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便民音乐评论集选(上)

2023-05-30 08:06俞便民俞人仪
钢琴艺术 2023年3期
关键词:林斯基乐团乐章

文/俞便民 译/俞人仪

译者按:2012年5月,中央音乐学院学音乐史的学生郑晓丽同学因写论文《寻找俞便民》来到上海徐家汇藏书楼,翻阅英文版《大陆报》(The China Press),找到父亲俞便民于1946至1948年期间在《大陆报》的“上海音乐世界”[The Shanghai Music World,后更名为“音乐”(Music)]专栏中发表的三十多篇音乐评论文章。她把文章翻拍后,带回中央音乐学院,申请了研究经费,打算翻译成中文,建立研究课题。但由于研究经费微薄,加之2015年郑晓丽同学毕业离校远赴日本求学,以致这项研究工作不得不中断。

作为女儿,我不想让这项研究工作半途而废。刘再生教授也鼓励我深入发掘父亲的音乐评论文章,因为从这些评论中可以了解当时音乐艺术团体的演出状况及国人的反应,填补中国音乐史尤其是上海音乐史的空白,这将是我国音乐史上的宝贵财富。

于是,我于2016年3月回沪时去了徐家汇藏书楼,用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翻阅了从1935至1948年的英文版《大陆报》每月一本的合订本,但我只找到1946至1948年一共46篇音乐评论文章。我请藏书楼的工作人员把这46页报纸进行了扫描,使我能在本书里将报纸原版文章以中文的方式清晰地呈现给读者。在翻阅报纸时虽然戴了口罩,但旧报纸的灰尘气味仍诱发了我的哮喘病,整整两个月咳嗽不止。不过,能为中国音乐史尽自己的绵薄之力,一切都是值得的。

接下来的重要工作是把报上的英文输入电脑。郑晓丽同学虽远在日本,但仍把自己已经完成的工作给我发了邮件,让我省了不少时间和精力,还把她自己已经翻译好的两篇文章给我参考。在此,向郑晓丽同学表示由衷的感谢!

虽然我在中学和大学时学过英文,但只是用于阅读物理学资料(本人系1968届复旦大学物理系毕业生)。这些音乐评论虽然没有太多专业术语,却也常常让我觉得困扰。除了在网上查询以外,我还向远在美国的亲戚裘曼颖教授和上海音乐学院的周薇教授(她们都是父亲的学生)请教,解决了一些疑难问题。此外,女儿冯翌和我的高中同学张韵雅也在英文和中文的翻译中提出了许多宝贵建议。最后,由中央音乐学院的博士后、现为上海音乐学院的教师吴洁博士为我的译文润笔。谢谢你们!

尽管如此,译文仍然不免还有许多错误。希望读者一一指出,以便改正。但愿此乐评文章可以给研究中国音乐史的学者带来方便,也让广大音乐爱好者对1949年前在上海的音乐活动有所了解,并对父亲“不偏不倚”的音评态度加以肯定。

(2020年5月于德国威斯巴登市)

1946 年11 月27 日,星期三(《大陆报》第二版)钢琴演奏会

已故大师梅百器在“上海音乐世界”执掌专栏时,很少有人试图以艺术家或名家大师自居来举办公开的音乐会。曾有个别人尝试过,但都没能逃过他的法眼与谴责。

最近兰心大戏院举办了几场“世界著名艺术家、中国音乐权威、钢琴名家兼著名教育家”的钢琴独奏音乐会。出于礼貌,本评论员强忍着在听完这些演奏会后没有发表一篇评论,希望他下不为例。现在看来,本评论员的沉默和宽容只会纵容他人效仿。

本评论员在周一下午提早离开了办公室,前往兰心大戏院听那广为传闻的卡勒凡尔特(Callewaert)教授的钢琴演奏会。结果又一次令人大失所望!

曲目单看似颇为炫耀,却没有任何实质性内容!

开场曲目是贝多芬的《“热情”奏鸣曲》。坦率地说,这位教授完全没有节奏感!不幸的是,这恰巧就是此曲的精髓。如果她以弹性速度(rubato)为借口而自由发挥,那么作曲家会在乐谱上写下不要严格规定节拍的符号,让时值的长短选择全留给演奏者的想象力。其他的失误也不胜枚举:谱架上虽有琴谱仍被人注意到错误迭出;弱奏时声音轻到没人能听得见;使用踏板只是让和声混乱。总之,即便是一个稍有点乐感的钢琴四年级学生,也会把这首奏鸣曲弹奏得更妥当。

要是贝多芬还活着并在周一听了自己作品的话,一定会为他的乐曲遭此虐待而哭泣,并在第二乐章开始前就愤然离开音乐厅,从此再也不愿作曲了!本评论员仅仅是出于礼貌,一忍再忍,直到最后一个乐章的最后一个和弦被敲打完。

据说这场音乐会举办的目的是为慈善基金筹款。我们暂且不说是否会降低上海的音乐水准,至少它也会把钢琴学生错误地引导到一个不称职的教师那里去。因而,这种义演得不偿失!

1946 年11 月30 日,星期六(《大陆报》第二版)交响音乐会

周四气温突降,加之下雨,乐手们神色黯然,乐迷们估计也兴趣大减,结果使得兰心大戏院一半空场,音乐会没有达到预期效果。

毫无疑问,乐团的乐手们还是有一定水平的,如果他们心系音乐并有足够的排练时间,是完全可以胜任勃拉姆斯甚或其他作曲家的作品的。可是,这部只花了一半心思、仅排练几次的勃拉姆斯的《D大调第二交响曲》,现场自然也就只取得了一半的成效。

聆听勃拉姆斯的交响曲就像阅读爱默生的散文:没有任何大主题,而是通过片段欣赏其中的流光溢彩。或者,就像欣赏美丽的夕阳:人们不会留住千变万化的地平线绚丽景色,却会珍惜其转瞬即逝的美妙。看来指挥亨利·马果林斯基(Margolinski)教授能够理解作曲家,只是没能激发起乐手们的灵感。直到第三乐章才开始有点意思,“优雅的小快板”呈现出了优雅的旋律。当末乐章“富有精神的快板”开始时,乐团终于完全清醒了,真正理解了作曲家的原意,使这部交响曲完美收场。

周四的开场曲目是马塞洛为弦乐创作的《引子、咏叹调、急板》,马塞洛(Marcello)比巴赫晚一年出生,这两位作曲家的作品明显反映了那个时代的音乐风格—宗教气氛和复调结构。现场声音有点不平衡:四五位中提琴手坐在舞台后排,无论他们的技艺多么精湛,也不能期待他们可以和十把第一提琴、十把第二提琴、七把大提琴,以及五把低音提琴相抗衡。调整乐器的座位排列一定可以改善这种情况。

也许把钢琴独奏安排在中场休息之后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年轻又毫无经验的朱丽兰(Lilan Chu)小姐在上场前不得不整整一个小时都坐在阴冷的后台,导致精神高度紧张,只能焦急地等待着演奏李斯特那首技巧艰难的《降E大调第一钢琴协奏曲》。考虑到当时那种环境,她的前三个乐章已经弹奏得相当好了。但在演奏末乐章“生气勃勃的快板”时,注意力明显不够集中。不过,还是应该表扬她,最终她还是与乐团一起,完成了这首协奏曲。

本评论员在此冒昧地建议她应该使用录音手段练习协奏曲,这样做有助于她习惯乐队的伴奏。同时,通过模仿优秀的钢琴家,可以形成最适合自己的演奏风格。

音乐会的压轴曲目是柴科夫斯基的《1812序曲》,这是一支很受欢迎的曲子,乐手们几乎都可以倒背如流。马果林斯基教授自始至终把“他的孩子们”拧成一股绳,使乐团协调合一。观众愉快地带着美妙的音乐回家,回味无穷。

1946 年12 月10 日,星期二(《大陆报》第二版)交响音乐会

多么美好的一天—周日在兰心大戏院举行了一场交响音乐会!音乐家们精神抖擞,听众热情洋溢,独奏者面带微笑。

这场音乐会证实了我们的交响乐团尽管规模不大,但在充足排练后是能够演奏高水平曲目的。在十天前的上一场演出结束后,乐团就投入到了紧张的排练当中,结果证明了他们没有浪费时间。

周日的音乐会曲目单编排非常得体:正确组合了作曲家,并精选了他们的乐曲。

被称为“交响曲之父”的海顿创作了约一百五十余首作品。但如今众多的作品中只有少数几首还在演奏。对于当代听众而言,《“军队”交响曲》犹如含苞待放的花朵,清新脱俗,展现了海顿之后交响乐百花齐放的盛景。整首交响曲的军乐效果并不强,但却令人愉悦并为之入迷。乐团在指挥很好的带领下,演奏得非常成功。

当天的明星应属指挥兼独奏亨利·马果林斯基教授了,他在指挥乐团的同时,又以丰富的表情完美地演奏了莫扎特钢琴协奏曲《加冕》。第一乐章的华彩乐段无比辉煌;第二乐章极其细腻;而末乐章则展示了他的精湛技艺。在中间小广板的起始小节里,右手弹奏出的四个音符意味深长而有趣,踏板始终运用得谨慎恰当。如果用一架崭新的施坦威钢琴来代替这架老旧的备用钢琴的话,演奏家肯定会弹奏出更美妙多变的音色。在音乐会结束时全场观众掌声如雷,马果林斯基教授当之无愧。在最近数场平庸的钢琴独奏音乐会后,能听到真正的钢琴家的演奏,确实是一种极大的享受。希望马果林斯基教授能尽快与乐团再次合作。

音乐会下半场的风格完全不同。德彪西是现代主义音乐的先驱,他的创作风格是在委婉的和声与突变的和弦中呈现出来的。但在他的《牧神午后前奏曲》中却不再是传统的和声,和弦似乎是分离的,而音乐却舒缓缥缈。马果林斯基教授的演奏再次为乐曲获得加分。

音乐会以瓦格纳的歌剧《汤豪舍》序曲作为压轴曲目。不同于海顿和莫扎特只为小型管弦乐创作,且很少使用铜管乐器和打击乐器,瓦格纳一开始就充分利用了各种乐器。所以对他的音乐要做出全面的判断,乐队越庞大,音响效果就越大。整场演出过程中,马果林斯基教授的指挥令人惊叹。如有人挑剔,也不能归咎于乐团。因为经费预算有限,乐团无法聘请更多的乐手。

也许这篇乐评会令乐团上下欢喜,但他们肯定更需要实质性的鼓励,例如,大幅度提高薪酬。从周日乐团的演出来看,每一位音乐家都值得政府的支持。本评论员愿意加入他们之中,一起祈祷他们的待遇早日得到改善。

1946 年12 月16 日,星期一(《大陆报》第二版)第二场梅百器追悼音乐会

上周六是一个阴冷寒雨的糟糕天气,“梅百器治丧委员会”在法国学校主办了第二场梅百器追悼音乐会。已故大师的五位年轻学生轮番出场演奏,抚慰了人们忧伤的心情。

这五位年轻的演奏家明显有一个共同点—梅百器的手形。他们的手都有完美的拱形,发挥得都很好。毫不夸张地说,甚至连手指和手臂的动作都一模一样。

也许直说哪位最好并不明智,但这场音乐会上最受欢迎的似乎是年轻的男孩儿傅聪①,碰巧他也是年龄最小且唯一的一个男生。他用深厚的感情和理解演奏了贝多芬的两首作品。《六首变奏曲》触键平稳,表现力丰富;《乡村舞曲》则节奏精确,风韵十足。如果继续勤学苦练,假以时日,这位年少的傅公子定会很容易地成为真正的钢琴大师。

也必须表扬几位年轻的女士,她们弹奏得还真不错,想想她们那些蓄着长指甲的纤细手指吧!她们得有多大的障碍要去克服。高露西(Lucy Kao)小姐在这方面最受罪,演奏莫扎特《c小调幻想曲》后半段时是需要非常轻柔的触键的;巫漪丽(Elaine Woo)②小姐也是如此,在演奏门德尔松的《随想回旋曲》急板段落时遇到了同样的困境。这里给年轻的钢琴家们一个忠告:钢琴演奏艺术里是绝对没有艺术指甲的位置的!

特蕾莎·孔·帕克(Theresa Kung Park)小姐除了和其他几位女士有相同的缺点外,触键还太硬。强奏时必须避免快速用力地敲击琴键,有时应尝试借用重量来获取音量和共鸣。《威尼斯船歌》的左手在伴奏时应更好地摇动,《狩猎之歌》的音色也稍显刺耳。记住,它们被称作无词歌,必须是可以歌唱的。

曲目单里的第一项特意留到最后评论,因为实在无可非议。周广仁(Ursula Chow)③小姐的巴赫《G大调第五法国组曲》被演绎得非常精确。调式区分仔细、主题阐述鲜明、结尾圆满成功。如果她能在未来几年把钢琴置于成家育儿之前,那么她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钢琴家的。

总之,这是一场令人愉悦的音乐会。应该感谢梅百器大师的大弟子罗伯特·科纳(Robert Kohner)先生,自从梅百器去世后,他就成了那些“孤儿”们的“大哥哥”了。

1947 年5 月21 日,星期三(《大陆报》第二版)音乐学院音乐会

5月18日和19日,上海国立音乐专科学校的师生们连续在兰心大戏院举办了两场非常成功的音乐会,这是学校从内地搬迁至江湾旧址后的首次公开演出。

在对各个项目进行评论之前,首先要祝贺校方安排了这场音乐会。毫无疑问,音乐会鼓励了学生通过公开竞争来获得参加演出的殊荣,同时也要求教师参与其中,促使他们更认真尽责。

抗日战争期间,资金和设施有限,音乐水平可能会降低。但从最近这两场音乐会来看,在过去几个月里已经恢复了许多。上半场学生的演奏水平皆高于平均水平,一些独奏者确实值得表扬。在年轻的钢琴家当中,朱雅青(Chu Ya Ching)小姐的表现出色,她演奏的李斯特《弄臣》清晰明了,而拉赫玛尼诺夫改编的巴赫《E大调前奏曲》还需要更多的力量和对作品的理解;陈世华(Chen Shi Hwa)小姐可能排练时间有些仓促,但她的音质独特,如果训练得当,不久的将来她会成为一位优秀的花腔女高音。

出人意料,表现最好的竟然是由葛朝祉教授④带领的混声合唱团。各声部均衡一致。成员年龄相仿,音质相近。他们的演唱显示出年轻人的活力,令人欣喜至极。现在是否可以为合唱团单独举办一场音乐会呢?

学校教师都是著名的音乐家,他们活跃于上海的音乐舞台。罗比切克(Robitchek)夫人和马果林斯基夫人的声音可能已经不处在鼎盛时期,但她们都是优秀的教师,有着极强的音乐表现力和丰富的教学经验。马果林斯基教授演奏了两首李斯特改编自瓦格纳的钢琴曲《漂泊的荷兰人》,展现了他那飞快的手指技能,其伴奏水平同样无与伦比。

在这两首曲目结束后,终于迎来了“加冕之冠”—由学校三位顶级教授演奏的贝多芬《降B大调三重奏—为小提琴、大提琴、钢琴而作》(作品11)。富华(Foa)拉小提琴、杜克森(Duckson)拉大提琴、马果林斯基弹钢琴。虽然开头部分弦乐的运弓略显生硬,但他们配合默契,柔板乐章中大提琴演奏得如歌如泣,最后的变奏主题部分,三人的演奏各有千秋。

在所有演奏的教师中,杜克森教授完美演绎了肖邦的《夜曲》及其他作品,如此美妙的音色和如此丰富的表情,尤其令人赞叹(此外,他的头部动作似乎也起到了一点作用呢!)。听着他的演奏,看着他的表情,真是让人大饱耳福和眼福。(待续)

注 释:

①傅聪(1934—2020)的父亲傅雷正因为此篇乐评,在六年后找到评论员俞便民求师。

②巫漪丽(1931—2019)是中国第一代钢琴家。《大陆报》把她的姓Woo误写为Moo了。

③周广仁(1928—2022)是中国第一位在国际钢琴比赛中获奖的钢琴教育家。

④葛朝祉教授毕业于上海国立音专,是著名男中音歌唱家和合唱指挥家。

猜你喜欢
林斯基乐团乐章
阳光乐章
什么是“中华第一乐章”? 等
谱写肌肤新乐章
“冰人”杀手:残忍杀害200多人,家人一无所知
滚烫的交响灵魂
特雷林斯基版歌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本事(二)
特雷林斯基版歌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本事(三)
管乐团的高兴事儿
洛庄汉墓乐器坑 恢宏的汉代地下乐团
香港中乐团第37乐季开幕音乐会:千年之声 钟乐龢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