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诗歌中的“鸟”意象研究

2023-05-30 15:49张海绮
青年文学家 2023年11期
关键词:燕雀阮籍意象

张海绮

阮籍是正始诗歌的代表性诗人,代表作为五言古诗《咏怀》,其为八十二首的组诗,至今仍在被学界不懈研究。《诗经》的意象研究无比繁盛,迁移而来,对《咏怀》的研究也可以从意象入手,发掘出不一样的深意。所谓“阮旨遥深”(刘勰《文心雕龙·明诗》),《咏怀》表现委婉隐晦,多用自然景物意象等言情托志,意象正是解密阮籍诗歌的一把钥匙。在八十二首咏怀诗中,“鸟”的意象俯拾即是,从“鸟”出发,想必会窥见阮籍诗歌不一样的深意。学界对阮籍诗歌中的“鸟”意象也有过研究,可再对其分类方式、阐释说明等方面进一步细化、深化。

一、阮籍诗歌中的“鸟”意象的三种分类

(一)从物种种类看阮籍诗歌中的“鸟”意象

从物种种类的角度看《咏怀》中的“鸟”,有名有姓的种类就有凤凰、燕雀、鸿鹄、大雁、青鸟等等。试列举如下:

1.凤凰

凤凰鸣参差,伶伦发其音。

—《咏怀》其二十二

2.燕雀

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

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

—《咏怀》其八

3.鸿鹄

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

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

—《咏怀》其八

4.大雁

鸣雁飞南征,鶗鴂发哀音。

—《咏怀》其九

5.青鸟

谁言不可见?青鸟明我心。

—《咏怀》其二十二

(二)从寄托情志看阮籍诗歌中的“鸟”意象

不管是有名有姓的鸟类,还是概括式的“鸟”的使用,都寄托着不一样的寓意,承载着阮籍个性化的感情。

根据阮籍寄托于“鸟”中的不同情志,可将阮籍诗歌中的“鸟”意象分类如下:

1.孤独之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咏怀》其一

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

—《咏怀》其十七

2.有志之鸟

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

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

—《咏怀》其八

云间有玄鹤,抗志扬哀声。

一飞冲青天,旷世不再鸣。

岂与鹑鷃游,连翩戏中庭。

—《咏怀》其二十一

鸿鹄相随飞,飞飞适荒裔。

双翮凌长风,须臾万里逝。

朝餐琅玕食,夕宿丹山际。

抗身青云中,网罗孰能制?

岂与乡曲士,携手共言誓!

—《咏怀》其四十三

林中有奇鸟,自言是凤凰。

清朝饮醴泉,日夕栖山岗。

高鸣彻九州,延颈望八荒。

—《咏怀》其七十九

3.危境之鸟

适逢商风起,羽翼自摧藏。

一去昆仑西,何时复回翔?

但恨处非位,怆悢使心伤。

—《咏怀》其七十九

(三)从动作表现看阮籍诗歌中的“鸟”意象

从动作表现来看,阮籍诗歌中的“鸟”可分为“鸣鸟”与“飞鸟”两种:

1.鸣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咏怀》其一

鸣雁飞南征,鶗鴂发哀音。

—《咏怀》其九

云间有玄鹤,抗志扬哀声。

—《咏怀》其二十一

凤凰鸣参差,伶伦发其音。

—《咏怀》其二十二

高鸣彻九州,延颈望八荒。

—《咏怀》其七十九

2.飞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咏怀》其一

鸣雁飞南征,鶗鴂发哀音。

—《咏怀》其九

松柏翳冈岑,飞鸟鸣相过。

—《咏怀》其十三

鸿鹄相随飞,飞飞适荒裔。

双翮凌长风,须臾万里逝。

—《咏怀》其四十三

二、阮籍诗歌中的“鸟”意象对传统的

继承与创新

由物种种类的分类方式来看阮籍诗歌中的“鸟”意象可知,这些鸟类都与神话传说、历史典故、文学流传有关。凤凰、青鸟都是中华民族古代传说中的鸟,燕雀与鸿鹄并列出现于《史记·陈涉世家》,大雁是文学作品和日常生活中都十分常见的鸟类,而使用这些鸟类的意象,正体现出阮籍诗歌对中国文学传统的继承。

举“凤凰”一例来细致说明。凤凰,是中华民族所顶礼崇拜的原始图腾之一,具有丰富的文献材料记载。许慎《说文解字》对“凤”的解释为“神鸟也。天老曰:‘凤之象也,鸿前麟后,蛇颈鱼尾,鹳颡鸳思,龙文虎背,燕颔鸡喙,五色备举。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过昆仑,饮砥柱。濯羽弱水,莫宿风穴。见则天下大安宁。”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指出:“正如‘龙是蛇的夸张、增补和神化一样,‘凤也是這种鸟的神化形态。它们不是现实的对象,而是幻想的对象、观念的产物和巫术礼仪的图腾。”凤凰神鸟在中华文化中的传统可谓是源远流长,在道家典籍《庄子》中也有“凤”的踪影。据许多学者考证,《逍遥游》中的“鹏”实则就是指“凤”。至于青鸟、鹤之类鸟类的文化含义,也是依托神话传说和文人雅士的喜爱与自比获得了丰富的人文内涵。

从所寄托情志方面对“鸟”进行分类,再看阮籍诗中的“孤独之鸟”。与建安诗歌相比,阮籍诗中的“孤鸟”既有继承也有创新。曹丕《杂诗》中的“孤雁独南翔”,孤雁寄托的是游子的悲哀思乡之情,阮籍诗中的孤鸟并无此意;曹植《赠王粲诗》中的“中有孤鸳鸯,哀鸣求匹俦”,孤鸳鸯寄托孤独之情,阮籍诗中的孤鸟也蕴含孤独,这些体现了阮籍浓浓的自我意识。孤独感是人意识到自己存在的一个重要表现,意味着区别开自己与他人并感到自己的独立性,是“人的觉醒”“人的自觉”,也是魏晋时代风格的体现。

在另一方面,这种孤独感也来自阮籍所处的当时的现实政治环境。在诗歌里,这种政治环境被具象化为“网罗”,体现出浓浓的压迫与束缚之感。相同或相似的表达,也出现在同一时代的其他名士的笔下。嵇康《述志诗》中的“罗者安所羁”里的“罗者”便是一例。人在处于被压迫的社会背景之下,生命与生存得不到保障,没有任何可以保护自己的力量,没有任何安全感,难免觉得自己孤立无依,无比孤独。由于政治环境与个人身份的不同,阮籍诗歌中的“鸟”意象的孤独也与建安诗歌中的孤鸟有所不同,是一种新的发展。

从动作表现来看阮籍诗歌中的“鸟”意象,鸟之飞象征自由,鸟之鸣实则也是阮籍的“哀鸣”和“不平之鸣”。诚如曹志亮在《〈诗经〉鸟意象研究》中所言,《诗经》中鸟的飞翔意象与人们对自由快乐的渴望之情有着紧密的联系,鸟不能自由飞翔正衬人自由的失去,鸟快乐的飞翔反衬那些无法自由做事、生活的人,而《咏怀》中鸟的飞翔意象何尝不也带有如此之意。比起对鸟类飞翔的单纯景物摹写,阮籍笔下的飞鸟更多是沾染自己的情志,如“双翮凌长风,须臾万里逝”(《咏怀》其四十三)中对自由的渴求便是一例。

对于鸣鸟来说,曹志亮在文中研究《诗经》中“鸟”之鸣意象,归纳总结出其中标志季节与时辰、求偶内涵和呼朋引伴内涵;而从鸣叫的动作表现来看,阮籍《咏怀》中的鸟意象,可看出诗中的鸟鸣背后的含义,并非《诗经》中的鸟鸣含义。《咏怀》中的鸟鸣,也与建安诗歌中的鸟鸣有所不同。建安诗歌中的鸟鸣,如曹丕《燕歌行》其二中的“仰看星月观云间,飞鸧晨鸣声可怜,留连顾怀不能存”,曹植《杂诗》其一中的“孤雁飞南游,过庭长哀吟”,是一种留恋的追怀、思人,曹丕《于玄武陂作诗》中群鸟的哗鸣,是对景色的描写。阮籍《咏怀》里的鸟鸣,是一种哀鸣,是阮籍的血泪之泣,也是一种个性的注入,还是一种对“鸟鸣”意象内涵的创新之举,体现了魏晋时代“人的觉醒”“人的自觉”。《咏怀》中的“鸟”可谓是阮籍本人在诗中的化身,他正是借诗中的鸟之鸣发出自己在痛苦艰难之中难以排遣的“哀音”和“不平之鸣”。

三、时代背景、创作心理与阮籍诗歌中的“鸟”意象

阮籍诗歌中的“鸟”意象的特点与他所处的时代背景息息相关。正始年间,曹魏集团与司马氏集团之间政治斗争酷烈,当时名士多被卷入,朝不保夕,命运难测。《晋书》中记录了许多正始名士的死亡,如嵇康临刑挥琴,一首《广陵散》成为绝曲。《晋书》记载,阮籍本有济世之志,然而在魏晋天下多故之际,名士少有能保全自身、存留生命之人,于是他不再过问时事,终日饮酒来消极抵抗。阮籍多次拒绝请他做官的应召,或是托病辞归。然而,就在司马懿召阮籍为从事中郎时,阮籍见司马懿排斥异己,杀害名士,残忍无情,还是屈服妥协,出任官职。身为一个抱有操守的人,阮籍是反对司马氏篡夺曹魏政权的,但在司马氏集团的高压手段之下,又不敢反抗,只得委曲求全,在仕途中苟且偷生,而这样的生活带给他的也只是“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咏怀》其三十三)的痛苦心理状态。

时代的重负压在阮籍身上,由此带来的悲伤也曲折地反映在他的文学作品中。压抑的政治环境令阮籍胆战心惊,为保全自我,阮籍“口不臧否人物”(《晋书·阮籍传》),注意自己的言行作文,只能曲折表達自己的所思所感,在诗歌中借飞鸟向往自由,借鸣鸟发出自己的不平哀啼。

阮籍的孤独、哀伤与恐惧来自具体的政治哀伤,来自由笼罩头顶血腥的政治迫害而引发的忧生之嗟,最终走向对丧失生命的恐惧与求生的挣扎,而这又从反面证明了阮籍对人生的追求与热爱。正如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所认为的,残酷的政治清洗和身家毁灭,使当时门阀名士的人生慨叹夹杂无边的忧惧和深重的哀伤,从而大大加重了慨叹的分量,他们的忧生之嗟也因这种现实政治内容而更为严肃。

诗歌中“鸟”的矛盾也体现出阮籍本人的矛盾心理。“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咏怀》其八)黄鹄是志向远大之鸟,阮籍却放弃跟随黄鹄,宁愿与燕雀为伍,而他曾经的志向显然并不单单止于成为“燕雀”,却只能在沉重的现实压力下妥协。这就是在环境压迫下行为与心理产生的无奈错位。

阮籍的矛盾集中于两个方面,一方面为儒道之间的矛盾,另一方面为入世与避世之间的矛盾。阮籍自有崇儒的一面,《咏怀》其十五就明确陈述了他曾经的远大志向:“昔年十四五,志尚好书诗。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在少年时代,阮籍发自内心地喜爱《尚书》《诗经》这些儒家的典籍,仰慕的榜样是颜回、闵子骞这种儒家的标杆人物,显然具有浓烈的崇儒倾向;《咏怀》其三十八的“岂若雄杰士,功名从此大”,其三十九的“壮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等诗句是其对建功立业的“雄杰士”“壮士”的赞赏,也与儒家对入世积极作为的提倡一脉相通。而《咏怀》诗中批判的所谓“儒者”,也并非真正践行儒家思想的“真儒士”,而仅是追名逐利的蝇营狗苟之徒。阮籍批判这些儒者的虚伪,表达对他们的不屑,实质上是对儒家真正礼义的维护。《咏怀》其六十七的“放口从衷出,复说道义方。委曲周旋仪,姿态愁我肠”显然体现了阮籍对身披儒士外衣的伪君子的鄙视与不屑。正如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所写的那样,魏晋时反对礼教的人,倒才是“迂夫子”,是把礼教当成宝贝看待的,这些破坏礼教的狂士,反而才是相信礼教最为固执至极的。阮籍正是其中的一个典型。

在儒学之外,阮籍也好老庄之学,即道家的学说,或说是更多脱胎于道家学说研究的玄学。这种倾向在《咏怀》的部分篇目及《达庄论》《大人先生传》等散文中也非常清晰明显地体现出来。正始年间,当时的社会现实实在不允许真正的儒家礼义之士存活,建功立业的理想也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甚至一步踏错就可能有性命之虞。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又不更改自己真正的志向,阮籍只能暂且委身于道家思想,尽可能安抚自己的精神。这是无奈之举,并非主动的选择,思想转变的过程中充满了质疑和挣扎。这是阮籍矛盾的第一重表现,主要集中于精神思想方面。阮籍的心中有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希求归隐的高洁志向,然而出于恐惧和自保的心理,还是没能坚守住自己。他应司马懿征召出仕,苟且屈从的身体与向往高洁的心灵之间存在矛盾。这是阮籍的第二重矛盾,体现在现实层面之上。

阮籍的幽愤无端、慷慨任气注入《咏怀》组诗的“鸟”意象中,寄托着他对政治迫害的无限哀伤、孤寂与忧生之嗟。“鸟”意象的运用既体现了阮籍对文学传统的继承与创新,也体现了他所处的时代背景和创作心理,还体现了魏晋时期“人的觉醒”的时代风气。

于文化传统与人文内涵之外,还可以考察“鸟”意象与魏晋时期自然环境的联系,可留待之后进行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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