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资本主义中的阶级斗争

2023-05-30 10:12克里斯蒂安·福克斯陶兴然/译
求是学刊 2023年1期

克里斯蒂安·福克斯 陶兴然/译

摘要:自然辩证法不能直接应用于社会——事物从低级到高级的发展规律并不意味着资本主义会自行崩溃,社会主义会自行出现。在阶级社会中,只有通过工会组织罢工,工人阶级才能创造新的历史。在数字资本主义中,我们需要为工会和阶级斗争增加新的“数字”维度:首先,阶级斗争和罢工应当利用数字平台作为组织手段;其次,罢工应当发生在网络上,并扰乱数字平台的价值生产,从而用数字力量威胁数字资本。劳动时间问题仍是工人阶级斗争的重要方面,在21世纪数字资本主义时代,争取更少的劳动时间是数字工人通向美好生活的必然要求。平台合作社、数字公地等方式是超越数字资本主义、迈向数字社会主义的具体的乌托邦。

关键词:数字资本主义;阶级斗争;劳动时间;数字社会主义

作者简介:克里斯蒂安·福克斯(Christian Fuchs),英国威斯敏斯特大学(University of Westminster)教授(伦敦  NW1  5LS)

译者简介:陶兴然,南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天津  300350)

DOI编码:10.19667/j.cnki.cn23-1070/c.2023.01.005

一、恩格斯与阶级斗争

关于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学术思想是否一致这一问题,一直饱受争议。一方面,有人认为恩格斯误解、操纵和庸俗化了马克思的理论,从而不仅将马克思变成了马克思主义,而且为斯大林主义奠定了基础。也有人说恩格斯对社会主义理论作出了自己的贡献,且马克思和恩格斯之间没有重大的理论差异。所持该立场的人认为,恩格斯不仅是马克思最好的朋友,也是他最亲密的知识分子伙伴,因此没有恩格斯就没有马克思。

特雷尔·卡弗(Terrell Carver)和诺曼·莱文(Norman Levine)是两位持第一种立场的理论家。卡弗写道,马克思和恩格斯“对社会科学(可能还有政治)本身有着不同的方法”1。“恩格斯的影响力主要是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方面,他的‘辩证法和‘唯物主义在苏联的官方哲学中被继承下来。”2莱文认为恩格斯忽略了一点:“具有恩格斯思想内核的列宁主义建立在这样一种信念之上,即科学的飞速发展使社会主义成为可能,因此导致了生产力的优先化。……具有恩格斯思想内核的列宁主义基于非政治化。”1莱文的论点意味着恩格斯的作品缺乏对阶级斗争的关注。

斯大林高度欣赏恩格斯一些著作中的元素。斯大林在《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History of the Communist Party of the Soviet Union Bolsheviks: Short Course) 一书中发表的题为《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文章引用了恩格斯的《反杜林论》《自然辩证法》以及《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的思想观点。

斯大林直接将自然辩证法的某些方面应用于社会,并声称这意味着革命和向社会主义转变是不可避免的:

如果自然现象之间的联系及其相互依存是自然发展的规律,那么,社会生活现象之间的联系和相互依存也是社会发展的规律——这不是偶然的东西。因此,社会生活、社会历史,不再是偶然性的聚集地,因为社会历史变成了由一般规律所决定的社会发展过程,并且社会历史学从此成为一门科学。2

此外,如果缓慢的量变转变为快速和突然的质变是发展的规律,那么很明显,被压迫阶级进行革命是一种非常自然和不可避免的现象。3

对斯大林来说,作为科学的社会主义并不意味着一种不同于自然科学的社会科学,而是从自然中推出的决定论的和机械的社会规律。对斯大林来说,这意味着历史以线性方式发展,对他来说,这是一个从低级到高级的发展过程。斯大林认为苏联经历过资本主义,因此已经进入了社会主义:“苏联已经结束了资本主义,并建立完成了社会主义制度。”4他的言外之意是任何批评他的人都是资产阶级和反社会主义者。对辩证法的机械解释使斯大林对其对手的残暴变得合法化。

斯大林辩证法中缺少“扬弃”和“否定之否定”的概念。然而,它们是恩格斯辩证法的关键特征。斯大林提及了恩格斯,但恩格斯对辩证法的解释与斯大林截然不同——恩格斯不是基于机械和决定论的概念。因此斯大林主义的产生决不应归咎于恩格斯。

在恩格斯的经典著作中,有一些容易被人误解的阐述。例如,他写道,“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也自己造成使自己必然走向灭亡的物质条件”5,或者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不可避免的灭亡”6。这些构想给人的印象是,社会是由机械的和决定论的规律所决定的。

但恩格斯曾指出——否定之否定规律在自然中和在社会中是有区别的。辩证法在世界的每个领域都有其“特殊性质”7。“社会发展史却有一点是和自然发展史根本不相同的”,因为人类“是具有意识的、经过思虑或凭激情行动的、追求某种目的的人”8。人类会带着对特定目标的意图行动,但结果往往与意图大不相同——这就是社会当中的偶然因素,“受内在的一般规律支配”9。他将无产阶级革命描述为资本主义矛盾的解决方案。“完成这一解放世界的事业,是现代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1可使命不一定成功。在这些文章中,恩格斯强调,社会按照不同于自然规律的辩证规律运行。然而,问题是社会中的规律是什么。在这些著作中还可能发现其他容易被误解的阐述——资本主义会自动崩溃。但恩格斯经常强调,历史就是阶级斗争的历史。例如:“因此,在现代历史中至少已经证明,一切政治斗争都是阶级斗争,而一切争取解放的阶级斗争,尽管它必然地具有政治的形式(因为一切阶级斗争都是政治斗争),归根到底都是围绕着经济解放进行的。”2社会的规律之一是只有通过人类的实践,事物才会发生变化,而在阶级社会中,阶级斗争是发生变革的决定性实践。

这一阐述也符合马克思和恩格斯早期著作中的历史观。在马克思和恩格斯合著的第一部著作《神圣家族》中,恩格斯写道:“历史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它并不拥有任何無穷尽的丰富性,它并没有在任何战斗中作战!创造这一切、拥有这一切并为这一切而斗争的,不是历史,而正是人,现实的、活生生的人。历史并不是把人当作达到自己目的的工具来利用的某种特殊的人格。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的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3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说:“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4马克思在阶级斗争的规律中加入了结构和能动性的辩证法,或者说是社会条件和实践的辩证法。“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5社会变革基于偶然性/必然性、自由意志论/决定论、非连续性/连续性、实践/结构条件的辩证法。在资本主义社会中,阶级矛盾和生产力与必然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引发了危机。这些危机的结果并不确定——这取决于阶级斗争的结果。社会的辩证法是客观矛盾与人类主观实践的辩证法。

如果马克思和恩格斯假设资本主义会自动崩溃,且社会主义会不可避免地出现,他们为什么会从事实际的革命活动?例如,恩格斯积极参与了1849年埃尔伯菲尔德和巴登的民主革命起义。马克思和恩格斯还是正义联盟、共产主义联盟和第一国际的领导人。恩格斯的单一决定论的历史公式似乎达到了政治修辞的目的,即激励了某些激进分子中的革命乐观主义者。

恩格斯在给博吉乌斯的一封信中强调:“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他们是在既定的、制约着他们的环境中,在现有的现实关系的基础上进行创造的,在这些现实关系中,经济关系不管受到其他关系——政治的和意识形态的——多大影响,归根到底还是具有决定意义的,它构成一条贯穿始终的、唯一有助于理解的红线。”6经济概念作为阅读线索使我们能够将经济或社会生产视为所有社会领域中的普遍和共同要素。社会生产呈现出不同的形式,具有不同的含义,但也是社会及其多个领域的一条红线。

保罗·布莱克利奇 (Paul Blackledge) 强调,恩格斯的科学社会主义并不是“经验主义或实证主义的”,也不是“机械和宿命论的”。“恩格斯既不是经验主义者,也不是实证主义者。关于还原论的指责,他则坚持自然和社会现实的分层观点,根据这一观点,每个层面上的涌现性 (emergent properties) 既不能被还原为支配其下的层面的规则,也不能以经验主义或实证主义的方式理解其运作的规律。”7

恩格斯在《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一书中强调,科学技术一方面是“资本用来对付工人阶级的最强有力的武器”,另一方面是从资本主义和阶级社会解放出来的重要手段——它为自由王国(超越必然性)的建立和再生产提供条件。1

可以看出,恩格斯和马克思将历史解释为阶级斗争的辩证法和结构条件的辩证法,而这意味着资本主义不会自动崩溃。正如特里斯塔姆·亨特 (Tristam Hunt) 在他的《恩格斯传记》一书中强调的那样,这也意味着恩格斯和马克思不应该为斯大林的恐怖行为负责:

在任何可理解的意义上,恩格斯或马克思都不能为几代人之后的历史行为者所犯的罪行承担责任,即使这些政策是挂着他们的名誉而提出的。正如亚当·斯密不应为西方自由市场的不平等负责,马丁·路德不应为现代新教福音主义的性质负责,先知穆罕默德也不应为奥萨马·本·拉登的暴行负责,因此,斯大林主义送走数百万生命这件事,并不能让两个19世纪的哲学家来负责。2

恩格斯的著作并没有说资本主义会自动崩溃,并且还强调了自然和社会中的辩证法存在差异。在阶级社会中发现的一个关键社会规律是,人类在特定条件下创造自己的历史,而在阶级社会,人类以阶级斗争和社会斗争的形式创造历史。科学社会主义并不意味着社会受机械规律支配,而社会主义研究学应当基于社会批判理论和批判性社会实证研究。

二、阶级斗争的数字维度

《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的第八章“工人运动”分析了工人阶级斗争在资本主义中所扮演的角色。在本章中,恩格斯确定并分析了几种不同类型的工人阶级斗争:一是犯罪,二是破坏机器,三是工会,四是政治运动。

恩格斯强调,工人对剥削的反应有不同的方式。“要避免陷入绝望状态,在这里工人只有两条路可走,或者在内心里、在表面上都反抗资产阶级,或者过着酗酒和放荡的生活。英国工人有的选择了第一条路,有的选择了第二条路”,这导致了“成百次的破坏机器和反抗资产阶级的骚动”3。在恩格斯撰写《英国工人阶级状况》时,工人阶级的斗争尤其集中于采用10小时工作日。恩格斯一次又一次地提到这些斗争。这样的斗争催生了1847年的“10小时工作日法案” (The Ten Hours Bill) 的出台——该法案将妇女和青少年的每日工作时间限制在10小时以内。

恩格斯将犯罪视为纯粹的个人反应,而机器的破坏仅限于资本统治的一个方面。他宣传经济上的阶级斗争和政治上的阶级斗争的统一。他主张社会主义和宪章主义的合流,法国共产主义在英国条件下的重现。在数字资本主义中,存在大量不同的网络犯罪,而这些犯罪是利用互联网等数字技术实现的。许多互联网用户每天都通过电子邮件收到垃圾邮件和网络诈骗信息,这是最广泛传播的网络犯罪形式。这种形式的网络犯罪不是被剥夺权利的工人阶级的反应,而是利润丰厚的资本主义企业。

机器破坏意味着对引进机器的抵制和“使用机器而引起的起义”4。在工业化的英国,机器破坏被称为“卢德主义”,这是一个以其创始人内德·路德命名的运动。“但是这种反抗形式也是孤立的,它局限于个别地区,并且只是针对着现存制度的一个方面。”5在《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一书中,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爱德华·帕尔默·汤普森 (Edward Palmer Thompson) 对“卢德运动”的评价比恩格斯更为积极。他写道:“‘卢德主义并非盲目攻击机器本身,而是一场组织良好的运动——破坏那些导致资本家解雇工人的机器。‘卢德主义是工人阶级为一个民主社会而斗争;在这个社会中,应根据道德优先性对工业增长进行监管,并且对利润的追求应当服务于人类的需求。”1

在数字资本主义中,人们可以一次又一次听到这样的呼吁——停止使用数字技术。一个例子是“数字戒毒” (digital detoxing),即有意识地选择在一定时间内停止使用数字技术。这些策略的问题在于,它们往往是技術恐惧的和技术决定论的。很多人将数字技术视为压力、健康问题、抑郁、孤独等的原因。实际上,资本主义、阶级和权力关系才是塑造当代数字资本主义的关键,而他们仅从中抽象出了数字技术。数字戒毒静修 (digital detoxing retreat) 变成了一种新的资本积累形式:在这种情况下,压力重重的数字工作者只为将自己的手机和电脑关闭一周,也需要付费。例如,萨福克(英国)的排毒谷仓 (Detox Barn) 为期三天的数字戒毒静修竟需花费每人415英镑(一共三晚,从周五晚上到周一早上),这一活动包括所有餐饮、两次瑜伽课程、冰沙饮料制作演示、私人导游陪同乡村漫步、冥想指导等。2减速、数字排毒和“数字卢德主义”只不过是资本积累的策略罢了。他们推动了资本主义的发展,而资本主义才是数字工人遭受压力和问题的真正原因。

恩格斯“是第一个强调工会在争取社会主义中的重要性的社会主义者,这一基本见解是其人道主义历史观所推论出的必然结果”3。工会旨在提高工資和“保护各个工人不受资产阶级的横行霸道和冷酷待遇之害”4。罢工是工会的主要斗争方法,它可以使资本家蒙受损失,“因为在罢工期间他投下的资本不能周转,机器也要生锈”5。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与劳动之间的矛盾是关于对生产资料和工作时间的控制。资本家希望工人付出尽可能多的无薪劳动时间,而工人则希望自己控制全部的劳动时间,并且不受资本家和管理者的控制。罢工扰乱了劳动时间。工人们停止了工作。必要劳动时间和剩余劳动时间均为零,没有产生任何价值,没有生产任何商品,资本家没有任何利润。

恩格斯写到了“新工联主义”的出现,即非技术工人的新工会。这些工会不同于以往的技术工人工会,它们关注工资增长,因为非技术工人往往面临失业,因此根本没有工资。在数字资本主义中,我们需要数字工会——它可以支持数字工人团结起来对抗数字资本。

通过数字工人的阶级斗争,可以创造和发展数字社会主义。工人阶级已经发生了变化。在国际数字分工中,有许许多多的数字工人。21世纪的阶级斗争与19世纪和20世纪有所不同,因为工作的形式和地点已经发生了变化。许多自由职业者在数字行业工作。他们不是资本家,而是工人阶级的成员。他们大多数人只拥有一台电脑作为生产资料,并没有货币资本。他们也不雇佣其他工人。他们的工作是朝不保夕的、不稳定的。工会很难接触和组织他们。而工会免费或廉价提供的共同工作空间可以为数字工作者创造出聚集的空间,因此成为工会组织的起点。

传统工会在代表和组织自由职业者等非典型工人方面存在问题。一些工会甚至不打算代表自由职业者,因为他们认为他们是资本家。随着工作天地的变化,工会及其战略必须改变,才能促进工人阶级的利益。特别重要的是,工会以及左翼、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政党与各种运动必须应当有能力应对不稳定的工作、家务劳动、失业、消费者工作、公共工作、脸书用户工作、数字工作、数字监控等问题,并且有能力捍卫和代表这些诸多形式的工作。

随着生产和消费的融合,一些消费者问题已成为工人权利问题。因此,工会和左翼、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政党及运动应将数字消费者问题视为工人权利问题,并开始与消费者保护协会合作。

工会失去了影响力和权力,这意味着资本的力量在阶级斗争中得到了加强。如果工人运动和工会未能成功参与和组织数字工作、家务工作、无薪工作、自由职业者工作、众包、平台工作、消费者工作、互联网用户工作、隐私、数字监控、消费者保护、强迫奴隶等问题,如果他们不将这些问题视为工人斗争的关键,这些运动就会失败。为挑战全球资本,工人阶级必须搭建全球性的合作网络,并且将工会(以及左翼运动、社会主义政党和工会成员)国际化。

当然,阶级斗争已经在数字资本主义中发生。一个例子是优步司机的罢工。优步公司 (Uber corporation) 控制优步应用程序作为生产资料,而优步司机是被该公司剥削的数字工人。在英国的一场诉讼中,证明了优步司机具有工人的法律地位。

工人自我控制 (worker self-control) 意味着工人可以控制应用程序及其源代码。例如,如果数字快递工人与软件工程师联合,可以创建一个替代应用程序。优步、户户送 (Deliveroo) 等公司的数字工人罢工将包括,例如使用工会的应用程序一周,而不是资本主义的应用程序,并在这段时间内使资本主义公司受损,再如推动平台工人每小时15欧元的最低工资要求。这样的罢工是反对数字资本的新形式的阶级斗争。

在数字资本主义中,罢工需要增加新的数字层面的斗争,才能产生预期效果。一方面,鉴于大量的新闻消费和日常交流都是通过社交媒体进行的,工会和工人运动应该出现在社交媒体上,通过社交媒体动员和组织,并使用标签、视频平台、社交网站、飞书信 (Messenger app)、博客、梗 (memes)、数字图像、数字动画等交流其目标。另一方面,谷歌、脸书和亚马逊等数字公司在线上积累资本,这就是为什么针对这些公司的数字罢工应该利用“用户抵制” (users-boycotts) ——这有助于干扰这些公司的盈利,并允许在提出要求时向它们施加压力。数字罢工的一个例子是广告克星 (Adbusters) 发起的“占领硅谷” (Occupy Silicon Valley) 活动。它是2018年9月发生的针对脸书、亚马逊、苹果和谷歌的为期一天的数字罢工。它呼吁用户在一天内不要使用这些平台。鉴于脸书和谷歌等平台的在线使用不仅是消费,也是一种劳动(因为用户为其提供数据),因此对脸书和谷歌的抵制也是工人罢工。数字工人将他们的目光放在其他地方,从而破坏数字价值创造 (digital value creation)。该运动的呼吁如下:

大型科技公司为了一件事而竞争:我们的注意力。他们利用人类的基本本能追求前所未有的金融和文化控制。……你可以把9月17日变成什么也不做的一天(DO NOTHING DAY)……参与为期一天的科技抵制。……在9月17日,我们每个人都将以自己的方式去扳倒全球大型科技公司!……让互联网再次成为我们自己的。

三、迈向数字社会主义

在政治斗争方面,恩格斯是宪章运动的支持者。宪章运动是一场争取选举权的政治改革运动,与英国工人阶级运动有着密切关联。恩格斯写道,宪章主义者“力求以无产阶级的法律来代替资产阶级的法律”1。对恩格斯来说,宪章主义是一场旨在追求“宪章主义的民主”的“阶级运动”2。在恩格斯的早期著作中,很明显,他并不把共产主义理解为一个权力集中的国家,而是一个民主的社会主义社会。因此,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将共产主义称为“争取民主的斗争”3。

减少工作日的斗争是经济斗争和政治斗争的具体结合。在英格兰,1847年的“十小时工作日法案”是社会主义者、工会和宪章运动相结合的结果。19世纪60年代,以马克思和恩格斯为主要人物的第一国际组织制定了“八小时工作时间作为一个工作日的合法上限”的要求。

1919年,国际工人组织通过了“劳动时间(工业)公约” (Hours of Work “Industry” Convention);1930年,又通过了“劳动时间(商业和办公室)公约 (Hours of Work “Commerce and Offices” Convention) ——它将标准的工作周定义为每周工作时间不超过48小时,每天工作时间不超过8小时。截至2020年,已有52个国家通过了第一项公约,30个国家通过了第二项公约。鉴于联合国有193个会员国,显然只有相当少的国家签署了这些国际公约。临时工作、零工时合同、兼职工作、自由职业劳动等的流行表明,劳动时间仍然是21世纪资本和劳动之间阶级对立的一个关键方面。

2020年,数字生产力得到高度发展,从而大大减少劳动时间,每个人都可以工作更少的时间,以及过上更好的生活。但数字技术被马克思和恩格斯称为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

在《共产党宣言》中,他们提到了“现代生产力反抗现代生产关系”,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用法术创造了如此庞大的生产资料和交换手段”,并且“现在像一个魔法师一样不能再支配自己用法术呼唤出来的魔鬼了”1。在数字资本主义中,数字生产力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表现为数字资本与“数字公地” (digital commons) 之间的矛盾。一方面,数字产业中出现了新形式的资本积累,将各种数字商品和数字劳动结合起来。另一方面,还有一些新形式的数字公地——如非营利在线平台、非商业新闻媒体、维基百科、自由和开放源代码软件、非商业性创作共享、基于平台的共同合作、自由软件运动 (free software movement)、激进的开放获取 (radical open access)等——超越了数字资本,并实际上挑战了资本积累。数字机器和阶级关系之间的矛盾,促进了劳动时间的根本不平衡分配。有些工人压力很大、没有闲暇时间、工作时间很长,而另一些工人则失业、未充分就业或不稳定就业。生产力本可以使标准工作日大幅减少,从而使劳动时间的分配更加均衡,所有人都能过上美好的生活。要在不削减工资的情况下减少每周工作时间,就需要进行阶级斗争,以彻底改革劳动相关的法律。正如工人运动首先为每天工作十小时而斗争,然后为每天工作八小时而斗争一样,在数字资本主义中,我们需要为每天工作五小时和一周工作四天的全薪制工作而斗争。这些斗争指向后稀缺社会 (post-scarcity society) ——在这个社会中,数字技术被用来最小化必要劳动时间,以及最大限度地增加自由时间和给所有人带来美好生活。

恩格斯曾指出,“议会每次开会都要通过一系列开垦公地的条例”2。共产主义“是超乎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之间的敌对的”3。在资本主义早期,公地被围为私有,农民被迫从事雇佣劳动。马克思将这一阶段称为原始积累。但原始积累从未结束。它继续以帝国主义的形式存在,资本企图利用暴力和其他手段将社会和自然的非商品化领域转变为资本积累领域。这就是为什么数字资本寻求殖民非资本主义空间,如数字公地,并将其转化为数字资本积累领域。恩格斯指出,非资本主义替代方案是可能的,也是必要的。例如,在媒体和教育领域,他认为激进的媒体和激进的教育是重要的智力斗争手段。他认为宪章派的北极星报是“报道无产阶级一切运动的唯一报纸”4。他强调了教育机构的重要性,如宪章机构,“孩子们受到纯粹无产阶级的教育,摆脱了资产阶级的一切影响”,并且“閱览室里也只有或几乎只有无产阶级的书刊”5。

我们需要数字社会主义这样具体的乌托邦。其中一种可能是,合作社运动和自我管理公司会以平台合作社 (platform co-operatives) 的形式,重新流行起来——也就是一种由用户和数字工人自主管理的互联网平台。

平台合作的例子有音乐平台Resonate、Fairbnb(爱彼迎的替代品)、Taxiapp(优步的替代品)、照片平台Stocksy和合作平台Loomio。许多平台合作社没有从概念变成现实,并且很快消失了。那些确实存在的企业通常规模较小,微不足道,因此它们无法挑战数字资本。马克思主义社会科学家马里索尔·桑多瓦尔 (Marisol Sandoval) 分析了一些平台合作社如何使用“股东”“利润”“投资”“创造者”“企业家”“创新”等资本主义语言和逻辑,从而取代激进政治。

社会主义既不是应用程序,也不是平台。它不能从互联网下载或在手机上点击。仅仅将诸多平台组织为平台合作社是不够的。为了生存和创造一个更好的社会,平台合作社必须将自己政治化,并作为激进社会运动的一部分,在政治上共同对抗资本主义,从而迈向社会主义。社会主义不是应用程序,不是平台,而是一场政治运动。桑多瓦尔认为,平台合作社应在这场运动中发挥重要作用,我们需要阶级斗争合作社 (class struggle co-operatives)。1桑多瓦尔所说的阶级斗争合作社,意味着合作社应当成为社会主义运动的一部分——它包括争取再分配、争取资本课税、争取社会主义。数字社会主义的具体乌托邦需要具体的倡议和项目,这些倡议和项目应成为更广泛的社会主义运动和斗争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