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太古和其他的时间》是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代表作,小说在描写一战至20世纪80年代期间太古几代人命运变迁的同时,也映射出战争背景下普遍存在的生态危机。从生态视角对《太古和其他的时间》进行解读,不仅能审视人与自然、社会以及人类自身的关系,更能借由文学作品来进一步思考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重要性,使生态整体观、和谐观深入人心。
【关键词】《太古和其他的时间》;生态危机;自然生态;社会生态;精神生态
【中图分类号】I5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4-001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4.003
生态批评作为一种文学批评模式,生发于文艺创作者和评论者对现实生态危机的忧虑以及对消除生态危机这一任务的介入冲动,并通过挖掘导致生态危机的思想文化根源来使人建立强烈的生态观念,以寻找现代人和谐的社会和精神家园。我国学者鲁枢元在《生态批评的空间》中指出,在生态的研究中应当注意到人不仅是自然性和社会性的存在,同时还是精神性的存在,生态危机除了发生在自然领域和人类社会,也会发生在人自身的精神领域。过去人类把自己和自然分离开来,赋予了自己凌驾于自然及其他生命的道德权威。现今,我们身处气候环境恶化的边缘,环境的破坏对生存的影响日益明显,并且这种生存环境破坏是大规模的、全球范围的。作家在虚构的世界里将对我们所处的现实状况进行呈现和诊断,以让人正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处境,为从文学作品中来重新思考生态环境与人类社会的发展提供更多可能性。
在《太古和其他的時间》中,奥尔加·托卡尔丘克虚构的世界叫太古,是一座处于波兰中部、远离城市的村庄,如果步子迈得够快,一个钟头的时间便可从南走到北。太古东面的白河与自西北向南流淌的黑河在磨坊处交汇,为水磨提供动力将麦粒磨成粉末,向太古的人们提供每日粮食。拉斐尔、加百列、米伽勒、乌列尔四位天使守护着四个边界、共同守护太古。尽管有天使守护,但人类社会历史最终还是在太古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战争侵略等看似与太古无关的事件都以无情和残酷的方式影响了太古和其中人物的命运,导致了太古多重生态危机的发生。
一、人与自然的危机:从亲近到破坏的自然生态
(一)人与自然的和谐
太古生产力落后、物质条件相对匮乏,地主府邸马厩里的一匹马的价值就相当于整个太古,但太古自然环境绝佳,人与自然亲近相融。白河的水清澈透明,像一条巨大而光华灿烂的蜥蜴一样在杨树林中闪烁着恣意前行,蓝天高悬在松树梢上,森林里到处弥漫着香气,“到处是暖融融、软绵绵的,像在铺了丝绒的小盒子里一样”[1]125。无边无际的自然世界环绕着人类,人沉浸在所处的自然环境之中与天地、与自然融为一体,相互感应。麦穗儿的女儿鲁塔喜欢躺在森林里的蘑菇中间来观察世界,鲁塔常趴在湿漉漉的青苔上,进入一种似梦非梦的状态,听菌丝体“心脏”跳动的声音,看昆虫袅袅婷婷地飞舞和蚂蚁从容不迫的运动,看光的微粒落到叶面上。在这种生命与生命的感应中,流动着一股生命的气韵,这是人与自然界万物的融通和惺惺相惜的关系。此外,太古的人也不用计时工具标记日期,而是通过物候。格诺韦法记录的怀孕时间是在“马铃薯的花凋谢并在开花处结出一些小小的绿色果实的时候”,她通过掰着手指头算出孩子是在五月末“割第一批青草的时候怀上的”[1]4,麦穗儿去挖药草根,常是在秋天第一轮满月升起的时候。这种独特的标记方式,正是人与自然亲密关系的体现。
(二)人类对自然的破坏
德国军队的出现打破了太古的原本的生活,工业文明和战争的铁蹄踏上了这片土地后太古的“树木有生以来,破天荒第一次尝到了汽车废气的味道”[1]208,许多城市遭到破坏,人们为躲避炮弹的袭击纷纷逃亡,财物散乱地丢弃在大街上。太古的森林被焚毁,四周都是黑白的,看上去像褪了色。稀松的松树林冒着烟,地上现出许多巨大的窟窿,高高的青草上躺着数百具渐渐冷却的人类尸体,血化为红色的蒸汽升向灰暗的天空,以至于东方逐渐被染成胭脂红。[1]177森林被大肆砍伐,充满了可怕的机械声,木材不断送往各处。这种对自然肆意攫取和破坏的行为,根源于人类将自身视为自然的中心和自然的统治者、主宰者的观念,战争及工业对原始自然生态环境造成破坏,使人类不得不承受不断恶化的生存危机,面临生存问题。太古本是一方乐土,太古人或是不知道还有另外的世界,或者不关心太古以外的世界,但入侵者还是带来了现代工业和没人知道何时才会结束的战争,使太古的自然生态日趋恶化。在历史上,波兰同样可谓命运多舛,有着长达一百多年的亡国血泪史,尤其俄、德两国多次向其发动战争,可以说是欧洲现代化进程中的牺牲品。太古的命运变迁是作者对波兰在20世纪世界大战背景下历史进程的深刻反映,也是对整个人类文明进程中自然生态问题的一次深刻反思。
二、人与他人的危机:混乱的社会生态
(一)对生命的漠视
社会生态是人类的社会生存状态,是个人与他人、与社会相互关联而形成的关系整体,社会生态与自然生态联系密切、互相影响。小说中,托卡尔丘克在描绘拥有田园般惬意的太古时,也呈现出在这种惬意下的不安和暗藏的危机。在霍乱流行的时候,人们犁出了各个村庄的边界,村民彼此间不相往来,人与人之间表现出对立和疏离的关系。入侵者对自然环境的破坏导致了自然生态的失衡,诱发社会生态的混乱和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异化。军队进驻太古时,面对水量充沛的河流和肥沃的土地,上校谋算将原始磨坊推倒建成水电站和工厂,把被占领地区的人都赶去干活,因为认为他们骨子里就有一种奴性。甚至认为应该把这片土地、这个国家都夷为平地。入侵的士兵强征房屋、土地,用枪逼迫人们交出刚藏好的粮食,以“没收作国防军军需”之名拿走所有落到他们手上的东西。然而士兵不仅“没收”物资,还在“没收”生命。士兵搜索各个地下室和阁楼抓捕犹太人,把抓获的犹太人装上载重汽车运往他处;在草地和牧场驱逐因恐惧而精神失常的妇女,夺走她们怀里的孩子并将尚在襁褓里的婴儿枪杀……俄国人发动空袭的时候,一枚炮弹落到了养狗老太婆弗洛伦滕卡的仓库,受到惊吓的狗群发了疯地在山上四处乱跑,士兵开枪胡乱射击,身为指挥官的库尔特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在弗洛伦滕卡试图把受伤的狗带回去的时候,开枪杀了弗洛伦滕卡,理由是他觉得这个世界注定要灭亡,而他是世界末日的见证人,是“属于那些必须清除世界的污垢和罪恶的天使之列”[1]142。在这种混乱的社会生态中,战争扭曲人性,使人漠视生命。在面对生命时,老太婆不顾危险冲出去拯救狗群,而自视为是在“守卫”这片土地的士兵却视人为草芥,随意击杀,身为人却站到了人的对立面,对社会生态造成的毁灭性的破坏。
(二)对女性的迫害
《太古和其他的时间》中的女性多被刻画为温柔的形象,热爱自然和一切生命,但这种温柔和慈悲却没能使她们得到同样的爱护,反而遭受了来自男性的多重伤害。士兵进入太古后,麦穗儿和鲁塔便很少进入村里,不知道曾经必经的沃拉路已成俄国人和德国人间的分界线,也不知道弗洛伦滕卡已被杀害。鲁塔在去给弗洛伦滕卡送食物的时候,刚踏上沃拉路就被突然冲出来的陌生人男人抓住,对着她的脸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力度之大以至于鲁塔直接昏倒在地上。而后“男人们把来复枪放在一边,强暴了她。起先是一个男人,后来是第二个,接着又来了第三个……第二支巡逻队发现了躺在地上的姑娘。现在这些男人穿的是另一种颜色的军装。他们也轮流趴到鲁塔身上,轮流拿着来复枪。然后,他们站立在姑娘上方,抽着香烟。拿走了篮子和食物”[1]161。麦穗儿找到鲁塔的时候鲁塔已遍体鳞伤、不省人事,腹部和大腿被鲜血染红。太古是鲁塔的家,而她却在自己生存之所被迫承受无端的迫害,这段描写展现了作为入侵者的男性士兵对女性的暴行,也体现出托卡尔丘克对这种混乱社会生态的批判。
大规模的森林砍伐和频繁的土地买卖使以森林为代表的自然环境失去了自然性,被打上社会的烙印。投机者乌克莱雅在随战争而来的大量木材买卖和工厂建造中获得巨额金钱,在把自然视为所有物之后乌克莱雅也将女人视为自己的所有物,使人成为物化的存在。鲁塔嫁给了乌克莱雅,以为能拥有期待的家庭生活。然而暴戾的乌克莱雅只是将鲁塔作为自己的玩物,对她有的只是占有的欲望。乌克莱雅把鲁塔关在家中,不允许她独自出门。在别人的生日宴会上直接撕扯鲁塔的衬衫,只为向他人展示他为鲁塔买的法国牌子的内衣和他对鲁塔的所有权。在乌克莱雅看来,鲁塔整个都是他的,她身上所有的一切也都是他的。[1]211原本应该是和美的家庭生活,实际却是被挤压的生活空间和无尽的控制与支配,个体与个体间失去了尊重与平等和谐的关系。社会生态的裂痕随自然生态的恶化而不断增大,使人在这种混乱的社会生态中逐渐丧失人性与道德。
三、人与自我的危机:失衡的精神生态
自然生态体现人与自然的关系,社会关系体现人与人的关系,精神生态则体现人与自身的关系。战争和现代文明摧毁了自然的原始和社会的和谐面貌,进而导致人类个体精神生态的危机。
(一)磨坊主米哈乌:战争的创伤
在小说的开始,站在自家门前的米哈乌被突然出现的沙俄士兵抓走参军,直到五年后才奇迹般地回来。米哈乌到家时精疲力竭,整个人病怏怏的,脸上长满胡子,头发布满虱子,破烂的制服穿在身上没有一颗纽扣,随时都在担心自己离开时的家园不复存在。夜里人和动物急促的脚步声都会使他回想起曾经的战争,恐惧得几乎说不出话。重回太古的米哈乌把所有的爱倾注在女儿米霞身上,把她当作生活重新开始的希望,“如果米霞活不成,那么他也会死”[1]71。当米霞一心想出嫁时,米哈乌极力制止,着手给她建一幢有地窖和花园的房子,让米霞能和他们一直住在一起无须嫁出家门,同时借此推迟婚期,把米霞留在自己身边。战争在米哈乌的心中留下了永久的创伤,这种随战争而来的创伤反复侵扰米哈乌的精神,使他无时无刻都生活在担心失去家园和家人的焦虑中。
(二)地主波皮耶尔斯基:精神的失落
尽管地主波皮耶尔斯基还没有停止信仰上帝,但他已经失去了信仰,上帝及其他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成了某种缺乏表现力且单调的东西。[1]34看着坍塌的房屋,波皮耶尔斯基感到世界正在走向尽头,只剩空虚和绝望,哪里都找不到救援,即使教堂里也沒有能让他恢复希望的上帝。于是波皮耶尔斯基躲进书房,对外面发生的事情漠不关心,面对自己被洗劫一空的酒窖也无动于衷。战争后百废待兴的状况使波皮耶尔斯基走出书房,走遍全国开展社会活动,创建政党,组织议会选举,全心忙于变革。突然的肺炎让波皮耶尔斯基不得不回到自己的房间休养,但当波皮耶尔斯基康复再次走出家门时,却发现世界依然是那个丑陋的、充满崩溃和毁灭的灰色世界。看到自己为重建世界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后的波皮耶尔斯基狂热地沉迷在了对艺术的追求中,但在六个月的沉迷后他又陷入了与从前一致的精神失落中,认为“世界行将毁灭,现实如朽木枯枝分崩离析,霉变自下而上地腐蚀着物质,一切的发生都没有任何意义”[1]82,几次尝试都失败后波皮耶尔斯基终于精神溃败,再一次把自己关进了书房,选择将自己长久地囚禁在自己的天地中,走向精神虚无和精神衰落。自然和社会生态的破坏,让个体失去了生存的空间,也带来了信仰的缺失和精神的空洞,人的精神空间不断被挤压,最终导致了个体精神生态的失衡。
四、生态理想:构建生态整体观与和谐观
现今自然生态环境面临十分严峻的形势,发生在社会、精神层面的生态危机随之愈演愈烈,要从根本上缓解生态危机,就必须从导致生态危机的思想文化根源入手,转变人们的思想文化。在人类中心主义的影响下,人类竭泽而渔地对待自然,将自身视为地球的主宰,认为万物都是人类的所有物可随意支配,这种观念使人类长期以统治者的姿态对待自然。在托卡尔丘克看来,如今已经达到了“一切都围绕着人转”的最大极限,人类应该意识到人类是自然的一部分,而不是处于自然的对立面。要改善这种情况就需要转变以往征服和控制自然的态度,摒弃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观念,把人类自身视为自然整体的一部分,构建起生态整体观,以生态整体利益为终极尺度来衡量和约束人类活动。其次,在强调生态整体性的同时,整体内部的和谐也不可忽视。在小说中,太古人保护自然,入侵者却破坏太古自然环境、攫取资源,最终将这种破坏蔓延到社会和精神层面。太古原本和谐的社会生态在自然破坏后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支配和压迫,而在一个充满支配和压迫的社会中,难以存有和谐的生存空间和危机的解决之法。人类社会是生态系统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人类社会”这个组成部分内部的和谐是生态整体和谐的重要保证,而保持和谐的重要方式之一就是协调好个人与自然、个人与社会以及个人与自身的关系,树立和谐生态观念。
在生态批评理论看来,万物相互关联,人与自然的关系不是对立的二元关系,而是交互性主体关系,二者相互开放、相互交流。只有人类体察到了人与自然这两个主体间不可分割的联系后,才可能将对自然的关爱与保护建立在对自然主体的尊重之上,真正理解自然、融入自然。
五、结语
世界是一个包纳万物的生命体,人类只是其中的一部分。现代社会的生活让人从自然中走来,却也让人忘了与自然的联系。面对生态危机的出现和生态环境的改变,人该何以自处?又该如何与自然相处?《太古和其他的时间》中呈现出的生态危机不仅仅发生在“太古”这个虚构的地方,类似的情景也正在地球上许多地区发生。托卡尔丘克通过对人类与客观环境关系的探讨,展现人类活动对自然生态环境造成破坏,以及自然环境的破坏对人类社会、人类精神方面产生的负面影响,指出只有恢复人自身的内部精神世界与外部自然世界的和谐,重新摆正人与自然位置,真正构建起生态整体观、和谐观,才能恢复自然与人类的亲近关系,进而在这种关系下找到人类自身适宜的生存状态,这在当前生态危机日益严峻的背景下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参考文献:
[1](波兰)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太古和其他的时间[M].易丽君,袁汉榕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
[2]鲁枢元.生态文艺学[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
[3]鲁枢元.生态批评的空间[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4]王诺.欧美生态批评:生态文学研究概论[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8.
[5]王岳川.生态文学与生态批评的当代价值[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46(02):130-142.
[6]鲁枢元.生态批评视域中“自然”的涵义[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31(03):8-16.
[7]阿尔卡迪乌什·格鲁什钦斯基,茅银辉.“一切都说明,文学将变得越来越小众”——奥尔加·托卡尔丘克访谈[J].世界文学,2020,(02):118-126.
作者简介:
尹烨,女,云南红河人,云南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欧美文学与文艺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