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唯物史观是马克思、恩格斯共同创立的科学世界观。在这一新世界观形成的过程中,青年马克思与青年恩格斯的研究侧重点不尽相同并且各有长处。马克思通过处理和改造德国哲学的巨大遗产从理论批判的角度不断冲破旧哲学的桎梏,其长处在于从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角度来把握和分析社会现实问题;而恩格斯则是根据亲身观察和可靠材料通过现实调研的方式一步步走向唯物史观,其长处在于研究社会现实中的内在对立和矛盾。这两条路径各有千秋,正是得益于马克思和恩格斯各自研究优势的不断整合和强强相加,才形成了关于新世界观的精湛论述。深入挖掘唯物史观形成的两条路径的独特内涵,科学认识马克思、恩格斯思想的内在一致性,对于驳斥各种形式“马恩对立论”的错误论调,进一步深化唯物史观的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马克思;恩格斯;唯物史观;“马恩对立论”
中图分类号:A8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502(2023)01-0085-11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一分册〉序言》中指出,恩格斯从“另一条道路(参看他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1]获得了同自己一样的结果。而恩格斯也提出,自己一生注定要做的事就是“拉第二小提琴”,并称赞马克思是一位出色的“第一小提琴手”[2]。唯物史观形成的两条路径问题同马克思与恩格斯的学术思想关系问题直接相关,并成为长期以来国内外学界关注的重点问题。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马恩对立论”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和西方马克思学(Marxology)的论域中大为流行。进入80年代以后,又形成了马克思与恩格斯“一致论”和“对立论”相对峙的局面。近年来,伴随《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第二版的陆续出版以及研究的不断深入,马克思与恩格斯学术思想关系问题也持续升温。在此过程中,一大批研究者如马克思学家诺曼·莱文、马克思主义研究者戴维·麦克莱伦、马恩研究专家特雷尔·卡弗等都深入而系统地对马克思与恩格斯的学术思想关系进行了考察。尽管他们彼此间的观点尚存差异,但在大多情况下都肯定了青年恩格斯对于青年马克思思想发展的重要影响。但与此同时,国外学术界也出现了刻意制造马恩对立的现象,即人为地刻画实证描述性的恩格斯同人本批判性的马克思之间的对立,并将这一对立不断抬高。因此,明确唯物史观形成的两条路径的重要内涵和厘清马克思与恩格斯早期①学术思想的关系十分必要。同时,对于马克思与恩格斯早期思想史的研究也有助于我们深化对唯物史观的理解。
一、国外学者论青年马克思与青年恩格斯的学术思想关系
国内外学术界对于“马克思—恩格斯问题”的主导观点在于两人是基于分工差异的精诚合作,在思想发展上通常认为马克思领先于恩格斯,即马克思是“第一小提琴手”,恩格斯是“第二小提琴手”。在此前提下,持“马恩对立论”观点的学者通常贬低恩格斯而抬高马克思。而国内学术界对此并未苟同,并普遍反对炒作马克思与恩格斯思想立场对立的行径。实际上,无论是最初“马恩对立论”的大行其道,还是其后“一致论”和“对立论”的针锋相对,马克思与恩格斯之间对立的产生及扩大都应该被当成特定的学术事件来看待,而从这一事件中解读其背后的真实目的至关重要。正如卡弗所言,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学术思想关系应当成为一个“标准的研究课题”[3]7。在此背景下,近年来国内外学术界逐渐开始重视关于马克思与恩格斯早期学术思想关系的研究以及对青年恩格斯理论贡献的强调。而对于马克思和恩格斯之间共同创立唯物史观的关系的研究同样是当今学术界的重要研究课题。
关于青年马克思和青年恩格斯学术思想关系的研究和争论主要呈现出三种不同的立场——马恩对立论、马恩差异论和马恩一致论。
第一,马恩对立论坚持马克思和恩格斯之间存在坚定对立,美国学者诺曼·莱文是这一立场的典型代表,他曾在其著作《可悲的骗局:马克思反对恩格斯》中详细论述了马克思主义和恩格斯主义的理论分歧,将马恩思想间的显著差别归结为其“各自固有的心理倾向和逻辑思路”[4]的对立。莱文甚至认为,恩格斯的《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背离了马克思主义,与同时期马克思写作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存在根本性的立场冲突。恩格斯没能准确把握住古典经济学价值论的真正要义,认为竞争同商品价值的本质内涵直接相关,没有将“人的劳动看作是一切价值的起源”[5]。而马克思的劳动理论承袭了黑格尔的思路,确定价值的本质是人的劳动。在莱文看来,马克思实际上坚定地反对恩格斯对经济过程进行实证性分析所得出的结论及其实质层面的哲学立场。
日本学者广松涉同样是一个极端对立论者,提出了“恩格斯主导说”的论断。在广松涉看来,自马恩在巴黎的第二次会面之后,恩格斯极大程度地影响了马克思。在二人合作的《神圣家族》中,马克思所撰写的带有恩格斯味道的观点与其他部分的观点存在矛盾,马克思从现实的人道主义立场对黑格尔思辨结构的抽象性秘密的揭示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恩格斯来信的启发。进一步而言,依托对《德意志意识形态》进行的文献学研究,广松涉认为,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共产主义的见解存在差异,且恩格斯领先于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应当归功于恩格斯的独创,马克思学习了其思想成果②;恩格斯对“自我异化论”的批判给马克思留下了强烈印象并最终说服了马克思;二人在“‘意识形态、‘自然形成的、‘生产力等基础术语的用法上”[6]374存在着差异。因此,广松涉大胆立论,“在确立历史唯物主义以及与之融为一体的共产主义理论之际,拉响第一小提琴的,限于合奏的初期而言,毋宁是恩格斯”[6]358。
第二,马恩差异论是对立论阵营中较为温和的流派,其立场在很大程度上祛除了意识形态的干扰,转而立足于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思想进展或原初文本来对二者之间的具体差异进行重新思考。戴维·麦克莱伦认为,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家庭背景和教育经历大不相同,导致了二者之间形成了差异化的思想发展轨迹。“马克思的研究涵盖的辩证转化似乎借鉴了黑格尔的思想;恩格斯具有一种技术决定论的发展观念,更多借鉴的是启蒙思想。”[7]在一般唯物主义的发展道路上恩格斯的观点更具论战性,而对于唯物主义历史观的研究马克思则更加深入彻底。莱伦同样也承认,恩格斯在馬克思职业生涯开始的阶段对他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正是恩格斯的《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为马克思转向经济学研究注入了灵感并提供了大量基础概念,而后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更是在其丰富细节上巩固了恩格斯的这种影响。
英国著名学者特雷尔·卡弗是温和对立论的典型代表,在其著作《马克思与恩格斯:学术思想关系》中以马克思的思想发展为参照坐标详尽地研究了恩格斯思想的产生和发展状况。对于青年马克思与青年恩格斯之间的关系,卡弗一方面指认二者之间存在对立,但另一方面依据丰厚的文本事实给出结论,认为在二人真正确立合作关系之前,青年恩格斯较青年马克思“在某种意义上是更有影响且更有才华的,甚至是更具有综合能力的独立作家”[3]144。在早期一般唯物主义的发展道路上,恩格斯凭借对政治经济学纯粹的分析天赋和敏锐的洞察能力占据着领先地位,这同时也为马克思后来的思想发展“提供了其深思熟虑的、智慧而敏锐的捷径”[3]144。卡弗同时也进一步系统地考察了恩格斯《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对马克思所产生的影响,并从逻辑结构与文本资料角度梳理了其与《资本论》第一卷的相关脉络。此外,卡弗还提出《共产党宣言》的基本思想来源于恩格斯,并对比研究了《共产党宣言》同恩格斯早期著作以及《共产主义原理》之间的逻辑关联等。卡弗同时也质疑了马克思、恩格斯合作创立唯物史观的内在一致性。相对而言,卡弗的结论在对立论阵营中更具文本依据。
第三,马恩一致论的观点为学界所熟知,以古尔德纳、亨勒、里格比等为代表,他们在总体上坚持传统的观点(即恩格斯对二者关系的阐述),并依据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精诚合作和终生友谊揭示二者思想发展的本质规定。古尔德纳在其著作《两种马克思主义》中提出了“两种马克思主义观”即科学马克思主义和批判马克思主义[8],认为这是由马克思主义内在矛盾所决定的,并借此来批判和否定流行于当时的青年马克思和老年马克思的对立、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对立等“外在对立说”。亨勒在其著作《弗里德里希·恩格斯的生平和思想:一种再评价》中总结了“对立论”者的共同观点和特征,并批评其论断与事实不符,忽视了马恩本身思想的复杂性,将马恩简单对立起来[9]。亨勒也指出,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在人道主义和实证主义之间展示了一种非常张力[10],二者在思想上是一致的。里格比在其著作《恩格斯和马克思主义的形成:历史、辩证法和革命》中提出,恩格斯在1842至1844年之间关于生产力与社会关系辩证关联、阶级社会分化、国家意识形态等的现实历史分析都预示了他和马克思后来的唯物史观[11]。同时,里格比也进一步论证了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唯物史观上的同质性,认为二者的历史观享有共同的长处和短处,并借此挖掘其思想中的内在矛盾进而达到解构马克思主义的目的。
综上,国外学者关于青年马克思与青年恩格斯的学术思想关系的论争在很大程度上背离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立场,片面地理解了唯物史观的创立过程,抛开了其系统性和整体性。对于马恩早期关系论的错误解读暴露出如下问题:其一,“一致论”者忽视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唯物史观形成中各自的独立主体地位,非批判性地抹杀二者之间的客观差别并从革命情感出发走向了“一致人格论”。其二,“对立论”者主张“以马否恩”或“以恩否马”,实际上落入了“以我解马恩”的窠臼。他们脱离了马克思和恩格斯思想发展的真实社会历史场域,将自己的主观注解强加于二者早期的某种观点和论证方法之上。其三,“对立论”者披着文献考证和学术研究的外衣刻意鼓吹制造“对立”倾向。他们孤立地截取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思想片段,将二者在不同思想发展阶段的研究和关注的“侧重点”裁剪拼接成二者思想的“原则对立”,在研究方法上以个别性代替整体性,以特殊性颠覆普遍性。因此,在面对马克思与恩格斯早期学术思想关系时,一方面要警惕抹除二者全部差异的“一致人格论”,另一方面要坚决反对以各种形式恶意制造差异的“对立论”。
二、唯物史观创立过程中马克思和恩格斯思想的独特发展轨迹
国外学者所炒作的“马恩对立论”事实上并不存在,对于马克思和恩格斯共同创立唯物史观的关系问题,不能如“对立论者”一般管中窥豹,要回归二者当时所处的社会历史语境,从整体性视角出发辩证地认识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创立唯物史观道路上的同与不同。在唯物史观创立的过程中,马克思和恩格斯分别从两条不同的道路得出了相同的结果。由于文化背景、生活环境、学术性格等差异,二者在各自的理论研究中带有鲜明的思想特质,又在非正式和正式的合作中形成了较为清晰的工作侧重。在对黑格尔哲学的超越、费尔巴哈思想的清算、唯物史观的建构方面,青年马克思和青年恩格斯形成了独创性的理论研究专长,并呈现出各具特色的思想发展轨迹。
第一,青年马克思和青年恩格斯在对国家政治和社会现实的哲学关切中先后踏上了唯物史观的思想征途。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家庭背景截然不同,前者生活在开明的知识分子家庭,接受了自由主义的启蒙智慧式教育,而后者的家庭更加偏向保守,在信仰上充满浓烈的虔诚主义氛围。共同的时代背景即激进的法国大革命和启蒙思潮对二者思想的形成产生了共同的影响,促使其通过自由的行动积极参与政治和关切现实。在青年时期,马克思和恩格斯都曾是黑格尔哲学的狂热追随者,他们先后参与了青年黑格尔派的活动。但是他们都没有完全毫无保留地抛弃黑格尔和青年黑格尔派的学说,而是从不同侧重点批判地吸收了能够指导其理论活动的哲学营养。而后,他们又通过费尔巴哈思想的中介摆脱了思辨唯心主义,转变到唯物主义立场上。
马克思在大学初期曾受到康德和费希特绝对理性主义哲学的影响,但这种理想主义的学说在面对应有和现有、理想和现实的矛盾时却采取了抽象的方式回避现实,这促使马克思转向了黑格尔哲学。马克思在患病期间“从头到尾读了黑格尔的著作,也读了他大部分弟子的著作”[12]15,为其自由之精神、理性国家观和内在辩证法等所吸引。同时在青年黑格尔派的“博士俱乐部”中也与布鲁诺·鲍威尔等核心成员建立起联系。而后,为解决其在《莱茵报》工作期间遭遇的苦恼的疑问,马克思在费尔巴哈唯物主义思想的帮助下率先对黑格尔的法哲学展开了批判性分析。这次理论批判工作令马克思將研究的重点从对国家和市民社会关系的关注转移到对市民社会本身的解剖和批判上。随着其对市民社会问题的深入研究以及对现实私有制社会的历史观意义的不断探寻,马克思开始逐渐进入唯物史观的理论视域。
恩格斯并未侧重从哲学思辨的理论探索中回应应有和现有的冲突,而是依靠对实际生活的入微观察,采取了“自由的哲学原则与现实生活批判的二元解读构架”[13]。在不来梅,恩格斯受到青年德意志运动中人道主义和理性主义思想的影响,对虔诚主义和伪善主义作出了激烈批判。在《伍珀河谷来信》中,恩格斯深入地描绘了在工业化背景下基督教虚伪统治、政府管理松散、教育事业蒙蔽、环境污染严重、谷区工人生活悲惨等现实状况,并指出,虔诚主义“会散布到一切领域,渗透到生活的各个方面,并断送它们”[14]。恩格斯是经由大卫·施特劳斯的引导“走上了通向黑格尔主义的大道”[12]228,并对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大为赞赏。相对而言,马克思受黑格尔哲学的熏陶程度要比恩格斯深刻。而后,阿尔诺德·卢格等人在政治领域要求思想和行动相结合的批判哲学更是极大程度地启发了青年恩格斯,促使其从黑格尔的理性辩证法和白尔尼的政治激进主义中得出革命的政治结论。值得强调的是,恩格斯从这一时期开始就显示出了区别于青年黑格尔派脱离实际而醉心于纯粹批判的学术风格,并深刻认识到理论同实际紧密结合的重要性。在前往英国曼彻斯特工作后,恩格斯更是凭借这种研究思路进一步考察英国的经济生活,从而加快了通往唯物史观的理论脚步。
第二,青年马克思和青年恩格斯在对唯物史观的探索中形成了各具独创性的理论研究专长。马克思的长处在于从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角度来把握和分析社会现实问题,恩格斯的长处则在于研究社会现实中的内在对立和矛盾。由于马克思受到德国哲学传统的影响较为深刻,因此马克思在研究和分析古典政治经济学和资本主义现实问题时具有一种敏锐的哲学反思目光。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在谈及异化劳动时提出,人和自然界的异化关系是由异化劳动生产出来的。这种思路实际上是从人的主体层面展开的,捕捉到了一个生产的主体,即主体的自我生产,进而生产出了人所看到的现实。尽管此时的马克思还停留在费氏人本学唯物主义的逻辑预设之下,但这种研究思路已经超越了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经验局限性。在《神圣家族》中,这种研究思路在社会历史维度上得到进一步推进,马克思从现实物质生产过程的线索出发提出,历史的发源地在“地上的粗糙的物质生产”[15]351當中。这种深入挖掘社会现实之历史观意义的理论研究专长延续到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中,发挥出了超越一般经验现实中矛盾的作用。现实中较多反映出的是交换关系和分配关系的矛盾,而马克思提出的从分配关系和交换关系过渡到生产关系,恰恰是从历史性分析层面作出的理论突破。历史唯物主义哲学的核心层面是对历史过程内在矛盾运动的阐释,马克思凭借这种理论研究专长作出的创造性贡献在于,将现实社会中的矛盾放置在历史内在矛盾的自我生产和自我运动的环节中加以理解,从而深化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
1842—1844年恩格斯前往英国曼彻斯特的欧门—恩格斯工厂完成商业训练。凭借对现实工人运动的实际接触和对英国现实状况的社会学研究,恩格斯自身思想得到了快速发展。相较于马克思而言,恩格斯在同资本主义社会现实,尤其是英国社会现实的接触上更加具有先决条件,能够切身感受到来自社会经济过程的动力,并深入考察了由工业革命所引发的经济发展、市民社会关系调整、阶级斗争尖锐化等一系列变革。他对工业革命的历史性意义的理解在《英国状况·十八世纪》一文中是十分透彻的,指出了英国的革命是一场社会革命,“比法国的政治革命或德国的哲学革命在实践上更快地达到目的”[16]526,并深刻地阐发了工业革命同英国市民社会变革之间的关系。
“对立论”者时常将青年恩格斯的工作理解为偏重观察性和描述性的研究,抹杀了其思想的内在批判性。而事实上,恩格斯从第一步理论工作开始,内在对立和矛盾的观念始终没有脱离其理论思路。恩格斯的专长在于实证分析,但是其从未陷入经验论的实证分析,即使在对现实问题进行调研分析时,也致力于揭示实证对象之间的内在对立。这种理论特质无论是在马克思所承认对其产生影响的《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中,还是恩格斯通往唯物史观的代表作《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都展现得淋漓尽致。在《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中,恩格斯批判了重商主义体系的贪婪性,表面上各国缔结通商友好条约,“为了获得更大的利润,甚至尽可能地互相表示友爱和亲善”[16]443,本质上这种商业竞争透露着贪婪和自私。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恩格斯将这种思路进一步推进,既得出了经济事实成为现代世界变革的决定性力量的唯物史观的基本结论,也揭示了作为资产阶级对立面生成的无产阶级终将通过革命的形式推翻资本主义制度的历史必然性。这种“内在对立”的思路在恩格斯的思想发展过程中表现为从经验层面的内在对立发展成为历史过程层面的内在矛盾运动。而这种转变正是归功于恩格斯通过“亲身观察和亲自交往”[15]385所展开的现实调研。
第三,青年马克思和青年恩格斯的思想发展并非完全同步,恩格斯在很大程度上发挥了思想引领的作用,为马克思探索唯物史观提供了启发。这种观点为学界很多学者所承认。孙伯鍨认为,“力求把理论探讨和实际研究结合起来的道路,使恩格斯能够以更快的速度摆脱黑格尔的思辨哲学和费尔巴哈的抽象人道主义的影响,以至在某些方面比马克思更早地达到了历史唯物主义的水平”[17]。郝立新也认为,恩格斯凭借对社会现实的近距离接触和对经济生活的直接分析更加容易摆脱黑格尔哲学的束缚,并同时指出“费尔巴哈对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影响程度有所不同”[18]。特雷尔·卡弗也指出,恩格斯“相当于马克思发展的一条捷径,是马克思进一步探索的巨大灵感”[3]51。
在马恩探索唯物史观的过程中,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思想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如马克思所言,包括恩格斯在内“对国民经济学的批判,以及整个实证的批判,全靠费尔巴哈的发现给它打下真正的基础”[16]220。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也多次采用费尔巴哈的术语来表述自己的观点,并称费尔巴哈“创立了真正的唯物主义和实在的科学”[16]314。恩格斯后来也曾说,费尔巴哈的思想在“抽象而费解的黑格尔主义的长期统治以后,使人们的耳目为之一新”[19]。透过二者受费尔巴哈思想的影响程度,能够明晰马克思和恩格斯早期理论工作的进度。聚焦二者第一次合作的作品《神圣家族》,此作品的主导逻辑仍是受费尔巴哈人本主义思想的影响。马克思此时将现实存在的意义理解为被扬弃、被超越,而恩格斯提出“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15]295,已经将历史理解为现实的人的运动史,这种思路是十分超前的。另外,恩格斯在此前的著作中已经更侧重于对现实经济生活的调研分析,较少使用费尔巴哈的术语和概念来阐述人的本质和历史发展。可以看出,恩格斯始终没有原封不动地接受费尔巴哈,并不断地对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思想进行唯物主义式改造。总之,在超越人本主义的进度上恩格斯一度走在了前面,并对马克思后续的理论工作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但在关键的唯物史观的转变上,马克思凭借自身的理论研究专长发挥了更加重要的作用。
总而言之,在新世界观创立的过程中,马克思和恩格斯分别是两个独立的学术研究主体,二者各具独到的研究风格,马克思凭借卓越的思辨能力在不断的理论批判中推进思想的纵深发展,而恩格斯依靠敏锐的洞察力在调查研究中结合一手的实证材料总结归纳出规律性的认识。作为不同的主体,二者在分析具体问题时会存在客观的差异,但是这种差异只是基于不同侧重点而产生的局部的、外源性的差异,而不是哲学立场上内生性的对立,这种差异在二者的合作中实现了良性的互补和融合,又在进一步的理论探索中交织碰撞出思想的火花,对于共同创立新世界观有所助益。
三、马克思和恩格斯合作对唯物史观形成的整体性推进
马克思和恩格斯曾多次在公开场合强调,唯物史观是他们的共同见解。在他们思想的发展历程中,二者之间只存在工作分工、学术风格和理论研究侧重点的不同,并不存在思想和观点上的对立冲突和互相解构。马克思和恩格斯通过各自独特的道路找到了理解社会历史发展过程的锁钥——社会的物质经济生活,这构成了二者合作的基础。正是得益于他们之间的伟大合作,马克思和恩格斯各自研究之优势开始不断整合和强强相加,他们在探索新世界观过程中所获得的思想成果也逐渐融合成一个理论整体,进而上升为一种自觉的世界观。
第一,唯物史观的创立基于“第一小提琴手”和“第二小提琴手”的有机配合。在《神圣家族》阶段,马克思已经从社会历史层面准确地把握住了“私有财产在自己的国民经济运动中自己使自己走向瓦解”[15]261,指出这种瓦解是私有财产自我运动所生产出来的,但是还没能掌握私有财产自我运动中的内在矛盾。而恩格斯敏锐地发现了工业革命所带来的生产力的进步与英国现实社会关系之间的内在矛盾对于社会整体发展的积极作用,但是没能将这种内在矛盾放置在社会历史进程中加以理解。因此,这一次合作更是二者研究侧重点和专长的优化整合,对双方彼此都有所触动,这不仅仅是停留在观点上的合作,更是一次解读范式上的合作。尽管此时恩格斯在唯物主义方向上迈步比马克思大,但马克思也将恩格斯通过现实调研获得的实际材料和结论与自身从理论批判角度探索出的结论相互印证,并将二者对于历史观上的新发现纳入一个更深层次的理论规划中。自此,唯物史觀的探索在二者各自理论所长的加法中进入了“快车道”。继马克思和恩格斯首次合作《神圣家族》后,二者思想尚未合拍,仍然保持着分工状态,马克思开始大量阅读政治经济学著作,恩格斯则继续《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的研究和写作。
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恩格斯深入到无产阶级中间,详细考察了工人阶级的生活状态、劳动条件和斗争情况,将其所遭受的悲惨境遇向全社会公开,进而揭示了资本主义私有制的剥削本质和不合理性。可以说,对于英国社会所存在的客观矛盾的指认方面,恩格斯已经竭尽所能。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也不止一次引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的实证材料。但是,对于现实客观矛盾在社会历史进程中是如何发展出来的这一问题,恩格斯尚未阐释清楚。而作为唯物史观基础的历史性的内在矛盾的生产的思路,正是马克思所提供的。因此,我们不能低估马克思在唯物史观创立过程中的作用,对于唯物史观的形成而言,最根本性的一步是由马克思迈出的。但是仅依靠马克思个人同样不行,恩格斯对于社会矛盾的深刻剖析在与马克思合作时也为其提供了足够的思想支撑。可以看到,马克思在1845年3月《评弗里德里希·李斯特的著作〈政治经济学的国民体系〉》一文中认为废除私有财产必须通过矛盾着的社会物质活动、工业中存在着“消灭工业并为人的生存奠定基础”[20]的力量,此时内在矛盾的思路还是不强的。直至两人联名写作的《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恩格斯提出“一切历史冲突都根源于生产力和交往形式之间的矛盾”[15]567-568时,作为唯物史观核心层面的对历史过程内在矛盾运动的阐释才达到成熟。由此可见,《评李斯特》和《德意志意识形态》之间存在一个质的思想跨越,而这种跨越正得益于同恩格斯的强强联合,凭借马克思的单打独干是不可能完成唯物史观的创立。因此,在唯物史观的创立中,马克思是“第一小提琴手”,恩格斯是“第二小提琴手”,这种定位是准确无误的。而以广松涉为代表的“恩格斯主导说”显然没有从整体视角考察唯物史观形成的两条路径的独特内涵,以断章取义的方式曲解恩格斯所走的“另一条道路”,自然是站不住脚的。
第二,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唯物史观的创立中都形成了一种社会历史自觉。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将人的实践阐释为革命的、批判的社会实践活动,揭示出在历史过程中内在矛盾的社会关系具有革命的、批判的功能,这种理解具有世界观层面的革命意义。恩格斯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将所看到的贫困问题比作一场“社会谋杀”,进而必然带来巨大的社会变革。这表明恩格斯透视出贫困问题背后的社会意义,没有将其视为简单的政治问题和经济问题,而是看作一个社会问题。从而将社会从纯粹的经济学、哲学、人本学和政治关系当中摆脱出来,成为一个独立的范畴,这是一种理论的自觉,也是迈向唯物史观的理论质点。但是恩格斯所欠缺的是没能将对资本主义阶段社会客观矛盾的分析放置在社会历史进程中加以理解,这个重要的历史过程维度是马克思所提供的。
有赖于马克思和恩格斯的通力合作和优势互补,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二者全面清算和批判青年黑格尔派的观点并对唯物史观进行公开阐释,形成了一种社会历史自觉。首先,马克思、恩格斯提出唯物史观的前提是现实的个人,是在现实生产实践中聚合着一定政治关系和社会关系的个人。现实的人不再是费尔巴哈的“提高了的感觉实体”,不再是鲍威尔的自由的自我意识,也不再是施蒂纳的“唯一者”。人的属性真正被现实的生产实践所赋予,同时又受到一定的生产力和交往形式的制约。其次,马克思、恩格斯提出“意识[das Bewuβtsein]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das bewuβteSein],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15]525,即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现实社会生活中利己主义的社会意识是由资本主义私有制的社会存在决定的,因此,改变这种社会意识的关键不在于社会主体思想的改造和异化人性的批判,而在于变革现实社会存在本身。而德国哲学恰恰将意识和生活的关系颠倒开来,认为意识决定生活。马克思、恩格斯的这种阐述也在社会历史层面实现了对青年黑格尔派观点的釜底抽薪式的批判,同时也指明了推翻资本主义制度的必要性。再次,马克思、恩格斯阐述了历史发展过程中的三种生产形式,并指出一定的社会关系形式或一定的生产方式是与一定的生产力发展水平联系着的,“人们所达到的生产力的总和决定着社会状况,因而,始终必须把‘人类的历史同工业和交换的历史联系起来研究和探讨”[15]533。这从根本上驳倒了青年黑格尔派单从观念和意识解读人类历史的唯心史观。总的来看,历史是拉长的社会,社会是压缩的历史。马克思、恩格斯在创立唯物史观的过程中凭借这种社会历史自觉,准确地揭示出现实历史过程本身的运作机制及其在人的解放维度上的意义。
四、结语
在唯物史观的创立过程中,马克思、恩格斯各自以不同的方式达成了世界观上的一致,从而实现了对旧的哲学、政治经济学和其他社会主义思潮的辩证扬弃和全方位超越。通过挖掘唯物史观形成的两条路径的独特内涵,梳理和明晰马克思和恩格斯在新世界观形成过程中的实际贡献,一方面能够警惕落入无差别化对待二者关系的“一致人格论”的抽象解读范式,另一方面能够有力地驳斥各种形式的“马恩对立论”“马恩差异论”的错误论调。在此基础上,以科学的态度正确认识和诠释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关系为进一步深化理解唯物史观、坚持和发展马克思主义提供了如下启示。
首先,要坚持实事求是的思想原则。“对立论”者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意识形态的裹挟,严重背离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立场。对于唯物史观创立过程的考察,要回归真实的历史语境,客观公正地还原历史真相,从实际出发将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对唯物史觀的探索中所取得的独创性贡献有机衔接起来,从而科学地认识二者在理论分工和合作中所达成的对主要社会历史问题基本看法的一致性以及研究视野方法的互补性。
其次,要运用系统而整体的研究方法。“对立论”者的论述往往是将马克思和恩格斯思想上某一论点或某一时期的差异打造包装成二者思想上的对立和互相解构,这无疑会造成马克思和恩格斯思想的碎片化和零散化,同时也割裂了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的完整性。因此,要反对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从整体上系统把握马克思和恩格斯不同时期、不同文本以及不同论证方式之间的内在联系,从而深刻掌握唯物史观的理论内核。
最后,要秉持运动发展的理论目光。马克思和恩格斯凭借相同的研究旨趣和价值追求走上了共同的道路,“对立论”者任何试图在这条道路上开历史倒车的行为都注定失败。唯物史观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最具创新性的内容不存在终极的完成形态,而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持续推进自身的深化和发展。马克思主义不是封闭教条的绝对真理体系,而是超越一切阶级偏见和地域局限并随着时代发展不断优化更新的开放理论体系。
总之,科学认识马克思、恩格斯思想的内在一致性是理解和运用唯物史观的前提,尽管马克思和恩格斯通往唯物史观的路径各有千秋,但是他们的思考都统一于实现无产阶级和全人类的解放的最终目标。
注释:
①此处的早期是指19世纪50年代之前。
②广松涉提出,马克思其后有关历史唯物主义的经典表述绝大部分出现在恩格斯所撰写的《德意志意识形态》的Urtext(最初的文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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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Intrinsic Consistency of Marx and Engels' Thought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Double Clues in the Formation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GAO Qingyu
Abstract: Historical materialism is the scientific worldview co-founded by Marx and Engels. In the process of the formation of this new worldview, the research emphases of young Marx and young Engels are not totally the same and each has its own advantages. By dealing with and reforming the great legacy of German philosophy, Marx breaks through the shackles of old philosoph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oretical criticism. His advantage lies in managing and analyzing social reality problem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development of human society and history. Engels, on the other hand, with his own observation and reliable materials, moves towards historical materialism step by step with practical investigation, and his advantage lies in the study of the inherent opposition and contradiction in social reality. These two approaches have their own strengths. It is the continuous integration and combination of the advantages of Marx and Engels' respective research that forms the exquisite discussion on the new worldview. It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to excavate the unique connotation of the two paths to the formation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and scientifically understand the internal consistency of Marx and Engels' thoughts, refuting various forms of "the opinion that Engels opposes Marx" and further deepening the research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Key words: Marx; Engels; historical materialism; "the opinion that Engels opposes Marx"
責任编辑:翟 祎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马克思财产权批判与社会正义理念研究”,项目编号:21AZX001;中国人民大学2022年度中央高校建设世界一流大学(学科)和特色发展引导专项资金支持项目。
作者简介:高清宇(1994—),男,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