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诗/中国美术学院
2013年,《中央城镇化工作会议》号召:“让居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2015年,中央一号文件对“乡愁”提出高度重视;2016年,国家强调:“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要注意乡土味道,留住田园乡愁。”2018年,指出:“城市规划和建设要高度重视历史文化保护,要突出地方特色,让城市留下记忆,让人们记住乡愁。”随着时代发展,现代乡愁不仅包含着传统乡愁所体现的对故乡环境和文化的怀念,也蕴含着对盲目追求现代化的担忧和反思。“乡愁”作为一种文化符号,是人们重返精神家园的路标和灯塔[1]。从《民居》邮票(图1)可直观感受到,我国多样的自然、人文环境孕育出了丰富的民居类型,呈现出了纷繁的色彩调式。极具地方特色的建筑形态、色彩和装饰,承载着每个民族的“乡愁”,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呈现。传统民居的色彩,具有鲜明的情感表述作用和强烈的场景记忆功能[2]。是民居建筑的重要视觉、美学表达。因此,对传统民居色彩的研究,是留住“乡愁”的一次探索,对本土特色的挖掘有重要意义。
图1 《民居》中国邮票(图片来源:百度图片)
远古时期,先民就地取材,以泥土、岩石砌筑房屋,民居色彩呈现自然的土色、岩色;春秋时期,礼乐制度严格规定了阶级的用色,如天子丹,诸侯、大夫苍、土黄,并在民居中体现;秦汉善黑,民居装饰色彩以黑色为主[3];魏晋南北朝,国家动荡、民族融合、佛教盛行,民居色彩中出现了红绿玻璃瓦、红色外墙、彩绘壁画等元素;隋唐时期,开放包容,市井民居色彩规制不再严苛;宋元时期,因彩画的发展,多彩调式直接影响民居装饰;清明时期,皇权高度集中,建筑色彩两极分化,皇宫富丽堂皇,民居淡雅朴素;鸦片战争,开埠城市纯西式、中西合璧民居盛行,出现了米黄色、砖红色、灰绿色等非本土的色彩[4];新中国成立时期,受苏联影响,单体民居建筑已变为联排多层住宅,以红砖外露、水泥、清水砖等流水线材料为主[5],住宅色彩逐渐失去地域特色;改革开放,国际新思潮如洪水般涌向国内,追求异域风格,用色大胆,住宅色彩走向混乱;1990至今,住宅以高层为主,国际主义风格凸显,呈冷灰色调。
可以看出,民国及以前,因受文化、规制、工艺和材料的限制,使得民居色彩呈现稳定、统一且独特的状态;1949年之后,因社会模式、生产方式的改变,使得民居演变为集中化、批量化的住宅形态,住宅色彩的地域性逐渐消失,苏式、欧陆、国际主义风格等对本土住宅色彩产生了巨大冲击。相比现代住宅,传统民居色彩更具本土特色,其色彩调式延续了祖辈的智慧与美学思想。因此,以民国及以前的传统民居色彩作为本次研究对象,将更有助于对地方特色的思考。
“原型”理论由柏拉图最先提出,他认为“原型”是所有艺术、生活、物质表象下的本源,是真实、永恒存、形而上地存在[6];荣格在心理学层面发展了“原型”理论,认为祖先将其经验转化成基因传予后人,帮助他们在本族群的自然、人文环境下更好地生存,所以每个族群都有特定的“集体无意识”原型,提出人类集体记忆中有与生俱来的经验、精神原型的观点;罗西通过发展荣格的“原型”理论,对建筑的本质精神进行探索,将抽象“原型”植入具体建筑中,认为建筑的本质是文化的产物,建筑的生成联系着一种深层结构,这种深层结构存在于历史积淀的集体记忆汇中,是“集体无意识”,是共同的价值观[7]。“色彩地理学”认为,不同的地理环境会形成不同的气候,从而影响着生栖不同的人种、习俗和文化传统,并且产生不同的色彩表现。因此,色彩是自然物质的供给和传统文化习惯和作用的结果,是此地而非彼地的“特产”[8]。“色彩地理学”从地理环境的视角,阐述自然对民族、“特产”的影响。传统民居色彩就是这样的“特产”,它具有“原型”特征,是集体无意识中的民居色彩感知与观念[9],能够承载民族中的地方精神。
罗西将抽象的“原型”投射于原型意象,显现在物质世界,使原型的研究不落于空谈且有法可依,在有规律和章法的物质感知层面[10]。他认为建筑“原型”包括了人对建筑的本能需求和精神寄托。爱娃·海勒的《色彩的文化》认为,人类色彩感知分为生物性色彩、文化性色彩[11]。生物性色彩指人们在气候、地质、水文等自然环境下的本能感受,根据不同的颜色产生相应的感受;文化性色彩指色彩被赋予的文化内涵,受到社会、民族和宗教等文化因素影响,比如图腾、装饰的色彩。上述两个理论从建筑本质、色彩感知的角度,阐述“原型”载体包括自然本能、文化精神两个重要内容。传统民居是自然为人类的居住规定了界限、提供了可能,人们按照自己的传统生活方式(民俗、制度和态度等)做出不同的反应和适应的具体呈现[12]。因此,传统民居色彩的“原型”,也适宜从这两个内容入手,具体包括传统民居色彩与环境色彩、民俗文化的关系(表1)。
表1 传统民居色彩的“原型”思路推演 (图片来源:作者自绘)
民居色彩“原型”受到特定的自然本能、文化精神影响,根据祖辈的经验、感受,世代相传,形成民族自身的关于色彩的“集体无意识”。本次研究将以人文地理学的25个文化亚区为主线,以确保每个分区里民族文化的统一性和稳定性;其次,结合自然地理学,梳理土壤、植被和气候等五个自然要素的分布情况,分析文化亚区、自然要素和民族数量之间的关系和规律;再次,罗列每个亚区中的典型传统民居,并提取色彩,以地理的视角分析调式呈现及特征。
自然要素、文化区和民族分布之间存在一定联系(表2)。首先,不同文化区之间的自然条件、民族数量差异较大,复杂程度大致由沿海向内陆递增。如华东文化区与西北文化区,分别位于中国版图的东南部和西北部,两个文化区的经纬度、海拔、环境条件差异大。华东文化区的自然元素数量为4种,主要的民族数量约占2个。西北文化区的自然元素种类普遍偏高,最多达11种,主要少数民族数量约有7个;其次,隶属于相同文化区下的各文化亚区,呈现出了相似的自然环境和民族特征,如华北文化区,主要位于华北平原,地形平坦,土壤、植被呈经纬规律变化,4个文化亚区的自然要素种类、主要民族数量均集中在1或2种。西南文化区,地形复杂,包含高原、山地、丘陵和盆地等类型,高差大、山势险峻,具有奇异的冰川地貌和喀斯特地貌,因此4个文化亚区中自然元素种类、主要民族数量呈现1至13的跨度。复杂的自然环境减少了民族间的交流与同化,更能保留民族自身的文化与传统,使得自然元素数量与民族数量呈正比。
表2 中国文化区中的民族、自然数量统计表(图片来源:作者自绘)
为探寻上述三个因素与传统民居色彩的关系,本文将绘制相应的中国文化区传统民居色彩图谱(图2)。并得出自然、民族复杂度越高,民居色彩调式越多样的规律,但在局部也会因经济、气候和资源等条件影响而呈现特殊调式。首先,根据表2显示的复杂程度选取了三个文化区,分析其民居色彩的多样程度。在低复杂度的华东文化区,除台湾海峡外,大陆的民居色彩调式相似,以低彩度、低艳度和强明度对比为主,该调式组合中较有代表性的是粉墙黛瓦、水墨丹青的江南水乡色彩意向;在中复杂度的华中文化区,民居色彩调式基本和谐,以低彩度、中低艳度、明度对比为主,主色有冷暖差异,如以墨色为主、浅蓝浅绿为辅的淡雅冷色调湖北画屋,又如与黄土高原融为一体的暖黄色调豫西地坑院[13];在高复杂度的西南文化区,民居色彩艳度显著增加,调式多样,彼此相对独立,不能用一类调式进行概括,如浓烈斑斓的高艳度调式丽江民居、赤城红岩的中艳度调式重庆民居和细腻暖灰的低艳度调式成都民居。其次,每个文化区的民居色彩在艳度、彩度和明度上均有所倾向。西北文化区呈中高明度,因大部分城市分布在黄土高原,适宜建造窑洞和夯土墙,所以建筑色彩取决于较高明度的土壤色彩。西南文化区总体明度偏低,因地形复杂,交通闭塞,传统民居多就地取材,木材、土壤和岩石同样决定了该地区的建筑色彩;在艳度和彩度上,少数民族地区普遍偏高,色彩运用大胆,如新疆的民族建筑受阿拉伯文化之影响,色彩斑斓,敦煌石窟的藻井有五彩缤纷的彩绘、彩塑和壁画,相传是隋唐之遗风。但是,东北和内蒙古文化区的少数民族传统民居,色彩艳度和彩度普遍偏低,比如辽宁的满族、锡伯族等,因地处寒冷地区、资源相对匮乏,且受汉文化影响,以追求实用性、功能性为主,传统民居样式简练、线条粗犷,极少使用装饰[14]。
图2 中国文化区的传统民居色彩图谱 (图片来源:作者自绘)
依据“原型”的自然本能属性,将从自然因素中梳理传统民居色彩与环境色彩的关系。其中,土壤色彩与传统民居色彩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首先,土壤是地球的皮肤,“肤色”各异的土壤蕴藏着地球生命的密码,带有远古气息,映衬人类活动的蛛丝马迹[15]。我国土壤艳度、明度大致由东南沿海向西北内陆递减,局部受小环境影响有自身特色(图3)。具体而言,西北的沙漠、荒漠和戈壁区域以白、灰色为主,中部的黄土高原呈现黄色,东北和青藏高原东部等湿润高寒地区较暗较黑,南方地区呈现红色,四川盆地大部分呈“紫色”,在贵州和广西以石灰岩为主的地区为较浅的颜色,东部地区的长江、淮河和黄河的下游以及鄱阳湖周围土壤呈淡褐色等[16]。其次,土壤是传统民居墙体的主要原材料,大量民居少装饰、多土胚外露,土壤色彩面积占比较大。并且,带有当地土壤的沙尘、风,长年累月地洗涮着民居,为其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色彩,使得每个地域的民居色彩和谐统一且富有特色。所以,土壤色彩直接决定了民居的基础色调,两者变化规律相似。我国土壤色彩的艳度变化明显,因此可从该角度分析民居基础色彩。
图3 25cm深度土壤孟塞尔颜色(润态)分布图 中国科学院南京土壤研究所土壤与农业可持续发展国家重点实验室张甘霖团队
高艳度的南方土壤,该地区土壤的母质经历了较快速的风化和淋溶,土壤相对富含氧化铁铝,所以呈现红色,尤其是江西、湖南和云南一些区域颜色最红。其代表民居的基础色彩也普遍处于红色色区,对应的传统民居有湖南江永县兰溪瑶族乡兰溪村民居、江西铜鼓县邱家大屋,建筑多采用土木、砖木结构,墙体多土坯和夯土外露,色彩与土壤一致,整个村落呈现出一片浓艳、质朴的土红色(图4)。又如云南的彝族民居城子房,多采用泥土、石灰等天然材料,因地形起伏,墙体、屋顶多采用夯土方式,具有保温、经济特点,夯土平屋顶提供了农作物晾晒、室外活动的空间。土坯墙、乱石墙裙,外观不施漆绘,自然朴素[17]。
图4 高、中、低艳度民居 《中国传统民居类型全集》(图片来源:百度图片)
中艳度的黄土高原土壤,如甘肃陇东民居地坑窑, 利用黄土构造特征,挖掘下沉式地坑窑,使得建筑与大地融为一体。建筑保留陇东黄土高原的地貌特色,以黄土色为主,体量雄浑巨大,装饰较少,建筑风格粗犷。具有类似特征的还有陕北窑洞的土基锢窑,建造材料为黄土,便利实惠且易于挖掘,同时隔热、防火性能好。但由于土墙上白灰易脱落,因此有些窑洞土坯墙面直接裸露。位于黄河中下游的河南民居,同样呈现土黄色调,如豫西民居的土房,利用泥土材料建造房屋,墙体未经雕饰、简洁朴素。豫西土房利用泥土材料和夯土技术进行房屋建造,成本低廉,冬暖夏凉[18]。
低艳度的西北地区,植被稀疏的荒漠戈壁,土壤有机质含量低,游离碳酸盐或盐分含量高,土壤呈现灰白色调[19]。对应的民居有青海藏族碉房,砖土结构的片石缝隙由黄泥填满,土木结构的墙体由黄草泥抹面;又如新疆维吾尔族民居的和田地区民居,墙面多以土块砌筑。再如宁夏西海固地区民居土坯房,土坯墙不做任何色彩装饰,展现土壤原本色彩[20]。
依据“原型”的文化精神属性,将从人文因素中梳理传统民居色彩与民俗文化的关系。被用于建筑装饰的色彩,以及装饰方式和审美思想,都源于地域中特有的民俗文化,随着历史的演化而形成了独特的审美系统[21]。地域的民俗文化多展现在民居的装饰上,如民间故事、吉祥图案和工艺雕刻等,成为民居的点睛之笔,也是民居色彩最亮丽、特色的地方,是民居的点缀色彩,与基础色形成映衬、对比关系。不同文化区有不同的呈现理念,依据点缀色的特点,可以通过彩度进行划分。
多彩度民居,官式规制影响下的北京府第住宅,是亲王、郡王的住所(图5)。王府建筑均有严格的建筑等级制度,建筑风格、装饰和用色相较于传统民居,要更加华丽、多彩。《大清会典事例》卷869记载:亲王府制。正门、殿、寝,均绿色琉璃瓦。后楼、翼楼、旁庑,均本色筒瓦。凡有正屋、正楼门柱,均红青油饰。每门,金钉六十有三。梁栋贴金,绘画五爪云龙及各色花草。凡旁庑楼屋,均丹楹朱户。其府库、仓厦、厨厩及祗候各执事房屋,随宜建置于左右,门柱黑油,屋均板瓦[22]。足以可见府第住宅装饰色彩的绚烂多彩、富丽堂皇。
图5 高、中、低彩度民居《中国传统民居类型全集》
中彩度民居,受中原文化、海洋文化影响的闽台民居。因历史上多次的内陆移民活动,使得闽台地区继承了中原文化,农耕、儒家思想使得民居色彩展现出内向、融合和民俗的特征。即使在开放、自由的环境下,也不轻易受到外来色彩风尚的影响,顽强地保持了祖籍地的汉文化传统,传达了闽台砖红文化区的色彩渊源,形成稳定、统一和厚重的色彩特色。同时,受到变幻莫测的大海和险象环生的生活日常影响,闽台人民便在屋脊、墙头和檐下等位置进行多彩的砖雕、塑雕、壁画装饰,以表达对多神崇拜,将对大海的恐惧转化为虔诚的妈祖信仰、强烈的民间祈愿和强大的佑护法力的表现[23]。因此,闽台民居呈现总体统一、局部多彩的中彩度调式。
低彩度民居,金陵文化下的南京民居,具有南北交汇、兼容并蓄、开放包容等特点。多进式住宅严谨实用,当地居民的精神信仰大多受儒、道、佛三家影响,且明皇朝对宁镇地区有严格的居住等级规定,因此民居的建制和装饰谨慎不敢越级,形成了当地实用、不求奢华气派的建筑风格;大型宅第具有江南建筑和徽派建筑的双重特点,清水砖墙或白墙灰瓦,风格自然古朴、纯粹典雅、精神、规制。南京的多进住宅采用砖木结构,屋面覆盖青瓦。外墙采用青砖斗子墙,砖砖水磨,块块扁砌,对缝如丝,清水一色;南京历史悠久,文人墨客汇聚于此,也潜移默化地加强了建筑的水墨韵味,最终呈现出低艳度、低彩度、强明度对比的色彩风格。表现出以高明度白墙为主色调,低明度灰瓦、梁柱为辅色调,高艳度红漆为点缀色的色彩组合。
传统民居色彩是人们对“乡愁”的具象表达,不同的民居色彩蕴含了不同的生活经验和心理体验,通过“原型”传给后代,并影响着他们的认知与情感。与其他“原型”载体一样,传统民居色彩也保存了特定民族的集体记忆、文化精神。本文从自然本能和文化精神视角,分析了民居色彩的呈现规律和特征,证明了民居色彩“原型”是特定地域下的自然、人文和民族等综合信息体系的反射点[24]。最终目的是以传统民居色彩为载体,在视觉感知状态下延续集体记忆,保存“乡景”“乡情”和“乡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