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爱情诗浅谈

2023-05-30 09:21赵日锋
青年文学家 2023年3期
关键词:爱情诗李商隐诗人

赵日锋

学者们对李商隐诗歌的评价历来泾渭分明。因李商隐好用典故,有人将其诗比作獭祭鱼的,如“獭祭曾惊博奥殚”(王士桢《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后人甚至认为其诗“如百宝流苏,千丝铁网,绮密瑰妍,要非适用之具”(敖陶孙 《诗评》)。然而,喜欢其诗者,亦代不乏人,如王安石就极其推崇义山诗,认为在学杜甫的唐人中,登堂入室的只有李商隐一人。《诗眼》载:“义山诗,世人但称其巧丽,至与温庭筠齐名。盖俗学只见其皮肤,其高情远意,皆不识也。”这种截然相反的评价在其爱情诗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一、李商隐爱情诗创作原因

在李商隐存世的约六百首诗中,约有五分之一涉及爱情,如此数量不能不令人生出疑问,即诗人为什么创作这些爱情诗?后人分析其中原因大概有两点。其一,“知人论世”(《孟子·万章下》)。诗人身处晚唐,面对社会阶层日趋固化,人才上下流通阻塞的社会现实,诗人很大可能会受社会上纵情享乐风气的影响,借助感官的刺激来排遣心底的忧思苦闷;且礼坏乐崩,朝政日衰,诗教也随之而废弛,诗歌也渐渐以抒写个人情怀为主。其二,在时代大气候的影响之外,自身的思想观念也是极其重要的因素。诗人在《献相国京兆公启》一文中写道:“人禀五行之秀,备七情之动,必有咏叹,以通性灵。故阴惨阳舒,其途不一,安乐哀思,厥源数千。”从“七情”“性灵”“安乐哀思”这些词来看,诗人显然是主张诗歌应注重表现个人性情。《祭小侄女寄寄文》即说“明知过礼之文,何忍深情所属!”显然,在“礼”与“情”之间,诗人选择了“情”,故而其诗文体现缘情唯情的倾向。

二、李商隐爱情诗分类讨论

笔者将李商隐的爱情诗具体分为三类。第一类是《诗经》式的,表达对妻子的思念与哀悼之情;第二类是兴寄式的,借写男女之情以传达君臣之义;第三类是游戏式的,特征是纤亵,包括有写给女冠歌妓的,有同僚之间狎邪戏谑的,还有仿效齐梁体咏物的。

(一)《诗经》式爱情

《诗经》中存有很多表现男女爱情的诗篇,如《周南·关雎》《周南·桃夭》等。表现正常男女交往,如写夫妻之情的诗篇,其源头可以溯源至《诗经》,这类诗可称之为“《诗经》式艳情”。李商隐在二十七歲与王茂元之女王晏媄于开成三年(838)成婚,直至四十岁王氏女亡故这段时间,诗人创作了大量的恋情诗。其中,有对王氏女“之死矢靡它”(《鄘风·柏舟》)的渴慕追求,有“相思渺无畔”(李冶《相思怨》)的无奈喟叹,还有“悲哉人道异”(沈约《悼亡诗》)的感怀伤悼。渴慕求女诗,如《病中早访招国李十将军遇挈家游曲江》次章“莫将越客千丝网,网得西施别赠人”则直接表明希望李十将军帮自己做媒。《寄恼韩同年二首·时韩住萧洞》与《韩同年新居饯韩西迎家室戏赠》两首诗,一方面诗人羡慕同年韩瞻的婚事,另一方面又感叹自己孑然一身,无人择为佳婿的遭遇。婚后,李商隐仕途蹭蹬,漂泊辗转于各处幕府,在夫妻分离、天各一方的处境下,写下了大量的相思寄内诗,如《端居》:“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无论天气或晴或雨,对殊方异客、天涯游子,总是十分难堪。《夜意》中的“帘垂幕半卷,枕冷被仍香。如何为相忆,魂梦过潇湘”写来一气呵成,情致婉转,令人回味无穷。诗人不说自己思念妻子,偏说妻子因思念“我”,其“魂梦”竟“不惮潇湘万里”,而来与“我”相会。其他如《念远》《凤》《思归》《摇落》《蜂》《因书》等,均流露出诗人对妻子的深深思念,有时也将其身世遭逢不偶之况与此结合起来。诗人与王氏鸾凤和鸣十四年,在王氏去世后,幕主柳仲郢曾为之物色一名唤作张懿仙的女子,因其对妻子的深情缱绻,终于婉言谢绝。

悼亡诗如《房中曲》,仿照长吉体,以带露之蔷薇,失母之痴儿兴起悼亡之感,玉簟枕席犹然在目,而那秋水伊人已“阴阳殊途”。欲语还悲的景象还恍如昨日,归来唯有锦瑟映入眼帘。时光流转,若还能再见,或许已是陌路人了吧。此诗情调纤冷,令人感怆不已。此外,还有《西亭》《宿晋昌亭闻惊禽》《壬申七夕》《壬申闰秋题赠乌鹊》《七夕》《李夫人》《属疾》《过招国李家南园二首》《正月崇让宅》《暮秋独游曲江》等,均表现诗人对妻子王氏的伤悼之情。

(二)兴寄式爱情

叶嘉莹在《清词丛论》中认为:“越是香艳的体式,乃越有被用为托喻的可能。”王逸在《离骚》序中认为:“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这类兴寄式爱情诗在诗人的《无题》诗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以李商隐的《无题·重帏深下莫愁堂》一诗为例,首联“重帏”而曰“深下”,可见女子之守礼;清宵已长,更饰以“细细”,寂寥之痛可知。颔联“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就女子之守礼又进一步申述。颈联菱枝已弱,更遭风波;桂叶虽香,难禁月露。尾联自道,岂不知相思之无益,然终要怀抱痴情,即便世人目我以轻狂。从表面看来,诗不过是以一位身处幽闺、守礼不佻的女子的口吻,表现相思落寞的情思;然而,结合诗人“沦贱艰虞多”(《安平公诗》)的生平经历,诗中所用之“菱枝”“桂叶”等意象来看,不难发现,这位女子就是诗人的化身,故而此诗是有所指的,是有感而发的。《无题四首》其四则通过描述一位青春将半的女子,婚姻尚且无媒的身世遭遇,寄寓寒士落拓数奇的现实景况。除《无题》诗以外,还有《锦瑟》一篇,历来对其意旨众说纷纭,难以定论。有人认为是悼亡的,有人认为是写恋情的,还有人认为是自伤身世的,然而有一点是相同的,即都认为这首诗是存在寄托的。朱鹤龄在《笺注李义山诗集序》中说:“义山塞当途,沉沦记室。其身危,则显言不可而曲言之;其思苦,则庄语不可而漫语之。计莫若瑶台宇歌筵舞榭之间,言之可无罪,而闻之足以动。” 诗人也有政治讽刺诗,如《吴宫》《北齐二首》等,不发丝毫议论,然其蕴藉之劝诫于帝王。

诗人确实有些诗如张采田所指出的“假闺襜琐屑,男女媟亵之词,以寓贤人君子不得志于世之隐痛,闻者足戒,言者无罪。正得屈宋《骚》《辩》之遗而变而出之”(《辨证》),然而张采田有时过分强调这些诗中的比兴寄托,显得过于武断。

(三)游戏式爱情

張戒在《岁寒堂诗话》中认为:“六朝颜、鲍、徐、庾,唐李义山,国朝黄鲁直,乃邪思之尤者。”黄子云在《野鸿诗的》认为:“至义山者,谓之为《三百篇》之罪人可也!”这些评语,总不会是空穴来风,细检《李商隐诗集》,可以发现其中确有近乎“冶游戏谑”类的诗篇。这类诗篇的产生,又是诗人有意学习齐梁宫体的结果。诗人在《樊南甲集序》中认为:“后又两为秘省房中官,恣展古集,往往咽噱于任、范、徐、庾之间。”王闿运在《湘绮楼说诗》中认为:“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调,孤篇横绝,竟为大家。李贺、商隐,挹其鲜润;宋词元诗,盖其支流。宫体之巨澜也。”方东树的《昭味詹言》卷十九认为:“而目义山为浪子,以绮丽华艳,极‘玉台‘金楼之体也。”袁行霈在《中国文学史》中认为:“李诗中爱情和绮艳题材比重很大,同时讲究词藻声律、对仗用典。这与齐梁诗无疑有渊源关系。”这类诗又可以分为女冠歌妓类、游戏咏物类。

李商隐早年在济源西北的玉阳山修道学仙,而道观中的女冠在未出家之前确有一部分的身份是贵家姬妾,或是妓女一流,故诗人与女冠发生风月韵事应在情理之中。例如,《曼倩辞》:“十八年来堕世间,瑶池归梦碧桃闲。如何汉殿穿针夜,又向窗中觑阿环。”据陈贻焮《李商隐玉阳山恋爱事迹考辨》一文,此诗很有可能记载了诗人对女冠一见倾心的情事。诗人自比东方朔,将上元夫人的侍女阿环比作女冠,寓意今世的倾心乃根源于前世的夙缘。《圣女祠》一诗结句“惟应碧桃下,方朔是狂夫”,也是以东方朔自比,“寡鹄”“羁凰”的孤栖景象也透露出诗人感情上的苦闷。又如,《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应共三英同夜赏,玉楼仍是水精帘。”这首诗写的是恋爱成仙事难两全。“三英”即女冠姐妹,如此清夜良辰,本应与其共同赏玩,却无奈城锁帘隔,两情难通。与女冠有关的诗还有《河内诗二首》《碧城三首》《河阳诗》《银河吹笙》《中元作》《春雨》《水天闲话旧事》《夜思》《与同年李定言曲水闲话戏作》《赠华阳宋真人兼寄清都刘先生》《重过圣女祠》《深宫》《一片》《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后梦作》等。

由于在各处幕府任职期间,少不了舞筵歌席,因此诗集中也收录了狎邪赠妓类的爱情诗作,如《席上作》一诗原题下注“予为桂州从事,故府郑公出家妓,令赋高唐诗”显然是为家妓而作。《拟意》《曲池》两诗写诗人与歌妓欢会离别始末。《赠歌妓二首》其二的颈、尾两联写道:“白日相思可奈何,严城清夜断经过。只知解道春来瘦,不道春来独自多。”意即白天黑夜总是无缘亲近,寂寞孤独以至于春来形销骨立。纪昀评价其诗“率然寄兴之作,毫无佳处”(《诗说》),并没有存在什么寄托,也没有如张采田评论的“代妓自解”。此外,较明显的诗还有《饮席代官妓赠两从事》《和郑愚赠汝阳王孙家筝妓二十韵》《妓席》《日高》《春深脱衣》等。这类诗大都属于即席酬赠之作,价值不高。如果说女冠类诗作或许还包含有爱情成分,那么这类歌妓类诗作,则近乎游戏之作。狎邪诗,如《蝶》是为调侃同僚冶游而作;《和友人戏赠二首》《题二首后重有戏赠任秀才》三首诗,题目已言明是戏作,前两首还可当作朋友之间相互调侃之作,而后一首颔联“峡中寻觅长逢雨,月里依稀更有人”是写友人所爱慕之女子已另有所爱,尾联却说“遥知小阁还斜照,羡杀乌龙卧锦茵”,近乎直接地点明这位女子之身份乃青楼女子。这首诗可以说是纤亵恶谑,难怪纪昀说“不以诗论”,因其实在是如朱彝尊所评论的“有伤雅道”。《偶题二首》其二之“春丛定见饶栖鸟,饮罢莫持红烛行”也显系狎邪之作。

诗人仿效齐梁咏物体格类的爱情诗,如《赠柳》《谑柳》。前一首是借婀娜之柳树,比喻正值青春的歌妓,后一首是以柳之风流戏谑轻佻妖冶之人。《齐梁晴云》《咏云》《秋月》《效徐陵体赠更衣》等都属于雕琢艳词新字,缺乏性情风旨的一类作品。除以上举例的诗歌,还有《燕台诗》《失题二首》《拟意》《明日》《夜思》《代赠》《代赠二首》《促漏》等。诗人有些诗能做到“艳而能逸”,如《偶题二首》其一:“小亭闲眠微醉消,山榴海柏枝相交。水文簟上琥珀枕,傍有堕钗双翠翘。”次句借助山榴、海柏枝条相交的景况写男女的爱情,诗意在有意无意之间,这是诗人的过人之处,也是爱情在发展中渐渐融于意境的一个新变。

三、对李商隐爱情诗的评价

康正果在《风骚与艳情》一书中,论及李商隐时提出了一个问题,即李商隐的爱情诗是上承风雅、踵武楚骚呢,还是单纯描写风月情韵?总体来讲,其中有与《诗经》同声相应的,如写给夫人王氏之作及一些政治讽刺诗;有与“楚骚”声息相通的,如求援告哀类诗作。然而,诗人对此往往都隐约其词,深埋其意旨情趣,故而很难指实是否存在比兴寄托,可确认的兴寄之作数量较少。然而,这类诗歌体现了爱情诗新的发展趋势,尤其是《无题》诗,体现出诗人最高的艺术成就,标志着“风骚精神与艳情趣味的融合”。结合诗人学道玉阳、辗转幕府等生平经历来看,诗集中也有不少抒写儿女私情的诗作,这类诗作与宫体诗极为接近,诗中很少有诗人性情人格的体现,价值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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