧思,为其绘制此作品时忧郁之色情感爆发提供了生理上的必要条件,而恰如秋天的哀愁之色提供了忧郁气氛产生的现实条件,另外,充满温热之色的阳光与身体刚恢复的缓解之感,给画家带来了事物生命力坚强感叹的契机等。因此,《一个秋日午后的谜》创作起初的忧郁色彩的灵感冲击,是画家情绪与现实情景碰撞下自然生长的,也是画家内在思绪及情感色彩的必然反映。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在画这张《一个秋日午后的谜》作品之前,画家将勃克林的《俄底修斯和卡布吕普》(图2)作品中左侧礁石上暗沉色的俄底修斯形象运用在了《神谕之谜》(图3)作品中左边的雕塑形象上,同样,呈现着幽暗的色彩。在希腊神话中俄底修斯是一位远航他方又不畏艰险归乡的英雄形象,而十年海上漂泊也令这位英雄附着了时间沉寂与忧郁的浓厚色彩。画家似乎对神话故事中英雄形象进行一种延续、传诵的意图。
图2 勃克林 俄底修斯和卡布吕普 1882年 103.5x149.8cm 布面油彩 巴塞尔艺术博物馆
图3 基里科 神谕之谜 1909年 42x61cm 布面油彩 (图片来源:网络)
这种手法同样延续在《一个秋日午后的谜》广场上的无头雕像中,无头的形象似乎也诉说着英雄被遗忘的故事,有趣的是在这幅画中俄底修斯形象呈现相对较亮的色彩形象。可见在绘制这幅作品时画家进行主观意识地修改,有着诸多思绪的重叠,将原本所看见的但丁雕像调整为画家心中最想要表达的那个信仰的形象。如此,画家仿佛在画面忧郁色彩中表达着对英雄遗忘的再拾的愿望。
尽管,《一个秋日午后的谜》的形象与现实所看见的不同,但是画家所绘制的这个形象在当时广场上所感受的生命之静态是不变的。亦或说,将原本在广场上所感受的事物形态之显现,通过给它们穿上另一层色彩外衣呈现出来。
因此,画家在广场上所感触的是一种情感色彩自发的现象,是长久疾病折磨及忧郁情绪下,在那时看待事物的一种瞬间现象,这种瞬间情感色彩的爆发冲破了画家对日常生活思考的迷障。在广场上所自发的色彩情感到绘制此画时,必经过一段生长的过程,其背后不仅夹杂着童年时对神话传说英雄行径的向往,同时,夹杂着对生命磨难、家乡流离不定的感叹以及事物存在本质的深刻思考。而生长的明显结果即是用《神谕之谜》中俄底修斯的形象代替了《一个秋日午后的谜》中广场上所看见的但丁雕像,而俄底修斯形象似乎正是画家的化身,正如他所言:“所有的事物都围绕着我。”这是画家以自我为中心而又感怀外界的一种观看世界的方式,同时也阐述了画家真正进入了那个充满宁静色彩的广场世界。
而画家身体的这种“自我”正是忧郁色彩自发生长与整体释出的关键,它就像是一个调色盘。画家在广场上以那时片刻的情感色彩作为调色剂,将画家已经存在的记忆与不断流变的思绪、眼前所见的一切形象,如同各色颜料一般聚集在调色盘上中搅动、混合,将所有的色彩通过画家手中的画笔整体释放出来,这种整体的释放不仅只是对所描绘之物的一种视觉呈现,它拥有着时间的厚度与多层情感色彩的浓度。因此,基里科画面中忧郁色彩的基调,对其形而上绘画中“自发生长与整体释出”起着关键作用。
综上所述,基里科的形而上绘画一开始就是这样一种如其所见,进而所思的色彩呈现,是超越客观实体之上主观情感色彩的自发,达到人与物在情态上共振的效果,是眼境、心境、触境处于浑然一体空间的共振。画家在描绘此画时由于时间与记忆色彩的介入,导致存在整体事物有多重色彩形象的叠加效果,这是一种时间片段的叠加,也是众多时空形象压缩在二维画面上的呈现。这种叠加在视感上表现出形象的聚集,并形成一个整体的几何外观,而这个整体内部多种物质色彩形态的重叠所凝聚的力量已超过整体之外形的联结。也就是说物质的多样性存在根本无法通过二维观看的单一视角穷尽众多物质的本相,所以,基里科形而上绘画之形而上,也可阐述为事物联结最大外形或者最大轮廓的超越之象。
这就是基里科形而上绘画忧郁色彩背后所生长的“整全之描绘”,而忧郁色彩对其形而上绘画现象的开启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如此,从绘画直观的忧郁色彩去开启画家形而上绘画之解读,或许会有不一样的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