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界较为公认的是,动物小说起源于17世纪的西方,发展到近代,主要以19世纪末20世纪初涌现的“荒野文学”流派为集大成者,代表作家有西顿、杰克·伦敦、吉卜林、椋鸠十等,其代表作品再现了原始莽原上野性十足的动物世界,也探讨了人与动物、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西方动物小说一是表现动物本体,二是按照动物本来面貌来描写动物形象,倾向于客观写实。
中国的动物小说创作从20世纪80年代起步,90年代后期开始成熟,探索以动物为主人公的、在物竞天择的自然环境中,动物生命价值的呈现;其间当然也有对人与动物关系的探讨。代表作家有沈石溪、金曾豪、黑鹤,包括后起之秀刘虎、牧铃、许廷旺等。随着中国动物文学创作的发展,以作家沈石溪的创作探索为代表,相较于西方动物小说的创作手法而言,中国动物小说创作出现了一种新的写作趋势,即从将动物作为纯粹的客体进行观察凝视,到向动物倾注情感与意识,借对动物世界的书写,反喻人类世界,折射人间悲欢。
沈石溪是中国内地最早涉猎动物小说创作的作家,从1980年4月发表首篇作品《象群迁移的时候》到现在,已经创作了上百部以动物为主人公的小说。一定程度上,可以这么说,沈石溪是中国当代动物小说创作的奠基人之一。
难能可贵的是,作为一位对自己的创作有着清晰认知、研究和追求的作家,如何更进一步丰富动物小说创作空间的内涵与外延,沈石溪对此一直不断有自觉的思考。最初从事动物文学写作,是源于沈石溪对动物的热爱,沈石溪在《我为什么写起动物小说来》(新蕾出版社《混血豺王》,1998年)一文中如是说,之所以在上山下乡的风潮中选择了遥远的云南,“唯一的理由,云南是动物的‘王国,我想养一条真正的猎犬”。进行了数年写实性动物小说的创作实践后,沈石溪的感受是,文学毕竟是一种“人学”,纯粹野生动物世界领域里的创作,始终无法像真正书写人的命运浮沉的作品一样,给人以震撼人心的阅读感受。由此,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起,沈石溪开始了新的动物小说创作拓展的努力,开始了新文本的探索与努力。1994年刊于《儿童文学研究》的《我和动物小说》一文中,他总结性地提出了他的艺术追求:“国外有许多动物专题片,拍得极有震撼力,非常直观非常细腻非常准确地记录动物真实的生活状态。再优秀的动物小说,恐怕也很难用自己的文字作品做到这一点。强化艺术构思,增加文学含量,更深层次映照和对应人类社会,这也许是动物小说生存发展的必由之路。”
应该说,《我和动物小说》这篇文章,既表征着沈石溪创作的宣言,也是沈石溪在动物小说创作空间方面新的洞察与发现,他试图以“移情”手法,重造一个动物世界。
《海豚之歌》是沈石溪的最新长篇力作,是他自承“耗费时间最长、投入精力最多的”一部小说。这确实是沈石溪首次在长篇作品中聚焦海洋生物,并在主题开掘、布局谋篇、叙事视角上均力求创新的一部力作。作品讲述了海豚红背鳍三段跌宕起伏的命运轨迹,通过一个动物形象的命运转换,探索生命的价值内涵与终极意义。第一个故事以第一人称的内视角,讲述了半只脸毁容的雌海豚的艰辛一生;第二个故事以第二人称的外视角,讲述了一只身强体健的雄海豚带领海豚群拓展生存领地,被拥戴登上豚首位置,又在拯救族群的战斗中殒命的故事;第三故事则以全知视角,叙述了一只出生在海豚表演中心、成為明星的雌海豚红背鳍,遭到自己的养母——前明星海豚爱丽丝的嫉妒陷害,被饲养员莉莉小姐所救,然而,她从未恨过自己的养母,最终,在养母的帮助下,她逃出中心,复归自由。海豚红背鳍的前世今生中,又同步复调勾连了一对男孩女孩的人生故事。故事波澜起伏,惊心动魄,既有来自深深海洋的气息,书写具有独特生命色彩的动物世界,呈现异样的生命感受;又借动物世界里的悲欢离合,演绎人世间的“百态人生”和恩怨情仇,以直接的生命表现传达更为深刻的人性主题,更是人类对自身价值更为丰厚的镜像呈现。
沈石溪有着娴熟的编织故事的艺术能力,将动物世界编织得悬念横生、曲折神奇,把动物的生命历程塑造得极尽曲折、艰难与艰辛,其中更有对动物隐秘微妙心理淋漓尽致的揭示,塑造的动物形象宛如古希腊悲剧人物般的悲壮。其作品极尽虚构、情感渲染,较之传统的动物小说而言,沈石溪的作品确实更为动人而富于感染力。
沈石溪对于情节的推进、故事叙事节奏的把握、动物命运变迁、矛盾设计激化等方面,有着惊人的感悟力和表现力。作品往往在平静中暗藏激流骇浪,随着叙事的逐渐推进,在自然的生死抉择前,内因或外因加诸的苦痛开始逐一降临,而作为主角的动物形象往往有着极强的生存意志,在它们与命运搏斗的过程中,理想与现实交叠,情感与现实冲突,戏剧张力、悲壮感、使命感一一展开,使读者获得了极其难忘的阅读体验。
尽管颇受小读者喜爱,但沈石溪的动物小说在评论界引发了两种声音。一种持肯定态度,认为其作品投射出了生命哲学;另一种声音则以西方动物小说写作为标尺,认为其笔下的动物形象不真实,写的不是动物而是人;这些人格化的动物,并非现实生活中的动物生命。
如何看待沈石溪多年来沉潜动物小说创作,对动物小说题材和意蕴的开拓,对动物小说这一领域书写所进行的实验性的艺术探索?
杜夫海纳曾在其《审美经验现象学》中提出,任何作品都是虚构的,只是虚构的程度不同而已。实际上,无论是写实性的动物小说,还是以沈石溪为代表的、以动物世界来认知和体验人类世界的动物小说的艺术探索,本质上都是一种虚构的艺术;我们要求的是,文学作品达到艺术上的真实。
对于动物小说而言,其艺术上的真实性,需要在生活的真实性和文学性(虚构性)中寻找平衡。大自然的空间形态,动物的外在形态和生活习性,必须符合生活世界里的真实;而其艺术的真实,即在小说虚构中所有的文学虚构技巧,夸张、想象、虚构,需要是符合动物生命状态本真之上的艺术加工。正如所有的现实主义文学作品都必须建立在生活真实上,但也都允许作家拥有建立在真实的时代背景、生活经验之上的创作想象。甚至我们可以武断地下一个结论,文学的独特魅力,就在于真实性和想象性相融的艺术空间。
“动物是人类的一面镜子,人类所有的优点和缺点,人类社会的许多弊病和问题,几乎都可以在不同种类的动物身上寻找到原型。”沈石溪1994年在《儿童文学研究》上发表的文章《我和动物小说》如是说。显然,沈石溪是希望通过形象鲜明的动物世界来淋漓尽致地呈现人生百态、芸芸众生。确实,作为文学创作,动物小说也面临自身发展的问题。我们应该鼓励作家在丰富儿童文学的审美领域与创作空间方面的孜孜探求,而不仅仅以西方动物小说书写的标准为唯一标尺。
沈石溪动物小说风格的稳定始于《狼王梦》,标志着作家艺术风格的成熟和沈石溪动物小说文体的成熟。在这部作品中,沈石溪艺术地创造了狼的文化性格、社会性格,以及动物世界的丛林法则。作品以细腻的艺术书写,把人有关强人思想、竞争意识的思考,有机地融入了动物世界中。这代表了沈石溪对动物小说书写的深层意蕴追求。
当然,物性真实一定是动物小说的标尺之一。将动物与人类社会进行比照之时,不能违背动物客观的物性规律。比如,海豚生活于浅海,如果预料自己即将死亡,会来到深海,将寂静的海底作为自己永恒的归宿。比如,一种小型脆皮红蟹就是喜欢在废弃的珊瑚矿中扎营,由此引出了《海豚之歌》第一个故事中,怀孕贪嘴的红背鳍来到珊瑚矿,发现曾经无情利用自己的阿曼娘,同样是因为怀孕贪嘴来到此,被海底藤缠住,红背鳍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還是救助了她,阿曼娘感激不已,由此也为后来红背鳍的“托孤”埋下了伏笔。比如,红背鳍为了逃过虎鲸捕杀,用了冲滩——即从大海冲上沙滩的做法,但冲滩意味着搁浅,搁浅意味着死亡——宽吻海豚用肺呼吸,离开水尚能存活一段时间,但皮肤脱离水,会很快皲裂出血,内脏也会因脱水而衰竭;六指女孩岚岚、男孩阿隆为救助红背鳍,打来桶桶海水浇在她身上,持续一夜,直到涨潮,由此,一豚两人结下了生死之情……
所以,动物小说的书写是具有难度的。它既是一种文学艺术形式,对作品的故事结构、形象塑造、价值内蕴、语言表达有着同样高标准的要求;同时要求作家谙熟动物的习性和习惯,还原动物的真实生存面貌。尤其是像沈石溪一样有着创作自觉的作家,孜孜不倦追求其作品在艺术方面的拓展与完美,在物性真实的基础上,以想象、虚构等文学技巧,期望达成更具震撼人心艺术效果的文学抒写。
比如,沈石溪的作品《疯羊血顶儿》,书写了一只意图与狼抗衡,甚至把盘角变成直角,以增强攻击性的有血性的盘羊;《红奶羊》中的主人公试图把狼崽培养成羊,以实现狼与羊的和谐共处;《狼王梦》中的母狼紫岚为了实现公狼的狼王梦,立志把自己的幼崽培养成狼王。其作品既有动物的独特生活习性,也有以丰富想象力所虚构的动物传奇经历,更有呈现出人的思考、情感和行为逻辑的动物性格、动物思想、动物行为。
审美,在本质上是一种情感和想象力对美的客观物体的投射。沈石溪对动物小说创作艺术的发展开拓,即是通过对动物物性特征的描写,塑造独特动物形象和动物生命故事,呈现异样和直接的生命感受。其动物形象,显性是作为作家塑造的主角形象,隐性功能是寄托了作家的创作动机和期待——动物的生命故事、爱恨情仇的背后,是动物的生命表现与生命感受所展现的人间万象。
通过动物小说折射人类社会的创作动机,使沈石溪以文学的方式,从动物生活的法则反观人类生活的法则。负载着人类道德理想的动物,以及它们传奇的生活经历,展现了一幅幅动人的生命画卷,从而对人们习以为常的观念和认知重新产生了震撼性的冲击,更是对人类自身价值更为丰富、完整的镜像呈现。
其中有善有美。第一个故事中,母亲自知时日无多,自赴深海赴死,女儿紧紧跟随妈妈,不愿离去;而妈妈用尽最后的力气,疯狂追逐,狠命噬咬,把女儿赶过分水线,舐犊情深让人泪目。第二个故事中,为了群体的生存,作为豚首的红背鳍,跃上陆地捕捉宽吻海豚的天敌——两只漏网的湾鳄,最终深陷沼泽而死;第三个故事中,饲养员莉莉小姐与红背鳍的真挚情感,包括纵然养母海豚爱丽丝因为嫉妒而攻击红背鳍,但红背鳍仍然对她不离不弃……
当然也有丑与恶。第一个故事中,红背鳍因为半张脸残疾,被族群嫌弃;第二个故事中,豚首红背鳍被挚友背叛;第三个故事中,曾经作为明星演员海豚的爱丽丝,因为养女红背鳍展现了超越自己的表演能力,而攻击红背鳍……
每一种动物身上都有闪耀的光辉、生存的智慧,也有不可言说的内心深渊。作品以动物直接的生命表现,以情感激荡、价值思索,歌颂真善美,鞭笞假丑恶,传递更为深刻的精神内核。
多声部的叙事手法,传递多种声音,丰富文本内涵,深化文本的叙事功能,让不同的生命轨迹演绎不同的生命状态,同时也传递出了作家不断自我鞭策、自我超越的艺术雄心。
(陈香,《中华读书报》、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