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华建
我站在稻田里,再也看不见沉甸甸的水稻,它们已经献身于锋利与刚硬,只剩下整齐的稻茬儿,一行一行,那是镰刀留下的吻痕。我九岁了,还没长高,但没我高的稻子已经被表姐的镰刀刈割。
鸟儿飞过,它不知道稻子已经割了,只感觉稻田矮下去了,天空变得高远了。
月光的柔和被尖利的稻茬儿刺伤了,掠在茬儿顶,再也找不到昔日又软又白的草叶,无法舒适地躺在上面。露水来到田间,没有一片带绒毛的叶子可以把它托起。萤火虫打着灯笼,找不到回家的路。
稻草都去哪儿了?
稻草被表姐装在了板车上,满满的一车稻草,从田间回家。我躺在上面,一车稻草摇晃着田野的树,后来连天上的星星、云朵和银河都被一齐摇动。
我在夜里迷了路,但我看到了一堆稻草,我向它走去。我知道,踩着禾茬儿,向着稻草朝前走,就可以一直走到家门口。
稻草都去哪儿了?
稻草长成了稻草人!他们站在田地里,头上戴着一顶旧草帽,身上穿着破烂衣服。他们举着手,挥动着竹竿,扯起长长的飘带。他们一直忙碌着,干着一件永远也干不完的事情—坚持对土地永恒的守望。
这些稻草人生气勃勃,每一根稻草里都有农民的汗水和眼泪,埋着夏季金黄的热情和秋天丰收的喜悦,暗含着村落的往事和劳作的热闹,讲述着谷粒的童话和大地的欢乐……
表姐说,用手摸过的稻叶依旧割手,那干枯的稻草是一根根被抽干了血水的血管,成了季节的标本,昭示着收获之后的落寞。
那些麻雀一开始还有点儿害怕,远远地看着稻草人不敢靠前;后来,渐渐地大起了胆儿,在稻草人的眼皮底下偷吃地里的瓜果。它们其实并不理解稻草人的好心,它们认定这熟了的庄稼也有自己一份,就放肆地吃起来。吃饱了,它们扇一扇翅膀,还跳上稻草人的肩上,叽叽喳喳地取笑一番。我想,它们至少应像外婆说的那样,吃点儿就好了,要同情一下稻草人一直举着不放的手臂,稻草人太辛苦了,太疲惫了。
稻草比我矮,扎成稻草人后却比我高。我远远地看着他,不管天气热不热,不管有没有太阳,不管刮风下雨,他们都要戴着那顶旧草帽,勤勉地看管着田地。
稻田里,又一季的稻谷在抽穗、灌浆,稻谷一粒粒饱满起来。稻草人便来到了稻田里,他是这些稻子的先辈,他从这里离开,又重新回到这里。他守护着他们的生长地,挥动着双手,激情地向他们讲述稻谷种族史诗般的生存,把他身上的生命密码传递给他们。
我家的地里有一个稻草人,与别人家地里的稻草人一样,总是穿着一件旧衣服,戴着一顶破草帽,无论白天黑夜、风吹日晒,都寂寞地站在田头,守护着我们的庄稼和日子。
后来,在一个风大的日子里,那件旧衣服被风吹走了。母亲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一件旧衣服,给稻草人穿上了。但有一天,外婆和舅舅来我家的时候,他们看见那个稻草人在不断地流泪。母亲当年出嫁时,贫穷的外婆咬牙为母亲做了一件新嫁衣当作唯一的嫁妆。如今,当年的嫁衣已破旧不堪,穿在稻草人的身上,迎风飞舞。外婆和舅舅一定是想起了那往日的艰苦岁月,想起了艰难生活,才潸然泪下。
我放学回家走进院子,阳光有些猛烈。我看见了两个母亲:一个母亲戴着破草帽,穿着旧衣服,举着竹竿,在驱赶着来偷吃晒谷的鸟儿;另一个母亲同样戴着破草帽,穿着旧衣服,举着双手在绑扎着豆角架。两个母亲,一个在菜园的东边,一个在菜园的西边。
或许,如果我仔细看,还有更多的母亲:一个在田间插秧,一个在地里锄草,一个穿梭在苗间,一个淹没在蔗行,一个在喂鸡,一个在缝补……我感觉满田野、满菜地、满屋子都是母亲的身影,都是那个戴着破草帽,穿着旧衣服的母亲。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心酸,我辛勤的母亲啊,她一直在劳苦着!
我流着眼泪,走到稻草人面前深深地鞠躬,心里轻声地问候:辛苦了,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