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包装袋文案的工作

〔日本〕津村记久子

与就业顾问正门达成一致意见后，我下定决心要跳槽。我在新公司虽然还是合同工，但时薪多150日元，还有健康保险，所以跟之前公司的待遇很不一样。

“该不是他们家用人特别狠，或者是想让我去当替罪羊吧？”

“这一点我们已经调查过了，这家公司还没有被投诉过。”

据正门说，这家公司每半年左右，会委托她发布一次兼职招聘信息，但这并不是因为离职率高。她跟该公司的在职员工面对面交流之后，发现员工对公司并无太大的不满。

这是一家点心公司，已经成立40年了，主要产品是米饼。据说，这家公司原本只是当地的米饼零售店，第二代店主立志要做出更美味的产品，于是遍访制造商，收购了快倒闭的工厂，并将其发展壮大。虽然这家公司的名气还没到尽人皆知的程度，但它的产品已经在超市里与各大知名企业的产品摆在一起，稳定地占有一席之地，还有不少忠实的喜爱者，是一家很踏实的企业。

在咸口零食中，我更喜欢薯片类，不会主动购买米饼。正门却说她经常买米饼吃，觉得很好吃，并且向我推荐烤鱿鱼味的大号米饼。听她这么一说，我想起来我妈似乎也常在家吃米饼。

我上一份工作是为巴士制作语音广告，听说新工作和它有相似之处。正门详细咨询之后告诉我，这份工作是为米饼包装袋设计文案。

“这种活儿他们不外包出去做吗？”

“他们公司的老板说，这份工作对于他们公司来说非常重要，因此不希望被人作为众多工作任务中的一个来处理。”

“也就是说，做米饼包装袋就是我的唯一工作内容？”

“是的。”

听到“非常重要的工作”，我不免感到了压力。正门似乎对此有所觉察，便跟我说不妨先去与老板见个面谈谈看，如果实在没法胜任，再谢绝也不迟。

“话虽这么说，要是我都见过人家老板了，就没法回原来的公司了吧。”

“这倒也是……”

“怎么办呢……”

我真的不希望被分配到太过重要的工作。虽然为巴士制作语音广告也是一件重要的工作，但在入职时我没感到过什么压力，而且还有可靠的老员工来指导我。

“我希望教我熟悉业务的是个可靠的人……”我说。

正门看着手上的文件，迟疑了片刻。

“原则上说，这份工作只由一人负责。前负责人是个四十三岁的男人，现在因为抑郁症请了长假。”

我正要拒绝，正门赶紧挥了挥手解释道：“抑郁是找不到对象导致的。他很坦诚地提出自己得了抑郁症，要休长假。这理由也算合理。”

因为找不到对象而抑郁，我不清楚这个理由是否合理，不过他的抑郁大概和公司没有太大关系。

老板看上去快七十岁了，他很有激情地向我介绍了他们的产品。那架势就好像我不是来求职的，而是某家大超市的采购员。这家公司的理念是：“为了每一位顾客和员工的幸福努力！”或许是因为这一点，我这名替补员工也成了公司要“努力”的对象。

“咱们公司的所有产品我都很喜欢。如果一定要说最喜欢的，那当数烤鱿鱼味的大号米饼！”

办公桌的正中间有个篮子，里面塞满了这家公司生产的食品，老板从篮子里拿出了一个独立包装的大号米饼，让我尝尝。这就是正门提过的产品。我点了点头，撕开了包装袋。不愧是大号，米饼跟我的手掌差不多大。据老板说，米饼的直径一般是四到五厘米，后来有顾客反映米饼虽然好吃，但总是要把手往袋子里伸很麻烦。大号的米饼更耐吃，而且拿着包裝袋吃不会弄脏手。此外，烤鱿鱼味的零食大多是面粉做的，而很多顾客希望能吃到烤鱿鱼味的大米制品。目前能做出烤鱿鱼味米饼的只有他们一家。听着老板的讲解，我觉得烤鱿鱼味大米饼味道确实不错。

“大尺寸也方便顾客自己发挥创意，加上烧烤酱、蛋黄酱都很合适！”

公司的官网上还有一些别的吃法，例如撒上海苔或木鱼花，还可以把米饼压碎了放在茶泡饭里。

“因为是独立包装，所以可以隔着包装袋压碎。”老板说的时候十分自豪。

“另外，我还想推荐芝士纳豆味的，也很好吃！”老板又从篮子里取出一块上面有芝士和纳豆的米饼放在我面前。“我们对纳豆很讲究，使用的是气味较小的品种。这款产品有很多忠实粉丝。我们每年会在一段时间内推出加了芥末的特别款，也很受欢迎。”

老板还得意地说，之所以每款米饼都很美味，是因为他们公司做的都是他自己和员工想吃的口味。我尝了下，芝士纳豆味的确实也很好吃。

“所以，我想让大家吃米饼的时候都开心。”

“那当然好。”

“我们一直以做出美味、有趣、物有所值的商品为目标！”

老板突然示意我看看包装袋的背面，我便拿起手边烤鱿鱼味大米饼的袋子翻了过来，一段介绍“伏尼契手稿”的文字映入眼帘，和整个包装格格不入。

世界之谜（17）伏尼契手稿：1912年发现于意大利的文稿，由未知的语言写成。文稿中有精美的植物与女性形象的插画，但至今无人能够解读。关于该手稿存在多种猜测，它可能是暗号、乐谱或一串仅有格式而无意义的字符。

我似乎在别处看过有关伏尼契手稿的记录，但在米饼包装袋背面看到这种内容实属意外。既然标有编号“（17）”，那就应该还有其他未解之谜。于是我又从篮子里拿起一袋烤鱿鱼味大米饼，这袋上写着“世界之谜（6）泽西恶魔”。篮子里剩下的一袋上则写着“世界之谜（13）罗阿诺克殖民地”。

“怎么样？既有趣，又能长见识，物有所值吧？”

“嗯，确实。”

老板双目炯炯，身体仿佛要越过桌子探到我这边来。我被他的气势所压倒，连连点头。老板让我再看看另一款的包装，于是我又翻过芝士纳豆口味的米饼包装袋，看到背面写着“日本有毒植物（7）水仙”，其中提示道：“水仙与韭菜外观相似，注意不要误食。”我不由得想，真的会有人把水仙错当成韭菜吗？另一袋上则写着：“日本有毒植物（9）日本莽草：日本莽草的外观与八角相似，但气味不同……”

“我希望我们的产品连包装都能给人带来快乐。妈妈能把这些小知识教给孩子，没话聊的男女能以此作为临时的谈资，一个人悠闲享用的时候也能顺带着记点东西。”

“原来如此。”

这个思路是不错。虽然泽西恶魔和有毒植物有点瘆人，但这种有点阴暗的事确实更容易拿来聊。可能有人会担心妈妈不适合给孩子说这些，但我小时候，比起世界各地的名胜风景、各个季节的花花草草，确实更喜欢听世界未解之谜、有毒动植物的故事。这么看来，老板和那位前负责人的做事风格都不是“求稳”。

老板把篮子里所有的产品都拿了出来，将包装袋上写的不同主题一一向我介绍：“这个是独裁者系列，在网上引起了热议！这个是6秒钟菜谱系列，教人一些6秒钟就能记住的快手菜……”

介绍完一遍后，他提起了之前的负责人：“我们本来有一位专门负责设计米饼包装袋上文案的员工，不过他因为被相亲对象骗了，心灵大受打击，现在正在休养当中。希望你能发挥制作巴士语音广告的实力，来接替他的工作。”

“啊，语音广告主要是一位前辈负责的，我干的只是一些幕后工作……”

制作语音广告本身就是一份幕后工作，我做的又是幕后的幕后，因此不敢轻易承认自己有实力。

“可是，梅风庵、森村钢琴教室、ZOZO沙拉工坊、石川血液内科的广告文案不都是你写的吗？”

“嗯，确实是。”

听到别人这样如数家珍地列举我做的工作，我很开心，情绪也积极了起来。

“我们公司需要的正是你这样的人才！”

老板深深地点了点头，又拿出一袋写着“矶边梅”的米饼邀请我吃。这款米饼做成了梅子口味，里面还加了海苔，味道不错。我把包装袋翻到背面，看见上面写的是“犀牛小知识”。

“怎么样？要不要在我们公司做做看？”

“好的。”我把矶边梅的袋子翻回正面放到桌上后回答道。

国际新闻小知识（89）暴动小猫：以莫斯科为主要活动地的朋克乐队，成员为20岁至33岁的女性，人数最多时达到11人。2012年2月，该乐队在莫斯科的基督救世主主教堂演唱了批判政治的歌曲，乐队的三名歌手因此被逮捕。其中一人在当年10月被判无罪，其余两人于2013年12月获释。

国际新闻小知识（90）避税天堂：指由于工业落后，而以极低的税率甚至免税来吸引外国企业与资本的国家或地区。其代表有摩纳哥、圣马力诺、开曼群岛等。

包装袋背面的文案老板会一一过目并反馈一些修改意见，比如使用老年人更易理解的词汇等。我就按他说的改。

入职后，我的第一项任务就是接手前任负责人清田留下的工作。他休假之前一直在做“国际新闻小知识”，这个系列的文案会印在一款叫“黑豆小饼”的米饼的包装袋上。这款米饼还有个姊妹款“黑豆咖喱小饼”。清田入职以来一直负责“国际新闻小知识”这个系列，甚至将此视为终生的事业。这是午休时工厂的女工告诉我的，这家公司的本部和郊外分部各有一座工厂，本部的工厂生产烤米饼，郊外的工厂生产煎米饼。

“没想到他竟然为找对象烦恼到了那种地步，先来跟我们聊聊就好了嘛。”寺井一边用水壶往我茶杯里加茶，一边略带同情地说道。

寺井是这里的兼职工。我今天第一次来员工食堂，在队伍的后面手足无措，寺井见状主动教会了我取餐的步骤。我拿的配菜是醋渍黄瓜拌银鱼和海带卷，主食是鸡肉鸡蛋盖饭。

“那你有什么人可以介绍给他吗？”

“倒也没有。”

除了寺井，一起吃午饭的还有其他四个女人，她们五个人应该是固定的饭搭子。她们五个人互相看了看，哈哈大笑起來。她们说虽然没有能介绍给清田的人选，但清田也太见外了，完全看不出来他想找对象。这五个人中，两个是正式工，三个是兼职工。她们一直和清田一起吃午饭，还给他的包装袋文案提过很多建议。四十三岁的男人和一群中年女人每天一起吃午饭的场景应该不多见，但我觉得公司的这种氛围倒也不错。

“我们的意见还真被采用了呢。”几人中看起来最年轻的兼职工蒲川说着，盖上了饭盒的盖子。她的饭盒很大，是藏蓝色的，像某个男孩子用旧淘汰的。

“你们是怎么提建议的呢？”我问。

“他让我们投票选话题。”立刻有人回答道。寺井补充说，这家公司经常会举办类似的活动，例如投票决定新产品的口味。与丰满的寺井正相反，正式工河崎又瘦又小，她语速飞快地说：“因为我不能吃辛辣的东西，所以不希望芝士纳豆口味的产品中加入芥末，于是想号召大家投票否决这个想法，但失败了……”我打断了打开话匣子的河崎，问道：“包装袋背面的文案都是投票决定的吗？”五个人纷纷回答“当然”，仿佛我问了个答案明摆着的问题。虽然我之前听说这家公司生产的零食必须是老板或自家员工爱吃的，但没想到竟然连包装袋背面的文案也要听取员工的意见。

“国际新闻小知识系列是不是要结束了？”

“我跟着这个系列学了不少东西，还帮我儿子解开过他社会课的作业题。”

“哇，那他一定特别佩服你。”

“嗯，他好像对我刮目相看了。”

“我也希望我儿子能对我刮目相看啊，可我儿子都二十五岁了。”

“你上次不是说你儿子嫌工资低吗？让他去考考公务员，听说常识题里会出这种题。”

“这都行！”

这肯定不行，我扒拉着剩余的米饭心想。不愧是食品公司，饭菜真好吃。现在的我既对明天充满了期待，又对这份尚未完全了解的新工作有些担忧。

我被分配到一间采光很好的办公室，大约有十三平方米，位于公司办公楼一层的角落里。一楼的大部分区域都是展览室，门上挂着“米饼博物馆”的牌子，里面陈列着公司迄今为止销售过的所有产品，还介绍了公司发展变革的过程以及与米饼相关的小知识。因此，在一楼办公的只有我一人。一楼没有前台，来办事的人要跟门卫福元打声招呼才能进入办公楼，然后直接乘电梯去要去的楼层。而我的办公室在一楼里侧，与电梯间隔着米饼博物馆，因此几乎没人来我这。午休的时候，如果我不去工厂楼的食堂吃午饭，那很可能一整天都见不到一个人。老板偶尔会到我这看看，总务部负责采购文具的同事会在固定的时间来询问我需要什么，所以办公室里也不是永远只有我一个人。

客服中心的负责人每天都会对所有的电子邮件、信件进行分类，把消费者关于包装袋背面文案的反馈打印出来，连同日报一起送给我。大部分的反馈都是善意的，可也会收到一些让人为难的来信，例如这一年来客服中心每周都会收到一张手绘明信片，上面用优美的字迹写着“请推出一个介绍各县县花的系列”。此外也有一些让人害怕的邮件，例如“真佩服你们，总能选出这么实在的话题。聘我来做这份工作吧，工资多少无所谓。我要做一个连环杀人犯系列，第一个介绍艾德·盖恩，第二个介绍……”

老板、客服中心来给我送文件的大友、在食堂认识的女工都不赞同此类反馈。大家一致认为，血腥事件或社会丑闻确实会让人感到刺激，但我们在包装袋背面印文案的目的不在于此。

我赞同他们的批判，但也担心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他们批判的对象。想到这，我在办公室里心情沉重起来。清田留下的“国际新闻小知识”系列中还有一些待做的文案，我暂时可以靠着完成它们来填满我的工作时间。而这之后该做什么，清田没有留下任何提示，必须由我自己思考。

今天，我写了“（91）前足联主席布拉特”“（92）爱德华·斯诺登”“（93）通古斯大爆炸”“（94）扬基核电站”“（95）人权活动家马拉拉”这几条。虽然每条只需要写140到160字，看上去字很少，但是老板要求要让下到十岁、上到九十岁的消费者都能毫无障碍地读懂，因此寫起来相当费劲。写布拉特时，我本来想写他也是“世界吊带袜之友协会”的前主席。老板哈哈大笑，然后否定了这个提议，他严肃地说：“老奶奶们看到这个恐怕要皱眉头了。”总之，老板的脑海中似乎总有一个画面：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孩子和他的外婆在一起吃我们的米饼，小学生十岁，外婆九十岁。但是我注意到，四年级的小学生不太可能有九十岁的外婆。我为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老板苦恼了一阵子。

我吃饭时和寺井她们五个说了“九十岁的外婆和十岁的外孙”“世界吊带袜之友协会”的事。她们指出“如果外婆四十岁的时候生了妈妈，妈妈四十一岁的时候生了孩子，那就很合理了”。对于后者，她们则表示“虽然我们觉得很好笑，但在小孩或是老婆婆面前谈论这种事确实会尴尬”，只有正式工玉田力挺“世界吊带袜之友协会”的轶事。玉田离过婚，看起来比我大两三岁，颇有姿色。听说三个月前，她还在跟同样离过婚的门卫福元交往，之后因为福元要把孩子接到身边，两人便分手了。虽然他们抱着再婚的目的认真交往，可如果还得抚养前妻生的孩子，那就另当别论了，必须要好好考虑一下。我来这里还不到一周，居然连这种事都知道了，而在上一家公司时，我只知道指导我的前辈在大学里参加过登山社团。

大概是因为她们之前一直跟清田一起吃饭，所以她们好像十分关心包装袋背面的文案。但这家公司里的人并非都是如此。她们告诉我，员工们分为两派——“包装派”和“口味派”，非此即彼。

“‘口味派那帮人还找产品开发部的人喝酒来拉票，可能折腾了。”

“关于在芝士纳豆口味里加不加芥末这件事，河崎不是说也想拉票的吗？”

“她是个两面派。”

“才不是，我只是受不了芥末罢了，我只在这件事上想过拉票。我是个保守的‘包装派。”

可能两派内部还有保守和激进之分，也或许她们只是随口一说。看来在如此民主的公司氛围中，还是存在矛盾对立的。

我揉着肚子走回了办公室，隐约感到一些焦虑。不过今天食堂的生姜烧肉也很美味。路过米饼博物馆时，我看到一个男人坐在博物馆中间的长椅上读书。和一群性格开朗的人一起吃午饭是挺开心的，可每天这样也会感到疲惫。

对于我在米饼公司工作这件事，妈妈很开心，因为我时不时会带些瑕疵品回来。有一次我带回来两袋芝士纳豆芥末味的米饼，她特别开心，说这种口味不一定随时都能买到。她这么一说，我突然记起上上上一份工作辞职之后，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几乎不出去。有一次我想吃点咸口的零食，但又畏惧出门，便找到了妈妈藏零食的罐子，把里面剩下的五块芝士纳豆芥末味的米饼全吃了，妈妈发现后大为光火，呵斥我说“这种口味很珍贵”。还有一次，她正吃着米饼，突然对我说“要是我或你爸是共济会的就好了，说不定能给你介绍个好工作”，把我吓了一跳。也许清田曾在包装袋背面写过共济会的文案，妈妈说不定就是从那里看来的。我告诉她我在负责包装袋背面的文案，她评价道：“你又在做些麻烦的工作了。”

清田留下的“国际新闻小知识”再印一次就将迎来完结，终于到了必须由我来挖掘新系列的时候了。在与老板面谈时尝的那款矶边梅要换包装了，包装袋后面的文案也将随之更换。我曾经跟老板建议说，以前清田给这个产品做的“动物小知识”系列比较常规，不妨继续这个系列，寻找新的动物。可是老板坚持要做一个全新的系列。

我想起自己曾经收集过海苔包装袋里送的浮世绘卡片，因此提议做个名画系列，把画完整地印在包装袋上。可老板笑道：“这样一来，印刷费可就……”于是这个提议就到此为止了。想想确实如此。为了跟米饼里的梅子肉相衬，矶边梅的袋子是单一的深绿色。要是印上名画，需要的色彩就增加了，印刷费也会上涨不少。

名画的提议确实欠考虑，于是我之后又提出做纪念日知识系列。而老板反问我：“那吃的时候岂不是还得挑日子？”如果在六月里读到五月的某个纪念日，要到那天可就得再等上一年，不能引起人们强烈兴趣的东西是没法成为谈资的。就算是配合着纪念日来印包装、发货，恐怕也很难避免各种细微的时间误差。老板的话确实有道理。我不禁觉得还是老板更有权决定包装袋文案的方向，于是郑重地提议由老板来决定做什么系列，然后由我来负责具体的文案。可是老板却谦虚地以自己年龄大为由拒绝了。我不知道年龄大有什么问题，可能是担心自己丧失了某种敏感度。我真想跟他坦言，具有这种敏感度的是前负责人清田，而我只是个思想平庸之人。转念一想，老板很欣赏我在巴士公司所做的工作，我不能显得太幼稚，因此把话吞了回去。

文案需要考虑到十岁到九十岁的年龄跨度，又要尽可能挖掘小众话题，不能太平淡。我随口一提：“有名的心理实验之类的？”“这个听着不错！”老板一副激动地要站起来的样子。我连忙摇摇头说这只是举个极端的例子。老板也反应过来，觉得确实不合适，在椅子上重新坐正了身体，似乎有些遗憾。

最后，我们决定通过公司内部投票，从“迷你小国”、“辞海溯源”和“诺贝尔奖获得者”这三个系列中选出一个，印在矶边梅的新包装上。公司员工可以把自己的意见投入食堂入口处的投票箱里，投票时长为五个工作日。流程简单，不强制所有人都投票。午休时我观察了一下，发现投票的人还不少。

客服中心的大友负责每日统计投票，整理成文档发给我。第一天收到十二张票，其中“迷你小国”6票，“辞海溯源”2票，“诺贝尔奖获得者”2票。还有两张上写着别的意见，分别是“不如以前的话题带劲”和“日本的一百座名山怎么样”。我也觉得“日本的一百座名山”是个不错的系列，而对于“不带劲”这个评价略感沮丧。在决定这三个选项的阶段，从老板的反应我也感觉到可能不够带劲，即便如此，被人直白地指出时还是有点难受。第二天收到了六张选票，“迷你小国”2票，“辞海溯源”2票，“诺贝尔奖获得者”0票，“日本的一百座名山”1票，还有一张上写着“没有更好玩的内容了吗”。目前“诺贝尔奖获得者”和“日本的一百座名山”各2票，也许不需要多久，“日本的一百座名山”就会超过“诺贝尔奖获得者”了。

我继续做着“国际新闻小知识”的剩余工作，可满脑子都是“不带劲”“不如换成‘日本的一百座名山”之类的念头，工作迟迟没有进展。午饭时，我跟同伴们倾诉了自己的苦恼。尽管她们一直安慰我说“没关系”“清田之前也经常情绪低落”“哪有一开始就一帆风顺的”。可是我也注意到，对于我提出的话题本身，没有人表示出强烈的赞同。实际上，这五个人里只有蒲川一个投了票。她家里有两个儿子，一个高一，一个初二。她投了“辞海溯源”一票，因为她觉得这个话题有助于儿子的学习。而其他人则总是说“这是大事，要再好好考虑一下”“我总在最后一天投票”之类的话。我希望尽早出结果，好松一口气，所以这样的话令我有些郁闷。或许她们是不愿说些莫名其妙的客套话，所以选择了坦诚直言。

“有一次，我跟老板开玩笑说，既然要小众一点的话题，有名的心理实验倒是不错。没想到他真的觉得不错……”

“啊，这个确实不错啊。”

一直安慰我“哪有一开始就一帆风顺的”的玉田，此刻停下筷子露出了笑容。我赶紧解释道：“这个做上五六个可能就没了……”玉田说了句“是啊”，略带遗憾地将一块西蓝花送进了嘴里。寺井也安慰我说：“咱家只要跟别家做的不一样，包装袋背面稍微有點个性就成。”听了这话，不知为何，我心里更加不舒服了。

不会一开始就一帆风顺，只要跟别家不一样就行，话虽如此，我也不能一上来就这么消极。就算矶边梅的工作勉强及格了，下一次怎么着也得有点进步。

先把今天的“国际新闻小知识”做完吧。我开始回顾清田之前的工作。电脑上原封不动地保存着清田做的文本，但我还是想看一下实物，便向办公室旁的米饼博物馆走去。平时去上卫生间时，路上常常能撞见出来偷懒的同事，十分尴尬。但今天运气不错，一个人也没遇见。

米饼博物馆的面积相当于一个中等大小的会议室，四面的墙壁上展示着公司的发展历程，还有按时间顺序排列的公司生产的历代产品。创业初期的产品只有仿真模型，近十年来的产品都有开封后的实物展示，近三年来的产品则会同时展示外包装和内包装。大厅中央、小学一年级的孩子能看见的高度陈列着一套模型，还原了传统酱油味米饼的生产流程，十分精致。公司每个月会挑选一个周六，举办工厂参观活动，那时会把参观的客人带到这里来。

我看到去年发售的芝士纳豆口味米饼背面印的是“日本的怪法规”系列，一袋上是北海道俱知安町颁布的“全民爱雪法”，旨在鼓励当地居民克服大雪造成的不便，充分利用雪资源，另一袋上是“京都市清酒普及促进法”。旁边的芝士纳豆芥末味米饼包装上是“图解日本野生鸟类”系列，描画着鹈鹕、鹭鸶等鸟类的图样。三年前推出的烤鱿鱼味大米饼的背面用各国语言写了“救命”“叫警察”的字样，俄语中“救命”的发音是“爸妈给及”，而芬兰语则是“阿瓦塔卡”。海胆大米饼背面是“一百种意大利面酱”系列，介绍了红酱蛤蜊意面和青酱蛤蜊意面的区别（红酱以番茄打底，青酱以白葡萄酒打底）。今年年初推出的“黑豆咖喱小饼”背面是“世界上著名的恶女”系列，写着小阿格里皮娜和血腥玛丽。此外，还有“世界上著名的独裁者”“美味饭团馅料”“诸神故事”“少数民族介绍”等系列。清田做的系列真是包罗万象。

我赞叹着，坐到博物馆中间的长椅上，偷懒的员工经常坐在这里。我既然接了清田的班，迟早有一天得达到他那个程度。尽管我很期待那一天，但眼下光是选出几个能让大家投票的系列都已经很难了。

不过，我对今后的工作有了更清晰的了解。今天就再看看清田留下来的文件，把新系列的事放到明天吧。我拿定主意后从椅子上站起身，恰巧有人从另一个入口进来了。我赶紧走到走廊上，假装要去卫生间，顺便偷看一下是谁来偷懒了。只见一个身穿工作服的年轻男人饶有兴致地端详着一个个包装袋。他是靠这个来解闷吗？我觉得受到了一点新的启发。

“迷你小国”和“辞海溯源”一度票数持平，但“辞海溯源”最终胜出，成为矶边梅包装袋上的新系列。工作间隙，寺井常跟其他员工聊投票的事。据她说，最开始的时候，大部分人都觉得“迷你小国”很有趣，但公司所有产品中，矶边梅是最具日本特色的，所以有人建议选择与日语相关的内容。这个意见一出现，大家都纷纷赞同。

“说起来，我们还没做过语文相关的内容呢。”蒲川说。

她希望自家公司产品的包装袋上，能印些有助于自家儿子学习的信息。数学系列比较难做，但有过国际新闻、历史人物等社科知识的系列，而“世界各国的呼救用语”是外语，植物、野生鸟类系列包含了理科知识，就差有助于语文学习的系列了。听她一说，我突然发现，从世界史小知识到菜谱无所不知的清田，也有不感兴趣的领域。

来公司最久的寺井说按照之前的感觉来就行。自称“包装派”的河崎说只要有趣什么都行。年龄最大、儿子已经二十五岁的二瓶耸耸肩说只要没有让人反感的内容就行。最近又开始跟门卫约会的玉田也点点头说这个提议不错。两个儿子分别上初中和高中的蒲川说尽可能做些有助于孩子学习的吧。听说她的小儿子有时候会把米饼袋子拿回自己的房间。

“和语文有关的就好。比如介绍大文豪之类的。”

“这也不错……介绍些名字如何？”

“名字？”

“奇怪的名字……”

玉田似笑非笑地說。门卫福元家的两个女儿名字很奇怪，一个叫深安奈，一个叫澪璃亚。福元曾经问前妻为什么不取普通一点的名字，就叫“安奈”和“澪”不行吗？对方说安奈太普通了，而澪璃亚看上去像是宝石的名字。福元不敢违抗他的前妻。

“要是跟他在一起的话，就要成为两个孩子的妈妈。我说他女儿的名字很像游戏里大小姐的名字，挺帅的，结果他还生气了。”玉田姐叹着气说。我还真有点想做这个“怪名字”系列，可是感觉会引起不少争议，所以只是安慰她道：“真是难为你了……”

这是我做的第一个系列，为了选取要介绍的词汇，我翻起了字典，思考着清田之前做过和没做过的内容。或许可以照蒲川所说，参照科目来做新系列。我拿过手边那本用废纸订成的备忘本，在第一页上写下了“语文”二字。

辞海溯源（10）驰走：指多方奔走准备，引申为招待之意。

辞海溯源（11）横好：指对某事虽然不擅长但十分热衷。“横”有“偏离主业”之意。

辞海溯源（12）景品：“景”除了指景色，也有风雅之意。因此“景品”意为送给别人的、可以增添风雅的物品。

尽管“辞海溯源”是我自己想出来的系列，但找词还是费了一番工夫。“费工夫”这个词可以拿来介绍一下，我赶紧写在了备忘本上。“溯源”好像也值得一说，还可以说说“辞海”为什么不是“词海”。我在日语词典、汉日词典和互联网之间来回穿梭，花了几个钟头却没新写出一条。要是做“迷你小国”系列的话，只要总结一下圣马力诺、安道尔等国的信息就可以。我发现清田挑选的都是容易做的系列，但事到如今发现这一点也来不及了。我觉得先设定好目标读者或许会容易一些，因此我以蒲川上初二的小儿子为对象来遣词造句。不知道他会不会把矶边梅的新包装带回自己的房间。

刚为投票的事烦恼完，我又在办公室里闷头赶起了文案。虽说这份工作跟在巴士公司时负责的内容很类似，但那时有可采访的客户、指导我的老员工、读广告的同事和心事重重的课长，而现在却只有我一个人。虽然也要跟老板讨论文案，找客服中心的大友要消费者的反馈，午休时还能跟寺井她们聊天，但工作的时候基本都是一个人闷头干活。我也不是完全不适应这种工作状态，可面对查不完的资料、写不出的文案时，我就会觉得自己又蠢又笨，成天在公司里混钱。办公室的阳光过于充足，有时反倒不适合工作。老板允许我去附近的图书馆工作，可真去了图书馆，我只会读些不相干的书而不工作，以此来逃避现实。

可是，当包装印好，产品上市后，我开始逐渐感受到这份工作的意义。蒲川和负责检品的二瓶都说，看包装袋背面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想停下手里的工作；其他生产线上的员工也很羡慕她们有新文案可以看；大友贴心地从网上收集了关于新包装的评论，大多数评论都提到“感觉包装的风格变了”，此外还有“读了之后恍然大悟”“好有趣啊，想再买一袋看看”等，这令我十分开心。

海胆大米饼的包装也要更新了。因为在上一次投票中“迷你小国”得票也很多，所以我差点决定做这个系列。然而，玉田的话给了我启发，于是我又想出了“名字知多少”系列，来介绍一些常被用在名字里，但是意思鲜为人知的字。大家听了也觉得不错，我便把它跟“迷你小国”一起弄了一次投票，“名字知多少”最终胜出。

我隐约感觉自己掌握了这份工作的诀窍。虽然这么说有些自以为是，但我确实逐渐喜欢上了这份工作，也感受到了这份工作的意义。二瓶说，她的双亲早逝，没人告诉她自己的名字“佳乃”是什么意思，希望我能教教她。因此在第一个文案中，我介绍了“佳”字，“佳”有“好”“善”“美”的意思。二瓶读了很开心，还把样品包装袋供在了父母的灵位前，这令我十分感动。吃午饭时，跟我搭话的人越来越多，希望我帮他们查查名字的含义。

在此过程中，我逐渐理解了老板对包装袋文案的热忱，以及清田兢兢业业想要普及知识的心情。渐渐地，我开始将见到的一切都纳入文案的考量。只要具备一定的数量，又有介绍的价值，就会成为我的备选项。比如，《水浒传》里的人物、日本各县的名胜和特产、刺绣针法的种类、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著作……在电视上看到爆炸头发型的足球运动员，我就想到可以做个“世界古今发型”系列；在公司吃午餐时看到那各种蔬菜天妇罗，就会联想到“天妇罗适用食材”系列。这么做不一定就能想出好的系列，但出于一种靠数量取胜的心态，觉得总有一个能用上。

另外，因为几乎每天吃饭的时候都有人来跟我搭话，希望我在文案里写一写他们或是他们朋友名字中的字，所以我开始以“帮助他人”为出发点去寻找新系列。我觉得工作不能止步于“及格”。

在上上上家公司，我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耗尽心力，最终辞职。因此我心里很清楚自己不应该在工作中投入过多感情。可是，要对工作完全不抱成就感，我也很难做到。我还是希望能在工作中感受到快乐，所以想更努力一点。

就业顾问正门在第一次咨询时就对我说：“我不建议你对工作抱有个人情绪。”而我现在即便是回家后，也会把私人时间用来上网，不停地找适合作为包装袋文案的内容，盘算着数量够不够、适不适合十岁的孩子或九十岁的老人。我没有因此感到痛苦或是身体有恙，于是渐渐忘记了正门的告诫，一头钻进米饼包装袋的工作里。

名字知多少（Z1）

佐：帮助，辅佐。

惣：总体，全部。作为人名时有“长子”之意。

名字知多少（L2）

亮：明亮，真诚，有帮助。

玲：敲击玉石发出的声音。

“美佐”是寺井的名字，“惣一”是蒲川丈夫的名字，“亮太”是大友哥哥的名字，而“玲子”是老板夫人的名字。不是我自夸，这个系列的确广受好评。大友拿来的网络反馈很好，同事也很乐意自己的名字被我做成文案，老板夫人似乎特别高兴。有一天，我的办公室收到了一束永生花，据说是老板夫人在兴趣班上制作的。午休时聊起这事，大家都很惊讶，说：“看来她真的相当高兴！”老板夫人口碑不差，但似乎有点消极悲观。有次新年聚会，她说起自己想约兴趣班的同学去新开的茶馆喝茶，但没敢约，然后伤心地哭了起来。河崎只好劝她说：“直接说一声不就行了嘛。”可老板夫人却说：“要是被拒绝了，就没脸再去兴趣班了。”还越说越激动。寺井她们说，这样一个人都来送你花了，真是件不得了的事。

老板夫人不是坏人，但大家对她的评价都比较尴尬。不过她对老板的影响似乎挺大的，每次包装袋要出新系列，老板都会说“我回去给老婆看看”，第二天再来报告说“老婆说很好”。要是趁现在老板夫人高兴，把之前名画介绍等几个被否定的系列再提一遍，说不定也能被批准。毕竟老板啥都听老婆的。

中午吃饭时有人随口提议：“干脆你陪老板夫人去喝茶吧。”我连声拒绝，一想到今后说不定还真有这样的机会，不免心中忐忑。而这时，研发已久的新产品决定上市了。

新产品是一款撒了芝士粉和海苔碎的三角形酱油味米饼，名字叫“酱油富士子”。公司外聘插画师为该产品设计了一个叫“富士子”的卡通形象，形状像富士山，头上戴着一朵抚子花。酱油富士子的外包装计划做成不透明的和纸质感，以白色为底色，温柔大方的富士子在正中间闭目微笑，整个包装将呈现出一种端庄稳重的感觉。在富士子图案的上方，有一排漂亮的细毛笔字“鲜花与山，温柔与稳重，奶酪与酱油”。不透明的袋子、白色的底色、卡通形象，这些在我们公司都尚属首次。

与以往不同，这款新产品给人的印象非常柔和。据说这款产品的诞生和酒本的姐姐有關。酒本是我们公司负责商品策划的员工，她姐姐经常为女儿不肯去学校而烦恼，甚至影响了自己的工作，休假在家。一天，她姐姐一边看电视一边吃着酒本给她的米饼，她女儿突然骂了句：“烦死了！”姐姐哭着回道：“你才烦死了！”然后两人冷静下来，吃着米饼推心置腹地一直聊到天黑。此后，她女儿回学校上学了，她也回公司上班了。那天酒本的姐姐和她女儿吃的是“黑豆小饼”，这款产品的口味在公司的所有产品中是最中规中矩的。

“当时吃的米饼要是味道更好一点就好了”，这就是富士子这款产品的开发动机。酒本的姐姐和女儿吃着米饼聊了足足五个小时，她说虽然味道很好，但吃着吃着就腻了，包装袋背面的“国际新闻小知识”也令人感到很遥远，没什么聊的兴趣。酒本的姐姐和她女儿身处人生的十字路口时，我们公司的产品能帮上她们的忙固然是好事，但要是能做出一款吃不腻的产品就更完美了。因此，公司才开发了这款味道稳中有变的米饼。

公司方面要我像往常一样自由地设计包装袋背面的文案，可是听说了这个背景故事之后，我觉得不能沿袭旧例。这样一款端庄优雅的产品，背面总不能印“世界上著名的独裁者”之类的内容。而且又有卡通形象，也不适合做古典名著的故事简介。

我左思右想也没个头绪，就暂时搁置了，去写“国际新闻小知识”“辞海溯源”“名字知多少”和其他几个清田留下的系列。一天，酱油富士子的包装袋设计定稿了，我一看到背面便不知所措起来，它的左下角画着富士子，上面有一个对话框。

如此一来，文案就相当于富士子说的话，那就更没法写“独裁者”之类的内容了，“日本有毒植物”和“世界之谜”也不行。不仅清田做的系列不行，我想出来的“迷你小国”“辞海溯源”“名字知多少”也不太合适。

文案设计需要考虑到富士子的性格，因此我去问了插画师。对方回复我说：“富士子很亲切，爱照顾人，但有点神经质，爱操心。每天最开心的就是喝茶放松一下。”这样的话，现有的种类就更不合适了。迄今为止，清田做了社科类和理科类的小知识以及简单的菜谱，而我则在语文的领域里寻求出路。但这次，我必须结合富士子亲切体贴的个性来设计文案了。

包装袋背面的富士子和正面的一样，有三种表情：闭着眼睛；眉尾低垂，一副为难的样子；嘴巴张着，像在教导人。我还必须配合着它的表情来考虑文案。

为“酱油富士子”投票的日子一天天临近，而我一个系列都没想出来。我不免对老板有些埋怨，不提前跟我打声招呼就做了卡通形象。但转念一想，我一个打工的，不就得靠应付这些事来领工资吗？于是我继续做着其他工作，但每天都在想富士子的事，甚至梦里都会出现，半夜惊醒后便一直失眠到上班，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到了投票的前一天，我都没想出像样的系列。

“富士子应该颇有些年纪了吧，但不能按照人的年龄算法来判断，她的内心还是个小姑娘，外表也不会变。不过毕竟活了这么久，所以她应该见多识广。虽然偶尔会一惊一乍的，但不影响她的整体形象。”我再次发邮件询问设计富士子的插画师，对方更加细致地回复道：“老板和产品开发的负责人来的时候，说这款米饼是‘为抚慰心力交瘁的人们而开发的。不过这个说法太生硬了，最后决定不把它加入形象设计中。但是我设计的时候，这句话一直在脑海中回响。”

投票的日子到了，我决定将“日本的一百座名山”和“《源氏物语》章节简介”作为备选，但理想中的那个选项依旧没有头绪。我九点钟到了公司后，立刻将插画师的邮件打印出来，反复读了一个上午，可始终没想到合适的点子。没办法，我只好将每次得票都不少但一直没能入选的“迷你小国”也加进去充数。“日本的一百座名山”虽然不是我想出来的，但这次大概会胜出。我自暴自弃起来，向着食堂走去。

富士子是为了心力交瘁的人们而开发的米饼，而此时此刻的我不就是那个心力交瘁的人吗？今天的主菜是烤肉糕，要不是因为工作不顺，我一定会为此高兴，可我满脑子都是富士子的包装袋。此刻，萦绕不去的饭菜香，只会令我心烦。

我没心情吃烤肉糕，拿了意面沙拉、冷豆腐和饭团。饭搭子们一如既往地健谈，而我如坐针毡，埋头吃着。坐在对面的河崎伸出手来，在我眼前晃了晃：“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把情绪写在脸上这件事令我莫名有些负罪感。我很犹豫是该坦白自己在工作上遇到的问题，还是该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内心的纠结令我倍感压力。最终，我只是摇摇头说“没什么”。

“说起来，今天就得定下投票的选项了。”

“你不是一直很为难来着，定下来了吗？”

她们的直觉很敏锐，说话也很直接。我只好糊弄道：“今天下午五点才截止，我要考虑到最后一刻。”

“那就好。”

“在更衣室的时候我还说呢，你越来越憔悴了。”

“咱们这次的新产品可是相当美味呢，多拿回去点吧。”

烦恼被别人看穿，真是可怜又可悲。我打算吃完午饭就回到办公室，把妥协假装成苦思冥想后的决定。大家语气轻快地为我加油，然后又回到了闲聊上。

蒲川气呼呼地说起自家的大儿子，总是在床上吃点心，掉得满床是渣，提醒了他二十多回才终于开始用盘子托着吃，可这回又把盘子打碎了。盘子虽然并不贵重，但那是蒲川特别喜爱的一个，青瓷上点缀着白色的波纹，样子很独特。蒲川非常难过，想立刻忘记那个盘子，于是飞快地将碎片收拾进了纸袋里，却舍不得扔掉。

二瓶说，为了避免蔬菜摄入不足，她昨天想吃顿蔬菜沙拉，于是买了生菜、番茄、萝卜苗、甜椒，却忘了买沙拉酱，只好用蛋黄酱拌着吃，味道是不错，可很难拌匀。她感叹自己记性越来越差了。

玉田说，她的洗发水和护发素都用光了，但昨天忘了买，只好用肥皂洗头，今天头发很干燥，希望大家别看她的头发。

寺井一直板着脸，默默地听大家说话。等大家聊得差不多了，她先来了一句“我的事说来话长，大家别介意”，然后说起了她的婆婆。婆婆现在独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买起了昂贵的和服，连公公留下的遗产都要花光了。寺井怀疑婆婆是被上门推销的人骗了。寺井向来开朗，此刻却表情凝重。大家原本都争着讲自己的事，聽了寺井的话，气氛变得沉重起来，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回应“八成是这样”“要警惕啊”。

最后，河崎想要缓解一下气氛，便自嘲道：“我去年冲动消费，买了双很贵的鞋子。结果下雨天穿了一次之后，那鞋就有一股怪味，怎么也弄不掉……”大家听了都微微一笑。

眼下，我最烦恼的事情就是包装袋。我本打算将“日本的一百座名山”“《源氏物语》章节简介”“迷你小国”润色一下就完事，可最终还是无法心安理得。

午休结束后，我回到办公室，想暂时抛开酱油富士子的事，可是找来找去也没找到还未做的工作。我只好打开文档，开始给“日本的一百座名山”“《源氏物语》章节简介”“迷你小国”写例文。昨天我已经跟老板说过大概会出这三个，老板也同意了。这件事很快就能收工了。

我写得比平常更加仔细，反复推敲词句，调整格式，以此来拖延时间，可离下班还早。我泡上一杯茶，拿出酱油富士子酱品尝了起来，味道很好，可以算公司迄今为止味道最好的产品。我们公司习惯把米饼做得比别家的大一些，这款也不例外，打开袋子就得吃上好一会儿。米饼做成了山的形状，撒着芝士粉的部分吃起来非常硬，很有嚼劲。看着打印机里打出的富士子画像，吃着同款米饼，我在心中辩解道：文案我已经尽力了。

尽管如此，看到时间还有剩余，我便再次浏览起大友发来的客户反馈，却突然想起午休时蒲川说的盘子一事。很多时候，因为颜色、花纹或形状非常喜欢的东西，想再买一个同款，却发现它已经停产了。蒲川大儿子打破的那个是带水波纹的青瓷盘，因为是四年前买的，所以很难说现在是否还在卖。我去那个品牌的网店浏览了一下，没发现类似的款型。

我没见过那个盘子，可是从蒲川惋惜的语气中可以想象到那肯定是一个相当精美的盘子，我甚至看了二手拍卖网站，结果只是再次确认了什么叫覆水难收。不过，覆水难收，但破盘可重圆。

我将“陶瓷”“破碎”“复原”等词输入搜索框，立刻就找到了可以黏合瓷器的胶水品牌。我还看到有人在网上讨论如何修复心爱的瓷器，发现其中有一种方法叫“金缮”——用漆黏合破裂的部分，再用金粉修饰黏合处，由此在瓷器上形成金色的纹路，更有韵味。

我想赶紧告诉蒲川，于是就直接用电脑给蒲川发了个邮件。这会儿正是下午三点，她应该正在休息。我在邮件中写道：“如果想要修复盘子的话，有陶瓷专用的黏合剂，或者可以试试金缮。”邮件发出去没多久就收到了回信：“太感谢了！回家路上我查一查！”

这么快就收到了蒲川的道谢，这令我十分满足。一不做二不休，我搜了搜二瓶提到的沙拉酱。原来用色拉油、醋、盐、胡椒、白糖就可以做出法式酱，而将蛋黄酱、番茄酱、醋、白糖打匀就可以做出千岛酱。

我记下这些内容，又想起了玉田的话，接着逐一搜索了河崎、寺井说的事情以及相应的解决办法。等我把每个人说的都搜索完毕之后，离下班时间只剩下一小会儿了。

我再次打开了投票用的例文，删除了“迷你小国”的内容，加入了“富士子小贴士”。

“心爱的盘子打破了”“想吃沙拉的时候却没有酱汁”“洗护套装用完了”“买了没用的东西”“鞋子有怪味”……富士子帮你轻松解决日常生活中的小麻烦！

投票过后，“富士子小贴士”以微弱的优势击败了“日本的一百座名山”。同事们认真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例文中提到盘子碎了怎么办，我之前还真没想过。”“日本的一百座名山随时都可以做，但小贴士非富士子莫属了。”于是，酱油富士子包装袋背面的文案最终选定为“富士子小贴士”系列。

第一批产品上印的内容，除了吃饭时大家提过的烦恼，还加入了老板夫人提出的“茶壶茶杯里的茶垢很难除去”、我自己的“咖啡因什么时候摄入比较合适”以及受“日本的一百座名山”启发而想到的“在山里迷路了该怎么办”。玉田学会了用肥皂清洁头发后，拿柠檬酸水再冲洗一遍的办法；河崎在鞋子里塞进不用的茶包，丢在玄关里，终于去除了怪味。

产品的口味、温馨的包装和富士子的形象，三者碰撞出了良好的效果。产品上市后大受欢迎，以至于各处相继传来售罄的消息。这款产品开发耗时长，味道好，销量不错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包装袋背面的文案反响也不错。大友每天都兴致勃勃地给我发来网上的反馈，比如“虽然跟我没什么关系，但是感觉很有用”“很接地气”，还有“感觉跟以前不一样了”“这家公司终于开始印有用的内容了”等等。想到写这些感想的人一直都关注着包装袋背面的文案，我十分感动。

不过，我和身边的人烦恼的种类终究有限，我向老板说出了我的担忧，老板便在米饼博物馆里设置了意见箱。意见箱每天会收到一到两条咨询，这个速度倒也正好。小贴士与科普类知识不同，没有固定的种类，很零散，需要一件一件搜索，从中筛选出最简单的解决方法，是件苦差。大家的烦恼五花八门——“眼镜的鼻托掉了，没时间去修理怎么办”；“手头总是找不到橡皮怎么办”；“每天晚饭不知道该吃什么”。我的回答是：“眼镜的鼻托掉了，可以跟盘子碎了一样用黏合剂黏起来应付一下，有空了再去眼镜店修理”；“手头总是找不到橡皮，就在接下来这一周的时间里，看见有卖橡皮的就买下一块来存着”。关于晚饭的问题，我没想出什么有说服力的回答，便同饭搭子们商量。好几个人都说，想不出吃什么的时候就涮火锅，可以摄入蔬菜。所以我就照着写上了。

仅看同事们的反响和网上的评论，富士子跟公司的其他产品也没什么差别，而最终让富士子与众不同的是，它上了报纸。那可不是行业内部的报纸，而是全国发行的大报。报上刊登了一则与富士子包装袋相关的投稿——“我老公有一天进山迷了路，恰好我给他带的米饼袋子上写着‘不要为了急着下山，就沿小溪往下走。我老公本来正在到处寻找小溪，看了包装袋上的话，就停止走动，边吃米饼边等待救援，最后被平安救出。”另外，无巧不成书，这位投稿的女士名字叫藤子，与富士子同音。大友曾经给我看过类似的客户信件，大概就是她写的。

这篇剪报被张贴在米饼博物馆前的门厅里，销售部的同事们也将这件事加入了他们的推销话术中。我一直不知道，在此之前，销售人员好像不会向客户宣传包装袋背面的文案。

见报一周之后，一个自称是报社生活版块记者的人联系我们，老板、大友和负责产品策划的酒本都接受了他的采访。他们也来问我是否可以接受采访，我没有什么格外要说的，就谢绝了。工作实在是太多了。富士子包装袋的文案与小知识类文案不同，需要调查相关的证据或是反对意见，因此比其他的文案更费工夫。在选文案时，还会纠结文案内容是否适合富士子。比如，“盘子破了”合适，但“电子产品故障”就不大合适。再比如，富士子可以教大家“怎样炸出酥脆的天妇罗”，但她看起来并不了解“怎样煮意大利面条才能不粘连”。

开始了富士子系列的工作之后，我深感自己真的不适合做咨询类工作，觉得自己一无所知，经常遇到瓶颈，写不下去。以前还能一口气写很多其他系列的话题，现在只顾着埋头查资料。一些系列迟迟没有进展，最后就被撤了。

与我的工作状态相反，酱油富士子十分畅销。公司一片叫好，甚至有传言称公司要发放额外奖金。在大家欢呼雀跃的同时，我却独自在办公室，瞅着不断落后的工作进度惴惴不安。

给报纸投稿的藤子女士还给电视台写了信，信中附上了相关报道的剪报。我感到有点奇怪，觉得这对夫妻可够闲的。电视台可能也在为节目内容发愁，就跑到公司来取材。老板对此自然很欢迎，还让我也接受采访，但我以工作忙为由拒绝了。我让老板和大友代为转告说，负责文案的员工是个社恐。据说他们如实转告后，引发了一阵小小的哄笑，使得现场气氛十分轻松愉快。

电视台的摄影师还去了米饼博物馆。我在办公室里能听到摄影团队、主持人、老板等人的谈笑声。我听着他们的声音，心里却在纠结让富士子说“洗碗海绵太不经用？不妨试试编织洗碗布”是否合适。

来拍摄的主持人在品尝我们的产品时，吃得津津有味。那位到处投稿的主妇再度出招，来我们公司当面向老板道谢，她那亢奋的形象在网上引起了一阵热度。由于电视台在午间节目里进行了报道，富士子的销量更是上了一层楼。

玉田对此的看法是，藤子想借我们公司做踏板，来获得某种自我满足。我觉得如果按这个说法去想，可能就干不下去了，因此我只当没听见。

我以同事们咨询的问题为素材，一边苦恼，一边继续写着富士子的文案。由于媒体的曝光，普通消费者也开始发来他们的烦恼。大友把咨询列表递给我，建议我挑选一个来写写，并说不好写的话也不用勉强。我一看，大多都是些沉重的问题，例如“丈夫离职后每天待在家里，烦得我受不了”“我瞒着儿子借了贷”“女儿总是结不成婚，是因为长得丑吗”……让我愁上加愁。

我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去卫生间了。某次从卫生间出来，我颓丧地从走廊上走过时，被老板叫住了，我想向他透露一下现在的窘境，老板却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邀请藤子来做咨询回复。我听了差点当场晕厥。老板说，那位太太开朗、友善，愿意帮我们做无偿推广，以报答公司，而且她的名字碰巧也是同音。这根本不是钱的问题，她到底想借着富士子闹到哪一步才满足呢？我拼命地压住这句已经窜到嘴边的话，白白浪费了很多精力。

“要不你跟她聊一聊？她是个很好的人。”老板对我说。“这会儿实在没空。”我说完逃回了办公室。大友给我发来的咨询列表我读读停停，几乎全是我无法回答的问题，但其中一个问题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和同事处不好关系，因此辞职了。听朋友说，她工作的地方也净是些坏心眼的人，这让我更无心工作了。工作是不是会让人性格扭曲？”算上因为心力交瘁而辞职的第一份工作，到现在我已经先后从事了四份工作，虽然有不好相处的人，但没人对我使过绊子。无论在哪里，大家基本都抱有同样的想法，即与其对别人使坏，倒不如把精力用在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上。上学时，我在兼职的地方确实吃过一些苦头，所以也能理解来信人所说的。我并没有什么丰富多彩的职场经验，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知道了一个简单的道理：工作变了，接触的人也会变。

“工作时焦虑不安，并不是性格问题。性格不好的人，不工作的时候也一样不好。同事们的性格如何，说到底都是别人的事。找一个与自己合拍的工作吧。”

这个回答完全不符合富士子的风格，我又愁起来。不管怎么说，大友交代的事我好歹算是完成了。或许四处投稿的藤子回答起这些问题来说不定更得心应手。她看起来很自信，似乎不会感受到什么压力，能轻易对他人说教。而我面对这份工作时毫无自信可言。

回家的路上，我越來越觉得自己不适合这份工作。目前为止，我都是沿着清田的方向和自身的热情来写文案的，却没想到面对自己设计出的系列反倒会如此受挫。我试图获得一些方向，于是去征求老板、大友、饭搭子们的意见，所得到的回答多是“目前没什么特别的点子”“现在这样就不错”之类的。我甚至想，干脆把富士子的工作交给藤子，我从旁协助，还可以回去写其他产品的文案。可是要是这样的话，我就必须和藤子保持密切的联系，想到这里，我又消沉起来。

虽然这有点对不起公司，可我心里却开始盼望富士子的热度能退下来。如今富士子变成了公司的吉祥物，知名度持续提升，凭我的能力已经应付不来了。

休长假的清田要回来复职了。次日午休时我听说了这个消息。这个消息是玉田听门卫福元说的，他俩现在虽然已经分手，但还是好朋友。门卫跟清田是酒友，他说清田苦闷了很久，终于想通了。这并非因为找到了结婚对象，而是在自己喜欢的遗迹之旅和铁路旅行中，下定了重新开始的决心。

包装袋话题的王牌清田要是回来了，我恐怕就要失业了吧。要开始一份陌生的工作，确实令我有些担心，但能够从包装袋的工作中解放出来，倒也不错。新的工作要适应起来或许会很辛苦，但总会有适合我的工作吧。

那天，临近下班，老板打内线电话把我叫到会议室，通知我清田要复职了。“那可太好了，清田的工作令人敬佩，这份工作非他莫属，我相形见绌。”我的语气前所未有地轻快。

“清田人很好，我想你们应该能够愉快地合作。”

“啊？”

“光你们两个人一起工作，可能有点别扭，可以在总务和财务的楼层给你们腾一个地方。”

这跟我预想的不一样，这是想让我跟清田一起继续工作，可我是作为替补被雇来的啊。

“公司不辞退我吗？”

我试探了一句。老板坚决否认了。

“那，我是不是调到别的部门比较合适呢？”

我又补充说自己很喜欢咱们公司，在这做什么都可以。老板似乎有些茫然，说并没有这个打算。

“前两天开会的时候，聊到要更加重视包装袋背面的文案，增加数量。”老板继续说，“因为酱油富士子，大家现在都知道我们公司很重视包装袋的背面。所以我们计划借此机会，再加把劲！还决定要开发富士子的盐味姐妹款。酱油味的文案大受好评，盐味的文案最好能跟它相呼应。”

“还做小贴士吗？”

“那当然了。”老板点点头，看上去有些不耐烦，好像我问的都是明摆着的事，“咨询信件纷至沓来。”

富士子的文案是在破罐子破摔的情况下诞生的，但读者似乎认为很实用。我问：“没有人说过文案跟富士子的形象不大匹配吗？”老板则轻松地回答：“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无所谓。”

我点头赞同，但感觉身体的某处好像开了个洞，空气都被抽走了似的。原来老板觉得无所谓，难怪他会认为让藤子来回答咨询也无妨。

我不是认为藤子不够格。只是原来这份工作在别人看来，似乎远比我以为的要随意。我想借此机会换个岗位，看来也没戏了。

“我们把藤子写的文案拿到会上给大家看了，评价不错。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一下。”

“嗯嗯。”我也只能点头了。藤子的知名度也随着富士子一路飙升，任谁都会顺水推舟利用一下。

从会议室回到办公室，想到今后的工作环境会发生很大的变化，我不由得沮丧起来。我不讨厌这份工作，也知道上司插手下属的工作是司空见惯的事，可还是心情郁闷。

回到办公室，我想起设计富士子形象的插画师，他似乎对这个形象有着深刻的理解。我便战战兢兢地拨通了老板的内线电话，冒昧地提议可不可以请插画设计师来帮忙一起做包装袋的文案？老板略显不快地说：“插画师是外部人员。”一边是有知名度，愿意免费帮忙的藤子，一边是要付报酬，包装袋上连署名都没有的插画师。权衡之下，自然会选藤子。

这之后，我又寫了“名字知多少”和“国际新闻小知识”系列的文案，一共写了五条。名字写了“亘”“佑”“拓”，小知识写了“黑匣子”和“斯基泰人”。不久之前，我还在专攻这几个系列，时间没过去多久，却已发生了这么多事。

在外面吃过晚饭，我回到家，想喝点东西，便打开了冰箱。正在看电视的妈妈对我说：“你们公司的那个米饼，今天又上了午间节目。”“看来最近世上很太平啊，电视台都得经常拿我们的产品来凑时间了。”我讥讽道。“藤子和她丈夫也出镜了。”妈妈又说了个我不想听到的消息。

“那两口子，把那一晚困在山上的情景又表演了一遍呢。”

“哦……”

“不过那个米饼看起来确实很好吃。我找了好几个超市，都卖光了。”

妈妈嘱咐我说，公司要是有剩的，就带点回来。我不假思索，生硬地回复说，都卖断货了，公司里哪还会有剩的。

“那你看到了的话就……”

“其他的米饼难道就不好吃吗？烤鱿鱼味大米饼、矶边梅、芝士纳豆芥末味，这些你以前不都吃得很开心吗？”

“你这是发什么脾气啊……”

妈妈奇怪地耸耸肩，转回头去看电视了。我从妈妈放在厨房角落的点心盒里拿了刚才说的三种米饼，回自己房间去了。配着绿茶，我一样一样地吃着，每一样都很好吃。

我知道自己有些胡搅蛮缠，但我就是对很多人都心怀不满——藤子、老板、吹捧富士子的人，甚至所有米饼消费者。我觉得他们品味太差了！

“我不建议你对工作抱有个人情绪。”我的脑海中冷不丁闪过正门的话。“不，我才没有！”我内心的另一个声音激烈地反驳。

周五的中午，寺井突然问我今晚有没有空。我说有。她说今晚大家一起去吃饭，问我是否能来。我没有推辞的理由，就答应了。虽然我每天跟她们一起吃午饭，但共进晚餐还是头一次。

从中午开始，我又做了四条“辞海溯源”的文案，“见外”“珍藏”“拘泥”“玉人”。然后又浏览了一遍公司希望放到富士子包装袋上的咨询列表。

“我是个有妇之夫，却喜欢上了我的下属，她也喜欢我，我是不是该跟妻子离婚”“我生了一对双胞胎，婆婆只疼爱其中一个”“儿子每个月要花十万多日元买手办”……一如既往，净是些十分沉重的烦恼。还有一条“爱上了有家室的上司”的咨询，刚刚好可以与“喜欢下属”那一条对应起来，说不定来信的两人正好就是当事人。真想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要向一个米饼公司咨询这些。

反复浏览列表的过程中，出于对老板或是富士子这个形象的讽刺，我竟然想回答这个出轨的问题。我觉得不能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就算是“无所谓”“随你便”这样敷衍的回答都不合适。我想从道德之外的角度去讨论这个问题，于是开始调查婚内出轨要支付多少赔偿金。正在这时，下班时间到了，我的查询也中断了。稍微加会儿班本也无妨，可是寺井预约了饭店，时间是下班后的十五分钟，我只好急匆匆收拾了一下离开了公司。

预约好的饭店是公司附近一家小巧精致的意大利餐厅。看到饭搭子们各自穿着日常的服装而不是工作服，我感到十分新鲜，甚至有点兴奋。大家点了葡萄酒，但是我不能喝酒，所以要了一瓶气泡水，跟大家举杯庆祝。寺井的样子格外恭谨，数次向我们低头致敬。

“退回了150万日元。”

原来寺井把几件她婆婆买的和服拿去退货了。富士子包装袋上说过，若购买了上门推销的物品，给销售方寄去购买凭证或许就能退货。我把当时查到的内容整理好打印出来交给了寺井。在说服婆婆的这段时间里，河崎帮她准备好了需要的材料。

“咱们都不知道河崎在上一家公司里是做法务的。”

“是得了恐慌症才辞职的。”

辭职后，河崎在家里待了两年，然后做了几份工作，才成了这家公司的正式工。她单身，很庆幸在生病前翻新了房子。

寺井数次向我道谢：“你听进了我的烦恼，还选作包装袋文案。多亏了你，不然这件事只能以婆婆受骗破产告终了。”我回答说自己没做什么。她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今天不是因为拿回了钱，而是觉得总算解决了一件事，所以想庆祝一下。在场的人都连连叫好。我也心情大好，于是跟玉田说自己逛了几个姓名评估的网站，查了查门卫福元女儿的名字，发现福元深安奈这个名字寓意不好，而福元澪璃亚却相当不错。此外，如果想改名，会很麻烦，但是现在开始准备也是可以办到的。我告诉她一个办法，就是常年使用新名字，并收集使用了新名字的信件包裹等。玉田沉思道：“他家深安奈好像也很讨厌自己的名字。”

之后，便说起了清田复职的事。清田似乎很受她们欢迎，大家纷纷说很期待与他久别重逢。而大家似乎都默认我会被调离写包装袋文案的岗位，换到其他地方去。“如果分到工厂这边，我们会关照你的。”大家对我说。不知为何，这样的话让我有点想哭。其实我会跟清田一起继续做包装袋文案，说不定藤子还会加入我们。这样的话我说不出口，我更愿意相信她们说的才是真的。

回家路上，我开始感到对包装袋文案的工作已经没有热情了。我当然知道，本就不该用“热情”这种含糊的标准来看待工作，应当更加理智，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想做了。

我脑中浮现出“不续约”的念头。本来我也没计划要在这个公司里待这么久。尽管这里条件很好，但继续下去只会不停地痛苦。富士子上市之后，公司的氛围就全变了。这世上很多人在为找不到工作而苦恼，而我还想辞职，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过了一周，清田联系公司说复职的事得推迟一点。他并非不想回来工作，而是要跟心理医生好好讨论一下该怎样面对职场生活，做一下心理准备。老板爽快地答应了他。我因此对老板肃然起敬。很多公司见你休假这么久，会巴不得你立马到岗。此外，我也知道了清田在这家公司占据着重要的位置。

上周五的会上，公司决定要做酱油富士子的特别版本，在包装袋背面画上藤子。我是包装袋文案的设计者，却没被叫去参加这个会议，有点不可思议。但我只是合同工，只负责写写文案，没人期待我能对企业的营销方针提出什么意见，这么想也就不足为怪了。

清田还没有回来，我就先见到了藤子。我被叫到会客室，老板介绍我们认识。她很优雅，五官立体，皮肤的状态也很年轻，一眼就能看出她当年是个美人，说起话来也十分开朗。这样的人确实会受欢迎。

“我一直都很喜爱贵公司包装袋上的文案。”藤子说，“我原本以为是一位有涵养的先生写出来的，没想到是位女性，我挺惊讶的。”我回答说，之前负责这份工作的人正在休假，马上就要回来了，那个人确实是位很有涵养的男性。

“写富士子这个系列的人总归是您吧？”

“这个确实是我。”

“您可帮了我大忙！”

她说要是老公出了个三长两短，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然后又把老公在山里迷路的事说了一遍。我对这一套话太熟悉了，所以连点头都懒得点，只是静静地盯着茶杯底下的茶叶。

“您是不是很累了？”藤子突兀地问道，终于讲完了她那一大通话，“不要总想着工作，稍微休息一下吧。”

她脖子侧着的角度，以及又黑又大的瞳孔中发出的光芒，似乎都在告诉我，她看穿了我心中的疲惫。我突然很想一脚踹飞会客室的茶几，把茶杯摔在墙上。

老板对我说，以后就请藤子帮忙挑选问题和编写回答。我想点头，可脖子却动弹不得，最后只模棱两可地回答说“有机会的话”。但老板和藤子似乎认为我爽快地同意了，便一口一句“拜托您啦”“都靠您了”。

离开会客室后我反应过来，她说的“稍微休息一下”和“都靠您了”这两句话是矛盾的。哪一句是真的，还是两句都是假的，或者只是随口一说？难道这就是心理学上的“双重束缚”？在交流的不同层面向另一个人发出互相矛盾的信息，对方必须做出回应，但不论如何回应都会遭到拒绝或否认，以此使人陷入两难的境地。

我回到办公室，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发了会儿呆。等我回过神来，天已经黑了下来。我打开灯，可仍然没有打开电脑，也没写笔记，也没喝茶，只是坐着一动不动。

突然，内线电话响了，是老板。他说忘了说了，下个月就该续签合同了，需要签一些书面文件，让我带着印章到总务科一趟。不花什么时间，只用在“续签/不续签”一栏里画个圈就行了。同时，清田下个月一号复职。

我看着桌上的台历，离一号还有四个工作日。这四天里，我可以一边做日常工作，一边做完关于交接的说明。我终于打开了电脑，继续调查婚内出轨赔偿金的问题。查了五分钟，我就停下了。

清田复职的第一天，恐怕就会调查这个话题吧。我离职后可能会偷偷向这里咨询：“有人和颜悦色地过来抢我的工作，我该怎么办？”

（线培雁：河北经贸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