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间词话》看李煜词之诗化

2023-05-31 09:27张瑞雪
今古文创 2023年13期
关键词:人间词话李煜

【摘要】 从南唐五代词独立于诗到宋代初步融合演进过程中,李煜可以说是词体诗化的一个转折点,他改变了词的抒情主体,拓宽了词的抒情方式,并以一己之身担荷人类所共感之悲戚,《人间词话》中共有六条关于李后主的评价,无一不在赞美,将李煜后期词推到一个较高的地位,这与他词之诗化上承花间、下起两宋有着密切的关系。

【关键词】诗词之别;李煜;《人间词话》;诗化特点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13-001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3.004

自古以来各种文体的演进史,往往是彼此分离和融合的历史。“词与诗是关系最密切的、沟通渠道最多的两种文体。诗词之间的相互影响与生发,是中国韵文文体关系中的突出现象。而有着久远历史与丰富遗产的诗总是不断对词产生影响。”①词体从诗中分离出来,最终又渐渐向诗靠拢。李煜词前期承接了花间词描写宫廷娱乐的传统风格,后期以回忆家国和人生往事为基调,使词体向诗靠拢,实现了词体的初步诗化。

一、词的发展与诗词之别

(一)词的发展史

关于唐宋词的发展史,古来不少学者从不同的视角,提出了许多不同的看法。词人汪莘在《方壶诗馀·自序》中便提到宋词有三变。胡适把唐宋词分为歌者的词、诗人的词、词匠的词。叶嘉莹先生将唐宋词分为五代宋初的歌辞之词、苏辛诸人的诗化之词和周姜一派的赋化之词三个阶段。②王兆鹏先生从诗与词离合的角度,把唐宋词分为四个阶段:一是初唐至中唐,词变于诗,诗词混合;二是晚唐五代,词体独立,词有别于诗;三是北宋,词体转型,诗词初步融合;四是南宋,词的诗化,诗词深度融合③。

从词体的发展史来看,词体最初以其独有的韵味和写作方式从诗中分离出来,主要目的是为了娱乐消遣,刚开始只可称为靡靡之音,而后慢慢发展到带有独有的深幽之致。发展到中期,逐渐向诗赋靠拢,慢慢地有了诗歌的风致,在豪迈宏约之外,还带有了婉转曲折之美。而探究其产生变化的原因,是那一代词人经历的王朝的更替和人生的无常变化。他们在磨砺内心的过程中,磨砺词心与词情,从而突破限制。

(二)诗词之别

说到诗词两体的区别,古来因其抒情方式和抒情主体的不同,古来常将其比作男性和女性。田同之《西圃词说中引“魏塘曹学士”言曰:“词之为体如美人,而诗则壮士也。”④“美人”与“壮士”虽然道出了诗与词之别的诸多方面,但是最主要的还是根据第一抒情主体而言的。诗与词都产生于感动抒情,有叙事抒情,写景抒情,状物抒情等,就这一点来说两者极为相似,也是词体能变于诗体的原因。但一般而言,诗歌内容除抒情外,以“言志”为主,其抒情主体一般为文人自己,在传统文化中,士大夫阶层一般为男性,也就是“壮士”。从儒学盛行开始,男子的志向就要标榜在远方,尤其如果政治抱负的舒展的话,必要大肆宣扬一番,因此古代诗歌大多与仕途抱负有关,因此,诗中之境界也大多豪迈。

而词的产生伊始主要是叙写美女与爱情的曲子,一般由歌女演唱。即使是男性作者也会以女性为抒情对象,叙写女性的生活,女性的感情和女性的语言。但因题材和形式的限制,其所发之情也是深幽的,哪怕能通过其中字句窥见词人的感情,也是婉转曲折的。⑤而词发展至诗化的最大特征,就是抒情主体的转变,从写女儿情思到写词人自己,也抒写士大夫的情志。这种转变从李煜后期的词开始,他充分利用了词抒情达意的特点,用词直接抒发自身的欢愉与悲痛。由此,其词成为诗化的先锋。

二、李煜词诗化的原因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李煜性情至真,能写出“神秀”之词的原因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⑥然而这只是说出了他前半生未经世事,沉浸在幸福中的经历,这只是保留了他性情纯真,感情深挚的一面,李煜词地向诗靠拢,逐渐诗化的主要原因是后半生的人生骤变与悲苦经历给予他心灵上的冲击,以及其对人生的思考和表达。

(一)李煜的身世经历

李煜是一个对艺术有极高敏感度且有才情的人。但其命运跌宕起伏,多福又多苦。像是老天将其放下来经受这一遭,只为淬炼其品格。

他天资聪颖,悟性极高,喜好阅读,工书善画,能作诗,能写词,又十分精通音律,人也长的倜傥英俊。从小在中主潜移默化的影响下,不但写诗词、普乐曲,弧矢箭术更是不在话下。在书法写作上,他创造出了“金错刀”“聚针钉”等体式;在绘画和音乐上也极有天赋,他的书法体式、画作和乐曲在当时广为流传甚广,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正是因为这样惊艳绝伦的天赋与才气,李煜才会在词之写作上有如此深厚的造诣。

他多福命的另一面是多苦。他从小受尽宠爱,世上最甜美的东西都被捧到他的手上,而甜过头后紧接而来就是悲苦。他是中主的第六位皇子,当时的体制应由嫡子继承大统,因此他对皇位没有一点要争夺之心,只对读书习字,弹琴作画感兴趣,疏于政事。但天不遂人意,他的几位兄长都意外早夭,到最后在李煜25岁时,他还是按顺位被封为了太子,同年就登上了帝位。他还拥有两位多才多艺、天姿国色的皇后,又都与李煜情投意合,堪称绝配,更令人叫绝的是这两位皇后是亲姐妹。她们让李煜知道了什么是真爱,体会了爱情的甜美。他的前半生可谓是幸运的,多福的,充满了蜜糖的。

但另一方面,在李煜继承大统的第一年,赵匡胤在北方起义,迅速建立了北宋,对政事极为生疏的他没有丝毫反抗之力,于是以谈和为主,缴纳岁贡,暂时保住了南唐的平安。李煜甚至改掉了南唐的国号,以示臣服之心,虽然已将姿态放得足够低了,但是依然挽回不了亡国的命运。开宝八年,宋太祖在平定其他小国后,派兵攻下了金陵,李煜被逼无奈下,只能投降,南唐国亡,他也成了俘虏,被软禁在了汴京。由此,李煜从一国之主到王国之奴,他的一生从极乐到极悲,他的词世界也随着身世的变化而变化。由前期宫廷里的轻松与快乐变为对国破家亡的无限感慨。他的人生经历是其詩歌转变的一个重要原因。也因为此造就了独有的词情词境。

(二)客观上,李煜在俘虏中失去了为消遣而作词的环境

词的兴起是先有了音乐和一个曲调,再据此写出谱子、乐谱,后按照所写的乐谱和牌调来填写歌辞,因此叫作填词。⑦若要演唱这些曲谱和歌词,需要有一定的物质条件和环境,也就是《花间集序》中所谓的“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妖娆之态。”⑧繁华都市中才有为乐的第一环境,且一般是有身份之人才有的消遣。而李煜前期虽自降为“江南国主”,但还一国之主,所有的消遣他都有条件拥有,因此,在他为国主时期的词多是娱乐消遣时的令人沉迷歌舞和花枝招展的宫娥。

而亡国后,他被宋太祖软禁起来,原本富足的生活变得窘迫紧张起来,他还曾忍着羞恼向宋太宗反映过说生活清贫,希望可以增加俸禄,提高待遇。且日夜都有人看守监视,不能随意进出,门口始终有兵吏看守,自家人探望进出,都得看着看守的兵吏的脸色⑨。在生活如此拮据的情况下,他没有享受以前歌舞的客观条件,而且,亡国之奴也不会有地位支撑他享乐,这是他后期词“闺音不再”的一大原因。

(三)主观上,巨大的悲伤使其失去了用词作为宫廷贵族消遣的心情

与客观环境的变化和限制比起来,李煜主观和心理上的变化更是导致其词境变化的第一因素。他从小受尽恩宠,长大后又拥有了甜蜜美好的爱情,可谓快乐至极。如其在《渔父》中说:“阆苑有情千里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快乐如侬有几人。”⑩可看出他曲调飞扬,全心享受人生的愉悦。可亡国后被软禁,常年生活在监视之下,只能看到四方的天空,白天无人说心里话,夜里辗转反侧。甚至连他心爱的小周后被凌辱,回来哭诉咒骂,他也毫无办法,只能“宛转避之”。亡国的打击加上人格的羞辱,性格坚强之人都容易崩溃,何况像李煜这样深锐敏感,多愁善感的人。从国主变为囚徒,他丧失了一切,只能默默承受。无人听他诉说痛苦,他只有将一切愁思诉诸词里。在这样的境况下,以女性的视角和感情抒写已经无法满足他了,于是他开始以自己为第一抒情体,将他的艺术天赋发挥到了极致。

叶嘉莹先生在其《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一书中提到:“后主与《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极其相似,都经历了人生的骤变与悲苦,且将其用文学作品和自己独有的感情与视角表达了出来。曹雪芹透过一己家族的盛衰,表现了人世的诸相,突破了旧小说的传统,独树一帜。李后主也以其深锐的感受,透过自己家国的败亡,写出了人间无常的普遍的悲苦,使‘词这种文学形式突破了歌筵酒席间没有个性的艳歌性质。” ?从而促进词与诗的初步融合的发展。

三、从《人间词话》看李煜词诗化的特点

(一)眼界始大,感慨遂深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大赞李煜词之神秀与至真,将李煜后期词推到了一个较高的地位。在第十五则评李煜词:“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始”“遂”“变”三个动词,是词发展到李煜这发生改变的一个标志。“眼界始大”是指李煜后期词拓宽了词的写作题材,由早期南唐传统花间词派“剪红刻翠”娱乐消遣较强的传统风格,转变为描写生命无常的悲欢与嗟叹,将故国的哀思与亡国的悲痛融入进来,铸成有血有肉的作品。王国维提到的“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两句是对自身命运无常的感叹,更是对今昔地位环境待遇天上地下的刻骨铭心的感慨,用带有哲理性意味的词句表现出来,这并不是有此经历的人就能写得出来的句子,因此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此外,李后主的词“诗化”的另一特征即“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他提高了词的气势,改变了词以女性为第一抒情主体的特征,描写自己的悲欢与家国之感,拓宽了词的表达方式,使词体逐渐向诗体靠近。

(二)以血书之,诗情至真

王国维认为“词人者”,应该是“不失其赤子之心”的,即要始终不忘初心和心灵最初的触动和感受。李后主最大的一个特点乃在于他是一个纯情诗人。叶嘉莹先生评李煜时说其是一个有许多缺点的人,但他最可贵的自始至终都以其纯真的面目与世人相见,词中最能体现的便是一个“真”字。?无论是在亡国前还是亡国后,李煜的词都保有了他这一特点,所作均是真情之词。亡国前,写宴乐之词如此,词中所现尽是欢;亡国后,写哀伤之词亦如此,将悲惋诉说到极致,力度不强不弱,直表内心。无论风格如何变化,他的“词心”与“词情”始终未改。《人间词话》中写到:“尼采谓:一切文学,予独爱以血书之。” ?这也是王国维所独爱的,因此才给了李煜词“以血书之”如此高的评价。李煜由于身世经历的特殊性,从小受到了较为悉心的照顾,未经世事,又在文学上有高的天赋,保有了文人所特有的敏感,甚至对情绪人情敏感更甚,因此,他对自身的乐与悲有了深刻的体会与认知,并毫不避讳的用语言展示了出来。其词心词情至真至纯,读他的词就像在读他这个人。如其后期词《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俘,沈腰潘鬓销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从前半阕的“几曾识干戈?”到后半阙的“垂泪对宫娥。”仿佛看到了一个国家的兴盛到沦落,一个国君从国主到俘虏的无限悲痛。李煜用直白的语言将今昔与往昔对比,抒发对故国的眷恋以及内心的无限悲哀與沉重。甚至可以说其中气象与诗歌境界无限接近,由此促进了词体的变革。

(三)担和罪恶,以神秀之

《人间词话》中对李煜最高的评价当属第十八则“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和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故不同矣。”?叶嘉莹先生认为王这里的“担和人类罪恶之意”并不是指李煜有解救世人之心,而是他经历了人生的无常,并在他的诗中将人类悲苦的共象体现出来了,以一己之悲苦体会到众生的哀痛。如其《虞美人》中“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一句,是将天下古今所有人都囊括进去的一句诗。充分体现李后主的感觉之敏锐,言语功夫之深厚。“春花”与“秋月”是最常见的两种意象,通常代表最美好的两种事物。“何时了”即指它们“不会了”,年年都如此,春花每年都会盛开,秋月也每年都会圆。但今年和明年看花赏月的人又是否和明年是一样的呢,无从而知。“往事知多少”是指人生世事的无常之感。短短两句将宇宙的永恒与人生世事的无常做对比,而这种永恒与无常发生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因此横跨时空,将所有人类的哀婉尽道了。李煜直接将他的喜怒哀乐反射出去,形成其独有的“真”境界。即王国维所说“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 ?这种境界也是李后主之词能超越温飞卿与韦端己,以“神”秀之,触到“诗化”之妙境的重要原因。

四、结语

唐五代之词,细数来,其发展方向应是从花间词派代表温庭筠和韦庄的“歌辞之词”到李煜的“诗化之词”。李煜天资聪颖,在文学和艺术方面都有较高的悟性和造诣,所以他能在经历人生巨变之后,将自身经历与哀思写进词中,他后期所写,形式上依然是词,但内容已是在抒情言志了,也凭一己之力尽道人类之悲戚共象,促进词之诗化。因此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对他极尽赞美之词,想来也与他词的这一转换不无关系。

注释:

①余恕诚:《中晚唐诗歌流派与晚唐五代词风》,《文学评论》2009年第4期。

②叶嘉莹:《词之美感特质的形成与演进》,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7页。

③王兆鹏:《从诗词的离合看唐宋词的演进》,《中国社会科学》2005年第1期。

④⑧张英:《宋代词人贬谪与词体“诗化”》,《文艺评论》2011年第4期。

⑤叶嘉莹:《叶嘉莹谈词》,南开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40-41页。

⑥????彭玉平译注:《人间词话》,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42页,第39页,第48页,第48页,第14页。

⑦叶嘉莹:《叶嘉莹谈词》,南开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41页。

⑨⑩?田松青译注:《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4页,第48页,第59页。

?叶嘉莹:《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64-165页。

?叶嘉莹:《唐五代名家词选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26页。

作者简介:

张瑞雪,女,重庆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中学语文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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