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诗词中的“翰墨”意象

2023-05-30 09:21董秀秀杨健
青年文学家 2023年3期
关键词:翰墨诗人文章

董秀秀 杨健

“翰墨”义同“笔墨”,如元稹《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此后江陵时作》中的“翰墨题名尽,光阴听话移”。其次,“翰墨”一词还指文辞或文章,如曹丕《典论·论文》中的“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另外,“翰墨”一词也可指书法或绘画,如唐颜真卿《〈干禄字书〉序》中的“既考文辞,兼详翰墨”和《宋史·米芾传》中的“特妙于翰墨,沈著飞翥,得王献之笔意”。至于唐宋诗词中的“翰墨”意象,不仅具有上述“翰墨”的基本含义,还有其他丰富的思想内涵。

一、对文章千古事的渴慕

在先秦两汉时期,与文学创作相比,文人士大夫更看重“立德”与“立功”。然而,至三国时,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极力颂赞文学的功能,将其提到一个很高的地位。关于这一点,杜甫也持有相似的观点。他在《偶题》中提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也说明文章是传之千古的事业。事实上,历代文人志士对文章和文才的追求和仰慕从未停止过,如宋郑元秀《水调歌头》中的“翰墨场中独步,洒落胸中万卷,横截百川流”。

在追求文章才华时,不能厚古薄今,要独具慧眼,辨别出精华,如杜甫《戏为六绝句》其三:“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块过都见尔曹。”即便王勃、卢照邻操笔作诗,也无法与汉魏风骨相比,而近于风骚,这是时人对初唐四杰的评价。杜甫反其道而行,先抑后扬,肯定了四杰“导夫先路”的作用。在这组诗中,杜甫更以“凌云健笔”来比喻庾信写作功力深厚谙熟,可见杜甫目光之敏锐,评价之公正。

文章写得好,自然会引起人们的仰慕,如唐韦夏卿《送顾况归茅山》中的“鸾凤文章丽,烟霞翰墨新。羡君寻句曲,白鹄是三神”。“白鹄”是三国曹氏一族的名马,在这里诗人赞颂顾况的文章新丽,如白鹄般得神相助,瞬息而至。文章不仅要有文采,还要立意新颖,如孟浩然《韩大使东斋会岳上人、诸学士》中的“翰墨缘情制,高深以意裁”。文章缘情,以意论高深。文章写得好,才能流传千古,如毛幵《念奴娇》中的“翰墨流传知几许,遗响宫商相续”,都体现了诗人们对文章声名和文思才华的歌颂与羡慕。元稹《酬孝甫见赠十首》其五载:“一自低心翰墨场,箭靫抛尽负书囊。”诗人一心学文,埋头于翰墨场中,原本盛箭的袋子,其中的箭也被抛弃,被用作放书的袋子了。

然而,与一些热衷于功名利禄之人相比,也有一些不汲汲于富贵之人,如侯置《水调歌头·上饶送程伯禹尚书》中的“上印初辞藩寄,拂袖欣还故里……翰墨文章独步,富贵功名余事,当代仰风流”,“上印”是上交官印,谓辞官退职。诗人盛赞程伯禹辞官回乡,不以功名利禄为怀,而注重文学创作,文名斐然,因而颇受时人仰慕。真德秀《代外舅谢丞相转官启》载:“上印归田,已就休官之列;赏功试邑,遽升元士之班。”词人在此表明朋友虽辞官退职,不在官位,可是他的文章独树一帜;富贵功名都是末事,唯有“翰墨文章”才能流传百代,不仅受到当代人的尊敬,还会受到后代人的赞美。这里友人欣然辞官归乡,虽文章独树一帜,但不念功名富贵,表达了词人对友人品格、文章声名的赞颂。曹冠《水调歌头·游三洞》载:“我本方壶客,飘逸离凡尘。胸中万卷,谈笑挥翰墨通神。”词人饱读诗书,挥洒翰墨仿佛如得神助,但生平旷达,无心于功名利禄。

二、仕宦羁旅、年华虚逝的深沉悲叹

和文章千古事相比,仕宦羁旅和年华虚逝也是文人经常慨叹的情感类型,试看戎昱《岁暮客怀》:“异乡三十口,亲老复家贫。无事乾坤内,虚为翰墨人。岁华南去后,愁梦北来频。惆怅江边柳,依依又欲春。”诗人漂泊在外客居他乡,想到故乡还有一家三十口,家里贫穷,父母年老,诗人不禁感慨自己在天地间又无所事事,枉作读书人。年华一天天老去,思乡梦不断,眼看春天将近,一岁又快逝去,而“我”何時才能回到家乡?诗人以“虚为翰墨人”来表达对父母亲人的愧疚,同时又以“无事乾坤内”暗叹自己不被重用。再看吴泳的《沁园春·因和一首寄呈》中:“但有江山,更无豪杰,拔脚风尘外一杯。题千墨,须杜陵老手,太白天才。力能笔走风雷。人道是闽乡老万回。把崇天普地,层胸荡出,横今竖古,信手拈来。使翰墨场,著伏波老,上马犹堪矍铄哉。今耄矣,独莼鲈在梦,泉石萦怀。”词人在前半部分,感叹江山多娇,却无豪杰摆脱风尘畅饮一杯,最后须李杜那样的大手笔,才能如功劳成就很大的伏波将军般驰骋翰墨场,词人将文人在翰墨场中骋文才和伏波将军在战场施展军事才能作对比,全词至此达到情感轩昂的高潮;然而,词末的“今耄矣”使情感基调为之一转—如今已经年老了,只有思乡之情和归隐之志萦绕胸怀了,这与辛弃疾“可怜白发生”(《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的悲叹颇为相似。仲并《鹧鸪天·赠外孙夔》载:“他年身致夔龙列,少日心存翰墨边。簪彩笔,照金莲。词华当使思如泉。未论耸壑昂霄事,且与衰翁慰暮年。”“夔龙”相传为舜的二臣名。夔为乐官,龙为谏官,后用以喻指辅弼良臣。词人希望有朝一日成为辅佐君王的贤臣,也好实现自己年少时就寄心于翰墨之愿,簪着江淹的五彩笔,应当会文思泉涌吧。“耸壑昂霄”意为跳越溪谷,直入云霄,比喻出人头地。词人说自己想要成为辅弼之才,并不是为了出人头地,而是姑且可以宽慰“我”这个衰翁的晚年。

三、文友间深情厚谊的真切吐露

江淹《别赋》载:“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友情若是深厚,离别之伤感丝毫也不亚于爱情。薛稷的“远朋驰翰墨,胜地写丹青。风月相思夜,劳望颍川星”(《饯许州宋司马赴任》),表达了朋友虽远去,诗人仍希望他能在任上不吝惜笔墨,常写书信。戎昱的“家为朋徒罄,心缘翰墨劳”(《冬夜宴梁十三厅》),李商隐的“所思惟翰墨,从古待双鱼”(《有怀在蒙飞卿》),都是表达对朋友的思念之情。也有怀念昔日旧游之情的,如刘禹锡的“同游翰墨场,和乐埙篪然”(《奉酬湖州崔郎中见寄五韵》),两句便是比喻兄弟关系亲密和睦。刘禹锡的“明州长史外台郎,忆昔同年翰墨场。一自分襟多岁月,相逢满眼是凄凉”(《赠同年陈长史员外》)表达了诗人对翰墨场中旧游的怀念。更有甚者,认为和友人相会之时,万物皆为陪衬的,如王琚的“与君兰会时,群物如藻饰。烟景惜欢赏,云山起翰墨”(《奉答燕公》)。诗人与朋友相会时,群物如同藻饰,一起共同欣赏美景,云雾仿佛翰墨般缭绕山头,可见文人惺惺相惜、互为知音之情。

与生离的感伤和思念相比,死别更让人悲痛欲绝。李群玉的《伤友》载:“芜没池塘屿,凄凉翰墨筵。短期存大梦,旧好委浮烟。我有幽兰曲,因君遂绝弦。”朋友去世,诗人十分伤心,芜草淹没了池塘,也没有心思侍弄笔墨,如同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我”虽有幽兰曲,但是知音不在,因君绝弦,不复弹唱。朋友已逝,现实中不能再相见,只好寄希望于梦境。顾况的《经徐侍郎墓作》载:“宅兆乡关异,平生翰墨空。夜泉无晓日,枯树足悲风。更想幽冥事,唯应有梦同。”“徐侍郎”即徐安贞,诗人表达了对徐侍郎的怀念,如果真有幽冥之事,那就让“我们”在梦中相见吧。同时,诗人被贬隐居也希望像徐安贞那样晚年被赦,颇有些自况的味道。

四、闺怨与爱情的唯美书写

闺怨诗中的女子多感叹情郎远去,自己年华易逝,容颜渐老,而在黄涛《闺怨》中的女主人公则不同:“妾家五岭南,君戍三城北。雁来虽有书,衡阳越不得。别久情易料,岂在窥翰墨。塞上无烟花,宁思妾颜色。”女主人公家住在五岭的南部,她的丈夫戍守在三城北边。由于丈夫要行军打仗可能没有时间写信给她,但女主人公猜想自己的丈夫肯定有借鸿雁来传书信,只是有衡阳的阻挡越不过来。离别太久,丈夫思念“我”的感情很容易估计到,难道非要看到他写给“我”的书信才相信吗?女主人公到此是有些埋怨丈夫久无音信的,但她始终保持着乐观自信的态度。非同一般闺怨题材的诗,转念又想塞上荒芜,夫君一定要思念“我”的花容月貌啊。

与闺怨相比,也有抒发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如宋人杨泽民的《塞垣春》:“更翰墨、新挥洒。展蛮笺、明窗低,把□心事都写。谢女与檀郎,清才对、真态俱雅。”在明净的窗户下,抒情主人公铺展蛮笺,挥洒翰墨,不知是写烦心事还是伤心事。词中的“谢女”指的是东晋女诗人谢道韫,因其聪慧过人,人称“才女”。“檀郎”指的是西晋著名文人潘岳,潘岳小名“檀奴”,因相貌出众,颇受女性喜爱。实际上,潘岳和谢道韫并无关系,人们附会才子佳人的故事,用“檀郎谢女”代指才貌俱佳的夫妻或恋人。这首词流露出抒情主人公对郎才女貌般的爱情的艳羡与渴望。

五、览物怀古、抚今追昔的由衷呈现

文人登临高山,观赏天地,难免会产生览物之情,正所谓:“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刘勰《文心雕龙·神思》)高适的“晚晴催翰墨,秋兴引风骚”(《同崔员外、綦毋拾遗九日宴京兆府李士曹》)两句描绘了傍晚雨后初晴的美好景象,仿佛在催促诗人操笔蘸墨,因秋景而产生诗兴。“隔岸春云邀翰墨,傍檐垂柳报芳菲”(高适《同陈留崔司户早春宴蓬池》)两句诗,让笔者联想到刘勰在《文心雕龙·体性》中所说的话:“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为了防止错失灵感,文人甚至每游览必翰墨相随,如唐法振《程评事西园之作》中的“摇浮烟云动,登临翰墨随”。

与登临高山、饱览群物相比,游访古迹也会让人产生一番抚今追昔之情,如徐铉的《后湖访古各赋一题得西邸》:“南朝藩阃地,八友旧招寻。事往山光在,春晴草色深。曲池鱼自乐,丛桂鸟频吟。今日中兴运,犹怀翰墨林。”诗人在此怀念南北朝时期的“竟陵八友”,以“翰墨林”代称这个文学群体,并怀念他们形成的文学潮流。凤凰台也是有名的历史古迹,如殷尧藩的《登凤凰台二首》,诗人登临凤凰台,感怀前代兴废之事,产生人生如梦的感慨。后代苏轼亦有“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念奴娇·赤壁怀古》)。与凤凰台相同,凌歊台也会让文人产生“历史兴亡事”的感慨,如黄庭坚的《木兰花令·当涂解印后一日,郡中置酒,呈郭功甫》,词云:“凌歊台上青青麦。姑熟堂前余翰墨。暫分一印管江山,稍为诸公分皂白。江山依旧云空碧。昨日主人今日客。谁分宾主强惺惺,问取矶头新妇石。”凌歊台又作“陵歊台”,位于今安徽省当涂县城关镇(姑孰)。相传,此台乃南朝宋武帝刘裕所建,其孙刘骏曾在此修筑避暑离宫,此处表达了诗人对历史兴亡事的感慨。

与自然景物相比,历史名人游览过的地方,也会令后人心生向往,试看张辑的《淮甸春·寓念奴娇丙申岁游高沙,访淮海事迹》:“短髯怀古,更文游台上,秋生吟兴。闻说坡仙来把酒,月底频留清影。极目平芜,孤城四水,画角西风劲。曲阑犹在,十分心事谁领。词卷空落人间,黄楼何处,回首愁深省。斜照寒鸦知几度,梦想当年名胜。只有山川,曾窥翰墨,仿佛余风韵。”“文游台”是古秦邮八景之一,始建于北宋太平兴国年间。“文游台”原为东岳庙,因苏轼过高邮与本地乡贤秦观、孙觉、王巩会集于此,饮酒论文而得名。历代文人雅士到此登临瞻仰,留下了许多不朽的诗文。词人也是其中之一,登台怀古,秋景助兴,仿佛看到了当年苏轼“月下独酌”的情形;如今物是人非,只留下诗文画卷在人间。想当年,应该只有这大美山川曾窥见苏公一行挥毫洒墨的风姿,到如今仍余韵袅袅,可见一斑。又如,宋刘克庄的《贺新郎·寄题聂侍郎郁孤台》中:“似当年、滁阳太守,欧阳公也。倾倒赣江供砚滴,判断雪天月夜。更唤取、邹枚司马。铜雀凌歊歌舞散,访残砖、断甓无存者。余翰墨,被风雅。”“郁孤台”本就是历史古迹。欧阳公,即北宋著名文人欧阳修,曾被贬滁州。“邹枚司马”指的是西汉著名文人邹阳、枚乘和司马相如。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睢水》载:“梁王与邹、枚、司马相如之徒,极游于其上。”邹、枚二人以才辩见长,后因以“邹枚”借指富于才辩之士,司马相如则以辞赋创作名世。铜雀、凌歊古迹已无存者,然而流传下来的千古佳作可以让后人追想当年的风雅盛况。

综上,唐宋诗词中“翰墨”具有丰富的思想内涵,诸如对文章千古事的渴慕,仕宦羁旅、年华虚逝的深沉悲叹,文友间深情厚谊的真切吐露,闺怨与爱情的唯美书写,览物怀古、抚今追昔的由衷呈现等,体现了文房四宝与古人生活的密切关系。

本文系滁州职业技术学院人文社科基金项目“唐宋文房四宝文化与诗词创作研究”(项目编号:YJY-

2020-01)和滁州学院课程综合改革项目“中国古代文学”(项目编号:2017kcgg004)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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