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的躯体

2023-05-30 10:48:04伊莎贝尔·考夫曼
译林 2023年3期
关键词:病人

〔法国〕伊莎贝尔·考夫曼

第一章?手

1935年10月的某一天,一切就这样开始了。那时我六岁。

课堂上,老师让我们把手平放在一张白纸上,手指分开,向外伸展,像树上的枝条,像雏菊的花瓣,像星星,像太阳,像小鸟的翅膀,像梧桐树的叶脉——各种想象层出不穷,直到老师让我们安静下来。我们慢慢地用铅笔沿着手指的轮廓画下来。我们把笔紧紧地贴着皮肤,不漏掉一丝关于这个奇怪的东西的任何细节,虽然它只是我们身体的一小部分。它的形状突然让我们感到很特别,更神秘的是我们突然意识到它还蕴藏着生命。我或许无法解释这种感觉,但我感受到了一件神圣的事情:不能作弊。最后,我们在图画上添加了颜色,有些同学令人吃惊地添上了戒指。虽然我们的画上手的颜色不尽相同,但非常相似,那是二十三个健康茁壮的自然界的完美复制品。

圣皮埃尔德尚迪厄学校距离我家四公里远。我们一家的九个兄弟姐妹当时还没有全部出生,但我与三个姐妹两个兄弟的喊叫声和奔跑声从早到晚在田野里回荡。我们一年四季穿梭其间,呼吸雨后的青草味道,采摘还未开花的蒲公英,在骄阳下摘取农民剩下来的樱桃和李子,在11月的薄雾中踩踏核桃。獾、小嘴乌鸦和草蛇,没有一种动物能吓倒我们。我们能找到鸟巢和洞穴,我们追逐金龟子、蝴蝶或蚱蜢,我们摆弄蚯蚓和蝌蚪,它们都是我们的玩具。我们是穷人,靠着机修工父亲的微薄工资养活一大家子,但我们的父母疼爱我们,乡间的童年让我们对事物的秩序具有难得的确定性。我们祖籍瑞士,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从容,在里昂东部的这个村庄里,金发碧眼的我们和农民的孩子们一起长大。和我们基督新教的教育相比,農村让我们更多地认识了大自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四季更替、生生不息的发展规律。每个瞬间都有自然现象露出端倪,酷热之后是雷暴雨,狂风之后就下雪,风让云卷云舒。这些如同母鸡孵蛋、母牛产奶一样自然。不变的循环把充实与和谐的感觉带入我们的内心深处。很可能是这种原初的平衡让我从来不会失望、不会抱怨,对未来总是充满信心。也许,它也让我想把这份属于我的幸运和别人分享。

这天我们回到家,我的兄弟姐妹像往常一样奔向井边喝水,然后去厨房,那里总是放着一只装有饼干或可丽饼的盘子,我则走向了母亲,她正站在门前和女邻居说话。我以前见过马松夫人,但从来没有接近过她。她拄着拐杖,提着一只篮子,看起来老态龙钟,但当她用清澈的眼睛对我微笑时,脸上的皱纹和年龄就不那么明显了。她耸耸肩,认命地回答我母亲礼节性的问候。“不太痛……不容易……不抱怨……没有选择……”我边听边伤心地望着她篮子底下干枯的两只白萝卜和一根胡萝卜。风湿病、做一碗汤的蔬菜、孤独,人们对老年人的悲惨命运无计可施。她尖细的嗓音变得嘶哑了,我抬眼望去,瞧见黑色帽檐下露出的一绺白发在晃动。尽管我们可怜的女邻居非常努力和坚忍,却遇到了既痛苦又难以克服的困难,每天早上她都惧怕一件难事:穿鞋袜,这已经成了一种长期折磨。把篮子放在地上,她向我们伸出颤抖的手。我惊愕地发现她的手指变了形,因为扭曲得厉害,它们相互挤压、重叠,好像在打架,畸形的手指瘦骨嶙峋,就像关节浮肿的鸟爪挛缩着。这只畸形怪异的手,和我们早上画的手没有任何共同之处。我找寻着第二只在拐杖上痉挛的手,想看看它是否有同样的疾患。虽然只有六岁,但我被惊到了。这怎么可能呢?我当然不懂多年来折磨这位夫人的类风湿性关节炎,是一种进行性加重且高度致残的疾病,但我明白这种病让她日夜遭受煎熬。我们健康人拥有自由、充满活力的双手,可以享受它们与生俱来的灵活,享受抓、写、握、抚摸、塑造带来的快乐。我们似乎无忧无虑地操纵着神奇而无形的乐器,像演奏音乐般演奏生活。这不公平,我感到气愤。大人们向我解释说没有神奇特效的治疗方法,但马松夫人强忍的啜泣击碎了我的烂漫天真,我再也不能视而不见了。我想要减轻她的痛苦。既然她再也无法使用她的手了,那我把我的手借给她。我决定每天早上去她家,帮她穿鞋袜。

兄弟姐妹的嘲笑和不吉的预言都没有让我改变主意。我和父母商量着手安排。我们决定每天晚上把钥匙放在门旁边的土罐子下面。此后我比以往起得更早。每天清晨,我总是快速穿衣,狼吞虎咽地干掉一碗牛奶和一片面包,跑着穿过花园,去我的邻居家,再以最快的速度爬上楼。我到马松夫人的房间时,她裹着披肩、两腿垂在床边,虚弱地坐在光线暗淡的床上等我。刚从夜间的阵痛中挺过来,她又表现出一如既往的坚强。“啊,你来了,我的小玛丽-安托瓦内特。”这样的见面让我们俩都很高兴。我非常认真地执行着我的任务,没有人要求我做什么,也没有人来纠正我。我先把黑羊毛长袜捋直,然后卷紧,接着轻柔地把袜子沿着老太太细瘦的腿向上提。最后,我毫不费力地绕过僵硬的踝关节把拖鞋套在她脚上。这样,不到十分钟,穿上鞋袜的马松夫人就可以体面地迎接新的一天了。我又匆匆地跑回家,拿起书包,不去理会兄弟姐妹的不耐烦,和他们一起去学校。

我经常想起一首唱给幼童听的儿歌,表演时先握紧拳头,然后边唱边把手指一根一根地伸出来。拇指代表爸爸,食指代表妈妈,接着是大哥、大姐,最小的成员是小指。一个完整的家庭是由坚固而舒适的手掌联结成的,比如我们家,还要再添加三根手指。其他许多组合完整的家庭也一样,没有病痛的烦恼,一家人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然而还有其他人,那些生病的人、残疾的人,他们常常是孤身一人,就像我们的女邻居。我现在明白了,除了这些手之外,是其他人使我感兴趣。

第二章?心脏

罗讷河岸边的圣约瑟夫医院,心脏内科,我的第一个护士职位的所在地。夜晚,放着二十五张床的大病房里,除了几例感染性心内膜炎和罕见的先天性心脏病,心肌梗死是主要疾病。病人都是大烟民,每天抽三四包不含滤嘴的香烟。他们或多或少伴有高血压、糖尿病和超重。在1955年,梗死的危险因素没有像今天那样可以免费普查。心脏病发作需要急诊住院,但那时没有介入放射学,医院里不施行冠状动脉的疏通或扩张。治疗以抗凝血药物为主。当时还没有一次性给药、药物能在一天内逐渐释放的缓释剂型,也没有电子注射泵,我只能每隔三个小时通过静脉注射给药,这就意味着一旦给第二十五位病人治疗一次之后,我得赶紧给第一位病人重新开始注射药物。

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只有靠门的一盏小灯亮着。携着手电筒,我在昏暗中走动。几乎不用看,靠着触摸,我把针刺入静脉,放开止血带,推动注射器的栓塞,然后把玻璃针筒悄无声息地放在金属盘中。这个过程唯一被中断的情况,就是我给气喘的病人吸氧的时候。对我这个身高一米六的人来说,这是名副其实的在运动中创造的佳绩。我经常跑去找放在大楼外过道上的氧气瓶。这个高我一个头的氧气瓶,重量超过十五公斤,我勉强可以把它拖进大病房,再拖到病床边,将其与氧气面罩相连。在两次注射的间隙,我奔走在整座病房,一会儿接上氧气瓶,一会儿又断开,同时每次都要在调整氧气流量之前,调节好病人的面罩。紧接着,我又为下一位患者注射药物。

因为没有治疗疼痛和焦虑的药物或其他措施,病人感到透不过气来,痛苦不堪。患病的心脏引起胸部深处的疼痛,延伸至背部,放射到肩膀和下颌骨,同时使颈部肌肉痉挛。每个人都辗转反侧、气喘吁吁、烦躁不安,毫不优雅地咳嗽或低声抱怨。他们嘶哑的喘息声在黑夜中起伏飘摇,如同涨潮时脾气暴躁的海浪上下翻滚。浓痰声阵阵,从一张床到另一张,互相呼应,像乌鸦叫,像狗的低声吠叫,像嘎吱作响声,像打鼾声。这一连串的声音从不曾断过,就连早上我走在回家的路上,都伴随着我。我听到了他们在两次失眠间的梦里做出的挣扎。这些勉强脱险的病人,他们很清楚这是短暂的幸存期,因为死亡还在游荡,在之后的时间里继续威胁着他们,就像俄罗斯轮盘赌。这里的子弹是血凝块,整个心脏内的血液不是在流淌,而是停滞不动。

黑暗里我仔细听着,警惕着太深的叹气、短促的叫喊、消失的低语。我让他们喝水。全然不顾汗水粘着头发或者渗汗的额头,我轻柔但坚决地扶起他们的头。我轻拍他们的枕头,使之重新蓬松,这种微不足道的幸福,可以让病人无力的颈部倒在整理过的枕套上,这样可以让他们获得片刻的舒适。有时候,他们就是一堆毫无生气的肉体,已经冰冷的躯体沉重地落在我的手腕上,或者更有甚者,在我扶起他们的瞬间,心脏骤停了。起初,我哀求似的轻唤他们的名字,焦急地找他们的脉搏,把耳朵贴在他们的胸口,润湿他们的额头,边推动他们的身体边喊:“库图瓦先生……格莱布先生,昂泰尔姆,于勒,安德烈……老爷爷,您醒醒……”但这些都是白费力气。没有什么能够重新启动骤停的心脏。心脏按压的奇迹没有被教授过,还没有人了解它。我独自在这个黑夜的海洋里,无法把渐渐漂远的溺水者从起伏的海浪中救起来。我无能为力。我无计可施。我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听说是迁移的血凝块、栓塞、心律失常、心室颤动、坏死,这些复杂的名词几乎没有在我的課程里出现过,如今却变成了声音、名字、脸庞和眼神。

治疗和监护很快就达到了极限,心梗早期的并发症是很可怕的。每个晚上,我们都会失去两到三位病人。我叫值班的住院医生来确认死亡,然后我们尽可能不引人注目地把安放尸体的病床撤走,用帘子将其挡在后面,等天一亮就把尸体送走。这时候,圣凡桑德保尔的修女们戴着白色的修女帽来到了我们的医院。犹如大鸟振翅的样子,伴着长袍发出的窸窣声,她们成群结队而来。

修女是医院最古老的助手。对一些人而言,她们心地善良、无私奉献;在另一些人看来,她们尖酸刻薄、强人所难,但从来没有哪一个像里昂公立医院的修女那样严厉。她们都是农民的女儿,被送往修道院,没有受过任何培训,甚至没有上过学,而在实习期间,我观察到了她们令人失望的行为,有时候简直是虐待狂。

在圣约瑟夫医院,护士都有责任感,但没有丝毫怜悯之心,也没有任何体恤之情。没有唉声叹气,没有浪费的时间,但也缺少微笑和安慰的话语。我总是欣赏她们的效率,然而,有那么多的修女缺乏人文关怀,令我震惊。尽管她们经验丰富,但我不把她们当作榜样。我不叫病人的床位号,那样像在喊集市上的摊位;我不像对待孩子那样给病人分发药物。每个病人都是不同的,但从衰弱到衰竭,从担忧到焦虑,他们的痛苦是一样的,都需要帮助。我不自诩可以拯救他们,但至少可以减轻他们的病痛。在医生开医嘱前尽心地接待病人,就是帮助他们的开始。我面带微笑陪伴他们,询问他们的家庭、住房和职业。他们不太害怕、不太难受了,他们直呼我的名,我就像他们的女儿、他们的姐妹、他们童年时的妈妈,有时候还是他们的太太。他们对我从来都是尊敬有加。我不是为了等待什么感谢,对我来说真的无所谓,我只希望对别人有所帮助。即使生活缺失了一块,但仍然能够继续,如同一根蜡烛上的火焰,被一阵剧烈的穿堂风吹过,虽然有摇摆,但还是重新直立了。

心内科值夜班期间,独自来回奔忙让人疲惫不堪,然而,我毫不犹豫地承担着工作。在自己的岗位上,我非常清楚,我感受着,我行动着。红十字会学校非常棒,但它并未让我做好岗前准备,这要归功于我在农村度过的童年。我相信是大自然的和谐造就了一直指引我的乐观主义,也造就了我改变厄运的欲望。不可动摇的乐观主义,宛如我心中的太阳发出的光芒,给我如此强大的力量。我从没想过要遁入空门。我周围世界的秩序和人类的秩序对我已经足够了。我整个一生都按照自己的方法采取一种简单的解决方案。一个简单、直截了当的道理,基本得就像孩子学习的自然定律:有人病了,另外一个人应该给予帮助。我就在他身旁听他倾诉、替他包扎、支持他,用我的一臂之力扶住他的臂膀,好让他重新站立。我决心已定,势不可挡。

在这第一个工作岗位上,我必须接受书本上学不到的知识,明白活人与死人只有一步之遥。这是一件被遗忘却显而易见的事,在活人死去之前,抓住瞬间性,这是每晚在我眼皮底下、双手之间发生的深奥的事实。抓住这个字很准确,因为一个瞬间、一次喘气、一个微小的颤动,就足以改变生死阵营,且通道是不可逆的。但是,脸蛋、体重、身材、发色、疤痕、美与丑、牙齿、舌头、指甲与毛发、名字、记忆、梦想、出生、家庭、经历的苦难与快乐没有改变,肝、肾、胃、性别和头脑、指纹都是一样的,所有的一切都完全相同,除了一个简单的搏动:心脏的跳动。这颗心脏,生命里神秘未知的关键,只是一台自动泵,一台环形循环提供氧气的机器,这种气体是所有生物持续运动必不可少的。

心内科里大多数时候都是险象环生,生了病的心脏嘟哝着,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打乱、中断它们的节奏。有时候心脏会发出警报、出岔子或者过分放缓,但人们还是不予理睬。它们继续工作,越使劲就越衰弱,越衰弱就越需要使劲,这个可怕的悖论是所有机器出现故障和即将报废的征兆。四分之一秒前,濒死的人还活着;四分之一秒后,活人死了。我,位于这两者之间。他们的家人不会弄错这种状态。他们来看望病人,犹豫着靠近他,担心看到他受苦,害怕看到他死去,就像同样害怕知道他活着一样。处世之道,一个奇特的名词,仿佛需要掌握特殊的学问才能活着。如果连如何过自己的生活都显得困难的话,又怎么能知道他人的死亡呢?这个问题被遗产问题火上浇油,骇人的场景我时常参与其中。

病人苍白的脸颊上滴着汗珠,他瞧见了他的孩子、侄子、他的太太和兄弟姐妹。他虽然没有力气说话,但他们的到来让他感到安慰。他感觉不好,血凝块深入体内,心肌衰竭,氧气再也无法到达动脉末端,失灵的机器疲惫不堪,快要停止运作了。为了充实这最后的时刻,时间显得弥足珍贵。家人重新团聚,从他们身上可以感受到外面的世界,周日肥肉和浓味蔬菜炖羊肉的菜香,而且他们都穿着去做弥撒时穿的衣服。几句平庸的话和忏悔似的微笑后,他们就不再注视他了,倒是他看着他们放在手提包上或帽子上的紧缩的手指。他还看到紧闭的嘴唇,听到他们的牢骚、互相打断的对话,觉察到他们愤怒、怨恨、威胁、说教的嗓音,他们的叫喊甚至咆哮。诺言、贪婪、秘密、嫉妒。快死的人还活着,但财产的继承已经在他的病床边进行了。他用力呼吸着,吸气后再呼气,把手放在胸前。但是,金钱、农田、房子和股市的投资,把他推出了床外。他滑倒了,摔在地上,消失在床底下,把位子让了出来,留给了一堆案卷、墨水瓶、吸墨纸和公证件以及被分割成了碎块的房屋和土地。

我不得不强力干预。然而,瞬间的安静并没有比尊重利益受到损失的继承人持续的时间更长,我命令所有人保持缄默并离开病房。一声几乎听不见的轻咳,一阵烦人的脚步声,既没有羞耻感,也没有悔意,耸耸肩,吸一下鼻子,用一个手势告诉濒死的人,他们来看望过他了,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走了出去。病房重又安静了。最后的几句骂骂咧咧还回荡其中,病人的脸颊始终苍白,布满汗水。他的眼睛一直闭着。

遗产,我不曾得到过。在父亲病逝的几个月前,我五十二岁的母亲死于脑血管意外。她是一个有责任感的女人,留下了九个孩子,最小的一个未满十一岁。没有了父母的生活,我们每个人都尽力应对。最年幼的让娜被安置在里昂的一家教会寄宿学校。可怜的让娜,对于她来说,集体生活的纪律,比学校灰色长楼的墙壁和栅栏还要严酷。没有树,没有花,没有风儿吹发,没有草儿绕膝,没有牲口的踪迹,也没有动物可以抚摸,唯有烟雾蒙蒙的天空笼罩在宿舍微弱的光线和女舍监的警告声间。“把我带出去,玛丽,我这是在坐牢!”我的妹妹哀求我。我想起了我们在乡间的奔跑,我们饲养的母鸡和泥土的芬芳。像往常一样,我站在她的角度着想,替她难受,无法对她的请求置若罔闻,而不是像我其他的兄弟姐妹那样毫不担心,认为她应该等长大后自己远走高飞。可是,我才十九岁,勉强可以供自己在红十字会学校学习护士专业。

让娜的学习成绩退步了。两年之内,它们变得糟糕透顶。进入青春期后,她变得十分叛逆,拒绝一切形式的学习。我决定把她接走,和我在一起,前提是我们有住的地方。战后很难找到住处,但幸运的是,和我一届的一个女生和被派往摩洛哥的军官结婚后放弃了学业。我租下了她位于孟德斯鸠路上的公寓,那里有厨房和两个小房间,我就和让娜在那里安顿了下来。又一次,我不理睬兄弟姐妹的反对,他们担心的只是小妹桀骜不驯的性格。

我们白天各忙各的,中午在大学食堂里一起用餐,晚上回到家,我要她给我背诵课文。她重获生活的快乐,好成绩也接踵而来。一年又一年,她毫无困难地通过高中课程的考试,而我也满怀激情地在护士学习中进取。即使我回家晚了,也坚持检查她的作业。余下的时间,我的课程、实习和工作让我不得不放任她去了。我知道,她下课后会去位于伏尔泰街上的咖啡馆和朋友们见面。一场台式足球比赛或者气氛活跃的讨论,她的娱乐活动就是十五岁青少年的那些花样了,我信任她。

直到有一天我提前回家,发现一封信从她的枕头底下露了出来。疑惑之下我打开信,读到一个男人说他非常想念我妹妹,并责怪她不再赴约。信中的拼写不够准确,表达方式笨拙,最后几句变得蛮横起来,他勒令让娜放学后去咖啡馆。从来没有一个伤口或出血让我如此震惊,目瞪口呆的我想起了可怜的母亲,想起了让我小心谨慎的哥哥姐姐,想起了我那出了名的乐观忽然间变成了可笑的幼稚。现在轮到我的心脏超速运行了。我费劲地辨认着署名,因为信在我手中实在颤抖得厉害。最后终于识别出巴榭尔·阿依达尔的名字。我花了几分钟才回过神来。把信塞进信封后,我出了门,直奔伏尔泰街,同时在脑中盘点着自己那些应受谴责的疏忽。

我不习惯去咖啡馆,但当我闯入这个喧闹的地方、穿过大厅时,便不去理会别人询问的目光,毫不犹豫地辨别位于最里面的台式足球游戏机所在的角落。男招待告诉我,年轻人还没有放学,但巴榭尔·阿依达尔先生在那里,正在吧台后面擦玻璃杯,而且他是老板。这个男人宽肩、黑眉,敞开的衬衫上悬挂着金链子,看上去有三十多岁。面对我的问话,他惊慌失措,否认知道让娜这个名字或认识其他高中生。他装出愤怒的样子,直到我把他的信往柜台上一扔才收敛了。我几乎不去听他语无伦次的辩解,他向我保证没有碰过她,只是注视过她、邀请过她,他只是欣赏她那双蔚蓝色的眼睛和她的美貌,他是个诚实的人,尊重女性——我的小让内特(让内特是让娜的昵称。——译注),我仿佛看到儿时的她穿着纽扣在背部的罩衫,梳着辫子,一颗缺失的牙齿和两个小酒窝。

我厌恶他的上半身、他汗毛密布的双臂;厌恶他流汗的前额(他正用擦酒杯的布擦汗);厭恶他斜视的目光和强装的笑容。我,本应照管和保护让娜的人,正在做着一个怎样的噩梦啊?他跟我大谈纯洁、瞪羚(该动物有着一双温柔的大眼睛。——译注)和公主,以及机灵的她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真想让他闭嘴。

窗外响起了嘈杂声,咖啡馆的门突然开了,大厅里人声鼎沸。下了课的学生蜂拥而至,一群人坐在他们习惯的座位上。在迟到的人里,我认出了她金黄色头发散发出来的光泽。很明显,在走近吧台时,她的目光不是在寻找我。她没有看到我,而我在等她。我们面对面时,她突然盯着我看,接着,就发现了柜台上那封打开了的信。此时她那局促不安的追求者也终于不言语了,继续把擦得锃亮的玻璃杯排列成行。其间,没有一滴泪,没有一声叫喊,甚至在我的记忆里没有留下一个字,可是刹那间我妹妹的脸涨得通红。这将是让娜高中毕业前在咖啡馆里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她向我保证只参加学校组织的受监督的娱乐活动,并预先告知我所有课外的交往。

经我处理的一个爱情故事,就这么短暂地结束了。也许实际上,我妹妹活得比我想象的自由多了,但她不再让我担忧。我们之间相差将近九岁,在一个一切都以令人眩晕的方式加速的时代,半代人的差别还是很大的。

男朋友不在我考虑的范围之内。我远离小伙子,专注于学业。但在医院组织的一场讲座上,我遇见了让,他是理疗专业的学生。他棕色的头发,高高的个子,眼神率直,声音温柔,有着一双漂亮而结实的手,毫无疑问,这双手注定能为生病的躯体缓解病痛、恢复健康。我实习结束后他来接我,静静地陪伴我直到家门口。我们俩冰清玉洁,认识几个月后仍然用“您”互称。他越来越殷勤,渴望同我相处的时间更长、联系得更频繁,当然也期待和我晚上一起出去。我固执地婉拒了一切建议,拒绝生活中的一切娱乐活动,因为我想成为楷模。当他向我求婚,想以此得到我的信任时,我简单粗暴地结束了我们的关系。

“您别再等我了,我生活中另有目标!”我只有一份激情,那就是我的职业。没有什么事、什么人可以阻挡。我感觉自己不屈不挠,远离所有的多愁善感,不同于那些喜欢玩乐、调情或者为跟随丈夫和抚养小孩而放弃学业的姑娘。我的未来在召唤我,必须勇往直前,不能半途而废。我即将是一个有文凭的模范护士,我将毫无保留地把我的才能奉献给需要帮助的人。

但此后,我夜夜失眠。我的课程变得枯燥乏味,我的实习让我厌倦。没有娱乐和消遣,日子长得没有尽头。由于高估了自己的铁石心肠,我撵走了那个像打开一把扇子似的打开我人生的人。我重又想起了自己那些冷酷无情的话,想起他松开我手指的手,想起他转过头去的一刹那被我瞧见的噙满泪水的眼。我以为可以让他免受无尽的忧伤,以为是在关心他的幸福,可事实是,我想念他。是我主动给他打了电话:“您还想和我结婚吗?”

整个一生,他都在支持我,接受我的日程安排、我的急诊、我的缺席,从来没有一丝责备——只有一次例外。他帮助我操持家务、照顾孩子,极其耐心地等我回家、倾听我的诉说。在鼓励我从事自己向往的职业的同时,他伴着我坚持己见、坚守信念。没有他,我可能做不到这些。我的让……我们在春天订婚,在同年秋天结婚。他的母亲,一个瑞士德国人,对我冷漠相待。我想念我的父母,可是她却无法替代他们。她夸张地操着日耳曼口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把我描绘成抢走了她儿子的外国女人。之后我们搬进了一套公寓,那里的第二间房不是为我婆婆准备的,而是为了让娜,我的小妹妹,我永远的麦田,她搬来和我们一起住。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若干年,直到她出嫁。

第三章?头

有人跟我说,它应该是一个杰作,平而直。我一直把它保管在肩上,垂下它以便直直地冲向前方。有些病人相信,我有一颗天使的头,我认为倒不如说它很强大,像母骡子甚至铁锹的头(铁锹的头在法语里用来形容固执的人。——译注),固执,面对目标,有同样的耐心和激情。所有这些脑袋都是我的,我充满热情地扛着它们。我严格自律,从六岁下定决心起,我就明确地禁止自己心不在焉。因为青春插上了翅膀,所以我必须使它沉着冷静,可它从来都不会膨胀,因为我选择了与生俱来该做的事情。没有什么值得称赞的,我只有一个完成使命的心愿,这个心愿像清晰的地平线一样显而易见,像圣皮埃尔德尚迪厄夏天的天空一样一目了然。

故事总该有开始的一天,我的故事追溯至好几千年以前,当时,村子里住着会治疗伤口的男女;护理人员和第一批内、外科医生一起收集草本植物、碾碎种子,将它们轻柔涂抹在病人身上;悲伤和混乱折磨着人们的心灵,身边出现的善意平息了内心的呐喊。

第一次有关战争的记忆,是那些被害者悬挂着的头颅。这是我十二岁时在大朗斯(里昂附近的一个市镇。——译注)见到的场景,路边排列成行的树上,从这端到那端,都是被绞死的抵抗运动成员(指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法国的抵抗运动的成员。——译注),这是对他们袭击一辆德国车队的报复。十具躯体被吊在十棵树上,被头发遮住的脸庞好像一个永远消失的秘密。我望着这些断裂的颈项,仔细观察它们轻微的颤动,希望至少有一个头抬起来,向其他人示意,告诉他们骗人的把戏已经结束,他们可以松绑离开了。可是我只看到被风吹动的树枝在摇晃,紧随其后的是尸体沉沉地摆动,如同敲响丧钟时的铜质钟摆。

1952年,我在爱德瓦埃里奥医院S大楼内的小儿科实习。住院的儿童一半以上都是结核性脑膜炎患者。这是瘟疫很可怕的阶段。从襁褓中的婴儿到青少年,肺部的感染频繁地蔓延到脑膜,产生并发症。年龄越小越容易被感染。虽然从1950年起,在法国进入幼儿园或小学的孩子都必须接种卡介苗,可这个法律远远没有受到重视。考虑到疫苗接种后罕见的事故和获得的不完全的免疫力,许多医生迟疑不决。多么遗憾的犹豫。即便疫苗对初发感染的保护作用不强,它也大大减少了结核杆菌在血液的传播和对脑膜的入侵。

孩子来医院时都发烧、消瘦、衰弱,有时虚脱。剧烈的头痛和呕吐显示出典型的脑膜炎症状。问诊时通常发现家里有一个感染结核病的家长。自1946年起,第一个治疗结核病的抗生素渐渐被推广使用并彻底改变了局面。所有这些从前被快速宣判死亡的孩子,在使用了链霉素之后,大部分活了下来。根据治疗的早晚,不管他们今后是否留下残疾,至少预后已经不再令人絕望了。

这些远离家人的孩子,在病房里要住上好几个月,腰部穿刺和肌内注射是这些小病人每天痛苦的规律性治疗。我设法减轻他们的焦虑,向他们保证治好他们,让他们回家。令我惊讶的是他们的勇气与成熟。

莫里斯才八岁,却能背诵维克多·雨果和拉马丁的诗。早晚两次,我一到他的床头,他就俯卧在床上,报出诗名和作者,紧接着就开始悦耳的诗歌朗诵。准备好注射器后,我捏起皮肤,把和他瘦小的屁股相比显得太粗的针头刺入其中。我推进注射器的活塞时,他的嗓音尖厉了起来,但没有停下,没有换气,随着注射不间断地进行加快背诵的节奏,毫不犹豫地直到结束,莫里斯总能一边提裤子一边背完最后一句诗。当他跨过了这个通往青春期的阴暗的壕沟后,还会爱诗吗?虽然我尽力而为,但由于硫酸链霉素在组织中的分布很差,所以必须深入肌肉内缓慢注射,每天需要重复多次。达尼埃尔握紧拳头、咬紧牙关、绷紧身体,一声不哼,两只耳朵涨得通红。雅基在整个注射过程中,重復着:“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还有很多小朋友面对治疗表现出来的尊严,是我在成人身上常常找不到的……

管理儿科的修女严格限制父母的探视次数。每周不得超过两次——周四和周日,而一些住在偏远乡村的家庭,最多半年才来医院探视一次。可悲的不平等造成了嫉妒,有时候还导致了令人担忧的行为。一些孩子目光呆滞,摇晃着身体,另一些则拉扯头发或者用脑袋撞枕头。

父母离开时他们需要安慰,但大多数孩子最后都能露出笑脸,像世界上其他小朋友一样地玩耍。在大病房里,小病床排列成行。童年伸展着、飞翔着、散开着,无论它去什么地方,都带着同样的天真和同样的单纯。什么都不需要做,他们就会破涕为笑;唱两首儿歌,啜泣已不再。孩子让我们的未来有了保障。他们是清澈的。疼痛会在他们的皮肤上、记忆中留下痕迹,但治愈还是最常见的结局。怀着重见家人的希望,他们成长着。出院的那天,因为长高了好几厘米,入院时穿的衣服都不合身了。面对肆虐人类、曾经造成大批死亡的疾病,他们是首批幸存者。从今往后,摆脱了这种被诅咒的疾病的魔爪,他们可以奔跑、学习和呼吸了。

最终,唯一的、我差点失去的是我儿子的脑袋。怀孕后,我继续在各科室更加热情地工作。我孕育的生命给了我更多的能量去改善他人的生命,九个月的孕期在不知不觉中度过。儿子的出生使我更加确信造就了我的万物循环,让我平静地面对未来。但这种幸福很快消失,在安托尼六个月大的时候,他因为化脓性脑膜炎住院了。

在护理了S楼的小病人之后,我惧怕细菌性脑膜炎的严重性。我儿子得的这种疾病进展迅猛,十分可怕。而当时他开始对世界感兴趣了,摇头晃脑、面带微笑、惹人喜爱,我每天都惊叹这种奇妙的最初的感知。突然间,一切被中断,他没有反应了。几个小时内,由于发烧,安托尼全身滚烫,四肢布满了典型的紫癜的痕迹,他痉挛并昏迷了。

安托尼要在小儿重症监护室里待两个月。他的生命受到严重威胁。即使他脱离危险,神经系统的后遗症也会非常明显。在1956年抗生素的种类很有限,只有磺胺类药物对这个病菌有作用。鉴于我们孩子病情的严重性,儿科医生准备尝试一种冒险的治疗方法,把药物直接注入脑脊髓液中,这种治疗有引起永久性耳聋和失明的风险。让和我拒绝了专家的建议。虽然十分担心安托尼的病情,但我的乐观主义占了上风,我相信经典治疗的有效性。为了有一个意想不到的进展,我们决定把儿子接回家。

和各种猜测相反,感染似乎得到了控制。安托尼一点儿一点儿地恢复了,可是他还很虚弱、很脆弱,处于极度的紊乱中,需要弥补他迟到的发育,修复住院造成的心灵创伤。他必须得到悉心的照料和持续的监护。白天和黑夜,他时而醒来,时而哭泣。必须让他安心,给他营养,为了强化他的机体和刺激他的精神发育,必须面面俱到。我当然陪在他身边,并且辞去了医院的工作。一个奇迹般的痊愈需要数月的时间进行康复。他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所有的疑虑一旦消失,当安托尼像他的同龄人一样正常成长时,我感到自己对他没有什么用处了,迫不及待地想起了自己那些被暂时中止的计划。

以前我经常去苏黎世附近看望在瑞士的家人,我想起了在那里目睹过家庭护士的护理工作。护校毕业的这些女士,在诊所拿薪水,后者将她们派往诊所外工作。上世纪初的法国,上门为结核病患者服务的护士去患者家中检查卫生情况,告诉他们结核病的传染风险并试图降低这些风险,但直到1947年家庭护士这个职业的真正价值才被肯定与正式认可。然而从事家庭护理的专业护士的数量在下降,因为医院的工作更加重要。那个时候在里昂,这样的家庭护士我一个也不认识。虽然修女一直去一些病人家里,但由于缺乏正规的培训,她们能做的护理太有限了。从社区的药剂师和医生那里,我得到了确认,很多人需要进行注射治疗、包扎、清洗和严格的医学监护。我出示了培训证明,表明了动机后,很容易就说服了他们,就这样,我在里昂的七区开始了家庭护理的职业生涯。

我独立、自己当老板,不依赖任何机构。我购买自己的器械设备,尤其是买了消毒蒸锅,可以让我每天晚上在家里消毒注射器和其他器具,而不像修女那样,把这些器材装入一块蜡封的漆布内,到了病人家里才开始煮沸消毒。因为时间不够,使用没有足够冷却的器材有破坏药物活性成分的风险。训练有素的我,可以在患者家中进行各种输液以及处理常见事件。

很快,通过口口相传,人们建立起了对我的信任。忙碌而敬业的全科医生,通过委派我去做监护,可以延长他们出诊的间隔时间。费用以友好协商的方式支付。那些一无所有的人、最穷困的人免费,那些有收入的人才付钱给我。人们相互帮助,互赠衣物、床垫,互借床罩、双耳盖锅和鸡蛋,给老年人送木材和汤。每天都体会到团结互助的氛围。安托尼即将和小邻居一起进托儿所,一切都安排妥当以发展我的工作。在那个年代,需要等待两年的时间才能装上电话。我的申请享有优先权——虽然很贵,一年后就安装上了。

我儿子的脑膜炎原本可能使我们迅速陷入悲剧、残疾、死亡和永久的哀伤。现在却相反,它让我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才干。我,里昂年轻的家庭护士,建立了事业,自由快乐地追随六岁时就确定的目标。

不揣冒昧,是的,我就这样毫不犹豫地开始了自由职业,坚信以我的绵薄之力可以提高许多人的生存质量。

这是一个奇怪的悖论,疾病是生命的一部分。从轻微的不适到患上最严重的疾病,它只通过生命而存在。如同一个装满沙子的活水源,从一阵阵急速地流淌到减弱成细流,直到枯竭前的最后一滴水。如果不是死亡,这个结束了所有病痛的死亡,最后、最致命的疾病是哪种?

对于某些危险的疾病,没有治疗的方法。厄运潜伏在被子里,在肠子内,在烧灼的喉咙里。我们的身体不是平静的避风港,而是持续重组、颤抖的世界,它被感染、被下毒、被错乱、被入侵、被变形、被压垮、被肿胀、被撕裂。它疲惫不堪、消耗殆尽,它衰老了。从出生那刻起,命运的牌就在不公平地发放。

医生保持警惕,并试图解决这些故障。他们会把疾病的症候汇集起来,进行望诊、触诊、叩诊和听诊,以便补充缺失的成分,降低超标的物质,找到疾病的根源。这是一条每个医务人员都有他特殊位置的治疗链,治疗的有效性取决于最后一环的操作。护士的护理代表着另一门科学,包括严谨、经验和时常表现出的机智与果断,这些都必不可少。一切都在掌控中。

除了这种在医院里已经必不可少的与病人的接近外,作为一名家庭护士,病人把他们的隐私也对我和盘托出。走进别人的家里可不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没有人陪我一起去病人家里,可我知道自己不是孤军作战,我在遵循医嘱,有时候还领先于它们。

多少次我主动给医生打电话,要求一种作用更强的镇痛药物,建议调整剂量,坚持更换一个病人难以忍受的治疗?挛缩的手、疲惫的眼神、被汗水浸湿的床单,所有这些抗争和痛苦的迹象,我都观察到了,无须病人说一个字。一天又一天,我察觉到病人出现的气喘、消瘦和缓慢,或者相反,康复的欲望,渴望坐起、吃饭、讨论,直到某个晚上病人终于在退烧后对我笑脸相迎……疾病被战胜、生命重新绽放,这是多么神奇啊!我喜欢这种合作,这种治疗病人的集体意愿,我们每个人在其中都贡献一份特殊的才能。

我很快扩大了活动范围。一早就出门,去一大批病人家中,不论他们患何种疾病也不论他们是何种病人,即使其中有比其余疾病都严重的精神病。对于很多在圣让德上帝医院接受治疗的精神病患者来说,注射治疗的效果比口服明显。这些病人经常独居,几乎与世隔绝,一些人满怀疑惑地迎接我,另一些则纯粹出于好奇。我直接和这些反应难以预测的个体面对面。参照标准消失,眼神失去光芒,一束火苗却始终存在,顽强地隐藏在混乱不堪的角落里,随时可以引起爆炸。和其他病人相比,我自身的从容平静显得更为重要,是使他们安静的保证。为了不让他们担心,我声称为他们注射的是补药。我们同在一间四面围墙的房间里,同处一个时间与空间,但我知道我们没有在同一个场景演出。精神病人才不管这些呢。他们是自己扮演的角色的观众,诠释着自己的人生,不去辨别现实的界限,在他们的回忆或梦想中添上他们的幻觉。

第一次上门护理总是难以预料,有时候挺骇人的。身材高大的马里奥,脸部僵硬、眼光冰冷,我刚走进他家,他就机械地从上往下插上了门上的三把插销。三十多岁的弗朗西斯,腰圆背厚,留着红棕色的胡子,挥舞着一把巨大的剪刀迎接我。他每天剪报纸,旨在清除重要的事件,即所谓的搞乱线索、混淆视听。至于让-克洛德,他有一个光亮的额头和一双汗津津的手,他惊慌地接待我,用一连串夸张的手势和表情让我别出声,然后对我低语,督促我在德国间谍到来之前赶紧完成治疗。

偏执、被迫害妄想、焦虑缠绕着他们,把他们隔离在封闭、平行、脆弱的回路里。我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我不予评判,因为我认识比成年人更理性的孩子,也认识比疯子更危险的精神正常者。出于本能,我觉得和这些病人很亲近,应该说,他们似乎欣赏我。交流慢慢地、自然而然地建立了起来,没有不可告人的想法。我适应着。那些充满热情的谵妄没有让我语塞。

在鲁森夫人家中,我跨过她放在房间里的数十根绳子,这位女士怀疑丈夫不忠,用各种计谋来监视他的行踪。再过两条街,摩娜·莫尼埃,一位四十来岁、体态丰满的女士,向我介绍她的十四个孩子:排列在床上、沙发上和椅子上的娃娃和长毛绒玩具。从蒂诺、蒂尼、蒂娜到贝尔纳,她一边用手指给我看,一边挨个说着他们的名字。他们的父亲不在家,他太忙了,她向我解释道,对于一个杰出的精神病教授来说,忙碌不足为奇——这个十五年前当着学生的面问诊过她的人,与蒂诺·罗西(法国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著名的歌手兼作家。——译注)以及戴高乐将军都是至交。“他们说我疯了,但这不是真的。”她送我到门口时对我说。接着,她用食指戳着脑袋,低声总结道:“我只有一只公猫和两只小猫。”

另一些病人则大着胆子出门。利塞特的脸蛋白得像被石膏粉刷过一样,双眼滴着睫毛膏,嘴唇和脸颊涂得鲜红,她疯狂地化妆,夸张地穿着五颜六色的服装。脸色苍白的女皇生活在充满隐形追求者的王国里,她踩着摇晃的高跟鞋,高傲地出门。六十七岁的她所到之處,所有男人为其神魂颠倒。对此,她确信无疑。

病态的妒忌、被爱的幻觉、裸露癖……心无所属也无人问津,爱情在错乱的神志中拼命挣扎。

我很幸运,从1950年以后开始工作,那时候人们发现了第一批抗焦虑药的疗效,可以针对不同类型的精神病,控制病人的症状,使他们安静。这些药物可以让病人回归正常或控制异常状况,波澜不惊地把他们从看不见的监狱里拯救出来,帮助大多数病人生活如常。精神科医生为大部分患者的慢性疾病分类,观察病情的进展,在每个季节为病人续配处方。

有时候我撞上了事情的最初阶段。一天晚上,我去给一家人的祖父重新包扎伤口,目睹了疾病的剧烈发作。这家人的母亲含泪迎接我,而此时在公寓的深处,回荡着父亲的吼叫声,夹杂着从一扇门里传出的敲击声。我得知一周多以来,他们二十一岁的儿子埃蒂安不想出门,不去上班,因怕被人下毒而拒绝吃饭,并且不停地听到老板或同事的声音,威胁要捅破、打碎和击毙他。由于坚信他的父母、祖父母、食品杂货店老板和邻居,所有这些同谋者都联合起来对付他,埃蒂安不再更换衣服,因为他们在衣服上沾了麻醉剂好让他睡觉,他把布满毒药的刀叉和杯子都扔进了垃圾桶。夜晚,他边闲逛边嘀咕或者冷笑。现在,他把自己关在房里已经持续三个小时了,对父亲的命令和母亲的哀求置之不理。而我的恳求,除了知道他还活着外,也没什么其他作用,代价是他在门后喊出的决绝的话:“给我滚,混蛋,无耻之徒,你们骗不了我!”

尽管父母很气恼,可他们既没有往疾病方面去想,也没有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他们的儿子一直难以相处,童年时执拗,少年时惹事,所以他们已经习惯了冲突。“良好的教育,不良的交往。”他们对我如是说,问题应该在家庭内部解决。至于医生,他们从未想过要去咨询;而现在,因为感到羞耻,他们不愿去打扰他。我立即接手了这件事。诊断是急性精神分裂症发作。未经年轻人的同意,我们就急诊把他送进了医院精神科病房。

我也遇到过事情的最后阶段,或者说正好在结束前。11月的一个晚上,我在厨房准备注射液,勒内安静地坐在我身边。他五十八岁,曾经是一名道路工,脑袋和脸都凹凸不平。自从一次道路事故后,他就残废了。透过他内衣上从胸部到右肩处暴露出来的部分,可以看到重度烧伤后留下的粉红光滑的皮肤,也能看到颈部下方气管切开后留下的深深的痕迹。脑震荡的后遗症多种多样,包括癫痫发作、眩晕和持久的易激性。

富美家塑料贴面发出的一声巨响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发现桌上放着一把左轮手枪。一个小口径、手柄已经用旧了的手枪,就像我童年在战争年代见到过的那种。我的心扑扑直跳,我把注射器朝上,专心推动注射液直达针尖。我目不转睛、故作轻松地声称自从二战胜利后,自己还没有机会看见过这样的东西。勒内向我解释说他曾是抵抗运动的成员,这把手枪就是他的武器。我赞扬他,他则认为这很正常,人们应该保卫自己的国家,“即使后来,就像其他的事情一样,人人都不在乎了……”我听到他的呼吸在加重。再次望去,发现桌上什么都没有了。我突然转过身,看到武器在他手中,但它没有指向我。

“您理解吗?我受够了……我脑子里这辆该死的柴油车,让我在这里再也没什么可做的了……它会爆炸的……他妈的!这个比疼痛更难受!烦死了,我脑子里不停地轰隆作响,它加速着,即使在夜里声音也在往上爬!这吵闹声,我怎么能睡得着呢?我受不了了,我要安静!”

他慢慢地把枪靠近太阳穴,我努力显得轻松的样子,甚至想都没想,就说:

“我父亲也有一辆柴油车,您的那辆是什么牌子的?”

他盯着前方看。手段也太不高明了,我应该找另一样东西来说,我觉得自己很可笑。这时,我听到他咕哝道:

“贝利埃GLR。”

“GLR……等一下,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些后面有一个货厢的卡车吧?”

“五缸、二十一马力。”

“我想是一部好车吧……”

“您是想说,好极了吧。”

我看到他的手臂在發软,慢慢地放了下来。利用这个机会,我抓住了他的手腕,拉出他的前臂,把针插进了靠上方的肌肉内。他整个人松弛了下来,我抓住了左轮手枪,掂量了一下,惊讶于它的重量、它的钢材、它的手感,也再次对卡车这个话题感到吃惊,我们这会儿在讨论机械,而我对材料学一无所知。但事实证明,这个借口很理想,趁他杂乱无章地回想起他父亲的猎枪、美国人的吉普车、德国人的冲锋枪和他去韦尼雪的贝利埃工厂换发动机的一个零件的时候,我得以操控武器。手枪里最后的一颗子弹暴露了他的秘密,这颗子弹悄悄地从弹匣滑进了我的口袋。我带着唯一的子弹离开,他自杀的行动似乎暂时无法进行了。不过,我还是通知他的医生赶紧介入,以避免这个重度抑郁症患者再次自杀。

我的一个病人和我建立了一种令人尴尬的关系。这件事发生在1975年的夏天,我甚至成了他妄想的对象。格拉利努先生光光的脑袋,下巴垂在肥胖的上半身上,下面挺着个硕大无朋的肚子,遮住了两条粗壮的大腿,他每天中午都在等我。他的双腿布满了溃疡,需要清洁和包扎。但这个六十多岁、几个月来窝在昏暗房间里的人,感兴趣的不是这个。我的金发(尽管扎成了髻)、我明亮的脸色,还有可能我淡定平和的脸,实实在在地引起了他带着宗教信仰的胡思乱想。他把我当成了圣母马利亚。我一出现在正午时刻透过窗帘缝隙射进来的阳光里,他的脸就开始焕发光彩。他一边画着十字一边心满意足地微笑。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逃避他的问候、致意以及祈祷,这些絮絮叨叨的话,他时而高声唱出,时而闭眼嘀咕。他对我感激涕零,亲吻我的双手。他摇头晃脑,喜极而泣,陶醉得叫了起来:“仁慈的玛丽。”为了避免某些方面的越界,我强迫他保持绝对的安静,好让我专心工作。他交叉的手上绕着一串念珠,我贴上纱布、用绷带包扎他双腿时,听见他愉快地笑并轻唤圣母的名字,也是我名字的前面部分(圣母马利亚在法语中读作玛丽,和女主人公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名字部分重叠。——译注)。格拉利努夫人对马利亚没有像她丈夫那样的虔诚膜拜。她对我没有表现出任何刻薄的样子,但对她丈夫的糊涂行为却很恼火。反之亦然。当她交叉着双手在一旁看我准备绷带的时候,她的丈夫竭力想让她离开房间以便和我单独相处。“吕西艾娜,你闻闻,厨房有东西烤焦了……哎,有人敲门,你去看看……请你去帮我拿一大杯水来。”我甚至能得到他用难以辨认的字迹重抄的祷告文,它们写在几张折叠了八次的纸上,在我离开时他偷偷摸摸地塞给了我。尽管他多次哀求,想延长治疗,我还是赶紧结束了。我尽力而为,但不能满足他的心愿,也无法创造奇迹。

结束了在格拉利努先生家小心谨慎的被动阶段,我在皮塔赫家果断地采取了行动。这个家庭活在父亲酗酒的节奏里。每当他一瓶红酒下肚后,他的妻子和四个大孩子就只能贴着墙走路了。杯中酒成了引爆物,邻居们知道接下来的调子:突然爆发的叫喊声、杯子声,接着是鞋底声,在砰砰作响的门和被掀翻的椅子之间,窗户和餐具齐声震动,婴儿哇哇的啼哭应和着母亲的叫喊。这是每周发放工资后的场景,响声把整幢楼震得如同一个储酒的格子柜。三个月以来,这个男人爬楼梯时气喘吁吁,被请去为他治疗顽固性阵咳的医生确认了结核病的诊断,开了注射链霉素的处方。“他不可理喻,把结核杆菌吐到他的太太和孩子们身上。情况紧急,您赶紧去吧!”医生催促着我。

手抱婴儿的皮塔赫夫人为我开了门。她的样子很年轻,棕色的长发披在背上,戴着两只大耳环。一对令人惊讶的夫妇。她的丈夫体质虚弱,牙齿掉了一半,像患了佝偻病。他身高最多一米六,却能使出惊人的力气残酷地虐待周围的人。更糟糕的是,他整日喝得醉醺醺。走进餐厅时,我瞥见他身体前倾、坐在桌前,面前摆着空杯子和空酒瓶。孩子们看着我准备注射器。带着会意的眼神,他们欢呼惊叹:“针头真粗啊!”兴奋中夹着畏惧……

虽然表现得很自信,我心里却在想如何治疗这个已经在房间的另一头咆哮的男人。我一边朝前走,一边催促他脱下裤子进行肌内注射。他一言不发、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目光焦灼,摇晃着双臂。那就让我来做吧。我刚碰了一下他的腰带扣,他就咒骂着挣脱了。不能妥协。我走近,他逃开,我们就这样绕着餐桌奔跑,他的大喊大叫“婊子、垃圾、臭娘儿们”被爆发的阵阵咳痰声打断。而我,手握注射器,勒令他让我治疗。不到一分钟,我就停止了这个可笑的旋转木马似的游戏。我停下来,带着权威的口气命令道:“你脱下裤子,我要扎你屁股!”他被吓呆了!我听到男孩子尴尬的笑声,而这个惊慌失措的男人喘着粗气,停止了奔跑。他的眼神在向我哀求,我则用严肃可能还带着威胁的目光看着他。面对结核病毁灭性的传染,一家人的命运就系于这几秒之内。羞愧之下,他让步了。他慢慢地解开腰带,脱下裤子。

治疗本将顺利进行,即在两周内我每天上门去注射,可我的任务提前终止了。在一次酒精性震颤发作时,皮塔赫先生成功地举起了一只比他重四倍的生铁炉子并将它扔出窗外。所幸没有砸到人。他被控制住后被紧急送往医院,之后转到了位于上维勒的一所结核病疗养院。

第四章?腿

这肯定是重要的部分。我想我对它们的要求最高。我童年的愿望只是想倾听和照顾病人,怎么会想到双腿在这份职业中如此的重要呢?做一项调查,向一百个人询问哪些是护士把工作做到尽善尽美所必备的品质。所有人会跟您谈到奉献精神、同情心、严谨、灵巧、生气勃勃、知识或主动性,给您列出一系列的智慧或品格,但没有人会提到双腿。然而,它们必须强壮且反应快,平稳且耐劳,甚至不知疲惫。

在医院里,白天和黑夜就已经可以用步数来计算,用治疗室和病床之间来回的次数来计算。但对于一个家庭护士来说,测量的单位变成了公里、街道、成排的房子和楼层。从此,我的活动空间就以住宅而非病房来衡量。

几个月内,我记录预约的小本子已经写满了。上午八点开始的工作,从没有在晚上九点前结束过。我每天步行四十多公里的路,风雨无阻。渐渐地,在中高档住宅楼里安装了电梯,但对于大多数简陋的住房,设施仍然破旧。我从街道的柏油路走入楼梯。一组平面支撑(包括梯级和踏步),固定或移动,分级排列,以确保人群在两层或多层间通行。楼梯可以有好几个梯段,由一个或多个休息平台或楼层平台隔开。我们可以区分螺旋楼梯和直梯段多跑式楼梯,中柱螺旋楼梯(实心或空心)以及开放式或者悬挂式楼梯。楼梯的栏杆和/或扶手确保人员的安全。《拉鲁斯词典》里对“楼梯”的定义非常适合我,它写出了和我的职业生涯惊人相似的比喻。从身强体壯者的烦躁不安到待在家里不能动弹的病人,从早到晚,从下到上,我不停地循环工作着。对于被治愈的人,是赢回的一天天;对于濒死的人,是被偷走的分分秒秒。生活水平的不同在于它们的节奏,但这种因孤独和痛苦而产生的焦虑却持续着,我的出现能够缓解它们——如同楼梯的平台,可以在此呼吸和休息。涂抹、注射、包扎、引流、清洁、评估,这些动作没完没了地被护士敏捷的手(在法语中,“敏捷的手”和“楼梯扶手”是同一个词组。——译注)重复着。至于楼梯的栏杆(在法语中,“楼梯栏杆”直译为保护身体。——译注),这个表达得一清二楚的术语把主要的部分——身体,列入了我选择的职业的核心中。

因为楼下的潮湿和阴暗,木制的楼梯在最高的几层上嘎吱作响。工作了三十年,我了解关闭的门后面的每一道光线、每一种气味和每一声嘈杂。那些住在高层、躺在床上或沙发上等着我的病人,知道我得爬上他们的楼层,却不知道我每天要爬另外的多少级台阶才能照管我所有的病人。每个晚上,最后的几个护理显得很吃力,我的双腿不听使唤,不能再支撑我的身体了。它们变得僵硬、疼痛,强行出现在舞台前,占据了所有的位置,也侵入了我的思维。让经常和我说起在利韦中心(附属于里昂红十字山医院。——译注)的那些年轻的患者,太多的孩子由于没有机会注射脊髓灰质炎疫苗而永久瘫痪。只要想到这些就足以把我罕见的气馁一扫而空。

经过一个晚上的休息,体力可以恢复,但物质却不行。我的鞋底被磨损,但和学生时代担心在冬天穿有洞的鞋子不同,现在我有钱可以更新了。效率被证明为一种无法改变的规律——如同我的祖先瑞士人认为的那样,我一成不变地每天消耗一双尼龙袜,每月一双无带低帮轻便鞋。

我的活动范围在扩大。由于不设限制,七区以外的人也来找我。我跨越大小桥梁,大步走在半岛上,就是介于索恩河和罗讷河之间的老城区。道路变得越来越窄,楼房越来越密集,连接它们的是小巷(法国里昂特有的小胡同。——译注),我利用这些迂回曲折的巷子加快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速度。几个世纪以来,这些穿越一片片房屋的过道用于快速连接索恩河岸,替熟悉它们的人节约了大量的时间。卸货中的大卡车、缓慢的有轨电车和小街上难以通行的陡峭的弯道都与我无关。依靠健壮的双腿,我编织着自己的蓝图,像一只倔强的蚂蚁,为了完成任务,执着地行走千步、向前迈进。没有在拥挤的交通中绕道,我徒步斜穿过巨大的白苹果广场直到皇家宾馆。自1965年起我就被请去护理那些住宿在宾馆里的知名游客。通过这些不同的病人,我开阔了视野,但他们的财富或声望改变不了什么。这些巡回演出的艺术家有的发热,有的失音,还有的腿部受伤,他们焦虑地等待着医生处方上的包扎或注射。没有了化妆和假发,也没有了时装,他们和所有的病人一样,由护士全权处理。至于我,没有被乔治·盖塔里(希腊轻喜剧歌手和演员,上世纪50年代加入法国籍。——译注)魅惑的微笑或吕伊·马里阿诺(著名的男高音和轻喜剧演员。——译注)的巴斯克口音吓倒,甚至费尔南·勒杜(出生在比利时的法国著名戏剧和电影演员。——译注)的和气,也没有让我感到局促。我把他们和其他病人一视同仁。所有人都会赠送给我他们演出的门票,虽然我很乐意看到他们在舞台上复活,但鉴于我的绝对原则,我都拒绝了——就像在病人家中拒绝所有的收藏品或饮料一样,因此总是自己掏钱买票。我很少会遇到傲慢或轻视我的客户,故意让我在接待处等候,和我说话不客气或者在治疗期间没完没了地接电话。相反,一些人的单纯和慷慨让我感动,就像这位企业负责人、洛朗炼钢厂的大老板。我为他治疗过多次。我们相互交流。他向我讲述他的家庭、他的计划,向我诉说他的困惑。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每次出差来里昂都会在一位男裁缝的陪伴下,去一所男子孤儿院,他自己也在那里长大。他请裁缝为大约十二个孤儿量身定制他们梦寐以求的成套西服,面料、颜色和款式都由他们自己挑选。一套好的服装,对于开启人生是很重要的!

接着,就来了这个身穿无袖长衣(北非和中东人的传统长衫。——译注)、头戴白色围巾的埃米尔(某些国家酋长、王公、统帅的称号。——译注),他来里昂是为了找著名的眼科医生路易·波菲克(里昂眼科专家,擅长人工晶状体的植入和角膜移植术等。——译注)看病。处方上的滴眼治疗,为他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理由,在下榻的豪华宾馆套房内接待我。他和我说话时毕恭毕敬,但从第一秒起,我就感觉到对他而言,护士涉及的职责范围比我所能提供的广泛得多。他不停地盯着我看,灼热的目光投向我身体每一个解剖学上凸起的部分,尽管我没有以任何方式把它们暴露出来。只此一次我穿了一套正装——海蓝色的套装配白色的衬衫,从一开始就树立起一定程度的威信。然而,这些在这个男人身上似乎起了相反的作用。我把一块纱布递给他时,他的手指轻轻触到了我的手腕。他擦擦脸,眼睛半开半闭,头歪向肩,像在集市上给一只新猎隼估价似的打量着我。

“您今晚有空吗?”

“没空,我得回家。我丈夫在等我。”

就在我用力整理器械时,他打开了一只长方形小皮箱,里面叠放着好几个托盘。

“您喜欢珠宝,不是吗?”

还没等我来得及回答,他就挑出一条红宝石项链在我面前晃荡,接着做出要把它戴在我颈上的样子。我跳着后退。

“不,谢谢!”

“来吧,别害怕。您瞧,这些红宝石多漂亮啊!”

“我对这不感兴趣。”

“您知道吗,我家里有三个太太。她们都拥有价值成千上万美元的首饰。在所有首饰中,这条项链是最美的,它很适合您。”

我把小手提箱的搭扣啪地关上,坚决地向门口走去。他抓住我的一只手臂。他那些指甲被修剪过的手指,用一种出人意料的、粗暴的蛮力,放肆地捏紧了我。

“行啦,小姐,我们会成为朋友的,对吧?”

我无法脱身,他弄痛了我。我一个大转身,直面他的目光。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对我动过粗。最贫困和最疯癫的人都尊重我,而这个从出生起就被十几个仆人服侍着的男人,不能忍受被一位女士拒绝。

“我跟您说了:‘不。”

没有叫喊,我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决地说。我怒火中烧,这些话在装点着软垫的房间里听起来铿锵有力。

接下来的分分秒秒在弥漫着糖浆似的香水中流逝,浓烈,令人作呕——奇怪的是,我想到了波菲克教授在他桃心木办公桌上优雅地用尖头钢笔写处方的样子。突然,他略微出汗的手指松开了,逃跑了,它们放开了我,同时慢慢地离开。我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我昂首挺胸地走着,听到背后砰的一声关门声。刚到楼梯口,我的双腿就发软,再也站不住了,我摔倒在铺着厚厚的大红地毯的台阶上。一个拿着银质托盘的服务生走上楼来。他问我是否感觉良好。我假装重新穿上鞋子,冲他笑了一下。我的腿又出发了,把我带到了慈善路上,我又可以呼吸了。

经过忙得不可开交的几年之后,我想限制自己的工作区域,决定专注于周边的病人。下肢部位——我们医务界如是说,让我的许多病人遭受折磨。无论在哪个年代,腿部溃疡在家庭护士上门护理的疾病中占了相当大的部分。在糖尿病和肥胖的推波助澜下,广泛的血管病变导致了腿部溃疡。这些不同大小的伤口进展起来令人绝望。麻木、渗液、侵蚀,它们拒绝伤口愈合的常规过程。一旦溃疡发作,它们就会滞留在腓肠、脚踝和脚趾处,且持续存在,不会自愈。那些来自动脉的溃疡会引起疼痛,且有重复感染的风险,所以每天都需要治疗。病人带着这种缺陷、这些瘙痒以及这部分肢体缺失的感觉生活着。至少这是他们自己的知觉,但那些条件性寄生虫却不一样。长期以来,我发现布滿了蛆的伤口。这些被侵占的区域潮湿、炎热、不通风,是苍蝇产卵的理想条件,它们让我想起早期在军队的实习。治疗接近尾声,医生锯开石膏,发现在患者皮肤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东西,处于这种状态已经有好几个星期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苍蝇逃离了肮脏的公寓,卫生情况在好转,而专家们则证实了虫蛆疗法的价值,这种方法已经被昂布鲁瓦兹·帕雷(法国外科医生和解剖学专家,被认为是现代外科学之父。——译注)推广应用到战争中的伤员身上。那时怎么能想象将来会以无菌的方式养殖这些绿蝇的幼虫,在皮肤科用来治疗溃疡的伤口,清除坏死的组织,消灭细菌呢?

病人习惯了我的来访,我成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在交谈间我替他们包扎,我在解开绷带的同时也解除了他们的焦虑;在围绕双腿治疗的同时,也围绕着他们的秘密交谈。最年长的人那么长时间忍受着久治不愈的伤口,以至那些记忆喷涌而出。在客厅里、在沙发上,端着玻璃杯或拿着茶杯,一切都将变得不一样。没有任何准备,在两块纱布间,在一声叹息中,在一个遗憾里,话语脱口而出;在碘剂、消毒液和生理盐水中,秘密烟消云散。肮脏的布球把一次性的话语连同污秽物一起清除了。

除了这些溃疡外,动脉炎也会造成破坏。增厚的动脉壁慢慢阻塞管道,使下肢末端无法得到氧供继而坏死。

我开始治疗托尔班斯基先生的时候,几年来未被发现的疾病开始在这个体形肥胖、嘴边衔着岗次人牌玉米纸香烟(20世纪七八十年代法国知名的大众化香烟。——译注)的男人身上失控了。他乌黑发亮的头发优雅地梳在脑后,一双绿色的眼睛引人注目,而大片的黑眼圈让他那悲情美的脸黯然失色。六个月内,他的行走范围从一百多米减少到五十米,继而十米,然后三步,同时他感觉双腿像被虎钳钳住似的。他待在房里不再出门,只能从床跛行到凳子,但还继续兴致盎然、和蔼可亲地教音乐。

他那瘦小苍白的夫人边为我开门边低声提醒我她的丈夫正忙着:“托尔班斯基先生在上课。”接着把我领入客厅,在那里,师傅正在给心悦诚服的学生进行总结。我曾经听过手风琴表演者物我两忘的演奏,却从未遇到过这样一位演奏高手。他的手指在泛着珠光的琴键上跳跃,美妙的音乐敏捷地相互连贯,犹如骑马驰骋,最后以美妙绝伦的飞跃结束。每次,这种音乐冲刺让亚历山大·托尔班斯基上气不接下气,额头上满是汗珠,而他的目光则飘移在刚刚穿越过的远方的美景上。他向我示意,告诉我已准备就绪。他用双臂直起身子,然后跌进旁边的长沙发里。我帮助他躺平,再把他的白色长裤往上提,露出他的腿。动脉炎引起的疼痛顽固且难以忍受。他向我解释那种脚被研磨、被一大块东西猛击以及电子针爬上大腿的感觉。我则一天天地观察到那块皮肤被渗透成了面团状,从紫色变成了棕色,接着是黑色。无法避免的坏疽占领了他的左腿,除了截肢,别无选择。

三周后我再见到他时,他少了一条腿。他的长裤在左膝处折叠,但褶痕一直都在,浅色的布料显得优雅。我又开始了包扎,这次在右腿,好的这边没能坚持很久。岗次人牌玉米纸香烟赢了第二个回合,那里的动脉又堵塞了。三个月后,在右侧同样的高度进行了截肢。感染的并发症让他在医院里多待了几个星期,直到12月23日。

第二天,我去他家打听消息时,托尔班斯基夫人因疲劳而皱紧的脸上面无血色,她一边接待我一边低声说着和往常一样的话。像以往一样,我跟着她来到客厅,那里一场大师级的手风琴表演结束了。音乐家坐在一张高脚凳上,没有停止演奏,他用最深邃的绿色眼睛凝视着我。下嘴唇上粘着一根未点燃的岗次人牌玉米纸香烟,几乎掉落。我不知道它还能支撑多久。他的手指舞动着、旋转着、飞扬着。在展开的庄重的乐器后面,厚实的上身摇摆着。乐声飞扬,时而缠绕,时而舒展,疾行着如同一条阳光耀眼的道路。失去双腿的亚历山大·托尔班斯基一直在奔跑,在草原上、在森林里,循着原野上大风的足迹,他骑着壮实的骏马,赶着一群刚被驯服的牲口,气喘吁吁地跑遍一望无际的远方。在他熨得笔挺的米色长裤的末端,悬挂着两个圣诞花环。

第五章?性器官

仅仅是这个吗?

那年我二十岁,护士长刚刚向我解釋完如何为一个五十六岁的男病人做尿引流,这是我人生第一次把一个男人的生殖器拿在手里。在预先的消毒清洗过程中,我把包皮拉向后方,用一块浸透了达金氏液的纱布消毒龟头,接着清洗包皮沟、尿道口,我严格按照指令操作,把阴茎竖了起来。在试图插入导尿管时,柔软的阴茎让我不敢捏紧,它从我的手指上滑脱,又掉了下去。

实习的第二年在一个泌尿科室里,我在几秒钟内越过了几年来被灌输的无知。在家里帮我妈妈带弟弟时,在乡村的小学一片起哄声中以及在洗澡时,我有过许多机会在无意中观察男孩子的生殖器。然而青春期将这些孩童时的自然接触都画上了句号,包括任何形式的模棱两可。女子高中阶段的学习和严格的基督新教的教规不会为性教育留下任何一个机会,农村大肚子的姑娘或城里突然成为母亲的未婚女子,这些不光彩的情况以一种艺术模糊方式,在人们可以接受的含糊不清中被隐约地理解。至于护士学校的解剖课和生理课,它们也只是简单扼要地教我们。我以后会有其他机会发现男性的性活力,无论是通过一些病人不合时宜的阴茎勃起,还是我的婚姻以及此后两个儿子的出生,但应该说这个第一次的实习经验让我对各类上了年纪的已婚女人到处散播的流言蜚语或者威胁恐吓有了必要的反思。

在医院的值班室里,上演着诱惑的情节和游戏,夹杂着实习生放肆的言行,但我对这些都不感兴趣。我婉拒所有的邀请,从来不参加传说中的医学生那些既让人兴奋又令人生疑的晚会。当主治助理放肆地搂住我,弯下身子来看我的考试成绩时,他的脚会尝到被我浅口皮鞋的后跟踩压的滋味。别人给我贴的标签没什么大不了的,再也没有人来纠缠我,这样我就可以一门心思地学习。

在发现一些疾病的严重性的同时,我也发现了人类的脆弱。疾病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器官,破除性器官的神秘是我们培训后获得的第一个成果。令人奇怪的是,在朝夕之间,医护人员都被赋予了观看、检查、触摸别人身体的权利。他们可以操作它,改变它的布局,把手指或其他各种仪器放入从脸部到盆腔的多个孔内。毫无疑问,我们医护人员对普通人所感受到的东西不产生任何共鸣,这是可以被接受的。一边是患了病的躯体,另一边是医治者。我感受到的不只是病人的忍受,还有一种默默的恳求、一个被安慰的愿望,我的每一个眼神、我给予的最细微的接触,都成了对病情的隐形的控制。我忘了自己也属于同一个物种,我的白大褂变成了盔甲。和其他同学一样,在实习的几周内,我本来的人情味被隐藏在了新的职位后面。

性器官向人们提出了裸体的问题。这个天然而普遍存在的原始状态,从出生到死亡,以奇特的方式陪伴着每一个个体。这个身体的无辜部分,同时受到宗教和法律的谴责,真是一个奇怪的悖论。规则就是穿衣服,不要把它暴露在别人甚至自己的眼里——时至今日,有多少女人甚至男人,为了保持对一个自然事实的羞耻感而从未在镜子里见过自己的裸体?

性从哪里开始,又在哪里结束?随着时光的流逝,我目睹了习俗的演变。就在某些宗教激进主义者认为女性的脸、腿、手臂和手具有性的内涵,应该被遮住之前,我退休了。除了肉体,头发在几个世纪中被宗教以各种形式包裹住,但如何想象从今往后连眼神也被遮住呢?当妇女整个人成为不知羞耻、挑逗而诱惑的巨大性器官时,既然拥有她的人是唯一一个有权利在私底下发现它并随心所欲享受它的人,那么可否使用裸体所有权一词呢?

自从在我童年留下印记的马松夫人身上得到启示后,我明白了疾病是多么能改变身体的形象。无论是身体的哪一部分病了,总有一种办法能看出端倪。这是另一种羞耻感,它阻碍病人把他的脓疱、消瘦、身体的畸形或退化乃至体液的紊乱,暴露在第一个来治疗他的人面前。患者和医务人员之间建立起来的关系应该是保密的,这是一个信任协约。在我实习的不同医院里,不是每个医生都表现得体贴入微。大老板当着一群紧随其后的助理、实习生、见习生和一打弟子的面,对病人问诊,接着进行检查,而这群人则袖手旁观地站着看老师的示范。病人害怕这么多陌生人的闯入,但缩在病床最深处的他,无处可逃。有时候,床单突然被冒冒失失地掀开,接着根据下达的命令,病人的衬衫纽扣被解开,裤子被拉下。在这个泌尿科里,在大查房期间,每个人都受到同样的遭遇。大病房里,从一张床到另一张,一成不变的流程的第一步就是展示收集来的尿液。大家评论它的外观,老板向学生口述道:“尿很脏,令人作呕,草黄色……”接着一个实习生把一张试纸浸入受责备的尿液中进行分析,随后把结果张扬出来,如同一个即将上演的大型节目的开场白。课程结束了,队伍继续移向下一个床位,而医生经常忘记重新拉好赤裸着的可怜病人的床单。这种态度,是其他在专业领域具有先进理念的医生从来都不会采纳的,尤其是那些以慈悲为怀的医生,比如和蔼可亲的西贝尔教授。他检查病人时避开众人,或者,如果病人能接受的话,只带一个学生。这位杰出人士亲自关心他的每一个患者的人文和物质环境。他们出院时,没有一个被弃之不顾、无处安身或举目无亲。他的仁心兼仁术,在阴霾的医院里照亮了我的起步阶段。

慈善……也是1952年在主宫医院管理妇科的修女所属修会的名字。大病房里二十五张床靠墙排列,中间放着夜壶,布置得如同炼狱的分部。大多数住院的病人都是妓女,其余的是些未婚妈妈,基督教道德的捍卫者把她们和妓女相提并论。多年来修女掌管着该科室的钥匙。她们中的一些人履行诺言,具有非凡的奉献精神;另一些人则以为病人都犯了大罪,纠结于这一念头而心怀恶意,滥用她們的权力。我从六岁起就渴望减轻人类的痛苦并努力获得官方文凭,她们对这些身心早已俱伤的不幸女人横加侮辱,令我愤慨。苦恼之下,我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们招待路过的穷人,让他们和我们在一张桌上吃饭,送给他们杯子、旧毛衣,无论他们来自哪里,是刚从监狱里出来还是一直露宿街头;也无论他们是谁,是带着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还是失业人员,父母从不评判他们。是他们教会了我宽容、容忍,尤其要抛弃哪怕是最小的成见。谁能说自己处于别人的位置上会怎么做?这些病人让我感慨,她们的住院只是其伤痕累累的人生中的又一个伤痛。孤独、贫穷、顺从和经常的不幸……她们混乱的经历在妇女解放运动还不存在的年代司空见惯,令人伤心。非法流产常常发展为悲剧。对于那些在街上拉客、卖淫的女人,预防只是一个可怜的愿望,卫生条件被忽略,各种感染层出不穷。除了粗暴的深部注射外,伤口和脓肿被慈善修会的修女一双双报复性的手毫无怜悯地刮除。

一些人勇敢地反抗,就像吉娜。她是一个丰满的棕色头发的女子,有人跟我说她长得像演员吉娜·露露布莉姬妲(意大利女演员和摄影师,20世纪五六十年代欧洲最知名的女演员之一。——译注)——我从来不在影院看这些电影。每次为她治疗,我总是用无痛的达金氏液,操作时最大限度地减少纱布的压力,并一直和她说话,因此她彻底放松,感觉不到疼痛。一天早上,我必须把取样的标本送到细菌实验室去。回到科室时听到喊叫声,我赶紧冲过去,看见吉娜穿着一件衬衫,半裸着,直挺挺地坐在床上,用勾勒过黑眼线的眼睛逼视着那个刚刚让她遭到难以承受之痛的修女。罗兰修女拿着长镊子和90度的酒精,一动不动。她被病人的反抗惊呆了。只听后者说道:“挂在您胸前的十字架,您可以把它插进屁眼里!”

性意味着禁忌和无知。1968年5月以前(该年五、六两个月在法国发生了大规模的针对政治、社会和文化的抗议运动。这场由大学生发起的运动,史称“红五月”。——译注),女孩子对它知而不晓。无论是一次短暂的性交,还是痛苦或热烈、被迫或随便的性交,并非都是出于爱情。乱伦拖着它肮脏的爪子,出现的频率比人们想象的要频繁得多。这种事不能外传,人们永远不会谈论它。

在急诊室,我为维奥莱娜测量血压。她十七岁,体态丰满,脸上布满雀斑,腹部剧烈地痉挛。她的一个表姐妹上个月因阑尾炎做了手术,当时表现出来的症状和她完全一样。她们两个都在家族开的同一爿面包-糕点店里做营业员,晚上和三个兄弟——分别是父亲与叔叔的学徒,一起分享没卖掉的羊角面包、蛋挞或者奶油布丁。也许是一次消化不良?问诊时,医生没有找到任何特殊的既往史。突然的腹痛出现在早上,而年轻的女孩本来还是好好的,没有消化不良,也没有发烧。她很温顺,仔细听着有关以往病史的问题,思考后发现没有什么需要告知的事。但很快她就焦躁不安地弯下了腰。当阵阵宫缩来临时,诊断就明确了,因为这就是一次分娩。我们还没来得及把维奥莱娜转到产科,甚至没有把她安顿好,她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把一个大声哭喊的男孩生了下来。这简直就是晴空霹雳。医疗团队对这个怀孕找不到任何解释,因为处于极度惊讶中的年轻妈妈想不起发生过任何性关系。我已经开始学习身体以外的东西,这个令人同情的否认使我震惊。维奥莱娜长着漂亮的脸蛋,喜欢啃咬指甲,她没有抱怨过一次,也没有指责过任何人;既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愤怒,也没有丁点的快乐。她睁大眼睛、紧闭嘴唇,看着我们放在她手臂上裹在襁褓中的婴儿,就像看一个赛璐珞做的娃娃。

我还遇到过更糟糕的情况,那是在两年以后,发生在克洛迪娜身上的事。盗警处(类似国内的110。——译注)的警察在深夜把她带到圣约瑟夫医院产科时,她只有十三岁。突然而大量的阴道流血让医生做出了流产的诊断,更何况,这个少女在挨了父亲的打之后,已经承认怀孕了。瘦弱的她,头缩向肩膀,从她刚发育的胸部上看不出年龄,也无法从苍白的大腿处用来遮盖血迹的苏格兰格子裙做出判断。我把她安置在分娩室,准备进行清宫,接着抽了血。她天真的脸上长着一只翘起的鼻子和一双陶瓷似的眼睛,我冲她微笑时,这张脸马上变得面无表情,让我很难受。助产士刚把手伸入她的阴道,她就叫喊着挣扎起来。我边将她固定住,边设法用话宽慰她,让她安静。我突然听到疑惑的助产士发出的几声惊呼:“这可不是流产……这不可能……这是足月妊娠!”在专业人员的手里,胎盘的重量和脐带的直径与最初的诊断不符。磅秤也证实了这一点,胎盘重达四百八十克,这就意味着有一个体重两公斤四百克的胎儿……但找不到这个胎儿。当然没有胎儿,子宫是空的。

克洛迪娜先是否认,继而沉默不语,她一边晃动刘海一边用手捂住脸。被叫来支援的值班实习生坚持着。和惊慌失措的助产士相反,他没有大声嚷嚷而是柔声细语地问她同样的问题,直到后者的眼泪夺眶而出。克洛迪娜明白了自己怀孕后,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她的肚子只略微鼓起,靠着飘飘荡荡的外套,她守住了这个秘密,像往常一样去学校。她不知道最后是这样结束的。她向我们描述那些剧烈收缩,小小的头在大腿间无法抑制地冒出,面对不停流出的血,她如何惊慌失措。就在几个小时前,在她的房间里,她一个人分娩了。

“婴儿呢?……克洛迪娜,告诉我们你怎么处理婴儿了……”她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呻吟着透不过气来,却几乎如释重负。想象着父母、邻居和老师的反应,她害怕极了,就用自己的钢尺切断了脐带。接着就把这个恐怖、肮脏、满身褶子的孩子扔进了垃圾管道里(法国老式公寓里的垃圾大管道。——译注)。

在警察紧急救援下,大家终于在垃圾箱里找到了用报纸裹起来的婴儿,他被各种果皮菜叶和咖啡残渣覆盖着。孩子活着。实实在在地分娩后,克洛迪娜睡着了。我替她把床上的被子塞好,如同替一个熟睡中抽噎的孩子塞被子一样。这个孩子之前做了很多错事,遭受了大人的怒斥。第二天她问我是否应该在重返校园以前做完功课——她在一个职业中学念初一。她也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了我,“做了这件事的男生”,具体地说,就是这个奇迹般脱险的孩子的父亲,“是一个初二的高年级学生”。

由于选择了自由职业,我摆脱了团体的束缚,终于可以按自己的方式从事我选择的职业。我在居住的街区建起了诊所,这是我喜欢的平民住宅区。在那里,我感到自己有用。我的诊所早晚各开放一个小时,剩下的时间,我去病人家中。远离了医院科室的纷乱,女病人的隐私可以得到保护……不受丈夫的控制。总体来说,和住院相反,病人不用和家人分开。那些粗暴、猜疑或酗酒的丈夫,当着我的面总是保持安静,我获得了许许多多的秘密,并分担着妇女们的焦虑。

尽管时代有了明显的进步,在70年代初,她们中很多人的命运仍然受到性别的束缚。在最贫困的群体中,对避孕的初步尝试和信息的缺乏,还是导致了许多非期望怀孕。真是命运的捉弄,我担心病人意外怀孕,自己却要等上十年才有了第二个如此想要的孩子。安全期避孕法看似简单,但妇女每个月都要提心吊胆,不知自己是否侥幸掌握了此法。从使用漂白剂进行阴道冲洗到非法人流,各种无效和危险的操作,造成生殖器官的损伤和重复感染。我一直希望找到这些妇女,给她们护理和注射治疗,让她们重新获得完整的躯体,同时也希望她们是一代人中最后几个受此煎熬的人。

接下来的80年代,以一个深渊开始了。这就是艾滋病年代。当时,对于这个引起不显眼皮疹的未知疾病,还没有人害怕它那几乎微不足道的进展。第一股远在大西洋彼岸的涡流渐渐增强,产生变幻不定和隆隆的波浪,直到抵达我们的海岸时才突然变成了地球上的海啸。起初,和所有人一样,我听说了这个疾病,它针对四个以H字母开头的人——同性恋,海地人,血友病患者和海洛因成瘾者;听说了来势迅猛的免疫缺陷,还听说了患上致死性肺炎的美国患者。但在我那么长时间以来大步行走的街道上,我不能想象社区里的任何一个家庭受到这种疾病的威胁,这个疾病于我似乎既恐怖又遥远。里昂的第一批确诊患者躲躲藏藏,几乎令人尴尬,他们由传染病科负责治疗。不幸的是,有关这个疾病没有任何专业的培训,我只能在医学出版物里搜集信息。然而,和理论上的数据相比,实践落后了。即使传播途径是明了的,真正的风险和需要遵守的基本预防措施却没有明确定义,以至于有一个晚上,在一个肛门瘘管术后的病人家中,我徒手为他更换了带血的纱布,重新进行包扎。直到下一次我去上门护理,他才告诉我他的艾滋病血清检验呈阳性。我对自己和对他感到同样的气愤,质问他为何不一开始就告诉我。他的回答让我哑口无言:“我在医院里说出真相时,所有人都逃走了。”如果我也提前知道此事,会拒绝为他治疗吗?

在我的家庭成员中,主要的受害者——除了两位被感染的女士外(一位通过输血感染,另一位被她的丈夫感染),都是同性恋者。面对这个导致大量死亡的疾病,我的无能为力让我难以忍受。大规模的传播、对所有器官的袭击、不可避免的致命的进展,让我想起了抗生素发现之前结核病的肆虐。我不但心怀希望,而且重拾信心,坚信科研人员不久会找到治疗方法,人类终将战胜这个VIH(艾滋病病毒的法语缩写。——译注)。但死亡不会等待。对于这些病人,打击是双重的,既要承受这个可怕的疾病带来的极度的苦痛,又要遭受社会的抛弃。而且,更糟糕的往往是家庭的排斥。在前所未有的积极参与和乐观情绪下,我设法减少病人的疼痛、恐惧和孤独,竭尽全力陪伴他们走向人生悲惨的终点。

宽容和尊重他人,这两条是我父母一再教导我们的准则。我们家从来没有歧视过同性恋。我认识那些被孩子透露出来的秘密搅得天翻地覆的家庭,见到过父亲的眼泪、兄弟的唾弃、慈母的耳光,听到过冲着这些被惩罚的青少年的诅咒、各种威胁和侮辱,只因他们无法选择的性取向。而他们尝试自我接受时,却发现自己一无所有,孤独地迷失在一系列痛苦的问题中。他们没有从父母那里得到任何帮助,相反,是意想不到的粗暴的反应。我见过伤心的孩子,他们自我封闭、厌食,在皮肤上划痕,或者正相反,活泼而挑衅,在陷入深度抑郁之前一反常态。比如阿尔诺,在复活节假期里我给腿部骨折的他注射过抗凝剂。多年来,我在护理他多个家庭成员的过程中看着他长大。他是个优秀的学生,爱好运动、幽默风趣,一直面带微笑且心系他人。这个理想的儿子,在高考前一天自缢身亡,满足了他父亲的心愿,后者宁愿看到儿子死也不愿他是个基佬。一封遗书留在书桌上,信中他感谢几个月来偷偷支持他的母亲。软弱的女性的力量,强壮的男性的软弱。

第六章?嗓音

夜晚的呼叫很特别,它涉及声音。

在圣皮埃尔德尚迪厄,阿兰,我兄弟中最年幼的一个,每当噩梦把他推入空旷之地,面对垂着下唇、流着口水的狼,或让他迷失在森林最深处时,他就在夜晚呼叫我们的母亲。这种声音不是喊,不是哭,而是一种呼救,是一次次被寂静打断的恳求,就像著名的莫尔斯电码里的点和横。我们睡在毗邻的两间卧室里,每次都一个接一个地被吵醒。并非因为这个呻吟的强度把我们从酣睡中吵醒——我们在喋喋不休的闲聊时,在最让人分心的争吵或大笑声中都能毫不费力地入睡,而是因为它表达出来的恐惧。年长的在埋怨、在叹息,年幼的在他们的被窝里手足乱动,直到我们听到门嘎吱嘎吱地响,紧随其后的是沉稳的脚步声,走向气喘吁吁的孩子。突然,所有人都不动了。在一片漆黑中,無须辨别出话语,我们等候着母亲温柔而有力的语调。重读的音节、烦人的停顿和重复,这是我们从出生起就习惯了的神奇的韵律。母亲的声音胜过歌曲,赛过祈祷,让我们平静,使我们都进入了不可触知的宁静中。几分钟后,从最小的到最大的孩子,都重新入睡了。

夜晚和声音有什么关联呢?电台著名的节目建立了这种奇特的联系,使听众能够在深夜和女主持人交谈。这一夜间普遍的停顿是个谜,在这个过程中,如同任何一种处于戒备中的动物,我们在无意中截取声音信号的细微差别。高度、音色、强度、节奏,这么多人类情感的指标,没有人教过我,但病人呼唤我时,它们就直观地指引我。声音启发那个听到它的人。

作为一名家庭护士,别人以为我在晚上九点结束工作。我终于可以重新见到我的丈夫让和我的两个儿子,两个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习惯在入睡前等我回家。然而,我接到夜晚的电话。有时候,的确是一些超出了我能力范围的急诊,需要值班医生或者SAMU(法国医疗急救的缩写。——译注)的救治,或者情况危急需要我赶紧过去,就像这件发生在我的一个老病人身上的事,在睡眠中导尿管被拔出,引起了难以忍受、痛苦的尿潴留。但人们也会告知我一些不严重的可以在大白天处理的问题。在这两种情况之间,又有许多难以分辨的状况,这时候,对方以他的方式向我讲述一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医生已经来过,开了处方,但在夜晚,人的天性加重了危险的感觉,并且使每一个症状更令人不安。如果不是通过声音,如何明白事实、评估是否有必要牺牲我所剩无几的家庭生活或最终允许自己休息的时间呢?我察觉到了孤独或绝望、急躁或疑惑,但焦虑是首要原因,是重中之重,直到发展为无法控制的恐慌。现在,轮到我来将各种情况考虑周全,再由我来运用我的声音,效仿我的母亲,使他们平静、放心,有时去安慰。除了言语,用轻柔却坚定的语气,去建议一次服药、一个姿势、一块纱布,使病人恢复信心,提供足够的安慰可以让他们挨到天亮。第二天我去病人家里,有多少次人们向我表示,我们夜间的谈话,终结了焦虑的升级,使病人和他的家人渡过了难关,最终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如同气味、光线或者场所,声音能唤起记忆。我夜间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是刚到红十字会的社会救济办公室工作的时候。1954年,农村人口的迁移加上一大波移民潮,导致住房紧缺。贫民窟在延伸,一贫如洗的住房群在好几个街区持续存在。在维勒班(里昂市的一个近郊。——译注),许多意大利人在公园里搭起了临时小屋。负责人德圣-皮埃尔小姐以非凡的奉献精神关心着他们。在她身边工作期间,我遇见了一群贫困的人。他们中的很多家庭,在每月中旬就已经花完了最后一分钱。男人们去工厂,妇女们既要照顾孩子,又要照顾年迈的父母。里娜第一次出现在我办公室时,她的年轻让我吃惊:二十岁——比我小五岁,怀里已经紧抱着一个孩子,他正用忧郁的大眼睛盯着我。她显得冲动,近乎凶猛,用急促、略带沙哑的嗓音说着意大利语,同时甩一下头,把滑到脸上的刘海弄走。我听不懂她说的话,她就用手向我解释说她已不再给儿子喂奶,却没钱买牛奶。我在填写行政案卷的时候,孩子开始动来动去,哭了起来。他的母亲使劲地摇晃着他。“阿发没……阿发没”——意大利语,他饿了。她一边重复一边向我投来担忧的目光。我天真地以为听到的是受饥挨饿,其实这和实际情况也差不了多少,而且这个夸张的表达更加大了我的同情心。孩子大哭起来,无论怎么抱、怎么哄,都无济于事,我受不了了。我渴望温暖被这些不幸浪费了的青春。绝对不可能再等两周后的官方批文,我必须救助这个小妹妹和她那喊饿的孩子,而且要快。既然刚领了工资,我决定把它平分为三。两份给他们,一份留给自己。

12月的一个夜晚,我的邻居把我叫醒,告诉我有人给我打电话时,我惊讶地又一次在电话里听到了里娜的声音。她犹豫着,似乎有点胆怯,可能不习惯打电话。这次没有手势可以帮我了。我首先担心的是她的儿子,她让我放心:“布鲁诺很好呢。”接着声音突然加大、爆发了出来,变得沙哑而响亮。在失去理智的叫苦不迭中,我只辨别出几个字:“水太多的……不可能嘞……他们会死喏……玛利亚-安托涅塔……”(玛利亚-安托涅塔是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意大利发音。——译注),中间夹杂着她的哀求,“求你,玛利亚-安托涅塔,求你……”促使我立即去她那里。来到意大利人居住区后,我毫不含糊地把灾情如实传达了出去。几周的暴雨后,罗讷河的涨水超出了所有的预测。没有地基、门框、护窗板的简陋小屋在突遭泥石流袭击时没有任何抵御能力,有些被击碎了、坍塌了,随着河水的上涨和漫延,所有的小屋都被淹没了。必须刻不容缓地救助老弱病残。救世军(基督新教教会成立的国际慈善组织。——译注)已经到达,消防队员也来支援,加上我们红十字会很有限的全体在职人员,大家一起奋力工作到黎明,撤出了这些可怜的惊魂未定的人,同时也没有忘记那些猫和金丝雀。十七年后的一个冬夜,电话响起,听到一位女士用颤抖的声调激动地说着意大利语时,怎么会不重新想起这个洪水之夜?

60年代初,我的好几个病人都是嗓子残缺者。他们癌症的手术治疗是施行全喉切除术。经过住院治疗,待伤口愈合后,他们回家了,没有了嗓音。这些人都是大烟民,经常喜欢喝酒,大多数人迟迟不去看病。这并非因为没有感觉出异常,而是一种习惯,一种不要大惊小怪的习惯,一种永不抱怨、耸耸肩和不适共存的习惯。声带癌的第一个信号就是声音的改变。一个隐伏的沙哑,没有疼痛,看起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如同一次顽固的着凉,在不知不觉中加重。之后,声带受阻,声音变弱,要持续用力才能发出来,这并没有妨碍那些沉默寡言的人。空气难以通过,呼吸变得困难,这也没有引起咳嗽和气喘了好多年的支气管炎患者的警惕。患者的太太开始担心,虽然被粗暴地打发掉,但她坚持不懈,最终说服丈夫去咨询全科医生,后者指点他去看耳鼻喉科医生。这个专科医生给出了喉癌的诊断。然而,他这样说话已经几个月了,嗓子每时每刻都在通知病人,无论是低语还是叫喊,任何一个发出的字,都像被擦伤或撕扯了一样,然而没有人理睬它。就像一个有划痕的唱片,人们已经习以为常。喉癌的筛查没有得到足够的普及,没有人为嗓音的突然停顿或跑调而惊慌失措。疾病当然是良性的,因为它并不致命。由于工作的工具受到影响,从事某些职业的人如教师、政客、律师、电台记者、艺术家等会更早去求医,这些人可以期望一种非根治性的手术治疗。我的病人没有一个有这样的运气。

像所有经历了全喉切除术的人一样,安德烈·马约震惊地回到了家。医务人员很详细地向他解释了抽烟的危害和他每天三包烟的后果,但是关于他癌症的情况,尤其是手术的后果,实习生用铅笔画的图解对于这个手指被尼古丁染黄的夜间值班人员,没有起到任何解释的作用。没有什么是关联的,即便从手术室出来后,钉在颈部两侧的皮钉组成的项链像一对坚硬如钢的钳口,紧紧地夹着无声的伤痛。不太说话的他,突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没有了喉,他的支气管在颈下方直接和皮肤相连。从今以后,他通过这个洞——气管造口进行呼吸。我每天去帮他清洁这个区域,并向他太太解释如何更换嵌入孔内的金属套管,因为他喘气、咳嗽和吐痰也是通过这里。

产生嗓音的奇特的机械结构已被拆除,呼出的空气通过的路径缩短,再也没有任何声带可以调用。安德烈应该进行多次发音康复训练,才能获得替代的嗓音。没了声带,他只能通过振动食管上方的黏膜皱襞,同时把从胃里吸入的空气像打嗝一样呼出,才能制造出一种断续而低沉的声音。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有些人更擅长,尤其是更有动力。周围的人起了决定性作用。如果没有人等着你的问题,或者想从你这里得到任何的答复,那又何必不停地努力去重新获得嗓音呢?但当一个嗓音消失而另一个变得更加活躍时,机器可以以另外一种方式被启动。

有时候,沉默了多年的夫妇又重新开始交谈。马约夫妇远没有达到这种境界。没有人做出改变。好像他们两个都动过手术了,抑或喉切除术会传染。所有的切除都需要一段身心的恢复期,但我知道我可以用我的话语来帮助他们,用我的嗓音来刺激他们。每一次的上门护理,我都把握好分寸,在进行治疗的同时,设法开始一场三人间的谈话。我向他太太提问,问她有关健康、她那香喷喷的厨房、她新邻居的事。我看到他们装在镜框里的结婚照,她向我描绘时,他坐不住了,举目望天。为了引起他的兴趣,我评论放在桌上的报纸的标题,他终于点头或摇头了,他太太替他回答,他不耐烦了,想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意思。一次又一次,马约夫妇打破了看似牢不可破的沉闷,虽然过程缓慢,没有激情。

直到有一天,安德烈同意接受一位来自嗓子残废者协会的志愿者来访,该协会旨在帮助许多像他这样的病人。我带着胜利的喜悦重新出发了,很高兴帮助我的病人跨过癌症这道坎,重新振作起来,开始新的生活。

有时候,我的乐观会捉弄我。在接下来的一次预约上门时,我比平常早到,让站在门外的安德烈吃了一惊,他正透过楼梯平台的舷窗望着天空。一股烟味让我惊讶,此时,我才发现他正用一声声长而刺耳的吸气,通过支气管造口在吸烟。

在所有这些人中,我只认识一位接受全喉切除术的女性患者。她叫贝尔纳代特,经营着位于孟德斯鸠路上的公爵咖啡馆。她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小个子女人,说话滔滔不绝,穿收腰的连衣裙,金黄色的头发梳成一个大髻。她开始喝第一杯利梅果子酒——白葡萄酒加柠檬汽水,是在早上六点她的酒吧开始营业的时候。在接下来的一整天里,她嘴里叼着烟、睡眼蒙眬地和顾客一起喝上十几杯。乳白色灯光照射下的大厅里烟雾腾腾,她浸泡在这种烟草的雾气中已经有三十多年。女老板嘶哑的嗓音如同一块招牌,问候着常客,机灵地鼓动着最腼腆的人,勇敢地面对着赖账的人……没人留意到沙哑在加重,说出的字词出现间隔、断裂,成了不完美的片段。变得消瘦后,她开始在显得宽大的连衣裙里晃荡,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现象。至于她的疲惫不堪,它不会比他人肩膀上承受的任何烦恼更令人担忧。她很快就住了院并决定手术治疗。她回家的那天我去看望了她。高高的发髻衬得她的身材越发纤细,她把紧身的连衣裙换成了裙子和高领套衫。在等待康复训练的日子里,她用铅笔在记事本上写字的方式与人交流。每一条消息的末尾都用铅笔重重地点在页面上,留下一个夸张的句号。我花了很少的时间帮她做套管周围的护理。正音科医生认为她是自己见过的最好的病人。在几个星期内,贝尔纳代特就能流利地说话了,无须任何手势,也没有颈部肌肉的紧张。一天我在街上和她相遇,她戴着一条围巾,正在去酒吧的路上。我是唯一一个知道她已经失去了喉的人。这个新的低沉的嗓音单调得令人悲哀,它既没有引起顾客的质疑,也没有招来他们的议论。只有一个顾客觉得她比以前更性感了。

发话者,接收者……有人说话,有人倾听,如同圣皮埃尔德尚迪厄的那个夜晚。声音为那个尽力倾听的人传递信息,所以它永远不是中立的。孩子的声音、成年人的声音、女人或男人的声音,声音信号和身份之间的不一致是令人痛苦的。

克里斯蒂昂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泥水匠,他工伤后,我去为他治疗,他的尖嗓音让我感到困惑,不是女性的嗓音,而是小男生似的细弱的声音。他被这种从青少年起就出现的异常状况伤了自尊心,认为自己不可救药。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和商人只说三言两语,也避免和同事说话。这是一种身体的背叛,就像一面变形的镜子折射出一个怪诞的轮廓,给那些爱嘲讽的人提供了议论的资料。与镜子的差别在于,恶作剧会持续不断。

我坚持让他找专科医生咨询。耳鼻喉科医生诊断为一种变声障碍,并为他开了发音训练的处方。我一点也不了解这种声音障碍。六周以后,容光焕发的克里斯蒂昂用深沉而悦耳的嗓音向我做了解释。和他所担心的相反,他没有任何畸形,只是在青春期他的喉咙发育到成年人的大小时,运行的还是儿童的模式。正音科医生指导下的十来次训练足以纠正他的不良习惯。自此,我听到的确实是一个成年男子的嗓音,一个泰然从容的男子。从他嘴里发出的声音终于是他自己的了。

嗓音也会在情绪最激动的时候突然间完全丧失。就像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当大脑不愿再听到任何声音时,声带就自我关闭。失声不是一种异常的表达。女士似乎更容易患上此病。然而我只知道一个例子,他是我邻居。这名重型机器驾驶员从沙特阿拉伯的工地上回来后就失音了。他太太告诉我米歇尔四天前在工作的达曼市失去了嗓音。可能是一个对治疗没有反应的顽固性喉炎。他的症状在六天后没有丝毫改善,开得过冷的空调不能成为解释的理由,耳鼻喉科医生在检查后排除了喉部出现炎症的任何可能性。在思考专家提出的问题时,米歇尔想起了失去嗓音的那个夜晚:在公共广场上,他目睹了一个判了死刑的年轻人被斩首。

第七章?眼睛

我们家族都是蓝眼睛,就像我们在瑞士德语区阿赫戈高维州的祖先一样。很小的时候,我以为我们的视觉取决于虹膜的颜色,所以我们看到的和那些棕色眼睛的人看到的不一样。我曾想象我们所谓的紫色在别人眼里可能是绿色,或者他们看到的黄色是我们眼里的红色。每个人在自己的调色板上徐徐前行,可这没有关系,因为我们最终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相互理解。

孩子的奇思异想无边无际,看是一种好奇的现象。我们每个人都在看,却不能确定这个功能是否产生同样的效果。看有很多种。我们可以把它称为被动的方式——视而不见,另一种是主动的方式——视有所见。

不该把护士的工作简单地归纳为医生写在处方上的治疗。躯体不是一张图片。它动、它变,在各个时刻表现不同。疾病在进展,显示出来的体征在改变。观察、监测、比较都是必要的。尤其不要成为一个简单的执行者。如果我的双手、设备、知识构成了工作的基础,那么我对病人的观察则超越了技术的动作。也许有一天,如同在外科领域发生的情况一样,机器人会被编程做包扎或注射。但任何一台机器都无法替代护士对痛苦中的病人的关注,后者将自己托付给了她。面对面时,信息在空气、表情和手势中传播。多少焦躁、隐藏的痛苦、不解或希望,我可以从病人的眼中读出?从他们的伴侣、母亲、儿子的眼中读出?有如此多的理由让我调整自己的话语,让我加倍工作,也包括控制止痛藥物的服用,更换引流管或支撑的区域,或把上身重新用枕头撑起。

1953年,为了完成学业,我很幸运地在红十字会诊所波菲克教授的科室工作了四个月。这位眼外科先驱者将创造性与人性化齐头并进,推动了角膜移植术的发展。我观看了他的手术。第一次进入手术室时我惊呆了:一张桌上并排放着五只广口瓶,每只里都漂浮着一只眼球。波菲克教授一个一个地抓起这些玻璃状畸形独眼,小心翼翼地把它们翻来转去,研究它们的内容物后再放回原处。我感觉这些瞪大的、没有眼睑的眼睛在注视着我们,在晃动的生理盐水的旋涡中打转,仿佛一道道阴险的目光。它们属于谁?之前还处在主人眼眶里时,它们看到过什么?经过长时间的独立思考后,教授果断地选择了一只合适的眼球并立即进行移植。

手术顺利完成,快速、流畅、尽在掌控中。那个年代没有手术显微镜,但有放大镜固定在教授的眼镜上。为避免纱布粘在伤口上继而扯掉手术线,教授从鸡蛋壳里取出内膜,在包扎时直接把它放在刚动过手术的眼球上。

术后,结疤过程对于移植的成功与否至关重要。一个月内,病人必须平卧,尽量不要动,既不要咳嗽,也不要打喷嚏;既不能笑,也不能哭,吞咽混合食物,避免咀嚼引起的震动。最后,波菲克教授亲自取下纱布,其他所有医务人员则战战兢兢地等待手术的结果。所有人分享奇迹般重见光明时的喜悦,也分担失败时令人心碎的失望。

杰出眼科医生的国际威望吸引了许多外国病人,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了北非沙眼的祸害。这种细菌性感染源于结膜炎的反复发作,它以慢性方式进展,因而若干年后,眼睑内侧出现硬化,变形的边缘使睫毛向眼球内翻转,并持续摩擦后者。真是难以置信,我了解到这些反复的微小创伤导致角膜不可逆的损伤,最后使其变得不透明。我怎么能对这个感染全然不知呢?它是全世界造成可避免失明的首要原因。这种疾病由眼睛分泌物传播,在卫生状况差的国家扩散,导致百万人变盲。和往常一样,孩子总是首当其冲。他们在很小的时候被弄脏的手、衣服还有苍蝇感染,在刚成年时就失明了。许多来自北非马格里布的患者,只要能够支付路费,纷纷拥向里昂。手术不能保证一定成功,但一旦移植物被接受,每个病人都可以不用白色拐杖独自回家,令我惊叹不已,要知道他来到我们这里时,我得领着他摸索到病床。

之后我了解到许多车祸、工伤、热和化学烧伤或其他各种类型的疾病导致的失明,直到有一天我开始担心自己的视力。1975年3月,我每天必须为一位肝癌患者输液。就在我侧身朝向他的手臂,重置上面的针导管时,他突然感到恶心,无法克制地剧烈地呕吐起来,喷了我一脸。尽管我以最快的速度清洗了这些令人作呕的喷出物,几个带菌微粒还是在我垂下眼皮之前进入了我的眼睛。双眼结膜炎并不严重,但不走运或者因为眼睛质量不好,在我的左眼角膜已经受损的情况下,炎症的到来引起了严重的并发症。尽管我使用了抗生素,也承受了一系列疼痛的眼内注射,我的左眼失去了十分之九的视力。我还能继续工作吗?我想起了盲人理疗师,他们用手指末端察觉短暂的颤动和深部的阻力,评估肌肉紧张度、水肿或畸形,辨别身体细微变化的能力,有时候比他们用眼看的同事更强。经过忧郁的几个小时,在希望和屈从之间摇摆后,我很快意识到自己还有第二次机会。我的右眼已经治愈,视力优良,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我自由地从事护士职业。即使有些医生写在处方上的字有时难以识别,我也可以毫无困难地适应。碍事的是冬天去最后几家的路上,我穿梭在黑夜里时。有些路照明不好,1月份的一个晚上,我在栅栏上绊了一下,跌倒在地后摔断了胳膊。这个时候完全不可能打退堂鼓,我继续戴着石膏治疗病人,即使得用牙齿来完成某些操作。

睁开眼睛,看看别人。我们以为孩子在玩耍,其实他们在体验周围的世界。他们通过重复自己的角色和模仿大人,为成年做准备。他们常常会对一个细节、一种姿态、一个姿势、一件配饰感到新奇。他们毫不费力地东张西望、观察、吸收第一批图像,把它们牢牢记住。马松夫人的手就是这样铭刻在了我生命中。同样,没有任何东西会被遗忘,所以要当心孩子注视的事物。

我去泰蕾兹·维达尔家为她治疗糖尿病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她曾经是个會计,自从视力下降(糖尿病的并发症之一)以来,就很少出门。尽管戴着镜片很厚的眼镜,她只能识别出光线和模糊的轮廓。这个女人不能容忍别人说话生硬,有时挺尖刻,去她家里让我有点担忧,可我并没有气馁。每次治疗时和她大侃街区或季节,就这样小心翼翼,每次都获得她的一点好感。她比以前少了些冷漠,应答我时也客气了些,并且渐渐地用她特殊的方式透露出身体的缺陷。在四十五岁那年,她的视力迅速衰退。深陷黑暗中的时候,一个恐怖的形象突然从往事中浮现出来,驻扎在她的脑海中,日夜纠缠着她。她很想用其他的图像来替代这个难以忍受的幻觉,用生活这个灿烂银幕上的新影像来覆盖这个可憎的记忆,但减退的视力阻止她获得任何影像。她被迫永无止境地注视自孩童起就一直折磨着她的东西。这个抱怨让我感觉有些费解,直到有一天她请我坐下听她的故事。

1929年,她和弟弟、父母住在一起。她的父亲原本替公证人当差,有一天被解雇了。尽管有几次把酒言欢时的承诺,有当公证人书记员的表亲,有可以依赖的推荐,还是没有人再雇佣他。她家徒四壁,负债累累,靠邻居的接济和母亲为别人熨烫衣服过日子。由于没有暖气,一家人经历了一个可怕的冬天。晚上的时间最难熬,两个孩子和母亲坐在桌上,仔细听着脚步声,期待父亲带着胜利的眼神,打破沉默。即便泰蕾兹祈求圣母,她的弟弟祈求圣诞老人,也无济于事,他们每次都看到父亲垂头丧气、两眼饱含酸楚地回家。几周以后,母亲就只准备三个人的汤碗了,并且将第四把椅子从桌旁撤了下来。当他耷拉着肩膀,在一个雨天跨出厨房门时,她对丈夫说了最后几句话:“出去,回到你来的地方去。只要你没找到工作,就不必回来!”三天后,由于母亲衰弱不堪,警察把泰蕾兹带去认领了从罗讷河里打捞上来的尸体。警察稍稍撩起遮尸布,她盯着看了很久,带点蓝色的脸上有一只漂亮的直鼻子和一对浮肿的眼皮,正是她父亲的脸。当时她十二岁。

别人的目光,为何如此重要?一个眼神,虽然已成过去,但仍会跟随我们很久,如同双眼被滴入了某种强效剂。作为深入家庭内部的护理人员,我知道父亲、母亲的眼神可以多么束缚或相反,解放他们的孩子,它确实可以用来摧毁或保护他们。所有这些,都取决于视角。

我认识那些妇女,她们深情地注视自己的孩子,同时仔细观察别人注视她们孩子的目光。这块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她们自身的那么真实的象征,以至于她们炫耀的欲望或虚荣心超过了所有形式的爱。有一天我发现小内莉被禁止佩戴眼镜,我被激怒了,不得不发火。五岁的她失去的视力——或者说弱视,是可以治愈的,只要贴上封闭式眼贴和佩戴矫正眼镜,但是要快,因为六岁以后,脑部的视觉区就不能再恢复了。不治疗,疾病会不可逆,这只眼睛将会失明。尽管专家做了详细的解释,她母亲再也无法忍受女儿胖乎乎的小脸因眼镜而显得滑稽可笑的样子。因为气恼女儿的不正常,她表现得咄咄逼人,几乎粗暴地对待这个孩子,让后者遭受比疾病更严酷的来自母亲的耻辱。我去给内莉的父亲做治疗,但如何能对孩子的痛苦无动于衷呢?我把剥夺治疗的权利视为虐待。后果太严重,我毫不犹豫地介入了。和父母进行了一番明确清晰、有关他们责任的讨论后,我联系了内莉的小学老师,让她监督眼科医生医嘱的执行情况。

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她的目光,自儿时起它就珍藏在我的脑海中,直到第一根白发出现时,这期间我把她反复教导的原则发扬光大。幸亏记忆里的这束光,让我看到悲惨、痛苦、鲜血或受惊的脸庞时,从不曾气馁。相反,它加强了我毫不犹豫投入自己选择的道路的意志。这些眼神犹如一盏灯、一个方向、一股热情、一条水平线,让孩子去完成他们的使命。

第八章?灵魂

“我为所在的社区服务了三十六年。1957年任职以来,我一个人在这里工作了十年,之后其他护士一个接一个地到来,而医学的进展又逐渐改变了我们的工作条件。我看到结核病从舞台上消失,抗生素消除了慢性感染,注射器、针头和插管都是一次性的,不用对它们进行消毒了。但又出现了其他情况,需要新的护理,而且工作量只增不减。弗朗索瓦兹,你1980年入行时还非常年轻,怀着这份必不可少的热忱,和你的合伙人一起,在冈贝塔大道的对面开启了职业生涯。我们这些年长的称你们为小孩子。”

“泰蕾兹和我,我们观察、聆听您,跟随您上门治疗……玛丽-安托瓦内特,您是个爱唱歌的护士!”

“你还记得,弗朗索瓦兹?是的,我整天唱着歌……”

“虽然每个人都有他的风格,但是您为我们打开了门。能找到一条开辟了的路,我们是多么幸运啊!你们这些开拓者是我们的中流砥柱。”

“我不得不说在刚开始工作时,没有多少经验,我并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除了几个修女外(我从未把她们当作榜样),在我之前没有人做过家庭护理。我只能自己适应,即兴发挥,独自应对。”

“我崇拜修女。打小时候起我就认识她们,我们经常在一起工作。她们都很真诚。的确,在那个年代,她们可能会严厉,可是却做着最重要的事,没有多余的言行。这是我喜爱的方面。我不该有五个孩子,我曾经想要做个好修女。”

“每个人都有他的性格、他受过的培训和他自己的工作方法,但归根结底,我们都想帮助人们活着。”

“也帮助他们死亡。我刚刚结束了对一位女病人数周的陪伴,为她做姑息治疗。她一直在等待孩子的反应。我每天去她家三次,却从未见孩子们露过面。他们为工作、为找工作、为房子、为自己的孩子等等忙得不可开交。她总是为他们找借口。昨天早上,我对她的丈夫说:‘她要走了。是他打电话给他们的女儿和儿子。他们在最后一刻到来。他们的母亲终于可以见到他们了,然而彼此甚至没有时间说上话。”

“换了我,弗朗索瓦兹,我想我会提前干预。不止一次,当一个父亲、母亲病情加重时,我就打电话给他们的子女,这样也好避免以后总会出现的沉重的负罪感。而且,如果我们能减少即将去世的人精神上的痛苦……”

“我从来都不作假。我护理的那个人,把一切都给了我,如同给一位神父。我喜欢陪伴别人直到生命的终点,减轻他的病痛、他的恐惧,让他从疾病中摆脱出来,远离他的床,让他不必移动就能去其他地方。这就是我的动力所在,也是别人需要我的方面。如果别人让我传递一个信息,通知某人或者相反,不要惊动他,那么我就照着做。我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因為死亡是需要准备的,如同出生或婚礼。然而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故事和实际情况。我无法改变它们。”

“有多少家庭就有多少故事。我开始工作时,人们和家中的病人,和年迈的父母一起生活。他们也围绕在祖父母身边,实实在在地照顾他们。即使是最穷困的人也不例外。”

“而如今,许多老年人重又独自生活。是护士在照顾他们。这里,我且不说梳洗和吃饭。我喜欢长期伴随这些老人,几个月或几年,我对他们不离不弃。我想要帮他们在家中走完人生,在他们的家具间,在他们的物品旁,在他们的回忆中。我身着鲜艳的服装,脚穿平底浅口漆皮鞋,他们在昏暗中等我,我一到就开灯,我们开着玩笑——时间不长,就是我为他们治疗、帮他们躺下、扶他们起来的时候,我让他们暂时摆脱孤独。可我无法替代他们不打电话、从不上门来的子女,无法替代逃避责任的人。‘我的孩子以我为耻,我的一个老病人对我说。她的两个儿子让她衣食无忧、舒适安逸,然而她无法独自出门,很希望有一天他们带她去饭店或只是去散散步。为什么没有人想到这些事?如果一个年轻人把自己关在家里与世隔绝,他可能会变得神经衰弱!”

“我一直在同一个地方工作,目睹了家庭观念的演变,可事实是整个社会发生了改变。起初,我住的街区里人们生活在极度贫穷中,没有取暖器,没有水,厕所在楼道上,可是大家互相帮助,表现出惊人的团结。猩红热、百日咳、麻疹等疾病导致大量儿童发烧,在各个楼层都可以听到咳嗽、哭泣和呕吐声,家长几乎没有任何治疗办法。我从一个住宅护理到另一个住宅,充当中间人。我向别人要衣服,要儿童穿的短袖连衫短裤、睡衣、拖鞋、大衣、鞋子和零头布料,我回收旧的厨房用具、玩具等所有可以使用的东西,把它们洗干净后给那些需要的人救急。我提前进行了再循环。这还不包括帮忙购物,填写过于烦琐的行政信件,辅导作业……我给那些陷入困境的人提供各种各样的帮助。事实上,注射和包扎只是我工作的一部分。然而,我不是一个人在四处奔走,住在这些房子里的每个人都关心他的邻居。就连那个在街上睡了五年的流浪汉,也得到了同样的援助,大家给他带来居民区里的食物和衣服。所以出什么事的时候,家庭细胞必然变得更紧密了。”

“我开始工作时,所有家庭成员在每个周日团聚,公寓里飘着香味,人们在母亲节总是看到鲜花,在圣诞树下一直见到礼物。现在不同了,我看到了无限的孤独。”

“过去,对于那些孤苦伶仃的人,我和丈夫为他们准备火鸡腿和栗子、巧克力糖果,就这样‘嗨一下拿起来,我们出去兜一圈!你,弗朗索瓦兹,我知道你也做同样的事,而且一年内不止一次。”

“这是一种习惯。我为自己的孩子准备菜和蛋糕时,总是做双份,以便带给我的病人,给那些举目无亲的人。这是小事一桩,可对他们来说,却很重要。”

“星星之火足以燎原。我记得有个孤老,因为收音机出现故障而愁眉不展。为了给她换一台新的,我组织了一次募捐。我所有的病人都愿意参与。”

“玛丽-安托瓦内特,这就是为什么我说我的爹妈都很善良。在那个年代他们是慷慨的。他们的父母不是累赘,他们不会把父母抛弃在医院里。他们为父母留着最好的床,哪怕自己打地铺。在父母弥留之际,他们会守夜看护。”

“应该说当时不是所有的治疗都可以像现在那样享受医保报销,人们没有选择的余地。是否大家因此更有人情味、更尊重他人,体现出一种真正的殷勤好客呢?我呀,我是个乐观主义者,我知道爱在许多家庭中存在。无论哪个年代,它都持续存在着。”

“所幸的是,我认识心怀感恩的子女、赤诚相待的兄弟姐妹和关爱有加的配偶。这是首要的安慰,而同时又多了一份痛苦。病人后悔让周围的人担忧,他们感到抱歉,因此隐藏焦虑,克制抱怨。在这点上,我也感到自己有用,因为和我相处时就不一样了,他们可以完全放松下来,他们敢这样做,我使他们解脱了。能够喘口气,这对他们来说很重要。我帮他们洗澡、换衣服,我让他们如释重负,为他们排除难闻、恐怖的东西,那些他们不愿示人的东西。我清洁他们的身体时,其他情况经常接踵而来,话语脱口而出。我们会奇怪,为什么是在这个特定的时刻,在这次梳洗、这次包扎时?可就是这样说了,必须记住,只此一次,因为不会再有第二次。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种释放。”

“我在垂死的人的床边,获得了秘密!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不快、疏忽,甚至是儿时干的蠢事。有时候也有严重的事情和让人不安的秘密。一天,一个曾经的铁路员工向我透露了一个折磨了他多年的秘密:没有人知道,1944年一起骇人听闻的告密事件的主角居然是他的朋友,一个绝对不会被怀疑的人……受保护医疗秘密的约束,我什么也没说,更何况,法律有时效性。但我一直想起这件事。真相在哪里?”

“我呢,我记得有一个出租车司机,他被截肢后由我护理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在临死之前,他给了我一件谋杀案的线索:他的一个同事被杀,这个案子曾经占据了报纸的头条。当时,大家找不到任何动机,而其实就是凶手弄错了车牌号,把受害者的汽车同另一个皮条客的汽车搞错了,把306当成了309,就是这么简单。虽然是二十年前的罪行,但死者的夫人和女儿知道了多年来一直寻找的真相后,如释重负。”

“死亡怎么使事情复活了?真是奇特。所有这些重新浮出的秘密、记忆,这些内疚,令人震惊。要是人们能够多多交流就好了,如果他们能够告诉对方彼此相爱……或许会减少误解,或许能避免许多仇恨!”

“有人告诉我一个母亲怎么不好的时候,我呢,我回答说,在孩子出生时,母亲总是把他抱在怀里,她必定是爱这个孩子的,即使以后生活不可预测……”

“再说还需要抚养这个孩子,每个人都尽力应对。”

“原谅他的母亲、父亲是一件困难的事,我对此有所了解……有一天有个人对我说:‘当我们原谅自己的父母时,我们长大了。也许这是对的,可对于某些人来说,这是不可能的。如同夫妻间,死亡也是算总账的时候。我听到过各种各样的拌嘴斗舌:‘叫你的那些情人来照顾你就行了!‘奇怪啊,你一个人躺在床上!‘现在我对你有用了!然而,最好把话说出来,要不然就只剩四目相对了。沉默就已经意味着死亡。”

“夫妻生活在一起不容易,这是一个学习的过程,我常常试图解释它。需要不断地努力,懂得倾听、宽容,避免为小过失而想不开。不和很快会成为一种习惯,它在暴力中建立,在冷漠中持续。然而,如果两人中有一个去世了,这将是多么悲痛的事!我看到有些人买了昂贵的花圈来装点坟墓,而此前他们从不曾买过一束银链花或者说过一句温言软语。没有在之前做出反应,没有在别人活着的时候做出改变,是多么遗憾的事……事后我们意识到了,但为时已晚。在别人闭上眼睛后,我们才睁开了它们。”

“不幸的是,什么都没有改变,常常是死亡降临之际人们才开始热爱生活。”

“以前,我的病人感到大限将至时,许多人都留有遗憾。他们总是缺少十年的光阴。的确,由于战争的后果、不良的工作条件和结核病的肆虐,当时的人们寿命不长。很少有人能享受退休生活。”

“‘十年,请再给我十年,但要身体健康的十年。玛丽-安托瓦内特,今天我仍然听到同样的话,经常伴随着同样的愿望,‘去巴黎、去旅游总是位居第一,然后就是‘看着第三代出生或长大。人們也和我说起简单的快乐,一些本可以让自己获得却一直拖延着不去实现的快乐,派不上什么用处的积蓄,疏远的亲戚,有时候是滑稽的、很小很小的梦想……生活,就像在超市里购物。一位女收银员对我说,‘人们到达收款处时总是很着急,其实应该在货架选货时抓紧时间啊。”

“这就是为什么八十六岁的我没有任何遗憾。我拥有一个美丽的人生,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我喜欢护理别人,满腔热情,不气馁、不厌烦。我可以救助穷困的、不幸的人,可以保护迷失的、在家中挨打的妇女,可以照顾孩子、残疾人和老年人。我努力倾听别人,消除他们的恐惧,建议、陪伴、治疗、有时治愈,正如我小时候决定的那样。这是我的选择,是我对自己的承诺,既不计较我的工作时间、我的社会保险,也不计较走来走去的花费。我开始工作时,没有任何保障,也没有津贴。这不是什么超凡入圣,我认为这种方式的工作很自然,没有人强迫我这样做。”

“我也一样,我不愿意停下来。和泰蕾兹一起工作的前三年里,我们没有休过假。我们对休假感到无聊,宁愿护理我们的病人。”

“真是不可思议,我们多么不愿把他们丢下。我们看着孩子出生、年轻人长大;我们看着孩子成为父母、老年人去世。生命的车轮在转动。家庭成员很好地沿袭着它的姓,一代接一代,这是生生不息的循环,和不变的大自然一样。”

“这就是为什么陪伴最年长的人走完人生时,我没有泄气。纵然我会伤心,但他们的死亡是自然规律,我们都知道这不可避免。可看到一个孩子或一个年轻人死亡时,我感到震惊,对这种不公愤愤不平。对此,我从来不会习以为常!”

“儿童死亡率的降低正是这些年来我感受到的最大的进步。以前,因为结核病(这个是显而易见的),也因为诸如1957年的流感这样的大流行病,或因为常见病的并发症,我见过没有得到任何帮助、一贫如洗的小病人。晚上在回家的路上,我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和满腔怒火而哭泣……如今,尽管许多人没有意识到,但是疫苗、卫生、抗生素确实创造了奇迹。更不用说外科的进展。”

“玛丽-安托瓦内特,我们在人们家中、在他们痛苦时与他们的亲密相处,他们会记住很久。”

“尽管我退休已经二十年了,人们在街上冲我微笑,在集市上同我打招呼,告诉我他们的近况。这是一种幸福,几乎是一种荣耀。街区有那么多居民不时地给我打电话、找我或等我,所有人都在家里招待过我。”

“我们喜爱我们的病人,护理他们,而他们给我们的是独一无二的东西。他们把一切都交到我们手里,包括他们的身体、焦虑和一串完整的钥匙。我进入老客户的家就像走进自己的家一样,我可以拉开抽屉,改变家具的位置,读他们的信件(当然我没有那么做),他们不会说什么。他们的信任,是一份真正的礼物。”

“信任是一种力量。我呀,我一直把它保持在生活里。它是我性格里的东西。我很幸运,从小在农村长大,这是我又应该感激父母的一个安排。基督新教的教育让我对别人很豁达。第二个立足点是让和我,我们这对忠贞不渝的夫妻,这是我们和两个儿子一起建立起来的家庭的基石。儿子很早就明白我们工作中有突发事件。时间总是不够用,我们多么希望能和他们一起做更多的游戏、更频繁地出门……不过,我们关心他们的平衡发展,关注他们的学业,从来没有因为工作而忽略他们。两个孩子一个做了外科医生,一个是企业的高管,他们对父母深情款款、恭恭敬敬。多亏了他们,我还有两个可爱的孙子。”

“对职业的热忱,是我们为孩子做出的最好的表率。”

“可能吧。我丈夫说,我有一种圣伯纳犬的精神。我们在一起时很少争吵,但我记得吵过一次。那时候我连续一个星期高强度地工作,回家越来越晚。一天晚上,他指责我这样没完没了地护理病人是为了消遣,甚至是出于自负,他责备我认为自己无可替代,而事实是没有我,世界照样会转……当然啦,他最后向我道了歉。对我的担心让他大发雷霆。这是唯一的一次。”

“玛丽-安托瓦内特,我们两个都一样,也许你的丈夫有道理。”

“哦,一點也没有,我不同意他的观点!况且,那又能改变什么呢?病人需要我们,总得有人护理他们吧!”

“总之,对我们的家庭来说是很难的。尽管他们都知道我们工作的性质,但责备总会在某个时刻到来。我们应该解释,不要激动。”

“所有发表意见的都是只说不做的人!更糟的是,他们会妨碍我们工作。我承认有过几次发怒、愤慨,有时话说得很重。对某些人来说,我不好商量、太过固执、决不妥协。可是,当你面对那么多的悲惨和痛苦,当疾病袭来甚至要人命时,怎么能够听之任之?无论疲劳、无知抑或是无能,对抗传染和感染,对抗不公和不幸,对抗潜在的和固有的成见,对抗我自己的极限,都是我必须进行的战斗。”

“而时间,玛丽-安托瓦内特,正如您所说,这是家庭护士受到的真正的限制。很奇怪,我们医护人员眼中的二十四个小时,对病人来说好像是无止境的。这是关键所在。身体像时钟似的运行。分泌物、激素、饥饿、消化、睡眠,所有这些都在循环中,一个白天加一个黑夜,机体在二十四小时内自我调节。治疗也是如此。我们尽力遵循医嘱,但家庭治疗是与时间赛跑,需要计算,需要精确评估每一次的上门护理。别指望我们能和病人聊上刻把钟,也没有可能坐下来或改变习惯。哪怕最小的问题,都可以让所有的预约暂停,排在前面的病人没了耐心,后面的病人则忐忑不安。”

“如果我们不想工作到半夜,每秒都要计算。弗朗索瓦兹,你用两轮踏板车找到了捷径。”

“刚开始,大家笑话我的踏板车,有些人看到我穿越在小区的人行道上,以为我疯了。但已经十五年了,他们习惯了。我已经离不开踏板车了。”

“我呢,我在柏油马路上消耗我的鞋子,而你,磨损的是你的轮子。”

“我必须自由,不受交通限制。我可以随心所欲安排自己的路线。我来来去去,路过药房和我的诊所,不会遗漏任何人。我经常说自己活得像个农民,一大早就开始耕田,在他的土地上转一圈,先播种,再浇水、触摸土壤。傍晚时分,带着牲口一起回家。从日出到日落,忙个不停,但按照自己的方式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到位。第二天重新开始。这是一种既依赖又独立的形式。如果有新病人到来,我适应,我安排,哪怕工作得稍晚,我会向所有人解释我的预约本已经排满了。我的老病人都知道我尽了全力。要是他们抱怨,除非他们有生命危险,否则我不会让步,我曾经斥责过他们。我认为他们也应该积极配合,有些活儿令人不快,甚至令人嫌恶,如果得不到病人的支持,我们又如何能忍受得了?更何况除了治疗——这些治疗都是长期的,家庭护理是建立在交流的基础上的。”

“我们之间隔着一代,弗朗索瓦兹,然而本质上什么也没有改变。我们照料受病痛折磨的躯体,我们触摸、清洗它们,给它们注射,擦干、搬动它们,但对我们具有重要意义的是那些心灵。和病人的关系激励了我们的志向,这种联系才是重要的。然而,这些躯体兴风作浪,一直是它们说了算。我见过被疼痛击垮的学者、大知识分子和艺术家,经历一次哮喘、肠梗阻或腰痛的发作,他们的头脑被掏空了,变得迟钝。归根结底,一个人不管多么聪明,都是由一个头、一个颈、两只胳膊、两条腿、一个背和一个腹组成的。走到终点时,心脏跳动,两肺扩张,血液最后一次在血管内循环,身体的各个功能持续存在而他却完全丧失了意识,人就只是一个躯壳了。”

“然而,不用成为重度抑郁者或精神病患者,就能颠覆身体的状态。我们都曾焦急、紧张或劳累过度,都知道我们的精神可以多么轻而易举地支配我们的身体,使它陷入各类紊乱。我想我们不能离开精神谈论肉体。”

“红十字会刚开始负责杜瓦地区的堆尸处时,我就明白了这点。几十个人被堆在一起,都是被德国人杀害的抵抗运动成员……1944年发现这些尸体,十年后盘点工作还没结束。贝奴瓦神父是方济各会的神职人员,他救了许多犹太人。和他一起工作时,我接待了一直在寻找失踪成员的家庭。但过了那么长时间,很难通过尸体的照片辨别出一个模糊的相似之处,也很难辨认一个疤痕或一只婚戒。就这样,大多数死者隐藏着他们的秘密。那时我很年轻,缺乏阅历,可我明白,在寻找父亲、丈夫或姐妹尸体的过程中,人们想要找回的是他们的灵魂。”

“玛丽-安托瓦内特,您相信人死后的那个世界吗?”

“小时候,人家告诉我死去的人在睡觉,他们会在最后的审判日醒来。不管怎样,最好采取实际行动,关心活着的人。这并非要建功立业,也不是要不惜一切代价治疗病人,而是尽可能地给予服务、倾听、安慰和帮助。每个人都可以通过自己的方式,改变周围的世界。”

“也要想到青春不常在,我们所有人有一天都可能患上重病,且形单影只,那时候会很高兴能得到他人的关心。我不想说教,我有缺点,我也理解无忧无虑,然而这是我从三十五年的家庭护理中得出的结论。”

“以我四十年的经验,我同意你的观点,弗朗索瓦兹,我们有同样的经验。”

“我们什么都没有虚构,证据是我们有相似的回忆。”

“每一个回忆都再现了一位病人、一个家庭、一间公寓。”

“每一条街道的名字都会突然浮现出一张脸庞或一个身影。”

“在护理别人时,我们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穿越时光。”

“他们的痛苦、焦虑、葬礼成了我们记忆的一部分,如同他们的期望、勇气和欢乐。”

“他们的顺从或急躁……”

“……他们的习惯,他们的偏执。”

“我们可以往上加内容。”

“永无止境。”

“仿佛一本情感百科全书。”

“一个人类的繁衍。”

“或者一個自然的故事。”

“玛丽-安托瓦内特……如同生命,就这么简单。”

第九章?阑尾

在人体里,这是一个小的空心憩室,平均直径为六毫米,长约十厘米——这就是它的名字阑尾的由来,它的一端连接结肠。美国科研人员曾提出阑尾是肠道菌群的贮存库,这个假设没有被确认,所以我们不知道它确切的功能。阑尾炎,常见的疾病之一,如果不治疗,会引起致命的并发症。

这是一个令人吃惊的悖论。一个如此小的器官,按理说无关紧要,却能威胁到生命本身。这样一个胚胎的遗留物,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无声无息地存在,只为有一天在痛苦中苏醒。每一个故事,要经过多少阶段、多少事件,才会这样突然开始?或者只需肤浅、短暂、极少的感情就会引发?又有哪些后果?

这里,阑尾有一种意义,它让我阐述本书的由来。

玛丽-安托瓦内特确有其人。我和她的相遇并非偶然,而是缘于一部奥利维埃·迪克雷的电影《人们的生活》。导演花了一年的时间,跟随热情洋溢的护士去年迈的病人家中做护理。这是一部优秀的纪录影片,我喜欢它里面的雨后、晨曦或微热的夜晚,那些出现在里昂街上和罗讷河岸的光线,也喜爱弗朗索瓦兹用她的快乐和敬业为所有这些孤寂的病人点燃的眼神中的光芒。

玛丽-安托瓦内特就在众多热情的观众中。走出影院时,多亏了年轻的同事,她重新体验到六十年前在同一个地方开启职业时的激情。

万事皆有关联。我认识的弗朗索瓦兹向我介绍了玛丽-安托瓦内特和奥利维埃·迪克雷,这位导演细腻地捕捉到了惶恐不安的患者和满怀正能量的医护人员之间建立起来的亲密关系。这是一种人性的联系,一种存在于各年龄段的患者和他们的治疗者之间基本、普遍的纽带。

玛丽-安托瓦内特把她的经历告诉了我们。她今年八十六岁,眼神和思路一样清晰。她追溯往昔,回忆护士生涯,向我们讲述她突如其来的志向产生的缘由:女邻居的手。这个场景从我的脑海中喷涌而出,犹如小说,还带着浓浓的人情味。我们医学界称之为触发区,用来定义一个引发一种明确症状的点。应当相信这双僵化变形的手是一个完美的例子,就是这么离奇。它们使一个孩子渴望奉献一生去照顾别人,同样,它们给了我想象的冲动,想象这个伴随现代医学发展,实现了一个小女孩梦想的故事。这也是一次机会,让我就躯体、疾病、良知以及面对别人的痛苦和以减轻这些痛苦为己任的我们之间的奇特关系进行自问。在多次去老护士家拜访的过程中,我向她提问,做记录,刻画她的个性,倾听她和弗朗索瓦兹的对话,后者被同样的热情激励却和她全然不同。虽然玛丽-安托瓦内特的生活是写作的主线,我从一开始就选择了真实与虚构的结合,其间加入了我的回忆,引入了我的思考,汲取了我昔日从医经历中的情感。于是,我写了一部小说。

马松夫人去世很久了。花儿在她的院子里干枯了,蔬菜在无人居住的房屋出售前就干瘪了。靠墙有一株葡萄树,这条弯弯曲曲的老藤蔓变了形,缠绕成异常扭曲的结。据说经过了这么多年以后,它还一直结出甜甜的葡萄,让孩子们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采摘享用。我不知道这是否属实,也许是我梦见的吧,我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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