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姑姑

2023-06-01 11:10:03姜凯
辽河 2023年5期
关键词:老钟蝴蝶

姜凯

刘百风望着人如蝼蚁、车如爬虫的大街,顿觉人生苦短。他长出了一口气,本以为跳下去就万事大吉了,他正准备从十三楼楼顶跳下去的一刹那,被身后的警察一把抱住,他嗷嗷喊着。是一场梦,他浑身大汗淋漓。望着床的另一边,施恩丽走时留下的一件旧睡衣,他心痛得如针扎一般。她走了,彻底走了。临走前,她在他的西服口袋里塞了五百元钱,告诉他找个好中医,好好看看那病,天天三更半夜不睡觉,鬼哭狼嚎的,谁会嫁给你?

刘百风回来了,从县火车站下车,打了一辆面包车回来的,带着他的大皮箱、小皮箱。本以为刘二成会欢天喜地,呼朋唤友,摆上几桌,因为,以往每次刘百风从南方回来,刘二成都去镇上的红景天酒店请客,大喝上一顿。可是,刘百风这次回来,刘家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刘百风始终没有出门露面,村主任老钟是刘百风的干爹。刘百风小时候哭夜,夜夜哭,村医也看了,大仙也找了,可是,他哭得更凶了。白天哭咧咧,傍晚哭啼啼,深夜又嚎又闹,连村里的狗都跟着嚎叫。刘二成满村子里给刘百风找干妈,可是谁敢当他干妈呀?怕被这主儿给克死。不知谁出了馊主意,说老钟媳妇好说话,认她为干妈。那时老钟还不是村主任,只是村上的治保干部,和老胡沾点儿表亲。刘二成两口子提了二斤白糖,抱着孩子就去了。

老钟正在院子里挤羊奶,听他们说了这事也没吭声,而是接了白糖,端着奶盆子进了屋。他们随后也跟了进去。老钟从厨房端着一瓷碗羊奶出来了,把碗沿递到了正在闹的小孩嘴边。怪事,哼哼叽叽的孩子不哭了,瞪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津津有味地喝起来。孩子一口气喝了小半碗,喝完了冲着老钟咧开嘴笑了。老钟抱过孩子说,认干妈就免了,我家婆娘心脏不好,体弱,就认我这个干爹吧。他把孩子递给老婆说,你先搂宝宝睡一宿,闹就给他送回去,不哭证明小孩和我们老两口有缘。

一夜过去,风平浪静,倒是孩子把干爹家的炕尿了,原来,孩子晚上又喝了两小碗羊奶。后来,老钟当了村主任,两家有些冲突,但是表面上还过得去,尤其是刘百风每次回来都必先看看他干爹。

老鐘等了两天,刘百风没有来,就知道肯定有事。原本两家是不常走动的,可是老钟这回放心不下。第三天早起,老钟下定决心,推开门正要硬着头皮去看看刘百风,刘百风提着两瓶黄酒拉开门进来了。看着刘百风苍白的脸,好像老了十多岁的样子,老钟吓了一跳,他向身后的老婆使了个眼色,她推门出去了。老钟接过两瓶酒,把刘百风按在椅子上,用眼神逼着他说话。

刘百风不断重复着那句话,他们明明是我的高中同学,说是让我去广西帮我找工作,可是差点儿把我拉到缅甸去搞电信诈骗。他汗如雨下,大脑又陷入不久前那段痛苦的回忆,身体僵硬地坐着。

他几乎是呓语般又说着什么话,老钟听不清楚。老钟说什么,他也不接茬。

老钟一直把他送到他家门口,看着刘二成开了大门把他扯进去,老钟才慢慢转过身回家。

过了两个多月,刘百风不是守在屋中老老实实待着了,而是穿着大花背心和裤头,光着脚丫,披着长长的头发,背着一把吉他,到处瞎走瞎唱。他有时坐在树上,有时坐在地头上,一唱就唱上小半天。有时,一群不上学的孩子会围在他身边,嬉闹起哄。

没过多久,刘二成被刘百风气成了半身不遂。听人说,刘二成中风是因为教训了刘百风几句,却被刘百风打了一顿。后来,刘二成搬家了,把三个大鱼池转包给了他的表弟胡大虎。

刘二成搬走了,却把他的疯儿子留在了家里。临走前他让人搀扶着敲开老钟家的门,送了四斤上海大白兔奶糖,一桶二十斤豆油,又递给老钟几张票子,告诉老钟,刘百风花钱你就从这里拿,花没了告诉我,我再给你打过来。他给老钟深深鞠了一个躬,算是把儿子刘百风托付给了老钟,之后擦着眼泪走了。

这下没有人管刘百风了,他披散着长头发,胡子一大把,怀里抱着把破吉他,几乎天天不着家,在外边唱着稀奇古怪的外文歌曲。见着乡里乡亲的叔叔、二大伯、大娘、婶子的,眼皮也不抬,如同陌路人。有人说闲话,这是刘二成的报应来了,他的宝贝儿子疯了。

刘二成家里经营着三个大养鱼池,当初与镇政府竞争承包鱼池的有四五家,最后只有他家承包上,而且承包费是最低的。大家都知道他外甥是县政府办公室的主任,而一户没有承包上的人家,写举报信告了好一阵子,最终不了了之。

当年,刘百风考大学是全县的理科状元,考的是苏州大学。当时,刘家摆桌放席就放了三天,从村头摆到河岸上。刘百风上大学走那天,加上镇政府派的那台桑塔纳,总共十辆轿车,浩浩荡荡地送他到了火车站。

胡大虎的老婆小娟去看了几次刘百风,刘百风一个人住,那屋子像猪圈,到处是烟头和用过的手纸,还有空酒瓶子,锅里白水煮熟的面条都成坨了,桌上放的是花生米和咸菜。见到来人了,他也不说话,就是穿着裤头抱着吉他不停地弹唱。

日子如水,淡淡地过着。大家有电视不看,都在看刘二成的疯儿子胡说乱唱。渐渐地,大家看得乏味了,没有人看他,也没有人理他了。

外面飘着小雪,一群女人到胡大虎家打扑克。大虎媳妇娟子不玩,在厨房给大家炒瓜子。她喜欢把一群女人喊到家里,她愿意听她们夸她家有钱,夸她有福。虽然刘二成把鱼池租给了他家,但是大虎私下里总是和她说,刘二成太黑,亲表兄弟还把租金要那么高。

瓜子炒完倒在大笸箩里等着晾凉,没玩上的女人们叽叽喳喳围着她扯闲话,她憋了很久的话匣子终于打开了。

当初在小岗村,哪一家不把老刘家的刘百风当作楷模,他高高的个子,白白净净,唇红齿白,水灵灵的一双大眼睛,一说话就脸红,见人先露出白牙笑。别说男人们夸这小子有教养,就是村上的大姑娘、小媳妇,见了他的面也心里发颤,有的伸手去捏他的脸蛋,把他臊得脸通红。被捏疼了的刘百风撒腿就跑,惹得一群女人在背后哈哈笑弯了腰。

无论是哪户人家,也无论是教训男孩还是女孩,都拿他说事。有的骂儿子,你这小子就是吃饭的货,拿出那劲头用在学习上,学习也赶不上人家刘百风。人家作文是全校的范文,英语次次考满分,数学参加县里奥数竞赛,回回得床罩、缎子被面。有人骂女儿,则说,你看你站没站样,吃没吃样,狼吞虎咽的,像哪辈子饿死鬼托生的。你就托生差了,托生到刘二成家给他当姑娘去,让刘百风托生到咱们家,就是变成姑娘咱也高兴。而女儿丝毫不以为然,竟然嘻嘻地笑,那将来我就招刘百风为女婿,倒插门过来,你就乐得屁颠屁颠的了。家人提起棍子打女儿,她却笑哈哈地跑了。那时,就有人说刘百风是全村姑娘的女婿。

打扑克的女人不打了,看娟子说得口干舌燥,都围过来听娟子掏老胡家的隐私。见人都围过来,娟子清了清嗓子,喝了口瓷茶壶里的凉开水,又说,你们知道,那小子智商高、情商低,去南方那大城市找工作,差一点儿没让人骗到国界对面去。大家突然都没了声息,眼巴巴地看着她,可是,她却狡猾地转着眼睛不说了。正是到了痒痒处,大家都伸出手来掐她,你快说吧!她伸出右手中指,抵在嘴唇前,轻轻地“嘘”了一声。这小子让人锁在宾馆了,男扮女装跑了出来的,都上当地的晚报了。

女人们脸红红的,都啥也不说了,闷在那里。

刘百风喜欢上了喝酒,垂着头出去,走出了村庄,穿过了一片林地到了夏村。他找到了从前常去打酒的刘大虎小烧酒坊,打了十斤酒,提了回来。他基本不会做什么菜,老钟叔会来给他做口饭,给他煎一盘鸡蛋,或炸上一盘鸡蛋酱。刘百风会从屋子窗台的花盆里拔出大葱,随便用水洗洗,然后杵到酱碗里,吃一口葱,喝一口酒。他整天地喝,喝得不省人事,不分昼夜,分不清东西南北,分不清春夏秋冬,分不清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

清幽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刘百风弹着吉他,眼前就泛起城市的霓虹。他放下吉他,有种灼痛,有种伤悲,像一股熔岩在体内流动,他的躯体在熔岩中消失了。他飘散在空中,头上是满天的星辰,他看到了远在江南的学院的高层大厦,树荫下的情侣。他看到了那个城市夜晚的那条红旗大街,楼台的灯火舞动着不夜城的喧哗。

夜晚的篝火照亮了每个人的脸,也照亮了每个人的心。就是在那天,他向施恩丽表白了。他飞离了那篝火,又回到了学院的高楼。施恩丽是唯一毕业后留在学校当辅导员的学生,如果他们不分开,他自己在那个城市会怎么样呢?

突然,天空出现一大片光亮,火辣辣的阳光照在头上。他身体的分子又瞬间聚合在一起,落地生根。他猛然坐起来,醒了。

睁开眼睛,四五个女人不知什么时候进屋了。其中一个大高个,长发的女人拉开了窗帘,其余的女人在清扫屋子。他迷迷糊糊好像只认得拉窗帘的是昌胜媳妇,她好像比他大上八九岁,论辈分应该叫她姑姑。昌胜常年在城里当包工头,领着一伙人干一些装修的活。但是他想不了那么多,记得她的名字叫蝴蝶,刘百风就扯着她的袖子问,蝴蝶姑姑,你们怎么来了?蝴蝶笑嘻嘻地跟大家说,醒了,醒了!又低头对他说,你都三四天没出门了,是你干爹怕你出事,让我们过来看看的。开始拽门没拽开,我们就拉开一扇窗户,果然里面没有插上,就进来了。她一把扯住他的手说,快起来吧,看屋子都成猪窝了。

蝴蝶是这个村“学雷锋小组”的组长,常年给村里村外的孤寡老人洗衣服、擦身子、清扫屋子。农闲时,她还常带着几名妇女去镇上的敬老院做义工。这次正是听了老主任的话来帮忙的。

蝴蝶打开锅盖,看见里面不知他啥时煮的面条,已经酸臭了。锅台边聚了一堆蚂蚁,一群苍蝇在身前身后乱飞。几个人清扫了一阵子,开了窗,透了气,屋内那股臭哄哄的味道渐渐散去。冷空气进来了,几个女人喊着冻死了,缩着脖子一个跟着一个开门溜了。

留下蝴蝶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听到关门声,她才从沉思中缓过神来。她走过去关上窗户,看着刘百风又歪躺在床上睡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好像在叹眼前这个小伙子,又好像在叹自己。她没有回家的意思,反正自己回去也是一个人。昌胜去年就把一儿一女接到城里分别念小学、初中去了。他还给孩子雇了个四川的保姆。他吞吞吐吐地说让她进城,但她明白他的意思,他让她留在乡下,守着那两晌多地,还有一层意思,他隐在心里。其实,她什么都知道,她去年秋天进城给他送毛衣毛裤时,看过那个小保姆,哪里是什么四川人,地道的北方人,比她年龄小多了。看到小保姆和昌胜眼神对视的瞬间,蝴蝶心里有了数。小保姆看昌胜的眼神是那么妩媚,那么柔婉,昌胜看她也是满脸柔情,而在家他从来都是板着脸,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

一想到这些蝴蝶心里就乱,乱得像谁把她的心室打开,扔了一把炉灰和碎玻璃。她不想了,把堆在地上的脏衣服泡在一个大盆里,打开洗衣机注水,没完没了地洗衣服。

好不容易洗完了衣服、被套、床单,她觉得有些饿了,淘了米,打开电饭锅蒸饭。饭好了,她又炒了盘土豆丝,饭菜端上桌。她扯着刘百风的耳朵,笑着喊,傻小子,喂肚子了。刘百风晕头晕脑地起来,她让他洗了把脸,坐在他对面,俩人一起吃起来。

吃完饭洗完碗,她又烧了一锅开水,把开水倒在大洗衣盆里,又兑了凉水,用手试了试温度,感到可以了,就对他说,快去洗个澡吧,没看到人家大姑娘、小媳妇都是捏着鼻子出你家门的吗?

春暖花开了,村上的人开始种地。地种完了,年轻力壮的男人都纷纷把地里的活交给了女人,背包坐车去县城或是更远的城市打工去了。村庄成了女人的天下,铲地、除草、施肥,喂猪、鸡、鸭、鹅之外的生活,就是三个女人一台戏,一村的女人一台大戏。

昌胜过了春节只带着孩子在家待了三天就走了。不是他要走,是孩子们在城市住惯了高楼,在家里上卫生间觉得冻屁股。蝴蝶见孩子们和她都不一条心了,就含着泪一扬手,走走走,一窝喂不饱的狼崽子。孩子们坐上他爸的宝马轿车一溜烟儿地走了。

昌胜和孩子一走,蝴蝶去镇上拉猪饲料时,看到一个十字街上一个细高个小伙子喝多了在手舞足蹈,她忽然想起了刘百风。蝴蝶把电动三轮车骑到家,把五袋子米糠搬到仓房里,去了刘百风家。

他家大门开着,房门开着,屋里空空的没有人。她转悠到了房后小果园里,看见繁花梨树下,一张凉席上躺着一个人。她走过去看了看,刘百风还挺有闲情逸致,抱着吉他在瞎唱着,身边放着紫砂壶,一个白瓷杯放在壶边。他看到蝴蝶过来,欠了欠身子,指了指面前的梨树,说你看梨花开得多好,春天来了。

蝴蝶接着说,是呀,春天來了,谷雨到了,该种田了。

刘百风向她点点头,又指了指面前梨树上的那只鸟,让她看。他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忘不了故乡,年年梨花放,染满了山岗我的小村庄。小村一切都一样,树下空荡荡,开满梨花的树下,纺车不再响”。

蝴蝶说,刘百风你能种地吗?他点点头,但咽了口口水说,蝴蝶姑姑,你能帮我吗?

蝴蝶笑了,说,能。你还没吃饭吧?

他说,有买的八宝粥。蝴蝶说,你先看梨树吧,我给你做手擀面去。

他整天跟在蝴蝶的屁股后,终于把那两亩地上的杂草残禾、石头砖块清理干净了。蝴蝶用手扶拖拉机带着翻地机把地翻了一遍,又上了打垄机,把地打出垄来。刘百风睡不醒的样子,像个柱子杵在地头。

侍弄地的妇女们远远地看着这个傻小子,没有人敢吱声,却偷偷给他起了个外号,僵尸粉。女人们开心起来,为起了这么个外号,顿时又欢欣鼓舞起来,互相拍打着,互相喊着你这个软塌塌的僵尸粉。

刘百风面无表情地听着,好像听不明白。倒是把蝴蝶气乐了,低声叨咕,爷们不在家,你们都疯了。说完,她兀自开着拖拉机翻地。

女人们喊着闹了一会儿,见这边没有反应,就无趣地散了。

刘二成给刘百风留了个小鱼池,还有两亩菜地,平时刘百风就种自己吃的应季的蔬菜。那鱼池原来是野沟子,有半亩地大小是承包鱼池时刘二成占便宜圈过来的,放了几次鲤鱼苗,可惜到秋天没打出多少鲤鱼。刘二成说那鱼池邪性,不是有水怪,就是淹死过人,是个败家鱼池,就任杂鱼、野草恣意生长,不管了。蝴蝶带上刘百风,把停在鱼池边上的木船修了修,和他上了船,拿着捞网把水面漂着的废纸壳、塑料袋、柴草什么的捞出来,整整捞了四五船,卸在岸边挖了个大坑埋了。

那是个晴朗的早晨,蝴蝶开着电动三轮车拉着刘百风去镇上的集市。

人群熙熙攘攘,刘百风东张西望。蝴蝶先找到了常年在集市批发鲜鱼的大车,买了两千尾杂鱼苗,之后带上他到了卖菜苗的摊位,刘百风顿时被花花绿绿的秧苗所吸引,在这个摊位蹲一会儿,又跑到另一个摊位去看看。他觉得更好看的是各种开着花的、打着骨朵的花苗。

他哇啦哇啦不停地问这问那,埋在记忆深处的家乡印象在苏醒。他问累了,转悠累了,就急着购买各种苗。蝴蝶问他想种啥,他答不出来,见什么都买,什么西红柿苗、茄子秧、黄瓜苗、小葱、草莓苗、辣椒秧,又买了波斯菊、万寿菊、大丽花、矢车菊、蜀葵,整整五箩筐。买完这些,已过晌午了。蝴蝶跑出去买了两套煎饼果子和两瓶冰红茶回来,递给他一份,俩人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吃完了,蝴蝶开着电动三轮车满载而归。

没等太阳落山,两个人就推着水车下地栽秧苗了。刘百风像打了鸡血一样,跟在蝴蝶屁股后,提着秧苗栽着。一垄西红柿、一垄辣椒秧、一垄茄子秧、一垄菇娘秧栽着。天黑了,月亮升起来了,他们还没有栽完,只好回家。

第二天,他们又早早地起来,栽菜苗,接着又把各种花苗栽在了菜园子的周围。

县里来了几个扶贫的领导检查工作,老钟叔就叫上蝴蝶跟着跑了几天。

蝴蝶好多天没有来。吃过早饭,刘百风像没头苍蝇一样,浇浇秧苗,拔拔草,一会儿追蜻蜓,一会儿又跑到鱼池边拿起抄网捞水草。突然他看到一群群小鱼在水草下游上来,他找来了一只水桶放在岸边,随手抓了把喂鱼的料,一点点往水里撒,小鱼游过来吃食。他趁机用捞网左一网右一网,捞了半桶。他知道村里没有人和他说话,没有人看他,只有蝴蝶姑姑帮他,他想借口送鱼去看她,他提着半桶鱼慢慢向蝴蝶家走去。

蝴蝶家在村西边,独门独院,后边是一片杨树林,西边就是大地,平时昌胜不在家,很少有人去她家。他看到大木门紧关着,院内房子的窗户却开着,电视机开着,在呜哩哇啦地唱著。他推了两下,门没插严,竟推开了。鸡、鸭在低头吃着食,也不理他,他蹑手蹑脚地往里走,他想,如果蝴蝶没在家就把鱼桶放在窗台上。走着走着,突然,他听到撩水声,循声寻找,发现声音来自院子里一间用木板钉的小仓房里,小仓房房顶放着一只装着水的大塑料桶。他没有多想,好奇心让他走到跟前,从木板的缝隙往里看,这时,他手中提着的桶“咚”地一声落在了地上,他慌忙提起桶向后退了几步。

里面传出蝴蝶的喊声:“谁?”

他低声说,是我。

里面窸窸窣窣地一阵响动之后,蝴蝶裹着件蓝大褂走出来。看到是刘百风,生气地问,你来干什么?

他不敢抬头看她,脸忽地红了,支支吾吾,给你,给你送鱼来了。

她突然明白了,随手拾起一把扫帚披头盖脸打过去,嘴里骂着,你这个流氓疯子,竟敢偷看我!

刘百风扔下桶,边跑边说,没,我没看!

他越说她打得越狠。跑到门外,他回头看到她紧追不舍,她的脸气得发紫。他不跑了,站在那里让她随便打。

蝴蝶边打边哭,说,活该让你傻!

打着打着,忽然,她觉得不对劲儿,娟子和几个妇女路过这里,停下脚步看热闹。

蝴蝶生气地扔下扫帚,指着大家说,你们闲的啊,都滚吧!

蝴蝶使劲儿地关上了大门。几个妇女上下打量着刘百风,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心里明白了八九。

那天,胡大虎的媳妇娟子来串门。蝴蝶最不愿意见的人就是她,让她参加“学雷锋小组”她不参加,她反而劝参加的人退出来,为此,让蝴蝶吐了一脸口水。娟子扭着屁股进来了,她把手里抓着的瓜子递给蝴蝶,蝴蝶没要。她看见蝴蝶正在煮猪食,就放下瓜子,抢过锅铲子替蝴蝶搅动着锅里的猪食。

蝴蝶不好意思再冷脸子,顺便问了一句,没在你家组成局,你那群姐妹人家天天聚吧?

谁知她刚说出这句话,娟子就把锅铲子高高举起,狠狠地摔在滚热的锅里,粘稠的猪食溅了一墙,又溅了两个人一身。

蝴蝶生气了,大声喊道,混蛋,你疯了?!

娟子吓得脸煞白,哆嗦地说着,蝴蝶姐,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被那帮人气的。我是和你做过对,喜欢编瞎话,但我从来没有做过下三滥的事。

蝴蝶问,你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懂。

娟子从墙上挂钩取下一条白蓝花格子的毛巾,边给蝴蝶擦衣服边说,她们早不去我家了。自从刘百风上你家耍流氓那次后……蝴蝶打了娟子一下说,别瞎说!那可能是误会!娟子摇摇头笑了,继续说,那天刘百风回家就喝上了大酒,喝完就躺在院子里,光着上身哼哼。没想到那几个原来跟我打牌的人后来就不去我家了,天天泡在刘百风家,打麻将、打扑克,变着法地寻乐子。

蝴蝶没听明白,问,你说什么?和刘百风打牌?打就打呗,有人陪陪那傻小子,不挺好吗?

蝴蝶不理她了,进屋去找衣服想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来。她虽然进了屋,但是娟子蚊子般的声音还是真切地传到她的耳朵里,她们还和他喝酒。

像炸雷在她耳边响起,她一个箭步蹿出去问,什么?你说什么?

娟子低眉顺眼地说,她们还和他喝酒。

蝴蝶只觉得血液拼命地往头上涌,她扶住墙站稳了身子,娟子又丢下一句话,说他喝得稀里糊涂时,还喊蝴蝶姑姑。

蝴蝶心头一紧,眼泪下来了,她闭上了眼睛。睁开眼时,娟子早跑没影了。

她想找村主任说说,可是一想到自己家的事还乱哄哄的没有头绪,索性就不去管他了,烂泥扶不上墙,由他去吧。

那天,她蹬着电动三轮车去镇上买猪饲料,半路上碰见娟子从村头食杂店回来。娟子边走边唱着《王二姐思夫》,“哥哥走了一天我墙上划一道,两天不来道成双……”

蝴蝶忍不住地喊了一声:“上哪儿去?”

娟子假装吓了一跳,走过来讨好地说,哎呀!我的蝴蝶姐姐,吓死我了。我来帮你搬饲料。

蝴蝶还是放心不下刘百风,她风风火火地跑到他家去看。

他躺在炕上,太阳穴贴着风湿膏,大黑眼圈,像只大熊猫。

她给他送去了她新织的大红毛衣,他挣扎着坐起来穿上,毛衣大了一点儿。她说,本来是给她男人织的。

从那以后,刘百风又欢快起来了,孩童般欢天喜地地在田园和鱼池里忙碌着。起早贪晚给秧苗浇水,他蹲在鱼池边拿着喂鱼的饲料,一点点撒在水里逗小鱼玩。黄瓜、茄子、辣椒、西红柿、小葱、豆角使劲长着,一天一个样。波斯菊、万寿菊、大丽花、矢车菊、蜀葵,先是打骨朵了,后又悄悄咧嘴开花了。刘二成从没让刘百风干过农活,刘百风从没体会到种植的快乐和成就感,看着辣椒开白花,茄子开紫花,黄瓜开黄花,他会乐上好多天。看见草莓结出了发白的小果子,又漸渐地变红了,他脱下外套铺在地上,好奇地盯着小果子看,看着看着就睡在了地里。

他经常把手指和脚趾伸到水里,让一群小鱼吮他,他似乎在和它们沟通。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他偷偷把满满一皮箱上大学时的书提到田地边,狠心地把书一本本撕开,点了一把火烧了。看着燃起的大火,他流泪了,他看到自己和同学们的身影在火中跳舞。

火熄灭了,他挥起铁锹挖坑把灰烬埋了,似乎也把自己的过去埋葬了。

菜园子中最先红的是草莓,接着是西红柿,村上的女人们少不了在他的菜园子周围转悠。他皱着眉头,冷着脸,见谁也不说话,因为,他始终没看见蝴蝶姑姑来。娟子婶子来了,他只好硬着头皮,在地里摘了草莓,送到她面前。娟子笑着接过草莓,眼睛向周围的女人扫着,嘴里叨叨着,哎哟,让人心疼的大侄子,还是你疼婶子。看着刘百风闷闷不乐的样子,她捏起一颗草莓放到嘴里,边吃边说,大侄子,婶子告诉你个秘密,你蝴蝶姑姑离婚了,一儿一女都归昌胜。她把土地都给了昌胜,把猪卖了,只留下了几间村上的房子,人去城郊的百宝纸箱厂打工去了。说完,娟子向刘百风眨了眨眼,走了。

连着几天,刘百风都没心思干活,晕头转向的。那天,他忍不住了,骑了3个多小时的自行车,去了城郊的纸箱厂。

穿迷彩服的白头发门卫不让他进,他说,你就告诉蝴蝶说我叫刘百风。门卫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你等着,我去给你找。门卫走进了轰隆隆的厂房,过了好久,他和一个穿着一身蓝工作服戴着白口罩、白工作帽的女人一起走了出来。那女人走到近前,脸捂得严严实实的,刘百风看不出来是谁。她开口了,说自己是蝴蝶的班长,蝴蝶说不认识刘百风。那个女人转身走了。门卫走过来说,快走吧!人家不认你这个侄子,可能你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刘百风百般央求门卫让他进去看蝴蝶姑姑一眼,可是门卫头也不回进了门卫室。他只好无奈地推着自行车往回走。

日子流水般静静地走过,青菜下来了,刘百风就摘了装在竹筐里,绑在自行车后边,从村头食杂店借一杆秤,骑到二十里外镇上的集市去卖,日子过得忙忙碌碌倒挺滋润。孤单的时候,他偶尔会想起自己在都市的工作和生活,但是不敢深想,因为一想起来胸口好疼好疼,甚至上不来气。

转眼深秋到了,菜地里的菜发黄、枯萎了,只有大葱是碧绿的。

他突然想起池子里的鱼,于是每天用抄网捞杂鱼,用自行车驮到镇里,卖给饭店。那天,他脑袋灵光一现,想起为何不给蝴蝶送去些?于是,他捞了些杂鱼用水桶装上,绑在自行车后,又去城郊的纸箱厂了。

到了纸箱厂一问白头发门卫,他才知道,蝴蝶的右手被机器伤到了,在出租屋养伤呢。刘百风又问出租房子的位置。白头发门卫说,就在厂房的前趟街,院门口有棵大榆树的那家。

刘百风直奔大榆树就去了,大榆树有碗口那么粗,上面落满了叽叽喳喳叫着的麻雀。一只小黄狗趴在门口,见到有人来了,扑过来摇头摆尾地献殷勤。他推开门,一个女人正背对着他在用一只手洗衣服。听到有人进来,她回过头看到是刘百风,愣了一下,问,你怎么追到这里来了?有事吗?

刘百风瞪大了眼睛看着她,那个清秀白晳的蝴蝶不见了,眼前这个女人蓬头垢面,眼窝深陷,皮肤黝黑,若不是说话露出那口白牙,刘百风还以为找错人了。他半天没有说话,眼泪直打转。两人就这样互相望着,谁也没说话。还是蝴蝶先开口了,大老远地来了,坐吧。怎么说呢?刘百风看着她被纱布包着肿胀的右手,又看了看冰冷的锅灶,只是淡淡地问了句没有吃饭吧?她低着头没吭声。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已是下午三点多了,他忙把桶里的小杂鱼倒到盆里,找来剪刀收拾起鱼来。蝴蝶知道他不会做菜,抢过他手里洗鱼的盆,把洗干净的鱼炖到锅里。他转身去蒸饭。

鱼香和饭香飘满小屋。蝴蝶冷着的脸也松弛下来,但还是无话可说。刘百风走过去,把她盆中要洗的衣服端过来,蹲在地上用劲儿地洗起来。晾完了几件衣服,刘百风觉得肚子饿了,他盛了两碗米饭,把香喷喷的鱼摆到桌子上。

他说,蝴蝶姑姑,吃吧。

可是,她深锁着眉头不动。他拉了她一把。她看看他,大声问道,能不能让我静下心来过自己的日子?我够烦心的了。再说,我不能帮你做什么了。我能给你什么呀?你是大学生,你家条件那么好,难道你头脑还是那么不清醒吗?

他低头说,我知道我不是个好人,连自己的父親也瞧不起我。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连你也瞧不起我的话,那我真的就无路可走了。她长出了一口气,说,我只会拖累别人。

他看她语气缓和了,就把一双筷子递给她说,我也饿一天了,去镇上卖鱼来的。她接过筷子,走到桌子旁,端起碗,埋头吃了起来。他俩每人吃了两碗饭,把那盆杂鱼吃得精光。

刘百风连着来了几天,帮她做饭、洗衣服。终于有一天,蝴蝶冷着脸对他说,你别再来了,这地方有不少咱村出来打工的,要是传回去,可不好听。刘百风打断她的话,说,我管你叫姑姑,你是我长辈,怕啥?蝴蝶皱着眉头说,长辈晚辈也是孤男寡女,我可不想让她们的口水淹死我。刘百风低头想了想,出去又给她买了茄子、土豆、鸡蛋等,放在角落里,垂着头走了。

入冬了,刘百风一个人无事可做,越发呆得烦闷。他不想自己就这么孤独地在村里老下去,能做什么呢?回到南方大都市?再回到繁华的社交圈子里?他的头好大。他想回到童年的岁月,无猜无忌。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发小董大庆。

他们是同年考上大学的,董大庆在北方一所普通大学就读,后来毕业去了青海,现在好像已经是镇长助理了。他心一动,找出了董大庆的手机号,打过去,响了几声,对方挂了。随后发过来信息说,在开会,中午回你。好不容易熬到中午,董大庆回电话了,很热情地问怎么会想起给他打电话了?是不是发达了,想分享一下?

刘百风低沉地说,一言难尽,混得很差。刘百风还没说完,对方就迫不急待地说,来我们这里吧,我记得你大学学的专业是城市规划设计,我们这里缺这样的人才。刘百风说,你们一个小镇有什么可规划设计的?小镇大天地,我还在县里开发办兼职呢。刘百风犹豫了一下,说,好吧,就听你的。对方说,你先把毕业证复印件,还有履历表给我发过来,我加你微信。

大雪封门的时候,他要走了,但是他不放心一个人。刘百风起了大早骑着车子去了一趟蝴蝶的出租屋,可是那房子早换了人,说是她搬走了。他又去了纸箱厂,门卫换了个干瘪弯着背的老头,蜷缩在火炉旁,说,纸箱厂没有活儿,停产了。问起蝴蝶,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就是那个手伤了的女人吧,她的右手筋断了,那只手蜷缩着伸展不开,厂里说她违章操作,让她随便告去,以后就再也没看到她。

他的头有些发晕,推着自行车在小镇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天空飘着小雪,路两旁的树银装素裹,他无心欣赏美景,沿着大街小巷胡乱走着。小镇只有一条大街和两条侧街,沿街商铺林立。他从头到尾一遍遍地走着,逐家店铺打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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