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介入印太安全：路径、动因与制约因素

〔提   要〕在大国竞逐印太背景下，法国也推出自身的“印太战略”，并将安全领域作为其介入印太事务的主要路径选择，目的是通过利用自身相对优势，加强对印太的战略参与，维护法国海外领土、公民安全以及经济战略利益，同时彰显法国及欧洲的战略自主，振兴法国的大国地位。从实施角度来看，法国以加强在印太军事存在为抓手，重视发挥海外领地的作用，同时借力欧洲对印太的参与，致力于打造多样化的印太安全合作伙伴关系。法国积极介入印太安全事务加剧了印太地缘战略环境与安全态势的复杂性，对中法关系也有一定的影响。但受多种因素的制约，法国介入印太安全事务短期内难有大的作为。

〔关 键 词〕印太战略、法国对外战略、法国外交、中法关系

〔作者简介〕赵怀普，外交学院国际关系研究所教授

〔中图分类号〕D85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52 8832（2023）1期0093-18

近年来，在大国竞争加剧的背景下，印太地区日益成为新的国际地缘政治博弈中心，许多国家为了追求自身利益纷纷出台“印太战略”。作为欧洲大国，法国也加强了对印太地区的重视，借“印太主权大国”之名出台法版“印太战略”，明显加大对印太地区的关注和投入。相较于对美国“印太战略”研究的热度与深度，国内对法国“印太战略”的关注与研究仍显不够，既有研究多限于解析法国“印太战略”的动因、内容和影响，虽也有涉及法国对印太安全事务的参与，但研究不够深入。本文深入分析了法国介入印太安全事务的路径、动因和制约因素，以增进对法国“印太战略”的认识，同时为理解欧盟的印太政策取向提供一定参考。

一、法国介入印太安全事务的路径

作为唯一在印太地区拥有领土的欧盟国家，法国强调自身以及欧盟在印太地区进行战略参与的重要性。2018年《法国与印太安全》手册和2019年《法国印太防务战略》报告，论述了印太地区的安全形势、法国的印太防务战略以及将采取的措施。2019年8月法国外交部发文称，印太地区是法国外交的优先事项，是法国倡导的一个基于法律和自由流动的稳定多极秩序以及一个公平、高效和包容的多边主义外交的战略核心。2021年4月发布的《法国印太地区合作伙伴》文件提出，法国希望在共同的愿景和利益的基础上加强与印太地区合作伙伴的联系。同年7月，系统性的《法国印太战略》报告出笼，全面概括了法国“印太战略”的内涵及核心利益，体现出法国希望在军事、政治和经济方面加强印太参与，进而在世界地缘政治新权力中心加强存在的愿望。法版“印太战略”出笼后，法国采取了多项措施来实现印太政策目标，其中较为引人注目的是法国对安全领域重视和投入，显示法国希望以安全为抓手，塑造法国在印太地区的存在和影响。

（一）加强在印太地区的军事存在

为了适应“印太战略”布局的需要，法国近年来增加了国防预算，2022年军费开支达410亿欧元，并计划在2025年达到500亿欧元。2019年7月，法国还宣布建立太空司令部以增强国防能力，未来这一司令部将发展成为“空天军”。法国由此成为继美国之后第二个宣布将成立太空司令部和“空天军”的西方国家，展现出了一定程度的大国雄心，这同时也是马克龙执政以来外交和安全政策理念的集中体现。

在印太地区，法国以加强自身军事存在为主要抓手，进一步强化军事部署，尤其重视提升海、空军的投射能力，以确保其具有应对地区安全局势的能力。法国是欧洲为数不多的拥有一定海、空投射能力的军事强国，是唯一在印太地区拥有军事部署的欧盟国家。目前法国在印太地区擁有五个高级指挥部，包括三支海外领土主权部队和两支驻外部队，军队人数约有8000人，构成了法国印太防务行动的关键力量。乌克兰危机虽然吸引了法国外交和安全政策的注意力，但法国强化印太军事部署的努力并未受到显著影响。2022年第十九届香格里拉对话会期间，法国国防部长勒科尔尼（Sébastien Lecornu）表示，乌克兰危机并不会影响法国履行在印太地区的承诺，法国计划到2025年在印太地区永久部署6艘新的海洋巡逻舰，用于“监视和主权任务”，并更新太平洋的5架猎鹰侦察机。

法国非常重视发挥和利用海外领地在加强其印太军事存在方面的作用。马克龙2018年在多个均有海外领地领导人参加的会议上强调，海外领地是法国“印太战略”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一方面，保护海外领土主权、公民安全以及专属经济区是法国“印太战略”的核心目标；另一方面，该战略的推进也离不开海外领地的支持。海外领地不仅为法国的海外驻军和军事装备提供了部署空间和后勤支持，而且对于法国本土了解和掌握印太局势也具有重要作用。在留尼汪岛和马约特岛驻扎着法国西南印度洋武装部队（FAZSOI），而在南太平洋则驻扎着新喀里多尼亚武装部队（FANC）和法属波利尼西亚武装部队（FAPF），这些驻军除了保护海外领地及公民的安全，还密切关注着印太地区战略和防务环境的变化。法国“印太战略”出台后，法国在其海外领土部署了监测系统，进一步提升了保护和预防能力。

同时，法国也将海外领地作为扩大其地区影响力和投射战略意志的重要平台。法国学者刚邦（Christian Cambon）指出，海外领地是在海洋控制权重要性不断上升背景下法国能够占据有利地位的王牌，尤其在推动法国印太军事合作、危机预测以及维护海洋航行自由等方面具有重要作用，成为法国在全球范围内扩大影响力和存在感、投射其战略意志和力量的重要平台。法国通过其海外领地及驻军在打击海盗、毒品贩运、非法移民、环境退化等利益相关领域探寻与他国实现互通合作、信息共享，谋求成为印太地区国家在保障海上安全方面的一个重要合作伙伴和中美竞争背景下的一支替代性力量。另一位法国学者莱切维（Christian Lechervy）指出，海外领地不仅是法国本土表达对其身份地位的认知、投射其政策诉求的重要支点，对于法国发展与其他岛国及区域组织的友好关系、增加在印太地区的参与的作用也是不容忽视的。

在包括南海在内的印太水域进行所谓“自由航行”是法国加强其印太军事存在的一项重要举措。马六甲海峡和新加坡海峡这两条位于印度洋和太平洋之间的“全球海上高速公路”是世界上最繁忙的两条航线，经过这两条航线完成的海上贸易占世界海上贸易的三分之一，每年有超过12万艘船只通过。此外，这两个战略通道又是“亚洲最大的燃料存储和销售中心”，繁荣的海上贸易和重要的战略位置成为吸引海盗侵袭的重要诱因。法国将确保海上安全作为其“印太战略”的优先事项，宣称“自由航行”是为了维护航道安全和确保对国际法的“尊重”。但实际上其“自由航行”的意图并不纯粹，背后隐藏着深刻的地缘政治算计，包括制衡中国、扩大自身影响力的考虑。从奥巴马政府实施“亚太再平衡”战略时起，法国便追随美国鼓吹南海“航行自由”。法国防长多次强调，法国在霍尔木兹海峡、南海等海域拥有自由航行权利。马克龙提出“印太轴心”概念后，法国更是频繁强调其在南海的“自由航行”权利。从行动来看，法国制订了几项重要计划，包括在印太地区部署一艘核潜艇的“玛丽安娜计划”（La mission Marianne）和将一个两栖小组部署到日本的“圣女贞德任务”（La mission Jeanne dArc）以及每年至少在南海航行两次的行动计划。2018年5月，法国“西北风”级两栖攻击舰“迪克斯莫德”号与“拉法耶特”级护卫舰“絮库夫”号在南沙群岛附近航行。2019年4月，法国“花月”级护卫舰“葡月”号穿越台湾海峡；6月，法国“戴高乐”号航母进驻新加坡，并随后宣布将每年至少两次派遣军舰前往南海巡航。同年，以“西北风”级两栖攻击舰“雷电”号和“拉法耶特”级护卫舰“絮库夫”为主的法国“圣女贞德”舰队两次通过南海。2021年2月，法国海军派遣一艘红宝石级“翡翠”号攻击型核潜艇和一艘潜艇支援舰“塞纳号”前往南海地区执行“玛丽安娜”巡航任务，以证明其拥有在相关海域长时间“自由航行”的能力。2022年2月，法国海军又派出“葡月”号护卫舰（F734）在南海进行短暂巡航，其间还穿越台湾海峡。

除了执行南海“自由航行”行动，法国也增加了在印太其他地区的军事活动。2021年2月，法国海军派出以“戴高乐”号航母为首的战斗群前往印度洋和波斯湾，以打击“恐怖主义”。同时积极组织和参与双边和多邊联合军事演习，包括2021年4月派出军舰和美国、印度、澳大利亚海军以及日本海上自卫队共同参加了在孟加拉湾举行的拉佩鲁斯（La Pérouse）联合军演，以推动印太地区的“自由和开放”。

（二）推动并借力欧洲对印太的安全参与

法国充当了欧洲参与印太事务的先锋力量，成为首个制定“印太战略”的欧洲国家。但法国认识到，仅凭一己之力难以实现既定目标，因此推动并借力欧洲参与印太。2016年，法国防长勒德里昂（Jean-Yves Le Drian）呼吁欧洲加强在印太地区尤其南海的存在。2017年，来自英国及其他欧洲国家的12名军官参与了法国海军为期约5个月的途经印度洋、东南亚、南海、日本，终点为澳大利亚的“圣女贞德”行动。2018年，英国和法国均派出军舰前往南海参加“航行自由”行动。同年，法国建议在其提出的“欧洲干预倡议”的框架下成立一个专门的印太地区工作组，以促进14个成员国军事人员之间的务实合作。此外，法国还推动欧盟海军加强在印太地区的参与度，并积极协助欧盟成员国的行动。2019年，意大利、葡萄牙和丹麦的舰艇随同法国“戴高乐”号航母执行印太任务。同年8月，欧盟多国防长在建立“协调海上存在”机制方面达成共识，该机制允许欧盟成员国派出国家志愿军，维护海上安全。欧盟成员国也可以通过该机制向南海派出军舰，进行政治信号传递、海军外交以及情报收集活动。

借力欧洲参与印太安全事务的关键一招是推动欧盟出台“印太战略”。在法国“印太战略”刺激和带动下，德国和荷兰于2019年分别推出了各自的“印太战略”。此后，法国联合德荷两国推动了欧盟的“印太战略”转向。2021年4月，欧盟外长理事会通过了关于“欧盟印太合作战略”的结论文件，阐述了欧盟加强对印太地区参与的原因、战略重点以及行动路径，正式开启了欧盟印太转向的进程。同年9月，欧盟委员会发布《欧盟印太合作战略》，标志着欧盟“印太战略”的正式形成。该战略提出，欧盟要在可持续和包容的繁荣、绿色转型、海洋治理、数字治理和伙伴关系、连通性、安全和防御、人类安全等7个领域展开行动，特别强调要加强与合作伙伴在国防和安全领域的合作。在海上安全领域，该战略将自由、开放和安全的海上补给线确定为欧盟的重要战略利益。在该战略出台前，欧盟于2020年6月基于《欧盟海上安全战略》制定了“关键海上航线”倡议的升级版，旨在推动欧盟与南亚和东南亚国家（后来又计划扩大至南太平洋地区）开展跨产业、跨机构和跨区域合作，以及开拓更安全的海上交通线。

综合比较来看，欧盟“印太战略”的内容与法国印太政策的关切和战略重点高度重合，既体现了欧盟希望在印太地区发挥积极作用的雄心，也符合法国基于自身利益对欧盟抱有的期待。由此可以认为，欧盟加大对印太的战略性参与在一定程度上是对法国“印太战略”的补充和支持，对法国推进其印太政策目标或有助益。正因为如此，法国在各个重要文件以及领导人的讲话中均强调加强与欧盟及其他成员伙伴进行“印太战略”协调的重要性，并且将确保欧盟“印太战略”顺利实施作为其2022年上半年担任欧盟轮值主席国期间的优先事项。

（三）打造多样化的印太安全合作伙伴关系

为了弥补自身“印太战略”短板并提高影响力，法国打着“多边主义坚定支持者”的旗号，寻求与印太地区“具有相似价值观和利益的国家”建立战略伙伴关系。法国尤其重视与印太地区的主要国家以及美日澳印“四边机制”的合作，体现出双边和小多边相结合的政策思路。正如有分析所指出的，法国重视双边合作和“根据共同的利益和影响范围组建灵活联盟”的小多边主义合作。

法国和印度在1998年建立了战略伙伴关系，近年来双方愈加重视海上安全合作。2017年两国签署了《白色航运协议》，以加强对印度洋航运情报的共享；2018年发表了《法印在印度洋地区合作共同战略愿景》，旨在共享海洋情报和保护敏感信息。同年，两国还签署了《采办和交叉服务协议》，允许双方船只进入彼此的海军基地；此后两国在阿拉伯海（伊朗称“波斯湾”）海域举行代号为“伐楼拿2018”的第一阶段海上联合军演，随后又在印度金奈海域和法属留尼汪海域进行该演习第二阶段和第三阶段的演练；2019年1月，法国海军“卡萨德”号驱逐舰驶入孟买军港停靠；5月，举行了法印两国军事合作史上规模最大的海军联合演习——“瓦鲁纳”演习（Varuna），包括“戴高乐”号航母在内的12艘法国军舰和潜艇进入果阿海岸巡逻并参与瓦鲁纳联合军演。2020年3月，印度空军获准进入留尼汪岛的法国空军基地，与法国海军联合开展海上巡逻演练。

在南太平洋地区，由于澳大利亚与新喀里多尼亚和法属波利尼西亚的联系十分紧密，法国重视与澳的安全合作。法国与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早在1992年就建立了军事合作机制，规定三国可以在人道主义救援以及由自然灾害引发的紧急情况下进行军事合作。2016年，法澳新三国还与美国建立了“四国防务协调小组”，协调太平洋海上安全合作。同年，法国竞标赢得澳大利亚12艘远洋潜艇的建造订单（价值660億美元）。两国海军还经常举行联合军演以提高协同作战能力。2019年两国举行了国家安全双边对话，加强了双方军队的合作。2021年9月，美国、英国和澳大利亚宣布成立“美英澳三边安全伙伴关系”（AUKUS）并推进三国的军事合作，其中一项举措是澳终止与法国签订的潜艇采购合同。澳方“毁约”不仅使法国蒙受巨大经济损失，更使两国关系和政治互信遭受沉重打击。法国外长和防长发表联合声明称，澳方此举“与法国和澳大利亚基于政治互信建立起来的合作精神背道而驰”。虽然法澳关系出现裂痕，但由于澳是法国在南太平洋海外领土的重要邻国和关键合作伙伴，法国不甘放弃与澳的合作。2022年5月澳联邦选举结束后，马克龙打电话给澳新总理阿尔巴尼斯表示祝贺；两国领导人同意在相互信任和尊重的基础上重建双边关系，并且将就包括气候变化和印太地区战略挑战在内的全球性问题进行合作。

除了加强与印、澳两国的双边合作，法国还基于小多边主义思维打造法印澳三边对话。马克龙2018年访澳期间倡议建立“法印澳轴心”，以应对印太地区的挑战和中国日益显现出来的“自信”。2020年9月举行了首次法印澳三边对话，重点讨论了海洋合作，促进全球共同发展以及发展印太地区的多边主义。2021年5月伦敦G7峰会期间，三国举行了首次外长级会谈，就当前国际形势以及印太地区的战略、经济、环境和安全问题表达了共同关切。法印澳合作主要涉及海上安全、海洋资源和环境治理、深化多边组织框架内的合作等三个方面。在海上安全合作方面，促进信息共享、加强在人道主义救援和应对自然灾害方面的合作、提高三国海军的相互操作性是主要内容。

法国和日本于1995年建立战略伙伴关系并在2013年将其升级为特殊合作伙伴关系。在外长防长“2+2”合作框架下，安全防务合作是法日关系的重要支柱之一。2016年两国就军事装备和技术转让达成了协议，这是双方安全合作升温的标志。2018年两国又签署了《后勤交换协议备忘录》，旨在增强两国在军事物流方面的合作，并扩大双方在维和与人道主义救援方面的合作，以及促进两国军事协调能力的提升。2019年马克龙访问日本期间，两国将促进在印太地区的合作确定为双边关系的首要目标，并决定成立一个法日印太工作组。该工作组于2020年10月召开首次会议，将海上安全、气候环境和生物多样性、优质基础设施和卫生健康作为优先事项。随着合作的逐步深化，合作内容越来越具体，其中包括双方军队在南太平洋开展人道主义救援联合战术演练，参与在亚丁湾举行的多国反海盗行动等。值得一提的是，法国开发署（AFD）和日本国际协力团（JICA）等机构在组织两国军演和其他共同项目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近年来，中美两国在东南亚的博弈使得东盟的战略地位得到提升，法国因此也将东盟视为不可或缺的合作伙伴。法国将海上安全作为与东盟合作的重点领域，协助东盟加强海事能力建设，支持东盟维和行动培训中心的发展。同时，法国作为东盟防长扩大会议的观察员，还重视加强与东盟在地区安全框架内的协调。2019年法国成为了东盟警察组织的观察员；此外还签署了《亚洲地区反海盗及武装劫船合作协定》，以共同打击海盗威胁。除了加强与东盟的合作，法国还寻求与东盟成员国深化合作关系。法国与新加坡开展了海、空军事合作，并寻求在科技和国防装备领域建立互惠关系；通过专业培训活动和定期举行联合演习，加强了与马来西亚的防务合作，并支持后者的海、空装备现代化建设；帮助印度尼西亚军队的发展，助力印尼国防装备现代化。法国和越南长期保持着双边防务关系，两国在军工、海空安全以及对越南部队进行维和行动培训等多个领域进行了合作。法国还积极寻求与泰国和菲律宾在环境安全等领域的合作。

美国是法国印太政策难以回避的一个影响因素。法国寻求在印太地区扩大影响力，其中带有与美国竞争的考虑，但同时又难以忽视与美国的合作。作为长期盟友，法美两国在印度洋和南太平洋地区拥有广泛的共同利益，这构成了双方印太防务合作的重要基础。法国在保持自身战略自主性的同时，支持美国发起的利于两国共同利益的多边倡议，同时和“四边机制”成员一起进行海上演练，越来越深地参与美国在印太地区的军事伙伴关系行动。虽然AUKUS使两国关系出现裂痕，但由于在防务领域对美国仍有很大依赖，加上两国在制衡中国方面的共识大于矛盾，法国在印太地区仍离不开与美国的合作。其实，法国加大对印太安全事务的介入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对美国呼吁盟友抵制中国的响应。未来，法国可能会继续与美国进行“印太战略”协调，在南海“自由航行”、台湾问题以及南太平洋安全问题上加强对华协调联动。另外，法国与“四边机制”的联系正在朝着制度化方向发展，法国未来成为其中一员的可能性不能排除。

二、法国介入印太事务的动因

法国在欧洲国家中率先出台“印太战略”颇引人注目，究其原因，维护在印太地区的领土主权安全、拓展法国在印太的现实经济利益、彰显全球大国地位和应对印太地区战略安全形势的不确定性共同构成了法国积极介入印太事务的动力。

第一，维护法国在印太的海外领土主权和公民安全。殖民时代的法国在印度洋和南太平洋地区拥有广泛的殖民地，由此衍生的殖民权益是法兰西帝国辉煌的一个重要象征。虽然二战后其印太殖民地趋于瓦解，但法国在印太地区仍然拥有广泛的海外领地和联系。位于南印度洋的马约特、留尼汪、法属南部和南极领地以及位于太平洋的新喀里多尼亚、瓦利斯和富图纳、法属波利尼西亚、克利珀顿岛构成了法国在印太地区46万平方公里的海外领土（含七个海外省）。这些海外领地使法国享有对该地区制定对外政策的权力，因此一直是法国的宝贵地缘资产。在这些领土上，生活着165万法国居民，驻扎着约8000人的法国部队。过去的20年里，法国在印太地区的移民数量增长了3倍，达到15万人。另外，法国在印太地区还拥有1020万平方公里的专属经济区，是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大专属经济区拥有国。广阔的领土和专属经济区以及逐渐扩大的人口规模使印太地区成为法国维护海外主权和领土安全的核心区域。正是基于此，法国将自己定义为一个“与印太安全形势发展变化息息相关的印太主权大国”，并认为其参与印太事务具有历史合理性。法国学者米歇尔-维拉兹（Athanaé Michel-Villaz）在《法国在印太地区的存在：一种主权合法性》一文中提到，在印太地区的海外领地、驻军和专属经济区是法国在印太地区拥有主权的不可否认的属性。法国是印太地区海洋合作的参与者，通过采取军事行动和促进信息合作确保海上航行自由和安全以保护法国的海外主权和利益。法国认为其在印太地区的海外领土面临来自恐怖主义和有组织犯罪以及该地区一些国家治理失败、国家分裂等构成的威胁，同时也面临地区战略环境不断变化下一些非军事或准军事行为体的行动对法国主权带来的挑战和破坏，因此必须加强在该地区的安全参与以维护海外主权和领土安全。

第二，维护和拓展经济战略利益。全球化的深入发展使得印太地区成为全球经济中心，法国对此有清醒认识。根据《法国印太防务战略》报告，2010年以来，法国与印太地区的贸易额增长了49%，与该地区的贸易额占到除欧盟外法国对外贸易额的三分之一以上；截至2019年，法国约有18%的进口来自印太地区，14%的出口流向印太地区。从投资来看，2010—2019年，法国在印太地区的投资额增长了1.7倍；至2019年，法国在该地区的直接投资额达到了1130亿美元，占其全球投资总量的8%。另据2018年发布的《法国亚太战略2030年愿景白皮书》，法国企业在印太地区设立的子公司超过了7000家。但法国同时认识到，印太地区也因战略环境日趋复杂和紧张而成为全球问题的中心。《法国印太战略》提出，印太地区地缘政治环境正处在复杂的变化中：中美对抗加剧，中印边境问题升温，朝鲜半岛局势依然紧张，海盗、毒品贩运、走私等跨国犯罪威胁依然猖獗，核扩散问题有待解决，气候变化带来了严重的危害和影响。这些问题不仅给印太地区的国家带来了影响，也使得法国的利益受到威胁。由于印太地区处于海陆交通要道，法国将确保该地区交通畅通和航行自由作为其重要战略利益之一。此外，印太地区庞大的军售市场也是法国积极介入印太安全事务的重要动力。2011—2020年，法国的20个主要武器出口对象国中有12个是印太地区国家。例如，近年来法国对印度的军售额不断攀升，2020年成为印度最大军售国。现实的经济战略利益是促使法国介入印太安全事务的重要因素。一方面，法国希望印太地区保持和平稳定，以确保地区繁荣和法国与该地区的经济联系；另一方面，法国希望通过介入地区安全扩大其在印太的影响，从而为其拓展包括武器贸易在内的经贸合作创造更多的条件。

第三，彰显法国的全球大国地位。当前，印太地区已经成为全球地缘政治的中心舞台，是否在该地区有一席之地成为衡量大国地位的关键指标。为了增强法国在印太地区的能见度和影响力，法国利用其在安全和军事领域的相对优势积极介入印太事务。为此，法国加强了在印太地区的军事活动，派遣军舰前往该地区巡航访问、强化与地区国家双边防务合作、加大在东南亚的武器推销力度等。特朗普执政后实施“印太战略”，使得印太地区大国竞争更趋激烈。法国认为，印太战略环境紧张一方面使得自己在该地区的利益受到了威胁，但同时也提供了机会，使法国能够以战略参与者和权力平衡者的姿态参与印太事务，在应对中国崛起的同时实现与中美两国的平起平坐，彰显法国的战略主权和大国地位。正是基于这种评估和考虑，2017年上台执政的马克龙政府力推法国转向印太。正如法国驻印太地区大使佩诺（Christophe Penot）在《法国继续印太地区的承诺》一文中所强调的，印太地区是21世纪新的全球经济和战略中心，中国崛起以及中美竞争加剧使得该地区局势日益紧张，而动荡的地区局势对法国和欧盟的利益产生了影响。法国希望通过提供“一带一路”替代方案为维护印太地区稳定作出贡献。法国加大对印太安全事务的关注和投入，表明法国希望在世界地缘政治新权力中心加强存在的愿望。

第四，应对印太地区战略安全形势的不确定性。随着中国的发展壮大，美国加大了对中国的遏制打压力度，渲染中国对印太地区秩序和安全的威胁，不断升级在印太地区的军事部署。同时，美国也积极向包括法国在内的盟友伙伴灌输冷战思维，动员它们介入印太安全事务。受此影响，法国对华认知和对地区安全形势的判断也出现负面倾向。马克龙2018年在法国使节会议中强调“中国在积极参与传统多边主义的同时也在宣传自己企图重塑世界秩序、更具有霸权主义倾向的多边主义世界观”。2019年《法国印太防务战略》报告指出，到2030年，中国和印度都将具有在印度洋和太平洋部署航母编队的能力，这将改变印太地区的军事环境。2021出台的《法国印太战略》报告将中国国力和军力的发展看作是印太不稳定的因素，并宣称中国通过“一带一路”倡议，已经成为管控印太公共海域和海上通道的主要力量之一，认为中国海军投射能力的增强、在印太地区的行动和在地中海的部署以及与俄罗斯在波罗的海的联合演习都导致了印太军事环境和军事平衡的变化。法国还批评中国在吉布提多哈雷港建立保障基地的做法，认为这使得中国与同样在吉布提建有军事基地的法国产生了竞争关系。法国甚至对于其海外领地加强与中国的交往也感到不满，将中国视为其在法属波利尼西亚的“系统性对手”。马克龙2021年访问法属波利尼西亚期间警告“你不能在周一是法国人，周二是中国人”，并提醒法属波利尼西亚当局注意中国的影响力。总之，应对印太地区战略安全形势变化、制衡中国地区影响是法国介入印太安全事务的一个重要驱动力。

综上，法国介入印太安全事务既有历史诱因，又有现实考量，其“印太战略”对军事手段的重视与冷战后法国对外政策调整趋势相一致，既承袭了参与印太事务的利益诉求，更是对印太安全环境“硬化”的回应。

三、制约因素

虽然法国对印太地区更加重视，并且在军事和安全领域加大了关注和投入，但受多种因素制约，其实现政策目标仍然具有不确定性。

从法国自身来看，实力与意愿不匹配是首要掣肘因素。法国近年来受到债务、难民、新冠疫情等多重危机与挑战的袭扰，经济发展面临增速放缓、供应链受阻、通货膨胀高企等诸多困难，而经济低迷导致社会分裂与矛盾加剧，并助推民粹主义与反全球化力量不断壮大。乌克兰危机及欧俄相互制裁带来的一系列后果，更使法国经济雪上加霜，社会矛盾进一步加剧。国内经济社会问题缠身势将制约法国对印太的投入。若法国（及欧洲）经济进一步陷入衰退，将使其国防开支增长面临压力，可調配至印太的防务预算或将减少。同时，法国虽为欧洲军事强国，但与其展示出的印太乃至全球战略野心相比，其军力仍捉襟见肘。法国历来将本土及欧洲安全作为防务重心，印太地区的防务居于相对次要的位置。乌克兰危机吸引了法国对欧洲安全的关注，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其军事资源的分配。目前法国在印太地区的军力部署较为平庸，高吨位的海军作战舰艇服役时间较长，火力有限；作战及支援舰艇由于未配备现代化侦查及电子对抗作战设备，无法对印太地区进行有效情报搜集，难以执行特种作战任务。海外领地驻军装备落后、规模不足问题较为突出。陆军缺少轻重型装甲部队，危急情况下难以进行有效作战；空军力量规模较小，且仅配备了轻中型直升机和运输机，只能执行低烈度军事任务，较难形成有效军事威慑。这种军事缺陷状况短期内难有改观。还要指出的是，马克龙总统第二任期的施政仍以内政优先，加上受限于军事能力和议会制约，法国欲在印太地区投入更多战略资源和军事力量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总之，法国在印太地区对军事手段的使用存在实力短板。

从国际层面看，法国也面临诸多挑战。首先是借力欧盟参与印太安全事务存在困难。欧盟内部在加强对印太地区的军事参与方面存在分歧：法国的“印太战略”强调自身“印太大国”的身份和在印太地区的军事存在，具有一定排他性；德国的“印太战略”强调作为欧盟国家的参与性，重视经济利益、地区合作以及全球问题的解决，更具有包容性和务实性。实际上，并非所有欧盟国家都对参与遥远的印太军事行动感兴趣，特别是与中国有庞大商业及基建关联的国家更是持谨慎态度。这些分歧将制约法国与其他欧盟成员伙伴在印太地区的互动，增加其印太政策目标实现难度。其次，由于各自对外政策的优先事项与国家利益存在差异，法国与印太地区国家的军事合作是有限度的，一些国家“仍将中国而不是把法国排在双边关系的优先等级”。长期殖民历史以及二战后法国在南太平洋地区频繁核试验造成的严重影响，也使得南太平洋島国不愿意过多参与法国的印太军事战略。再次，法国与美国在印太地区的防务合作关系较为复杂。法国印太政策的自主性与美国的印太霸权野心相悖。由于双方实力对比悬殊，法美印太防务合作具有不对称性，这意味着法国的自主性受到抑制。美国罔顾法国利益组建AUKUS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最后，中法关系的合作性将在一定程度上约束法国的印太政策。法国印太政策的诉求之一是制衡中国，但制衡对抗有悖于时代潮流，也不符合法国自身利益。中国是法国经济发展和全球治理等领域的重要合作伙伴，此外，法国谋求战略自主也需要同中国保持友好关系以拓展其在国际舞台上发挥作用的空间和余地。因此，法国印太政策虽具有制衡中国的考量，但其对华不会采取美国式的激烈对抗做法，法国表示其“印太战略”不针对任何一个国家。法国希望在印太地区涉华议题上扮演既与美国合作又保持克制和对话的“平衡力量”角色，尽管这种角色并不容易把握。

法国的印太转向是大国竞争背景下法国对外政策调整的产物，尽管其实施面临诸多制约因素，但产生的影响仍不容忽视。法国的印太政策并非如法国所宣称的有助于印太地区的战略稳定，相反，其最大和最直接的影响是加剧了印太地缘战略环境与安全态势的复杂性。法国强化其印太军事存在、打造印太安全合作伙伴网络以及加强与“四边机制”的联系，给本已复杂的印太安全局势增加了更多不确定性因素。尤其是法国在推进其印太政策过程中向印太地区国家贩卖军火、转让军事技术和装备、加强军队互通性操作等举措，加剧了地区国家之间的竞争，增加了地区军事紧张程度。尤其值得关注的是，法国印太政策的中国导向凸显了法国对华政策的竞争性一面上升，其在中国南海的“自由航行”及穿越台湾海峡行动给中法关系蒙上了一层阴影。

四、结语

法国的“印太战略”是因应国际和地区形势发展变化、维护其大国地位的努力，这与美国以遏制打压中国为核心目标的“印太战略”是不一样的。在实施“印太战略”过程中，法国格外重视对印太安全事务的参与，试图通过加大对军事和安全领域的关注和投入彰显法国的战略优势，塑造法国在印太地区的地位和利益。法国介入印太事务的路径选择既是对其相对优势的充分利用，同时也是对其实力地位和印太地区复杂国际关系清醒认识之后的无奈之举。从根本上来说，能力与意图之间的矛盾是制约法国印太政策成效的主要障碍。同时，法国实施“印太战略”面临的挑战也是欧盟介入印太事务会遇到的问题。对于法国和欧盟来说，印太地区大国众多且关系错综复杂，想要在该地区有所作为并不容易。此外，如何处理对华关系也是法国介入印太安全事务必须要考虑的问题。中法两国都有着独立自主的外交政策传统，两国关系超越双边范畴，对亚欧乃至世界都有重要影响，战略意义不言而喻。印太地区绝不应成为中法竞争与对抗的舞台。法国应理解并适应中国的崛起，并根据自身利益需要与中国展开合作，实现中法合作共赢。中国既要重视法国印太安全政策动向，又要保持战略定力，客观评估其影响与局限。两国在加强双边各领域合作的同时，还可考虑就涉及双边关系的印太事务进行对话，共同为维护印太地区的稳定和繁荣作出贡献。

【完稿日期：2023-1-10】

【责任编辑：宁团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