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晓兰
妈妈走了……虽然我已年近花甲,但这种当孤儿的感觉真不好。我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无论什么时候,父母的离去对儿女们来说,永远都是一种无法接受的打击。一时间我真切地体会到,妈妈真的离去了……感恩大家来自世界各地的哀悼和对我、哥哥及其他家人的问候和关爱!感谢各方人士、朋友的全力相助,以满满的爱为母亲送行。大家的追忆,在给我们带来泪水的同时,更多的还有欣慰。母亲兢兢业业的一生,造就了无数音乐栋梁,改变了许多人的人生。同时大家也成就了她,给了她生命的意义,提供了她投入自己事业的土壤。有缘接近她的人很幸运,她是我们传承音乐、弘扬师德的典范。大家的缅怀为我们带来了难以表达的温暖和安慰……
最后一次和妈妈在一起是2019年,仿佛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过去。那一年的年初,妈妈的几个“老”学生倡议,以某种方式举办一场师生聚会,庆祝她在教学中硕果累累的一生。母亲一向不喜欢张扬,更反对个人崇拜。经过集思广益,她终于欣然接受了大家的提议,以师生同台音乐会的形式,来同庆钢琴艺术的发展和传承。二十一位来自世界各地、当年母亲亲自教授过的学生代表,于同年九月聚集一堂,其中有风华正茂的青年教师、演奏家,也有年近古稀的著名音乐家、教授,师徒三代,以现场和音视频独奏、重奏及合奏的形式举行了“雅韵芬芳”音乐会。过程中,年过九十周岁的母亲与数位学生合作,演奏了长达近五十分钟的曲目。那股精气神儿,那种驾驭音乐的能力,让晚辈们望而兴叹。
最后的分手是在首都机场,我和孩子回达拉斯,母亲则又去什么地方参加另一个钢琴活动。临行前我们有约,2020年我空巢之后,会常回国来,多住些时间,有机会更多地向她显示我烹饪和烘焙水平的提高,我们会一起弹更多的四手联弹,到不同的地方去走走看看,好好地弥补一下我旅居国外三十余年母女分离的缺憾……
人生的缺憾远远比不上更多美好的回忆。庆幸我的得天独厚,不只是从女儿的角度,而是更能够近距离地、用同行的取景镜去认识母亲。对于我心中的她,除了爱、自豪和尊敬之外,同时还有对她事业的崇拜和敬仰。
母亲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成功,在于她对生活的信心、信念和执着。她生长在一个极其注重全面文化修养的大家庭中,她有四个兄弟,五个姐妹。学习钢琴是朱家的孩子们从小家庭教育的组成部分,早年钢琴界很多人都知道上海音乐学院的朱家三姐妹:朱雅青、朱雅芬和朱雅兰。母亲上音乐学院是她自己的选择。高中毕业后,她升入上海圣约翰大学,就读英文专业。因为外公是圣约翰的教务长,教职工的子弟可以免费上学。当她表示要辍学圣约翰去读音乐学院时,外公不同意,他认为以母亲的能力,就读圣约翰对她的前途更好。于是他便以经济压力为由,告诉她要上音乐学院就必须自己付学费,期望母亲打消学音乐专业的念头。没想到这丝毫没有动摇母亲的执着,她从此找各种机会做音乐家教、弹大量伴奏,以及其他各种勤工俭学,义无反顾地走向了钢琴演奏专业的道路。她对钢琴的钟爱和努力使她成为一位出色的学生和青年演奏家。在上海音乐学院就读期间,她多次被文化部选派去参加“世界青年联欢节”,走遍东欧、西欧的十几个国家,与许多届时国际著名的音乐家同台,包括意大利歌唱家吉利、卡巴耶等。直到这时,外公才终于认可了母亲的选择,并告诉她,他为她的努力和所取得的成绩而感到骄傲。母亲回忆此事时的自豪仍历历在目。
钢琴是母亲的选择和所爱,也是她生活中最艰难时刻的精神支柱。她回忆说,20世纪60年代插队落户时,当时很多人都抛弃了家里的钢琴,她却执意把她的琴拉到了盘锦乡下,用一个厚厚的毯子盖着,摆在泥地土屋的墙角。一个“也许哪一天还能弹”的念头,给了她足够的生活勇气。记忆中第一次看母亲弹琴,是1972年的春节。记得当时家里地上、炕上,坐满了村里的老乡和插队的知识青年,我坐在炕边的窗台上。大家唱着当时的“流行”歌曲,妈妈即兴钢琴伴奏。那种音乐给人们带来的和谐、欢乐和愉悦,至今难以忘怀。
1978年,随着政策的落实,父母终于可以回沈阳了,母亲选择了去沈阳音乐学院教学。失去过的人最懂得珍惜其所得,她从此将所有对钢琴艺术的热爱都倾注到培养下一代钢琴演奏者的事业上。最初一年,我们家还没有搬回沈阳,母亲就住在学校分配给她的琴房里,似乎要把所有失去的时间找回来,每天琴房楼里第一个开始练琴的一定是她。她对知识的渴求,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是老师了、当教授了而停止。在担任沈阳音乐学院钢琴系主任时,母亲就一直努力推动和开展对外交流活动,邀请了大批来自国内外的著名演奏家、教育家。我在美国读书时,每每谈到在学校里学的或自己读到的论著和一些体会时,她就会好奇地询问,与我探讨,然后自己琢磨,不仅是从理论的角度去分析,还自己在琴上通过练习去体验、体会,研究如何更有效地从弹奏方法上改进,运用到教学中去。每次我回国探亲,问起她希望我带些什么东西回去,她要的一定是与钢琴有关的书籍、刊物和音像资料,并如获至宝。她曾倾注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翻译出大量关于钢琴文献、钢琴教育的文章,分享给更多的人。母亲是真正“活到老、学到老”的典范,更是大家一起努力一起学习的领路人。她非常喜欢一个水瓶装水的比喻,“人好比是一个瓶子,知识是瓶子里的水。如果你要想吸收新的知识,你就永远不能认为自己的瓶子已经满了!”
母亲作为一名老师的成功,除了她自己那种毕生求知的感染力,还有她无私的奉献。自我们在盘锦插队的最后两年,开始有一些一起插队的我父母朋友的孩子从不同的农场跋涉几十里路来找母亲学琴。在搬回沈阳之前,住鞍山的时候也是一样,很多时候学生从外地来,住下来,连续上课几天,之后我爸爸妈妈再把他们送到火车站。而且那个年代,好像音乐老师们上课都没有收费的习惯。
母亲在教学上的严谨和对音乐演奏方面要求的严格,是众所周知的。关于她的教学理念和切实的钢琴训练方法,在她几十年的教学中我们都有目共睹;关于她遍及国内外的钢琴教育和钢琴教研的交流活动,各类报刊也有诸多的记载。退休后的三十多年里,她更多的时间是用在全国各地、各个层次的师资培训上。面对国内兴起的学钢琴热,她一直有一种复杂的心情。她既为钢琴教育的普及和发展感到高兴,同时也对随之而来教学中出现的一系列问题表示担忧。那种单纯追求短期“效应”,一味追求功利,只图一纸考级证书的教学方式,更带给她极大的困扰和焦虑。她认为钢琴老师最重要的工作是在“育苗大棚”里,苗儿育好了,根儿扎得深、长得壮了,日后就会茁壮成长。母亲一辈子就是这样的园丁,她培育过的苗儿,无论在哪一块田里开花结果,她都真诚地为他们的成长和成才而感到满足、骄傲和自豪。
母亲对待她的每一个学生,都犹如自己的孩子。她永远在为学生设计对他们来说最好的成长方案,总是以他们最需要的方式去帮他们。对那些想出国留学的学生们,她除了帮助他们准备曲目、写推荐信,翻译和准备所有报名及担保的材料,甚至有些还要帮他们联系学校和找专业老师。同时,她又是那种刻意让孩子自己走路的家长。记得多年前一次电话聊天时,她自豪地讲到在一个讲学活动中见到以前教过的一个学生,听了那个学生教出来很多出色的学生的演奏。“但是,”母亲愤愤不平地说,“真气人,他到现在还没评上相应的职称!”我好奇地问:“那你不能到他的上级那里推动一下?”她说:“即使现在的情况很不合理而且不公平,那也得靠他自己去争取!那样得到的才是最有意义的。”事过几年,又是在电话中,母亲兴奋地说:“他拿到教授职称了!其实他早就应该得到了!”那种口气就像一个为自己孩子打抱不平的妈妈!
我的母亲是一个无私、懂得给予、理解儿女的妈妈。我自己做了妈妈以后,越发理解到母亲的“舍得”多么可贵。我来美国留学临行前,母亲给了我几句话“任何时候,在任何地方,都会有意想不到的困难和挫折”“只要你记住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坚守自己的信念,就一定能走过去”。这些话无数次地把我从生活低谷的漩涡中托上来,让我浮出水面,继续畅游在生活的长河里。智慧的言辞只是她表达母爱的一种方式,她所给予更多的是最真切的行动。妈妈得知我怀了大女儿后,兴奋不已,立即询问孩子出生后我们的生活安排。当时我除了在学校里担任的课时,家里的琴室还有部分学生,我丈夫当时研究生毕业刚刚开始工作,两个人的收入养一个小家仍是紧紧巴巴的状态,根本不可能请雇工。母亲得知后,毅然放下自己手里所有的事情,在孩子出生前赶到美国,一直住到孩子十个月大。妈妈烧得一手好菜!除了在月子里顿顿给我们做好吃的,帮我们做家务,她还帮我教了家里琴室所有的学生,让我能保证休息好,并有足够的时间和孩子在一起。记得在这期间周广仁先生正好来达拉斯,到我家来看母亲和我们的宝宝时,情不自禁地感叹道:“晓兰啊,你有一个多伟大的妈妈啊!”妈妈笑眯眯地说:“我是来做孝女的!孝敬我女儿!”然后自己哈哈大笑……
是的,她就是这样一位伟大的女性,智慧的老师,无私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