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海学 马佳辰
摘要:清末小说家们基于救国的热诚与迫切,不同程度地将科技引入创作实践,从而形成了小说中“惟物质之为功”的科技乌托邦叙事。以解救现实危机为目的,这一叙事的主题分别体现在强国梦与文明梦两个层面之上。清末小说中的科技乌托邦叙事以确信的姿态,通过国家愿景的可企及与可实现,展现了小说家们现代理性精神的萌发。然而,科技乌托邦叙事的“唯科学主义”忽略科技之外的思想资源,使小说家们的理想认知难免有偏颇之处。
关键词:清末小说;科技乌托邦;国家愿景;理性追求;理想认知
作者简介:晋海学,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编审、博士生导师(新乡 453007);马佳辰,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新乡 453007)
基金项目: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时报》与清末‘新小说发展的关联研究”(2022BWX011)
DOI编码:10.19667/j.cnki.cn23-1070/c.2023.01.017
科技于20世纪初迅速崛起,成为清末小说的重要叙事元素。自1904年《月球殖民地小说》在《绣像小说》连载开始,短短数年之间,近代文坛便涌现出了《新法螺先生谭》《新石头记》《新纪元》《电世界》等许多类似的小说创作。这一类小说的艺术水准虽然参差不齐,但是有两点新颖之处却值得注意。其一,它们使读者领略到现代科技的种种奇迹之处。《月球殖民地小说》中速度惊人的气球,《新纪元》里花样翻新的武器,《新法螺先生谭》中令人耳目一新的宇宙等,均是以想象的方式呈现了此时陆续传入中国却还未能全面普及的物理、化学、天文学等现代科学知识,提前向国人展示了科技的丰功伟绩。其二,它们使读者确信科技是引领人们抵达理想社会的关键要素。《电世界》中拥有万余种电学发明的电帝国,《新石头记》中将科技应用于各个方面的文明境界,《女娲石》中电梯、空调、电车遍布的花血党总部等,大都借助发达的科学技术形成了内能提升民生福祉、外可抵御强敌的理想社会。
如此科技发达的理想社会的实现不免使人振奋,然而需要清醒认识的是,清末小说中的科技叙事并非写实,而是一种具有未来意识的乌托邦书写。考虑到清朝正处于内忧外困危机局面的现实,小说家们感召于“与政体民志息息相通”1,将科技引入创作之中,并酣畅淋漓地描绘科技奇迹与理想社会,其用意实是为拯救国家危机提供方案。清末小说中的科技乌托邦也因此与传统的“小国寡民”“华胥氏之国”划分畛域。较之中国古已有之的理想社会叙述,清末小说中的科技乌托邦是“救世”而非“避世”的。此类小说虽是以想象方式解决现实问题,但总归是解决问题的策略,它们积极地将西方的科学引为新的资源,并没有忽略问题或退缩到问题之中。另外,清末小说中的科技乌托邦是“未来”的而非“过去”的。此类小说多将时间推至百年甚至几百年之后,体现了时间观念由循环方向向直线方向上的演变,更展现了小说家们对未来的乐观判断。科技与理想的结合,使清末小说中的科技乌托邦包蕴了主体建构、理性萌发等诸多现代内涵,但对科学之“技”的过分倚重,也映照出小说家们在认知结构上的一些局限和不足。
一、科技乌托邦叙事的国家愿景
在鸦片战争之后,魏源提出了“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主张,认为强国御侮的策略之一就是要向西方学习技艺。到了清末,这一认知不仅没有过时,反倒更激起那些志在救国的知识者的心绪:“夫今中国之缺处固多矣,而吾暂缓一切,独汲汲焉特以工艺、汽电、炮舰与兵数事至粗者相望,何也?诚以百凡要政之缺,可以一朝而举,而工艺、汽电、炮舰与兵数者,不可曰吾欲为之而即为也。”2康有为在这里所说的“物质”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科学技术。文学领域中的小说家们也不例外,他们不仅为科技救国这一认知所动心,而且给予它极大的尊重和信任。基于对未来国家的美好愿望,小说家们将各种科学之“技”用于国家愿景的构建之中,并常以圆满的结局为文本注入乐观的叙述因子。
科技乌托邦叙事的愿景之一是强国梦。时人认为发展现代工业是强国的路径之一,并给予未来国家工业的发达程度以格外的关注,为了凸显科学技术的现代效用,小说家们一般都将视野聚焦在现代企业的科技内容之上。吴趼人《新石头记》中的“制衣厂”就是典型的例子,这里从原材料加工到衣服的最终制成,全部都是流水线作业。陆士谔《新中国》中对未来的中国工业描绘得更加充分。从宏观视角看,中国已经达到所有兵舰都由自己制造的水平,“现在,吾国沿海各省都有船厂,全国里共有八九个大船厂”;钢铁制造业趋于发达,“炼钢厂炼出的钢,比了英、德名厂所出的,还要坚硬耐用”;兵舰燃料的制作技术已经更新,用“电机”取代“汽机”,可储备更多的弹药等。3从微观视角看,小说通过“我”对一家制针厂的访问,展示了未来中国工业的科技先进程度。“我”是在遵守工廠规定的前提下参观的,先去总账房领取参观执照,然后由干事员专门陪同讲解;在冶铁所里,干事员对“我”谈到了工人技术革新的整体趋势,“这几年里头,小工发明的手摇机多得很,像切面机、磨粉机、宰牲机,那一样不是小工想出来的”;干事员还向“我”讲解了电力取代煤火的技术趋势,由于中国科学家研究出来的电动力远远超过了煤动力,所以,“现在冶铁都改用电力了”;等等。4一家普通制针厂的科技程度就已有如此表现,更不用说那些规模再大一些的工厂的科技水平了。
除了对未来社会工业化程度的想象以外,小说家们还看重科技在未来战争中的作用。在他们看来,战争的胜负成败与战具的先进与否有直接关系,所以,这类小说的叙述重点是各类战具的先进程度以及它们在战争中所能起到的效用。在碧荷馆主人的《新纪元》中,由于黄之盛与鲁森在战场上的斗智斗勇,最终都转化成了科技成果的较量,所以,小说几乎全篇都在展示各类战具的特点与功能。联军在水中布置水雷防御,黄之盛就以“行轮保险机”“海战知觉器”“洋面探险器”应对拆解;联军用“水底潜行雷艇”攻击,黄之盛就用“洞九渊镜”防御;联军用“绿气炮”发射,黄之盛就用“化水为火法”釜底抽薪。1除此之外,属于先进科技战具的还有《新石头记》中“用极纯净玻璃做成”的“神奇电炮”,“新发明的仁术”“蒙汗药水”2;包天笑《空中战争未来记》中英军的“空中战斗舰”“空中输送列车”,德国的“空中飞行船”,俄国的“空雷”3;《新中国》中“安置了汽油机器”的“飞舰”,“用橡皮包甲”的“兵舰”4;等等。其实,在中国古代白话小说中不乏高超的武器,如《西游记》中的定底的神珍铁、金刚琢、七宝玲珑塔、芭蕉扇、紫金铃等,个个都是仙家手中的宝贝;又如《封神演义》中的捆仙绳、八卦紫绶仙衣、定海珠、金蛟剪、阴阳镜、五火七禽扇、风火轮、幽魂白骨幡等,件件都是兵器中的极品。与《西游记》《封神演义》相比,清代小说中的战具则增加了不少科技因素。俞万春《荡寇志》中白瓦尔罕的新型武器“奔雷车”,王德威称它“俨然就是坦克车的前身”5;他的另一件先进武器“沉螺舟”则被称作是“形如蚌壳,能伏行水底。大者里面容得千百人,重洋大海都可渡得,日行万里,不畏风浪”6的“潜水战舰”。透过小说天马行空般的故事讲述,读者可体验到古人丰富的想象力,但是,它们大都是小说家们的虚幻想象,其中的科技因子并不是很多。《新纪元》等小说与它们有根本上的不同,由于各类战具均属科学技术的成果,它们在功能上的强大是以科学做保证的,所以,这些战具的先进性是真实的,而不是虚幻的。
科技乌托邦叙事的另一个愿景是文明梦。未来中国的昌盛不仅仅体现在工业、军事技术的强大上,更体现在科学技术在生活中的广泛应用上,也就是社会的文明程度上。包天笑《梦想世界》中已经发明了可将“新鲜空气输送进来”的机器,更出现了可用香雾“气质”洗澡,再用“干燥器”吹干的浴室。7《新石头记》中的“文明境界”是一个充满了科技化特征的文明社会,这里的每家每户都统一供水,统一供饭,既卫生又方便;这里交通便利,人们出行可随时乘坐飞车,既安全又便捷。8《新中国》更是描绘了一个各类公共设施齐备的现代社会。一座可容纳20万人的戏院拔地而起,这是在“旧社会”“跑马场”地址上建起的一座现代化的娱乐设施9;除戏院之外,“雨街”是另一个具有标识性的现代建筑物,“雨街,就在店铺的后背,上覆着琉璃瓦,通光而不漏雨。旁立木柱支撑着,晴闭雨开,专有人管理的”10,它给老百姓的雨天出行带来了便利。尤其令人惊讶的是,这里已经建成了地铁。据“我”的好友李友琴女士介绍,这里的地铁是科技发展的高端显示:为了降低建成后的铁路对老百姓生活的影响,设计者排除了高架铺设的规划。另外,地铁“有两便:一免得碰撞行人车辆,二免得让避人家,一竟可开快车”11,所以,铺设地铁应是经过多方考虑后的综合结果。如此种种,已足见未来中国科技的现代化程度了。科技的兴盛必然会带来社会的文明。陆士谔以“我”为叙述者对此进行了一番详细描绘。“我”最先感到不一样的地方是街道两旁的商铺,传统店铺的门口常常挂着“一言堂”“真不二价”等招牌,但是现在的商铺两边都不再悬挂这样的招牌了,据李友琴所讲,这是因为商家讲诚信的缘故,所谓童叟无欺,“大小各铺都是没有二价的”12。功法子曾言:“夫物质者,精神之所附使,无物质则精神亦何所寄托,腐败之物质,终无精神复振之望。”1在未来中国,“科技”即是物质,“文明”则是精神,以科技之昌盛促进社会之文明,正是小说家们救国之策的具体呈现。
康有为在谈及英国的科技进步时曾说:“若夫阿克来之制新器,觅哲活之为新陶,格兰布敦之创新织,马笃之创煤汽灯,若斯之类,不可悉数。”2可喜的是,未来中国的科技不仅已经迎头赶上,而且呈现出明显的超越趋势。在《新纪元》里,中国战具的功能始终棋高一着,“各种科学又异常发达,所有水陆的战具,没有一件不新奇猛烈”3;在《新中国》里,中国制造军舰的材料更领先其他国家,“这做炮台、甲兵、舰甲的橡皮,又不是寻常用的橡皮,这是我国化学大家殚精竭思,特制成功的呢!那寻常橡皮,是硫磺与树胶合制成功的,耐什么用?欧美各邦的人,不懂这个化合法,叫他如何能够做?”4这是小说家们对未来中国科技状况的理想描绘,也是他们对未来中国科技昌盛的象征表达,其间的字字句句无时无刻不在展示未来中国相较其他国家的先进程度与文明程度。
二、科技乌托邦叙事的理性追求
海德格尔曾說:“科学是现代的根本现象之一。”5清末知识者虽然达不到如此认知深度,但是,对于中国“仅有文学,固无所谓科学也”6的清醒认知,以及将18世纪看作“科学造端”7之世纪的科学史视野,也能表明他们在知识层面上讨论科学的努力和程度。然而,受国家遭遇危机这一现实的影响,知识者们更愿意在“如何拯救”的论域中讨论科学。锺荣黼认为科学昌明是“泰东西诸国”之所以“为世界雄”的根本之因:“即凡军国之要政、世界之哲理、万国之公法,无古今,无中外。道艺两端,幽明万状,亦莫不本科学之例为研究,准科学之理以裁判,此泰东西诸国,举后先崛起为世界雄。”8康有为则说唯有科学才是当前的“救国之术”:“若以立国御敌乎,强军富民乎,则一切空论之学皆无用,而惟物质之为功。然则今日救国之术,惟有急急从事于物质工学之事斯已耳。”9可以看到,在清末峻急的时势语境中,科学的价值被赋予了“救国”的意义。考虑到科学自身即拥有知识、理性等现代特征,所以,当它被镶嵌到国家愿景的实践这一过程时,就不能不给这一实践过程注入现代的要素,小说家们基于国家愿景的科技乌托邦叙事正是此一现代理性的体现者。
科技乌托邦叙事是近现代乌托邦叙述的形态之一,它与传统乌托邦叙述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具有可企及性。在西方,柏拉图将“理想国”定位于终极意义上的本真存在,认为它只能是现实的“样板”或榜样,却不能在现实中存在,换言之,理想和现实的界限被柏拉图做了严格区分,理想居于现实的彼岸,两者之间没有相交的可能。在中国,陶渊明将桃花源安放于现实之中,与现实之间构成了“在而不属于”的关系,即使武陵人曾进入桃花源,但后来的“不复得路”却向世人表明,桃花源并不是人们随时都可以去的地方。科技乌托邦叙事打破了理想与现实的界限,它让现实中的人到访理想社会,体现了理想社会的可企及性。这在《新中国》里面表现得尤其明显。小说家让立宪40年之前的“我”穿越历史,来到40年之后的文明社会,清晰地表达了这一国家愿景的可企及性。由于“我”的认知仍然停留在40年前,所以,当面对新社会时,“我”显得既紧张又兴奋。“我”出门往马路上一瞧,“不觉大惊”,发现“马路中站岗的英捕、印捕,一个都不见”,李友琴的解释是,这里已经没有租界,那些站岗的都已换成“穿着本国警察服式”的“巡士”。“我”找不到跑马场,“心里异常疑惑”,“现在,跑马场不知那里去了”,李友琴的解释是“现在已变成戏馆了”。来到国民休憩所,“我”为桌椅板凳使用的全是黄杨木的材料感到惊讶,“黄杨这东西,是极名贵的”,李友琴的解释是“现在农业改良,各物都异常发达”,所以,黄杨也就不值钱了。小说最后以“我”“走至门口,被门限儿一绊,‘拍蹋一交,就此跌醒”,重新返回现实人间。1中国古代文学中也有梦境叙事的传统,如《庄子·齐物论》中的“庄周梦蝶”,李公佐《南柯太守传》中的“南柯一梦”,沈既济《枕中记》中的“黄粱一梦”等。科技乌托邦叙事中的“梦境”与它们没有历史关联。由于科技乌托邦叙事处理的是向前看的问题,其中不仅含有明显的时间维度,而且含有理想的可企及性这一特点,所以,“梦境”在这里只起到了媒介作用。与爱德华·贝拉米《回顾:公元2000—1887年》的叙述模式有些相像,小说家们大都采用了让笔下的主人公们在沉睡中来到新的世界或者新的世纪的叙述方法。在梦境中叙述未来,这样的叙事虽然简单、粗糙,但是却有效地解决了人们如何由现实进入未来的技术问题。
进而言之,小说家们并不只满足于愿景的可以企及,因为他们始终期冀的是愿景的实现。《新纪元》第一回曾说:“要晓得编小说的,并不是科学的专家,这部小说也不是科学讲义,虽然就表面上看去是个科学小说,于立言的宗旨,看官看了这部书,自然明白。”2所谓“立言的宗旨”是指“救世”路径的探寻,而对于“国家愿景能够达致”这一信念的确信本身就已是理性精神的体现。在《新纪元》中,科技自始至终都起着足以决定战争胜负走向的重要作用,无论敌我都不例外。譬如,在统帅的人选以及指挥员的配备上,交战双方都是以科研能力的强弱为选拔标准的。在欧洲联军方面,统帅鲁森是海军学堂出身,并專修过化学专业,“曾入理化学堂受过高等教育”;他的身边有很多科技能人,如以制造水上步行器闻名的比利时人梭陁博士,可以“将空气中炭气物质设法取出”的麦克等。在中国军队方面,统帅黄之盛“理科学堂卒业”后,“又在天文、农务、水师、陆师、万国语言等专门学堂一一就学”;他的身边也有许多深通科技的专家,如以制造“海战知觉器”和“洋面探险器”闻名的电学专家黄之强,以“追魂砂”决定战争的最终走向的金景嫄等。3最终,先进的科学技术让90年之后的中国取得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其中的原因正像叙述者所说的那样,“中国人的团体异常团结,各种科学又异常发达,所有水陆的战具,没有一件不新奇猛烈,这个少年新中国,并不是从前老大帝国可比”4。从“老大帝国”到“少年新中国”,这一愿景的实现是以强大的科技力量做支撑和保障的。在《新中国》的叙述中,小说引入了更加宏大的国家愿景,那就是在40年之后,中国不仅发起了世界“弭兵会”,而且在北京设立了“万国裁判衙门”。5这些大事件之所以能够发生,同样是未来中国科学技术繁荣发达的结果,按照李友琴所说,先有“学术怎样地昌明”和“实业怎样地发达”,才会有国家“怎样的富”和“怎样的强”6,这或许正是支持“我”坚信“四十年后”的中国能够达致文明昌盛的根本原因。
综上所述,《新纪元》与《新中国》以格外确信的姿态,将科技作为国家愿景实现的最佳方案,展现出了较为鲜明的理性精神。它们不仅将国家愿景放置在未来的时空之中,作为可为之拼搏的理想目标,而且凭借对未来中国科技昌盛与文明富强的展示,给予“科技救国”这一理念的有效性以充分的说明。马君武曾云:“虽社会之变迁如何迟速难决,而必有公产公工之一日焉,此则理势之所必至也。”7所谓“理势之所必至也”,应是清末知识者对乌托邦现世性格的肯定之词,它似乎是其时关心国家命运的知识者们的共同认知。从这层意义上说,科技乌托邦叙事并没有脱离清末的知识语境,它将科学技术看作“国家愿景”实现方案的思考,正是这种理性精神的体现之一。
三、科技乌托邦叙事的理想认知
清末小说家在运思其科技救国策略的过程中,展现出与传统不一样的认知结构。“欧洲百年来最著之效,则有国民学、物质学二者”1的理性认识,与“中国之病弱非有他也,在不知讲物质之学而已”2的责任伦理,一方面使他们清醒地知道中国在世界格局之中的位置,思想中的变局意识由此升华为危机意识,另一方面,科学知识与进化论思想广泛传播的激励,促使他们生发出“惟物质之为功”的现代认知。本-戴维考察法国18世纪的“唯科学主义”思潮时指出,“重大的科学发现导致了智力上乐观主义情绪的高涨,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抬高了关于在认识上重新安排世界的乌托邦的期望”,正是因为它们的出现,才有了此后“对科学拥有解决人类所有问题的力量怀有乌托邦信念”这一观念的产生。3清末小说家基于国家愿景对于科学技术的理解,与上述“唯科学主义”有相似的认识结构,他们都不以科学为最终的认识目标,却又都把科学当作实现既有目标的特殊工具。
既然如此,科学技术的价值就被毋庸置疑地放在了凸显的位置。《新纪元》开篇即谈及未来世界的潮流趋向,那就是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世界越发进化,科学越发发达”,假如依照“汽学世界”“电学世界”“光学世界”的发展序列,“将来到了二十世纪的最后日期,那科学的发达,一定到了极点”。4科技发展的速度之快,就连小说家也不敢妄加预测:“将来到了二十世纪的最后日期,科学的发达究竟到了什么地步?那时候的世界究竟变成了一个什么世界?这个问题岂不是最有趣、最耐人研究的么?”5《空中战争未来记》以“诚非凿空之谈”的语气,强调了“空中飞行船”在现代战争中的价值:“二十世纪之世界,其空中世界乎?试观方在初期,而各国之奖励空中飞行船者,不遗余力,苦心殚虑之士,尤能牺牲一切而为之。今岁观于海内外报纸所载,经营此空际事业者,尤伙也。”6可以看到,在小说家们的认知结构中,科学技术已成为衡量国家进步与否的唯一标准。《新中国》也是如此,在小说家看来,“新中国”之所以被称为“新”,就是因为这个未来国家的文明程度已经发展到了极致,其标志就是“弭兵会会所”和“万国裁判所”均设在中国,而所有这一切的发生都离不开科学技术的发达。可以说,科技不仅在未来中国的文明进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甚至给予国民无穷的信心,“海陆两军异常的完备,环球各国,没一国比得上我们”7。《新石头记》中老少年之所以在贾宝玉面前如此自信,恐怕也和他所在的“文明境界”有关吧,而“文明境界”之所以显得如此与众不同,同样是因为这里有着可以傲然世界的科学技术。8
与此同时,与科学技术无关或者关系不紧密的思想资源则受到忽视。最明显的就是兵法在科技乌托邦叙事中完全失去了用武之地。《新纪元》中黄之盛与鲁森之间基本上不涉及计谋的较量;《空中战争未来记》中各国之间的战争叙述丝毫没有兵法的介入;《新石头记》在教军场实验新式武器“蒙汗药水”,其间虽不乏对于儒家道德的种种考量,但是对于兵法,同样没有哪怕是一点的触及。难道说兵法的价值在清末失去了历史有效性?考察当时的文献资料,结果显然不是这样,世界各国不仅没有忽视兵法的效用,反而给予其更加重要的认识。譬如,“美国前伯理玺天德格兰脱”称赞日本军队“兵法颇善”:“日兵便捷轻利,一往直前,莫敢御敌。盖兵不在乎多而在乎精,日本用兵之法可谓尽善尽美矣。”1英国也认同日本兵法的先进,提出“下次陆军操演时仿照日本兵法,凡夺获敌人地方后,须遍插小旗”2。可见,兵法在清末现实之中并非没有受到重视。小说家们之所以忽视兵法之于战争的价值,应是基于“惟物质之为功”这一认知的结果,换句话说,对科技之于救国价值的格外重视导致小说家们对于科技之外其他要素的价值的忽视或者忽略。这种忽视还体现在小说家们对于促使国家科技昌盛的成因语焉不详的表达上。《新中国》是“我”“和衣眠在榻上”3,入梦之后关于未来中国的乌托邦想象。《梦想世界》同样是梦中之事,小说在开篇就已说明:“一枕黑甜,却做了场好梦,说来虽是荒唐,想去却有意思。”4
清末小说通过梦的叙事谈论未来,并不意味着科技乌托邦叙事的虚幻性质,恰恰相反,基于进化论思想的未来叙述因其强烈的现实关怀而有着鲜明的即物品格。问题的关键在于,它们都忽略了对国家由落后到先进转化过程的叙述。梁启超曾说:“国家之政务,非各各独立也,而常与他政务相连属,故凡政策必须组织为一系统。”5由于国家愿景的最终实现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而是一项系统化的现代工程,所以人们不仅要注意到各项政策之间的连属关系,而且要尽量做到使它们能“相辅为用”。小说家们即使对此知道得不多,也不至于在叙述国家愿景时如此不顾各种关系之间的连属问题,而之所以几乎步调一致地采用梦的叙事,那就只能有一种解释,他们看重的不是国家如何由落后演化到先进的过程,而是国家愿景所能达致的最终形态。
考虑到西学在与中学撞击时所呈现出来的进步之处,小说家们以此资鉴当下,并将科学技术放在凸显的位置加以叙述,正是当时知识者对国家未来积极思考的集中反映,只是从今天的后设视角来看,小说家们单纯地重视科学技术的认知选择还是呈现出了不可避免的简单之处。竹内好在谈论日本的近代时曾这样说:“‘转向这个现象也是特殊的日本性格的产物。在优秀的日本文化中,不是成为优等生走向堕落,便是拒绝堕落而失败,除此之外别无生存之路。”6在竹内好看来,这种“转向”性质的文化特征,实际上是一种“不具有生产性”的“优等生文化”,“可以由生走向死,却不会由死走向再生”7。清末小说家们对西方科学技术的资鉴即是这种文化策略的典型体现,尤其当他们在认知上过度依靠西学资源,并期望以此唤醒人们的现代觉悟时,就更让这一文化策略具有了竹内好所说的“转向”性质。或许是拯救国家危机的责任过于重大,或许是知识者们救国的愿望过于迫切,但不管怎样,借由对于科学技术价值刻意强调所呈现出来的现代认知,已然将属于自己的历史创造活动放在了自我之外,从而失去了于自我之内建构主体的历史契机。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清末小说中的科技乌托邦叙事虽然以救国为己任,但在方法上却不自知地遵循了西方的文化逻辑,譬如,用战争的胜负来衡量国家的强盛与否,将签订条约作为国家胜利的最高标志,进而把科技的发达与否作为国家是否文明的主要标准等。更为遗憾的是,他们很难在现在与未来之间勾勒出一条令人信服的历史脉络。这或许是科技乌托邦叙事所产生的一种意想不到的叙述效果,尽管并非是小说家们有意为之,但不可否认,主体性的缺失构成了这一认知的不足和局限。
结 语
作為清末知识者论域中的关键性概念之一,“科学”一词的内涵经历了由“科举之学”到“知识之学”的现代转变。小说家们将被赋予了新义的“科学”引入到小说的写作中,大致产生了两种创作倾向:一类是知识意义上的写作,它们以科学知识的传播为主旨,兼有“能浸淫脑筋,不生厌倦”1的叙述品格,鞠隐《阴兵火迷信之一》,支明、韫梅《生生袋》,傲骨《地理教习》,行之《飞行机》等科学小说是其中的主要代表;另一类则是乌托邦意义上的写作,前文所述的科技乌托邦叙事即是其中典型代表。相较前者,科技乌托邦叙事始终围绕国家危机的拯救问题,是通过想象来描绘未来中国富强面貌的方式构建出的另一种国家想象的叙述形态。就“国家危机的拯救”叙述主旨而言,科技乌托邦叙事体现出了强烈的现实关怀,并由此形成了即物的叙述品格;就“通过想象来描绘未来中国富强面貌”的叙述结构而言,科技乌托邦叙事表现出了对于经过理性的努力便可以达致理想社会这一观念的坚信,正是依靠此一信念,这类叙事具有了积极乐观的叙述品格。
不可否认,小说家们对于科学的理解是不充分的,他们只专注于科学的应用本身既已说明了问题。然而,考虑到小说家们救国的真诚之心和焦虑之情,我们应对他们“唯科学主义”的功利观表示理解和同情。只是小说家们过于依赖西方文化资源,而忽视了传统文化的价值,才造成了他们在想象理想社会的过程中失去了其自身本应有的主体性这一现象。正是因为主体性的缺乏,才使未来中国的科技即使已经非常发达,也要将西方的版权碑记刻在自家的战具上;也正是因为这一认知不具有生产性,才使即使金景嫄研制的“追魂砂”威力无比,也不得不从古代魔幻小说中的神仙武器那里汲取命名灵感。
整体而言,科技乌托邦叙事在清末的集体亮相,是小说家们变革古代理想社会叙述的现代成果之一。尽管其认知上的局限使这些想象显示出了简单化的倾向,但是,确信未来国家依靠科技即可达致的理性精神,却在给人们带来希望的同时,也激发了人们追求梦想的动力。这是它与古代理想社会叙述的不同之处,也是它的现代性价值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