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宝仪
说话,对我而言是件大事。
我羡慕每一个能流利说话的人。
梦魇发生在一次辩论赛上,我正要开口质询,胸间一股气流似被堵住。无论如何努力,我都无法正常地发出一个音。“它”,这个平时普通的单音节字,在这一刻,在我的口里成了“它……它……它……它……它”。
没有终止,只有无休止的复发。类似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地重演,无可否认,我口吃了。我的生活被两件事占据:一是痛苦地承受口吃发生,另一件是想方设法地避免口吃发生。
那天起,我有了一个重重的背包,我几乎天天背着。
每一次口吃都像一场公开又无形的刑罚,一次耻辱又可笑的劫难。别人眼里的喜剧,卻是我的悲剧。我是自卑的始作俑者,也是可悲的蒙受磨难者。每一次的卡顿、阻塞都接连下沉我的信心,如嗜血虫般,吸吮我鲜活生气的血液,留下干涸枯竭,结下羞愧悔恨的伤疤。
我几乎不敢在没有预稿的情况下开口说话,说话这件事,严肃,困难,会翻天覆地,要运筹帷幄。开口之前,我预演无数遍,提前写下每次出现过的难发音、口吃音,无数次演练、朗读、反复,每次开口讲话,都如临大敌。
暖洋洋的午后,学校的演播大厅,偌大的讲台上,一个高扎着马尾的女孩儿微步绰约,用力轻盈。不疾不徐的气流从她嘴里款款韵吐,圆美,流转,畅如弹丸。她的轻松自如,我的梦寐以求。
我凝视入神。松弛,舒缓,安适恬逸,一气呵成。没有挣扎抵抗,自由自如。或许,我应该换一种姿态。
一块冰,你愤怒地用拳头捶打,它的硬度不会减损丝毫,疼的只是自己;而当你用手心的温热抚摸,它会因为感动而流泪。
口吃发生的原因本质是恐惧。恐惧公众的场合,恐惧投射自身的目光,恐惧陌生的人流。恐惧的本质是自卑、胆怯,是拘束、敏感,是气急躁慌、自我否定、过度揣摩……要避免它,倒不如调和心境,抚平性情。
每位发生口吃的人,大抵都经历过挣扎、惶惑、羁绊的情绪,这些字眼儿平常人来看不过是小题大做。亲历方知不易。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之事。我尝试用第三视角去客观看待,把注意力分给说话内容,分给表达效果,分给对展示的用情和热爱,而不是浪费在他人的评价上。当我开始做自我感受的主人,我感受到平静的从容。至于那些焦虑不安,自然而然烟消云散。在自封的雪地里,我们会感觉寒冷,只顾抱紧自己,但我们需要勇敢张开臂膀,冰雪才会融化。开始捱一些苦,栽种绝处的花。
说话的确是一件美好又复杂的事。
发生口吃以前,我从未感受过语言如此强大的能量。一字一品,我们会发现每个字都源于自我的一气一息,一呼一动。气动则声发,一声一息皆自我心。我们拥有怎样的心性我们便讲怎样的话。我心怡然,便娓娓而谈。
除开矫正老师教我的具体唇舌发音口型、喉部操法等,这些信念一直贯穿着我的整个自愈过程。
当不再恐惧,不再羞愧,还会不会发生口吃这件事已经不那么重要。当它在我心里无足轻重时,我已真正地离它远去,毫无察觉的,我没有了这个背包。缓慢而坚定地,我继续前行了。
说话这件小事,生命河流中的一朵浪花。
说话这件小事,是件幸福可爱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