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一鸣
谢志强的《黑蝴蝶》,有一个副标题“故乡古人”。故乡谓何?一般来说,对故乡的情感认同首先是从空间上来感知的。《黑蝴蝶》以余姚为原点,向域内的四荒八极辐射。这个故乡既是古人的故乡,也是作者的故乡,是他们有共同话题的情感纽结。此所谓“五缘文化”之“地缘”。何谓古人?这是以时间来判断的,《黑蝴蝶》把余姚的史述从有清一代一直远推至汉朝。既展示了这个地方文脉的长远,同时也表明它的“于今为盛”。空间是由此及彼,“此”是重心;时间是近及远,“近”是重点。
当然,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总是离不开“人之事”。事件是处于一定时空关系之中的,时空也融进事件之中。世界是事件的总和。此事件与彼事件始终处于相互关系之中。每个事件都是一种关系性、生成性的存在。
《黑蝴蝶》是一部微型小说集,也可看作是一部有关余姚的“儒林外史”。我感兴趣的,在于它以余姚为单位创生了一部“士”的文化史,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关乎知识分子的生存图景和精神谱系。自古以来,余姚就盛产生知识分子的武库,因而书写余姚也就有了标本性的意义。在这个标本之上,立德、立功、立言,是“士”的三个基本“色标”。是故《左传》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立功、立德、立言三者,虽然“立德”摆在最前面,然而,一般人念兹在兹的,或者知识分子所关切的,往往却是建功立业的“宏大叙事”。其实这并不奇怪,因为它能明确地标识自己的“显在”以及处在历史洪流中的“定在”。然而,谢先生却是用平常心、用小细节、用亲和力,举重若轻,小中见大,表现他们的生活和心灵。这是一种特殊的生命存在,是心灵超越所达到的存在状态,它可以是审美的层次、道德的层次甚或是宗教的层次。作者以文学的形式给读者呈现了儒家境界、道家境界和佛家境界。
儒家崇尚入世精神,与世俗生活联系紧密。既入世,就免不了要与“他者”交往。交往过程,也是知识分子“主体间性”显山露水的过程。自上而下,首先是皇帝。伴君如伴虎。不过余姚人做官,却大多能坚持本性。《围》《酒后》《虞玩之的木屐》《西苑青词》讲了官员与皇帝的故事。只不过,皇帝的基本面还是正的。其次是处之不易的小人。有“奸佞小人”,如严嵩的儿子严世蕃;还有一类“世俗小人”,如《颂体》中的“恶妇”,《老用人》中的“用人”。第三是穷人。虽然与穷人容易打交道,但对知识分子的人格却是极大的考验(《约定的高度》《扇子》)。第四,同事。既有道不同不相与谋的(《花在人在》),也有三人行必有我师的(《三人行》)。
道家主张出世,与世无争。然而,有时却也能把一手烂牌打成“王炸”。明朝设了个官职“风令史”,实际上只为皇帝一个人服务。某官担任此职之时,对气象知识却是一无所知。然而,他却顺势而为,无为而治,到最后君臣皆大欢喜(《管风》)。有人削尖脑袋要做官,但也有人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不愿做官,如《一帘烛光》中的宋僖,三次为官却又三次辞官。最为典型的,可能非隐士“严子陵”莫属,虽然他有做官、做大官的“潜能”,因为他与光武帝“曾经沧海难为水”,然而,光武帝即位后,严子陵却以逃官为己任,开始了艰难的“逃官之旅”(《隐士嚴子陵》)。
佛家兼有入世与出世的思想。《黑蝴蝶》中有关佛家的小说不是很多。有的作品,佛家思想是变身进入其他文本的。《一袋金子》讲的是王阳明父亲王华的故事。说王华小时候在河边发现别人丢失的一袋金子,于是就一直苦苦等候,直到“物归原主”。若干年之后,王华去世,那失主前来祭拜,说:“没有当年王华守候那个袋子,我可能已投河了,就不会有现在的儿孙满堂了。”王华之所以有这个境界,是与他的佛家信仰分不开的。他一辈子虽坎坷,但最后都能渡过难关,探其根本,可能也与这个“善因”有关。
需说明的是,儒家境界、道家境界和佛家境界,一方面并不体现进化论意义,另一方面却也不是孤立存在的,“三个境界”相互交织、交融、交流,甚至交锋。《花在人在》讲的就是价值观不一样的士大夫故事,既有功利诱惑也有审美召唤。《一帘烛光》则叙述了一个知识分子超脱功利、超拔自然,最后回归审美的过程。
这部作品让我想起了中国微型小说的丰碑《世说新语》。《世说新语》是一部关于“士”的人物故事集结,他们在历史上实有其人,也可能实有其事。刘义庆却别出心裁,用自己的思想,对历史上的“人之事”作了有意味的编辑加工。用宗白华先生的话来说,就是“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人的深情”。“向外发现了自然”,把“山水美学”引入了文学史;而“向内发现了人的深情”,又把情感因素上升到哲学“情本体”的高度。王阳明将情感活动称之为“人情事变”。他说:“除了人情事变,则无事矣。喜怒哀乐非人情乎?自视听言动、富贵贫贱、患难死生,皆事变也。事变亦只在人情里。”谢先生用微观叙事、边缘叙事在地理上开拓了余姚的社会空间,在情感上升华了余姚的人文景观。
《黑蝴蝶》这部微型小说作品集,开端讲了一个“黑蝴蝶”的故事。说官署的档案,不翼而飞,最后在“灵官祠”被焚烧,于是只言片语,便像“黑蝴蝶”一样漫天飞舞。这段官方历史从此就成了空白。不知作者是不是在暗示,所谓的历史可能并不存在,或者只是以灰烬的形式存在着,而文学凭借想象,去触摸历史的余温,把很多历史的空白,做了一个有意义的显现。如果微型小说是讲究“空白”的艺术,那么,在历史的空白处,可能正是我们的微型小说作家大显身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