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颖
傍晚时分,飘起了小雪。晚饭后,母亲提议去园区里走走。空气清新,草木萧疏,只有那树枝上,为迎接新春佳节而挂起的一串串红灯笼,在漫天飞雪里,温暖鲜艳,让人有踏雪寻梅之感。
母亲对我说:“从前,腊月里,姥姥最喜欢‘雪打灯的景致,因为灯笼一亮,孩子们就要回家过年了。”
母亲一声叹息,默默地走在雪地里。我无言以对,凝视着远近无数个璀璨闪亮的红色光晕,想象着,如果姥姥还健在,看到这么多星星点点的红灯笼亮起,该是多么的欣喜。
姥姥名叫马淑桂,生于1903年腊月,幼时缠足,19岁出嫁。在民国初期那个动荡的年代,年轻的姥姥愣是迈着小脚,跟随姥爷,挑着担子,从胶东平度县加入闯关东的队伍。
他们从春天出发,一路颠沛,走到了深秋,跌跌撞撞地在吉林省珲春市长白山深处的一个叫做东兴镇的小山村安顿下来。姥爷靠着从祖父那辈传下来的染布手艺,一边侍弄田园,一边开起染房。姥姥则相夫教子,勤俭持家,做姥爷的贤内助。她一生与人为善,坚强隐忍,在苦难的岁月里共孕育了12个孩子,可惜的是有4个孩子刚出生就夭折了。
1953年夏天,三舅15岁,读初三。学校突然失火,三舅冲进火海,为抢救学校物资不幸牺牲,成为革命烈士,姥姥家的门楣被挂上了“光荣之家”的牌匾。早上还挥手作别的儿子,晚上被担架抬回来时已被烧得面目全非,姥姥心如刀绞,一度精神失常。每天晨起,她都会爬上山岗,伫立在风里遥望,盼望着她的三儿子从山路上冒出头,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1956年深秋,四舅24岁,刚刚大学毕业,被分配在沈阳电子仪表研究所工作。风华正茂的四舅突然间得了脑瘤,在沈阳医大一院实施开颅手术,最终他没有下来手术台,临终也没能和父母见上一面。姥姥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这个噩耗的,她的心又被狠狠地捅了一刀。
姥姥余下的六个孩子,大舅年轻时参加抗联队伍,建国后在哈尔滨工作;二舅建国前投身革命,后被保送吉林大学,毕业分配在沈阳任职;大姨结婚后随军支援三线在贵州安家;五舅离家去哈尔滨工作;六舅考上师专,毕业后在牡丹江中学教书;我的母亲投奔二舅来沈阳读书定居。姥姥羽翼下的孩子们,一个接着一个,走出大山,离开故乡,她所有的含辛茹苦,所有的悲欢离合,所有的眼泪,就在一次一次的离别中随风飘散。
青丝变白发,姥姥的面庞上写满沧桑。伴随着婴儿呱呱坠地的一声声啼哭,仿佛生命的轮回,姥姥又开始为孙子辈忙碌。为了那一声“奶奶”或“姥姥”,她的一双小脚天南地北地奔波起来,隔辈间的亲情是最治愈的良药,姥姥内心深处的失子之痛在抱起孙子辈的那一刻渐渐淡去。
我与姥姥的缘分始于1968年。我是她小女儿的长女,也是她65岁的礼物,姥姥义不容辞地颠着一双小脚协助女儿承担起哺育新生儿的重任。我的第一声嘹亮的啼哭,让姥姥脸上开出一朵莲花。我人生第一次发高烧,姥姥整夜抱着我不肯睡觉。她为我起了一个温婉吉祥的名字:红媛。这名字里有她最诚挚的期盼。为此,不识字的姥姥一步一摇地步行去逛大西门外的早市,央求卖家精心挑选一枚写有我乳名的鹅卵石徽章。无论我用笑脸还是哭闹回报她,“媛媛”必是她每天重复无数次的呼唤,我是姥姥手心里的宝。
1965年,姥爷积劳成疾,病故。1970年初春,乍暖还寒。身患严重糖尿病的姥姥不懂得拔牙的隐患。一天中午,趁着母亲哄我午睡,她独自下楼,去热闹路街角的牙医摊拔牙。牙拔下来了,可是姥姥的牙床却出血不止,慌了神的牙医赶紧跑来家里报信,待父母将姥姥送到医院,她已昏迷不醒。1970年3月24日,姥姥的生命永远定格在67岁。那时,我一岁半,我是姥姥带过的最后一个隔辈孩子。
我和姥姥相關联的物件,现存两个,一个是母亲怀孕待产时姥姥亲手为我缝制的小衣服;另一个是姥姥特意买来的写有我乳名的一枚鹅卵石徽章。母亲珍藏着这两件宝贝,后来它们又成为我珍藏的宝物。
小衣服是姥姥用红底碎花的纯棉布亲手裁剪缝制的。买布的时候,姥姥依据母亲的容貌、步态、肚子形状,胎动等信息,就坚定地判断出母亲怀的第一胎是女孩,她自信满满地选了块牡丹花图案的碎花布。
婴儿穿的小衣服,姥姥叫“小毛衫”,此毛衫可不是小号的针织毛衫,而是指小毛孩穿的布衫的意思。姥姥做起衣服来轻车熟路。我人生穿上的第一件衣服,就是姥姥亲手一针一线,用几个日夜赶制出来的。
树影摇曳,时钟滴答,姥姥戴着老花镜飞针走线的同时,红色的花布给了她红色的灵感,不识字的姥姥竟然给我起了一个诗情画意的名字:红媛。据《说文解字》记载:“媛,美女也,人所援也。从女,从爰,爰,引也。”这么美的名字,姥姥是咋琢磨出来的呢?
1975年,我入小学,因为我是一个脸圆圆的胖丫头,父亲担心“红媛”谐音“胖圆”会被同学起外号伤了我的自尊心,竟临时起意,将我的名字改为:颖。寓意:脱颖而出。多年以后,我问父亲:“如果姥姥还活着,你会给我改名字吗?”他沉思了一会儿说:“一定会征求姥姥意见的。”现在,业余时间我喜好舞文弄墨,也曾想起个别致的笔名,思来想去,何不就用姥姥给我起的名字,以此怀念姥姥,致敬姥姥。当“红媛”变成铅字,我端详着这两个字,虔诚地将作品举过头顶,祈盼天国里的姥姥能看到。
写有我乳名的鹅卵石徽章其实很普通,正面是用毛笔写的行书:媛媛,背面用一小块铝皮固定住别针,可以将徽章别在某处。现在很多地方,尤其是名胜景区文创礼品销售部也常有这样的小石头售卖。抚摸着半个多世纪前的这枚鹅卵石,我觉得姥姥还挺超前,这份礼物永不过时。
在老照片里,姥姥很少笑,总是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的样子。母亲说:“姥姥一生的笑容都在不断的人生打击里被消耗殆尽,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我无法体会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如果姥姥还活着,我只想好好抱抱她。
我没有一张与姥姥的合影,这是我终身的遗憾。这不能怨姥姥,也不能怨父母,那该怨谁呢?每一年清明节扫墓,站在姥姥的墓碑前,我都在想,姥姥还能认出当年那个一岁半的胖乎乎的外孙女吗?冥冥之中,我多么期望姥姥能回到我梦里。
天堂里的姥姥: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