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罗兰·巴尔特“中性”写作的个体空间问题

2023-05-31 06:49:01杜宁馨
南方文坛 2023年3期
关键词:罗兰中性个体

20世纪50年代以后,许多法国后现代理论家将“文学”或者“文学写作”视为反制西方“罗格斯中心主义”和“话语霸权”的重要向度,在此,他们不再将“文学写作”视为“再现”或者“复制”的手段,而将其作为对资产阶级意识形态进行的“解神话”(démystification)①运作和从旁探究个体生存可能性的主要实践,德里达、布朗肖、乔治·巴特耶以及罗兰·巴尔特等人对此都做过相关的理论探讨。在对写作的解放中,“主体”被淹没在后现代理论家们的语言游戏里,但正如加里·古廷在《20世纪法国哲学》一书中所说:“法国二十世纪整整一个世纪,对作为具体的、活的现实的个人自由的关注比任何其他东西都重要。”②当福柯在《作者是什么》中宣布以话语功能取代写作主体的同时,罗兰·巴尔特却在理论构建中反复提及绝对自由的“写作个体”,对巴尔特来说,这一“写作个体”是变动不居、不可锚定的,但也是无法取消的,这是贯穿了巴尔特理论生产的“中性写作”的要点,也是其中性思想的关键。

一般认为,巴尔特的“中性”思想萌芽于直陈式的零度写作,在语言形式层面,巴尔特将其界定为对语言系统内部对立两项进行双项拒斥后的产物,而到了晚期法兰西讲座时期,“中性”思想在吸收了东方禅道美学思想后又发展为一种“中性”的生存伦理。现阶段国内学者对于巴尔特中性思想的研究也多从以上几个方面入手。然而,在《中性》一书中,巴尔特说:“中性:我常常有个梦,在梦里我决心终有一天将所有外在之物清除……手边只保留最低限度的物件:什么都只留一份(钢笔一杆,铅笔一支)。”③由此可见,巴尔特将“写作”视为一种至关重要甚至不可或缺的生存实践,在中性思想的理论版图中,一切都可以精简,唯独不能去除的是“写作”。然而,国内学者对于巴尔特“中性写作”理论的研究,一方面仅仅局限于早期等同于“零度写作”的“中性写作”,而未看到随着其理论的发展,“中性写作”这一观念本身的变化;另一方面,也忽略了巴尔特通过“中性写作”的提出与实践,进而对一种大制不割,无知识、无争斗的乌托邦空间的诉求。因此,“中性写作”具有怎样的发展变化,其核心要义是什么,通过“中性写作”,巴尔特构建出了一个怎样的理想生存空间,这是本文要解决的主要问题。

一、从“零度写作”到“感性写作”:“中性写作”作为个体生存的核心问题

当布朗肖通过“中性写作”表明了“书写”对于被指涉物和主体自我的双重消解,从而确立了本质孤独的个体的时候,同时期的罗兰·巴尔特却通过“中性写作”发展出了独属于写作个体的绝对自由,将“中性写作”构筑为个体生存实践的核心,从而构建出了与布朗肖被动的“孤独个体”相区别的一个象征着自由的生存空间。

巴尔特对中性写作问题的思考贯穿了他从早期到晚期的理论发展。早在1944年,巴尔特就在《关于〈局外人〉风格的思考》中将加缪的写作视为一种中性写作的代表,而到了1953年,他在《写作的零度》中进一步阐述了“中性写作”或“零度写作”的问题。巴尔特认为,所谓的零度写作是不参与任何立场选择和判断的直陈式写作,其产生的根源在于对19世纪资产阶级现实主义写作的反抗④,这一写作方式既能够摆脱意识形态的立场、破除资产阶级写作意指神话,又能最大限度地保证作家的写作自由问题。但为很多研究者所忽略的是,在《写作的零度》中,巴尔特将“写作”置于“语言”和“风格”之间的做法,如果说风格代表了写作主体的身体感知和生命经验,那么写作行为就是通过“语言”将这一风格形式化的主要途径。巴尔特的这一理论设想区别于他早期通过加缪提出的“无风格”写作,预示了巴尔特后期结构主义转向后对“中性写作”的重新思考。

在《罗兰·巴尔特论罗兰·巴尔特》一书中,巴尔特毫不客气地将自己在索绪尔语言学影响下的理论创作称为“结构主义时髦”,此时的巴尔特如大梦初醒一般地自述道:“像是闹剧、像是此处的滑稽漫画一样重新回到了我的文本。”⑤巴尔特对文本的解构成为他中后期理论的标志,然而我认为,隐藏在这一“文本游戏”背后的是巴尔特将“写作”视为个体生存的核心问题。在这一文本中,巴尔特用一张表格概括了自己此前的理论创作历程,而位于开端的即是在括号内部隐隐出现的:“(纪德)、(很想写作)。”⑥由此表明了此时巴特内心对于回到写作的渴望,巴尔特这一诉求同样出现在《作者之死》中,这篇文章宣布了作者死亡的同时,也宣布了写作的开始。而巴尔特对索绪尔的语言符号学的关注转向对本维尼斯特话语符号学的肯定也可被视为其“中性写作”的理论预备。

在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召开的“结构主义之争:批评的语言与人的科学(The Structuralist Controversy:The Language of Criticism and the Science of Man)”的会议上,巴尔特发表了题为《写作:一个不及物动词?》(To write:An Instransitive Verb)⑦的报告。在该报告中,他将“写作”与本维尼斯特的话语语言学结合起来,从文学与语言的关系、语言的人称(person)、语言的瞬时性(temporality)以及配位(Diathesis)、语态(voice)入手,认为“书写”(écrire)作为核心动词是现代写作的主要问题,写作者不应被视为置于作品背后隐而不显的人物,而是应当从“写作”行为本身入手,探究“写作者”通过“写作”对自己生存实践的表征,即写作主体始终在他的写作行为中不断生成。在此,真正的“写作者”指向的就不再是“写了什么”的那个人,而是“正在写作”的那个人。而在《我为什么喜爱本维尼斯特》中,巴尔特进一步将本维尼斯特视为“中性的语言学家”,通过本维尼斯特的语言学,巴尔特解决了两个问题,一是在写作中,語言的主语和话语的发出主体如何能够有效统一;二是通过话语确证了写作行为当下的实在性。对于巴尔特来说,主体是时时变动不可锚定的,而文本的边界也是敞开的,作家的写作不是为了要生产出什么样的作品,而就在写作这一行为本身,换句话说,作家之所以是作家,就在于“正在写作”这一事实本身,而不是他对某部作品的所有权。巴尔特用“写作者”替换了作家的概念,也正因如此,作家和读者的身份破除了时空区隔,共同回到了“写作”这一层面,并且通过以“欲望”为核心的“身体写作”交汇成一个由多重“写作行为”构建起的、众声喧哗的写作场域,巴尔特对这一理论的成功实践即是后来被称为其结构主义转向的代表文本:《S/Z》。在这一文本中,巴尔特以不断召唤写作欲望的“象征符码”为核心,将以欲望冲动为核心的“写作”(écriture)同恪守着古典文献传统、将读者和写作者严格区分的“誊写”(écrivain)相区别,同时以一种近乎暴力的写作手段,将被解构的文本《萨拉辛》中内含的以性别对立为核心的二元结构摧毁掉,从而使一切写作行为从二元对立的“意指神话”中摆脱出来,仅仅成为能指的游戏⑧,在此,“写作”指向的就只是“写作”本身,写作主体在这一过程中也成为不可被锚定的生成的个体。

阿甘本在《身体的用处》(The Use of Bodies)⑨一文中尝试构建出了一種“风格的本体论”,在他看来,生命形式的问题本质上是一个生存论问题,与其紧密勾连的是创造的“涌现方式”,在此,存在者的“生命”就不能仅仅被理解为一种赤裸的生命(zoè),而同时是一种赤裸生命和“品质生活(bios)”的综合,因此,我们无法将存在的实体还原为赤裸生命来讨论,而应当在与其生命活动息息相关的细枝末节和政治规划中来讨论存在问题。那么,在这一视角下,巴尔特以“身体欲望”为核心的“写作实践”其实代表了他对主体本真生存的关注,并且“写作主体”作为“纯粹生命”和“品质生活”的综合就通过以“欲望”为核心的写作行为凸显了出来,换句话说,“写作”就成为写作者生命形式的不断涌现的过程,就等同于写作者的生存活动本身,而这一写作者不仅仅包括了对文本的创造,还包括了“读者”对文本的再创造。巴尔特将“写作”视为个体生存的核心的设想在晚期法兰西讲座中得到了进一步讨论,但此时,他显然慢慢褪去了其中的“欲望”诉求和“暴力”色彩,而将目光转向了以“感性”(pathos)为核心的中性写作,这一写作能够捕捉一切生命中的细微波动,甚至构建出了一种理想的个体生存空间。

巴尔特在中性这门课程一开始就表明,这门课程存在的原因是源于对于中性的欲望,是一种“pathos”。Pathos(πáθο )原意是指悲伤、怜悯等情绪,是古希腊修辞术语之一,朱光潜在黑格尔的《美学讲演录》中将其译为“情致”,除此之外,我国学者也将其译为“激情”“情绪”“性情”“悲悯”等含义。虽然关于这一词的翻译纷繁复杂,且有不同侧重,但大致来说,都与主体情绪带来的强烈感知有关。在关于“pathos”的讨论中,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斯多亚学派,该学派将其视为人无度的非理性冲动,与人的情欲相关,通过对人的这一情感体验的摒弃,斯多亚学派提倡一种免除“pathos”的状态,即“apatheia”。除此以外,西塞罗在《论至善和至恶》中认为,“pathos”虽然代表了人正常的情绪,但这个词也与人处于某一情绪下的身体感受有关,与自然力量引发的人的正常情绪不同,“pathos”则来自于人的空想,因此,“pathos”应该被视为具有完善理性的人所杜绝的东西,代表着一种应当被智慧的人所摒弃的不正当情感。与上述对“pathos”的阐释不同的是,黑格尔赋予了其积极正面的含义。黑格尔认为,该词的核心含义是活跃在人心中,使人的心情在最深刻处受到感动的普遍力量,包含了“理性和自由意志”的基本内容,蕴含道德的力量。而文艺作品里所蕴含的“pathos”之所以能打动人、使人流泪,正是源于这种感动人心的普遍力量,而能表现“pathos”的个人心灵则是一个完满、成熟的心灵。这些对“pathos”这一词的态度虽然有很大差异,但具体来说,这些讨论都指向了该词的一个根本特征:人所独有的对外在事物强烈的感知,并且不可避免地带来一些身体反应。而巴尔特对这一词的运用,显然是回到了黑格尔之前,还原了该词本身的含义,强调一种与形式思维相对的,个体对于外在事物的细微感知能力,因此,在此将该词翻译为“感性”较为恰当。

在《中性》中,巴尔特将“中性状态”概括为一种对于自我生存的身体的机体感觉,一种对于任何细微的生命经验的感知能力,而“中性写作”的力量即在于“以细微变化的概念取代了对立的概念”⑩,也正因如此,巴尔特在此不厌其烦地谈及对于疲惫、懒惰或者忧郁等微小情绪的感知经验,也不断地谈到自己的触觉、嗅觉、味觉等感官经验。巴尔特表明:“我希望寻着细微的差异去生活。然而,细微的差异有一位老师:文学。试图按照文学教给我的细微的差异去生活。(我的舌头贴在你的皮肤上,嘴唇贴在她的手上)。”11在巴尔特那里,文学和写作往往具有相同的性质12,真正的写作就是文学的写作。“如果想拒绝省约,就必须对概念说‘不……可是我们这些知识分子如何讲话呢?……写作。”13“概念”能够对一切事物进行分殊、变异和省约,因此泯灭掉一切感性特性,而与此相对的写作却能够捕捉生命中任何细微波动,通过隐喻从内部解构概念,从而抵制概念的专制。正如贺拉斯·恩格道尔在《符号的乌托邦:罗兰·巴特与文学》所言:“巴尔特接续尼采的知识批评,在感性和理论反思之间推行一种公开的混合。概念一方面是思想的工具,同时又是幻想的对象。”14巴尔特将生命的细微波动都渗透进自己的写作实践中,进而推行一种将生命感性形式渗透进写作实践的观念,在此,“写作”指向的不是一种知识性的写作和理论写作,而是一种“感性”写作,不是对任何真理的探求,而是对生命中感性经验的捕捉,不是萨特所说的介入的责任,而是一种能指的游戏。巴尔特意欲通过体现生命细微波动的“激情”写作抵抗强权意志,将人由对真理的占有发展出的掠夺意志替换为人对万事万物都能进行敏锐感知的生命力,这是巴尔特“中性写作”的核心要义。

综上所述,巴尔特的中性写作经历了从“零度写作”到“激情写作”的变化,“中性”写作的核心不再仅仅指向人的欲望快感,而囊括了个体生存实践中所有的细微感知和情绪体验,由此,“写作”成为巴尔特构建出的个体生存实践的本质,成为一种“生存论诗学”(existential poetic)的核心动词。更进一步,巴尔特通过感性个体的写作实践,构建出了绝对个体的理想生存空间,而对这一生存空间的构想也是巴尔特“中性”思想的核心。

二、Atopie:各得其所的中性写作空间

对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的区分是现代空间理论的重要转向,在此,同质的、标准化、整齐划一的公共空间显然与异质的、流变的、差异性的私人空间产生激烈的对峙。从康德到海德格尔,空间不再被只当作人所具有的先天认识结构,而是与人生存的基本问题紧密结合在一起。保罗·利科在《记忆,历史,遗忘》一书中从对康德的先验感性论的论证出发对私人空间的问题进行了论述。他认为,诸如定位(emplacement)和位移这样的表述体现的是以身体为核心的生命体验,身体的位移使得“位置”成为某种需要被找寻的东西。经由人身体活动所带来的空间经验是人存在的基本要素之一,如果缺失了这一直接性的空间归属,那么就会产生一种无家可归(Unheimlichkeit)以及令人难以忍受的不适感。以身体感知为基点,人们通过交换、叙述等一系列方式使笛卡尔和欧几里得式的几何空间构建为居住空间,然后这一居住空间又反向塑造着人们内在的“亲历空间”15。因此,亲历空间作为主体根本的生存空间,具有根本的私有性和变动性。在此,利科强调了叙述对于重构人的亲历空间的重要意义。除保罗·利科之外,德勒兹也对以人的感性构建起的生存空间有过相关讨论,德勒兹以居无定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作比,认为他们破坏了固定空间的平稳性和逻辑性,而以运动、身体感知、情欲等关键词取而代之,其中蕴含着连续流变的充沛的生命力。因此,后现代的思想家们在对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的区分中,将由身体感知而获得的私人体验视为确证私人空间的核心要素,在此,与这一私人空间相勾连的不再是人的“认知”,而是代表了个人生存的本真空间。而巴尔特通过“中性”写作构建出的空间即是这一层面上理想的个体生存空间。

早在1942年对纪德的论述中,巴尔特就涉及了这一问题。巴尔特的《论纪德和他的日记》写于1942年到1943年,这段时间巴尔特因肺结核而在疗养院修养,因此度过了一段与世隔绝的时光,在此后的著作中他经常回忆起这段经历。在这篇文章中,巴尔特对纪德的日记表示了极高的赞扬,他称:纪德在日记中表现出来的对生命的忠诚是勇敢的。值得注意的是,巴尔特在此文中引用了尼采《黎明》中的一句格言:“一个伟大的法国人绝不是肤浅之徒,但他充分地具有自己的外表,一个自然的封套包裹着他的深部。”16(《黎明》,格言第192节)巴尔特将纪德类比于尼采所提到的“伟大的法国人”,并且“纪德的作品构成了他的深部……他的《日记》则是他的外表”17。那么,如何理解巴尔特将尼采此处提到的法国人与纪德相类比的行为,仅仅是尼采在《黎明》中对法国人的称赞引起了巴尔特的注意吗?

在巴尔特所引用的该书的第一百九十二条格言中18,尼采将法国视为世界上最具有基督信仰的国家,产生出了如帕斯卡尔一系列的思想家和基督教派,并且在与德国的对比中,法国的思想家更符合人作为一个自然之物的思想者的本质,正如尼采在此所说的“一个伟大的法国人,充分具有他的外表,一个自然的外壳包裹着他的内里”的含义,而德国人却将深处的内部裹在一个精致的胶囊外壳里,这一外壳隔绝了外部的一切,成为解决一切问题的万能药品。尼采在这里触及了德法两国不同的思想传统的问题,并且在此显而易见的是,他激烈抨击了以德国为代表的形式逻辑传统,而强调法国所代表的一种以人的感性为核心的写作传统。尼采在《黎明》中的这一哲学立场和极端个人主义的认识论吸引了巴尔特的注意19。而在此时的巴尔特眼里,纪德正是这一思想的代表。巴尔特将纪德在日记中的写作特点概述为四点:真实的生命冲动,感性的细微运作,精微论证逻辑的放弃以及冲突状态下的人道关怀。这四点恰恰也是巴尔特认为的“中性写作”所应具有的核心特征。并且,纪德的《日记》不是一部解说性的、外在性的作品,而实际上是一本以自我为主要关注的著作。日记作为能够反映出独属纪德生命特质的文体,在形式上是片段式的散文文体,在内容上则具有相当的独白性,这二者使得纪德的日记写作形成了一个对他而言具有绝对自由的话语空间。

总而言之,尼采创作黎明时的写作空间、纪德的日记内所呈现出的写作空间,以及此时巴尔特的写作空间形成了一种巧妙的契合。就外部创作环境而言,它们都属于与世隔绝的个人写作,这一写作无任何权势行为和他人干预,而就写作本身而言,它们都强调恢复人的感性认知能力,从而抵制独断主义和理性的干预。并且,主体最終通过“写作”实践,确立了个体的生存伦理,找到了独属自己的理想生存空间。

巴尔特对这一私人空间的构想在中后期通过atopie一词得到恰当的概括。

在《中性》一书的前言里,托马斯·克莱克(Thomas Clerc)认为,“中性就等同于对悖谬(aporie)或atopie的研究”20。所谓悖谬指的是由逻辑矛盾导致的理性僵局,也就是巴尔特通过破除聚合关系从而破坏线性逻辑思维,导致判断行为停滞的话语活动,这层含义在《中性》中反复出现,甚至可将其视为中性的核心含义。而atopie一词的含义较悖谬一词更为模糊不清。在《中性》一书中,巴尔特说:“我使言语行为达到了atopie。”并且在此前的《罗兰·巴尔特论罗兰·巴尔特》一书中,巴尔特又提到:“atopie比乌托邦更优越(Latopie est supérieure à lutopie )。”21这就说明,atopie一词在巴尔特的使用中具有一种空间意涵。

Atopie一词在法语中原是一个医学术语,指的是对于环境中的某些过敏原所产生的过敏反应。然而,在巴尔特这里,他有意将该词与乌托邦(utopie)相比较,提出了一种与之不同的空间设想。在《罗兰·巴尔特论罗兰·巴尔特》一书中,巴尔特提到,关于atopie的学说(即关于住处飘忽不定的学说)能够应付将主体固定在某一场所、某一社会阶级的情况,这一学说只有个人自知。并且,由于乌托邦空间在巴尔特看来仍是一种以统一价值为核心的建构,对于乌托邦的构想无法避免对于其意义和价值的先行设定,因此,“atopie”能够优于乌托邦,成为主体的理想居所。怀宇在《罗兰·巴尔特自述》中将“atopie”译为无定所,而张祖建在《中性》中基本遵循怀宇的译法而将其译为“漫无定所”,他们都注意到了该词在上述方面的空间含义,有其合理之处,然而,结合巴尔特在《中性》一书中对该词的用法,我认为将《中性》中的“atopie”理解为“各得其所”似乎更为恰当。

在对普鲁斯特的论述中,巴尔特将“atopie”与作家的写作行为联系在一起,认为作家的写作实践正是对空间的一种绝对占有形式。巴尔特在此引用了一个关于普鲁斯特的故事:1910年塞纳河洪水泛滥期间,普鲁斯特正居住在一个小岛上,与外界的联系方式被切断,然而普鲁斯特却在这一时期内隐居在自己的公寓里读书、写作,从而度过了一段独属自己的快乐时光。

巴尔特用十分温暖的笔触借普鲁斯特描述了自己理想的写作空间:

房屋+花园=正方形。住房本身;促狭,不讲究;别人都不会觉得适宜……夜以继日地工作。当他觉得准备好的时候才去睡觉(无规律)……卧室里从不生火,可是有上等的英国式盖被。(用炽热的煤和干柴)。将火拨旺后便开始写作……有可能得出一门关于退隐的空间的分类学(“空间”:结构方面≠“地点”∶那是另一个问题):a)绝对占有空间∶“别人都不适宜”,为他个人所用,不凑合。b)消除任何“自然”昼夜节奏。22

由此可见,对于巴尔特来说,理想的空间并不仅仅是舒适的环境,而是主体对于时间和空间两方面的绝对占有,在此舒适的外部环境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写作者”通过自我的写作实践,将外在的居住空间结构为契合自己生命节奏的生存空间。更进一步,巴尔特在此将“中性”引申为“在参照物之间保持良好距离的微妙的艺术”23。并将其与康德式的时空观区别开来,即不同于康德将时间和空间视为人先天的认识形式,经由这一认识形式,将一切事物都观念化、知识化的做法,巴尔特认为,时间和空间更直接地与人的感性生命活动息息相关。基于此,巴尔特这里所说的“保持间距”,就不仅仅指的是空间上的距离,而是写作者将公共空间重新构筑为一种利科所言的“亲历空间”,其中对外部的感知是基础,而叙述/写作则是主要生存形式。

巴尔特对这一理想写作空间的构想具有一种享乐主义色彩,然而,巴尔特所提到的“个人对空间的绝对占有”以及“打乱天然的昼夜节奏”却是设想了一种无权势干预、绝对自由的写作空间。这一设想显然与他经过法国“新批评”论争,以及法国1968年五月风暴之后的理论撤退有关,然而巴尔特将写作视为作家构筑独属自我的理想空间的生存实践,却仍是他一以贯之的核心思想。但他却并未止步于构建出一个个体的理想生存空间,而是以此为基础提出了他的文学共同体设想。

三、中性写作空间如何存续:罗兰·巴尔特的“文学共同体”

在对中性作为一种保持间距的艺术进行论述时,巴尔特通过布朗肖《无尽的谈话》引入了“他者”这一问题。“问题的关键和要求建立关系的东西,是所有造成我与他者有别的东西。所谓他者,即我与之无限分离者……而且它要求我们之间的关系建立在这种断裂之上,这是一种存在的断裂。”24布朗肖认为,自我与他者不是一种直接的关系,而根本上是一种断裂的关系。自我与他者之间具有一种不可通约性,他者不是自我的外化,而是对自我来说始终无限沉默的存在。紧接着,巴尔特在此又提到了布朗肖引用的列维纳斯的一句话:“空间里的曲线表达着人与人的关系。”25以及“上帝书写曲线”这句谚语,并且提问道:“中性属于曲线吗?”结合前文所论,巴尔特在此无疑是持肯定态度的。在布朗肖看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之所以是曲线的,就是因为人与人的关系永远不是一种直接性的关系,而是一种“间接性”的关系,与其说人是具有类本质的存在,不如说人是独异性的绝对个体,这也就是布朗肖所说的“存在的断裂”,而就巴尔特所引用的这句谚语而言,西班牙建筑家安东尼·高迪曾有过更为耳熟能详的论述:“直线属于人类,曲线属于上帝。”也就是说,与为万事万物进行立法,拥有知性的人类相比,上帝之所以是上帝,就是因为他能够创造代表生命的曲线。因此,因人生命的独异性,他者的存在无法对自我的空间产生任何影响,这也是巴尔特所提出的“个人节奏型”的共同体设想的核心。

巴尔特“个人节奏型”的空间设想在《如何共同生活》中得到了集中论述,在此,他提出了两种隐居方式。一种是以安托万为代表的古埃及独居隐居方式:安托万三十五岁进入卡拉尼斯沙漠苦修,二十年后又遁入深山彻底与世隔绝;另一种是以帕克姆为代表的聚集型修道:这一修道方式提倡共同节奏,并为修道的僧侣制定了严格的修行标准,他们定时聚会祷告、定时休憩。巴尔特认为,前者与世隔绝的个人修行方式使人返归于动物的野性而未保留人独有的尊严,而他更將第二种修道方式视为最差的修心方式,因为这些僧侣在权力的控制下毫无个人的修行空间。有没有介于二者之间的修行方式呢?在阅读拉卡里埃的作品《希腊之夏》时巴尔特发现了一种“个人节奏型”的生活方式。所谓个人节奏型是巴尔特根据希腊语的idios(个人的)和rhuthmos(节奏)组合而成的一个词汇。指的是共同体中的个人仍能保持自身生活节奏,而不受任何权力束缚的生活状态。

然而,巴尔特在设想出了一种排除了他者维度的“个人节奏型”式的共同体之后,又渴望通过写作达成一个以此为基础、“共振”的文学共同体,甚至期望以富有生命热情的中性写作跨越生死的时空区隔,达成文学内部的广泛联合。巴尔特不断践行着这一理论设想,他经常在写作中将卢梭和莫里哀、雨果和伏尔泰、瓦莱里和笛卡儿、蒙田和纪德等联系在一起,并且将其称为“珍贵的法国二重唱”,除此之外,巴尔特的写作也多隐含着对逝去作家的回应。如在《米什莱》中对米什莱的回应,在《S/Z》中对巴尔扎克的回应,还有对纪德、普鲁斯特等作家的多次回应,通过写作,巴尔特与这些作家分享了“内在体验”(expérience intérieure)26,从而形成了一种理想的“文学共同体”,在此,作者与读者的界限不再清晰,通过“写作”共同生活在一起,这也是巴尔特的“中性写作”能够作为“感性写作”的力量所在。

在《中性》中巴尔特提出了两种中性的说法,即除拒斥一切聚合关系和权力关系的中性生存外,还有一种中性“憎恨死亡”,是一种“绝望的生命力”,在此“中性”就意味着对“死亡”无奈接受后的抗争。巴尔特借由“中性”对死亡的思考显然受到了母亲去世的影响27,对巴尔特而言,这后一种“中性写作”所要探究的是,作为一种代表了个体的生存意志和感性生命力的中性,在面对死亡的威胁时并不是悄无声息的寂灭,而是直面死亡进行抗争,在此,“中性写作”就成为反抗“死亡”的重要方式。在一次访谈中,巴尔特在回答为什么持续写作这一问题时诚恳地说道:“写作是一种创作,而在这种程度上,它也是一种生育实践。非常简单地说,它是一种斗争,是一种控制死亡感觉和整体消亡感觉的方式……每当我写作,我就可以认为我是在释放某类种子,我就滋生出一些萌芽,并且如此,我便被置于一种种子循环之中。”28对于人自身而言,生与死是一对根本性的聚合关系,巴尔特通过写作,通过这一至死不渝的生命激情破除了这一根本性的对立29。庄子有“齐生死,一物我”的思想,虽然追求个体生命细微差异的巴尔特与此观点有根本上的不同之处,但他却通过以“中性写作”为核心的生存实践最终达到了“齐生死”的目的。

结语

综上所述,“中性写作”在巴尔特那里实际上代表着一种绝对自由的生存实践,在其“中性写作”理论发展的后期,指向的就不仅仅是“写作”本身。巴尔特通过这一饱含生命力的书写,以“文学”为核心对理想的主体间关系的探讨,即人与人除去强迫性的权力关系外,应该是或者还可能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在巴尔特“中性写作”的背后,前人的生命纹理同他自身的生命纹理交错辉映,共同筑就了属于写作者的个体生存空间。对巴尔特来说,由“中性写作”生发出的“文学共同体”就不仅仅代表着与现实世界的“实在共同体”相并置的一种共同体类型,而代表着现实共同体的一种生发可能。但从另一角度来看,不管是巴尔特所设想的“个人节奏型”的个人空间,还是在此基础上建立的“文学共同体”,他将人同实际的社会关系和历史事实抽离出来,而追求一种绝对自由的个体写作空间,脱离了自由与非自由的张力,排除任何异在的他者,那么所设想出的理想的中性空间内部,有的也只是同质化自我的声音在反复回响,而巴尔特所提倡捕捉任何生命细小波动的“中性写作”,也无疑沦为漂浮上空的无根的写作。

【注释】

①在罗兰·巴尔特看来,“解神话”就是通过资产阶级造就的意识形态神话进行符号学层面的分析与解构,分析出其内部多重含蓄意指行为,抵抗资产阶级神话修辞的自然化倾向,抵制理性的同一化状态,恢复人对自身所处的环境的原始体验感,重建时间进程与人的生命联系。

②加里·古廷:《20世纪法国哲学》,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第52页。

③Barthes,Roland. Le Neutre;Roland Barthes Notes de cours au Collège de France.Paris:?ditions du Seuil,2002:193.

④罗兰·巴尔特:《写作的零度》,李幼蒸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第55页。

⑤21Roland Barthes,Roland Barthes par Roland Barthes,Paris:Seuil:1975:149、73.

⑥Roland Barthes,Roland Barthes par Roland Barthes,Paris:Seuil:1975:148.在此要注意的是罗兰·巴尔特对括号的运用,在巴尔特的文本中,括号内部的内容作为文本中隐而不显的东西恰恰是无法被忽略、被抹去。

⑦Barthes,Roland.“To Write:An Instransitive Verb?” The language of Criticism and the Science of Man:The Structuralist Controversy. Eds.Richard Macksey and Eugenio Donato. Baltimore and London:The Johns Hopkins Press,1970:134-56.

⑧在《罗兰·巴尔特论罗兰·巴尔特》一文中,巴尔特经常求助于一种多元主义哲学,并且是通过一种否认性别二重性的方式。

⑨Giorgio Agamben,The Use of Bodies. trans. by Adam Kostko,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5,pp. 224-233.

⑩112022232425Barthes,Roland. Le Neutre:Roland Barthes Notes de cours au Collège de France. Paris:?ditions du Seuil,2002:160、37、160、184、190、170、170.

1213文学或者写作(我栖居在这里,但绝没有任何自夸)=表现充满疑难、用疑难编织成的世界+一场排解疑难的实践……也就是不傲慢。Barthes,Roland. Le Neutre:Roland Barthes Notes de cours au Collège de France. Paris:?ditions du Seuil,2002:102.

14贺拉斯·恩格道尔、万之:《符号的乌托邦:罗兰·巴特与文学》,《上海文化》2016年第11期。

15保罗·利科:《记忆,历史,遗忘》,李彦岑、陈颖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第192页。

1617罗兰·巴尔特:《符号学原理:结构主义文学理论文选》,李幼蒸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第23、27页。

18Friedricb Nietzscbe,Dawn:Thoughts on the Presumptions of Morality. Translated from Friedrich Nietzsche,Samtliche Werke:Kritische.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136.

19无独有偶,《黎明》也是尼采在世隔绝的环境下创作的产物,这无疑契合了巴尔特此时的创作背景。《黎明》于1881年3月13日完成,并且于同年6月出版。这一时期,尼采已从巴塞尔大学离职,并先后游历了日内瓦,威尼斯等地,最后在热那亚完成了此书的创作。尼采在热那亚过着一种朴素且孤独的生活,然而这一与世隔绝的新的生活方式却激发了尼采的灵感,使他创作出了这一饱含着乐观精神的著作。在给格奥尔格·布兰德斯(Georg Brandes)的信中,他说:“《黎明》,这是我1881年在热那亚那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冬天完成的,远离医生,朋友,或关系……我以最小的力气进行创作。”在这一创作背景下,尼采重新思考了自我和个体的意义,设想了一种以个体为中心,构建一种新的道德規范的可能。

26布朗肖说:“内在体验在完成自身的同时坚持了它的未完成,那时,它分享自身,并在这样的分享中,展露它的界限,且于它提议僭越的界限之内,外露自身,仿佛要通过如此的僭越,让一个法则之绝对性的幻觉或肯定突然地出现。”布朗肖:《不可言明的共通体》,夏可君、尉光吉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6,第31页。

27巴尔特的母亲于1977年10月25日去世。在《中性》中,巴尔特说:“确定了本课的对象之后(去年5月),直到必须开始准备,这中间我的生活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些人是知情的——一场葬礼”。Barthes,Roland. Le Neutre:Roland Barthes Notes de cours au Collège de France. Paris:?ditions du Seuil,2002:39.

28罗兰·巴尔特:《声音的种子:罗兰·巴尔特访谈录(1961—1980)》,怀宇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第394页。

29在“中性”这课程中,巴尔特说:长生不老:与死亡无涉=聚合关系之外。Barthes,Roland. Le Neutre:Roland Barthes Notes de cours au Collège de France. Paris:?ditions du Seuil,2002:202.

(杜宁馨,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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