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庄的秋天澄黄、丰盈、饱满、充实。
屋前屋后,栽满了槐树、杨树、苦楝,魁梧高大。
一丛丛深绿、碧绿的身影,把天空支撑起来。
稻谷黄了,绵延不断的稻田与秋日的阳光交相辉映,到处洋溢着耀眼的金光。
堤西水乡,水润西乡。
水稻田里,稻穗饱满,圆润的光泽召唤着西庄的农人。
该开镰了!
是的,稻子黄了,该收割了。
西庄男女老少齐上阵,麻虾都上了箔。学校放了孩子们的忙假。于是,田间地头一派繁忙景象。
割稻,挑把,脱粒,扬场,老天爷借势,弄四五个好天气,翻晒谷子,颗粒归仓。
遇到雷阵雨要来,大伙儿就得着急忙慌地抢风场。稻谷淋湿了,不是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那可是饿肚子闹饥荒的大事。
其实哪有什么田园牧歌,堤西水乡,有的只是庄稼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而复始的劳作!
那个年代,一位伟人说过: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同志能做到的,女同志也能做到。是的,妇女能顶半边天。
西庄的女将们在收稻这件事上,毫不含糊,绝对不比男人逊色。
红粉的男将冬春上河工,战天斗地,只为多赚工分,挑河挖沟,吃重伤了腰,秋收了也未见好转。家中担子便落在红粉身上。
好在红粉体格壮实,五大三粗,吃得苦耐得劳。这些天跟着生产队长,从早到晚,弓着背脊,人没在稻田里,镰刀割得沙沙作响。
庄稼人苦中苦,乐中乐。劳作中最快乐的时刻是吃过午饭,大伙儿倚靠在田岸上,男将们和女将们便开始打嘴仗。
女人也泼辣,呐侉起来没男人什么事。
红粉是呐侉高手。队长春来嘴上讨她便宜,被她扭在地上,用膝头弯子压到身子底下:“再犯嫌,信不信我压根一薄刀,把你给骟了。”
这边说着,旁边四五个女将一拥而上,摁手的摁手,拽脚的拽脚,队长仰在地上,动弹不得。
好汉不吃眼前亏,队长求饶:“不能压根剁,留一点,插根麦秆草还能嘘嘘。”
女人们听了这话,哄笑着松开手,一下子觉得解乏了,腿没那么疼了,腰也没那么酸了。
细妈妈儿、大娘儿打打磕磕,说说闹闹,英子就坐在不远处。
英子是成家幺女,上头三个哥哥都已成家,另立门户。
英子长相清秀,大猫狸眼,眸子深邃透明,两条乌烁烁的大辫子搭在胸前,走路轻盈,细腰细夹。这俊俏模样,搁城里肯定招人稀罕。
娇小玲珑的女子,尤如雨后初霁般清新,又如西班牙轻快香甜的雪莉酒。但西庄人喜欢的是泗洪分金亭、东台老瓜干,醇厚浓烈,后劲十足,一杯下肚,热气烘烘。
西庄的闺女大多十三四岁就说婆家,押了节,只等法定婚龄,吹吹打打,迎娶过门。那些丰乳肥臀,体型壮硕的丫头最是抢手,将来好生养又是大劳力。
英子终究吃了长相的亏,这年18岁,高不成低不就,没个像样的男人来提亲。
哪家养的哪家惯。英子的爹妈并不着急,生了三个小伙才有了这个宝贝疙瘩。这世上只有剩饭剩粥,没有剩儿剩女。又不麻又不疤忙什呢!寅时等不到卯时做什戏!
英子做不动重活,爹妈便送她去镇上学缝纫,这活计适合性格腼腆的英子,这样她就不需要与人打交道,只与缝纫机和布料打交道。只要脚下发劲踩,手上带着布料,缝出密密麻麻的针脚。
秋收回来帮忙,英子的分工就是帮大家烧饭。扬场的时候,跟着把扬过的稻子用扫帚捋那些没有被风吹出去的碎叶子、小石子、硬梗子。
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的混混,城市里有,镇子上有,西庄也有。
英子紧隔壁张春财家,两个儿子,都是瘪嘴,医学上叫反颌。一伢娘生九等之人,大瘪子踏踏实实,本本分分。二瘪子成天不学好,?东适西。为了给他压性子,张春财早早给他娶了媳妇,无奈那姑娘老实木讷,降不住他,收不住他的心。
家里家外的事,对二瘪子来说,就是他娘老子的事,就是他婆娘的事,他就是吃饭不问事,来混世的。
没日没夜的秋收对西庄人来说,就是一个字:累!累到不想说话,累到直不起腰,累到骨头散了架。奋斗了这么多天,西庄人只想好好睡上一大觉。
夜深人静,整个西庄都睡了。英子的爹妈睡在东厢房,英子睡在西厢房。一条黑影翻过围墙,摸进英子房里,英子在睡梦中被惊醒,二瘪子压住了她,这个天杀的坏坯料,玷污了她。
夜幕低垂,夜风寒冽,夜色掩盖了一切。
沉浸在丰收喜悦之中的西庄人,做着香甜美梦的西庄人,即将用新米粥犒劳自己的西庄人,没有人知道这天夜晚,庄子上发生的事。
三个月后,英子喝农药自杀了。喝的是“敌敌畏”,一种西庄家家都用的广谱农药。英子的哥哥用板车把英子拖到镇医院,冲灌肥皂水。不幸中之大幸,捡回来英子的命,肚里的孩子却打掉了,二瘪子被判了七年有期徒刑。
出院回家的英子,变得更加安静。白天黑夜,抱膝蜷缩在床角,眸子格外深邃迷离。油亮的辫子因为懒得梳理,剪成了短发。英子成为爹娘心中的痛。
三年后。治邦家的来英子家串门。
说起治邦家的,大名叫蒋云开,人称蒋半仙。蒋云开成为蒋半仙纯属一次偶然。也可能是偶然中的必然。
一年夏秋,蒋云开无端地发高烧说胡话,病得要死。九死一生后,便开了天眼,通了灵,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哪家有了不干凈的东西,哪家户槛下面被人放了做作的臭鸡蛋,哪人的前世今生,都能看得真真切切。时间长了,好多事情应验了,这蒋半仙的名头便传出去,名号打响了。
蒋半仙这趟来,是受人之托。村东头的汉根,十岁上就先后死了双亲,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家里三间丁头府茅草屋,穷得叮当响,三十岁了,一直添不到婆娘。这些年做木瓦两作,赚了点钱,把房子翻了新,盖了瓦。想到英子没谈人家,便央求蒋半仙来提亲。
蒋半仙当着英子妈的面,拖着英子的手:我可怜的丫头,你本是天上的菊花仙女投胎,来凡间渡劫的,就该霜打雪剟,遭这趟罪。过了这道坎,跨过这道缺,今后的日子好过得很。汉根虽说比你大九岁,但既不六冲又不八反,属相不较,我帮汉根看过了,他是和尚投的胎,就是来帮你渡劫的,他人敦实勤力,跟了他,日子不难过。你考虑考虑??
这番话,英子的爹妈听了,觉得还算靠谱。闺女这个样子,能有人要,顺顺遂遂地把个日子过起来,就逸当了。英子也经不起蒋半仙左劝右劝,便松口点头,允了这门亲事。
蒋半仙大喜,一溜烟儿去汉根那头报喜。隔些时日,选个黄道吉日,两个人便成了亲。
婚后,汉根对英子呵护疼爱,英子生了女儿,取名悦悦。悦悦是汉根一手带大的,连扎小辫儿这种事都是汉根动手,英子只做做缝纫活。
每到秋收,英子便会发病,汉根照顾得无微不至,格外仔细。时间是良药,渐渐地,英子发病少了。
转眼悦悦大学毕业,在外地做了一名小学教师。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孩子。她想接英子和汉根一起住。但英子不愿意。
时光流逝,英子老两口,成了西庄留守老人。田没了,汉根天天钓钓鱼,熬汤给英子喝,英子依旧做做缝纫活。村里发了三万元失地费,每月还有五百元养老金。英子的晚年倒也幸福安逸。
阒静的西庄散落在泰东河畔,西庄老了!不久的将来,他们会迁居到崭新的美丽的中心村去。
西庄男女,西庄往事,便成了年代久远褪色的故事,平平淡淡,渐行渐远,再没人提起。
二
秋收过后的西庄,天空像水洗过一般,清亮透明,清澈高远。
铺满了晒场、巷道的金色稻草,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这是太阳和风的味道。
整个西庄笼罩在这样的气味里,便有些安逸,有些慵懒,甚至有些让人想入非非。
这时的鸡子最开心了,它们低着头,或在田间地头刨土搂食,或在稻草上寻找剩余的稻谷,不争不抢,各自守着各自的地盘,这边啄一口,那边啄一口,自得其乐。
学富就是秋收时节出生的金鸡。
张家虽三代单传,子息不旺,却是庄子里数一数二的殷实之家,富裕之家。
家里请了帮工、伙计,圈栏里养了猪、牛、羊,日子过得热气腾腾。
吃饭的时候,老张头有时捧着碗,蹲在猪圈旁边。看到快下崽的老母猪,眼睛笑细了,直接把碗里的米饭扒拉给猪吃了。那可是白花花的大米饭,这该是多随性,多率性,多任性啊!
学富娘生养了七个仙女后,才为老张家生下学富这根独苗,延续香火。
老张头得了儿子,欢喜连天,把算命的成瞎子请了过来。
这成瞎子才踏进张家堂屋,就好话直丢:这小伙命好啊!不愁衣,不愁食,这满地的谷子仅他吃呃!
老张头听了这话顺心,赶紧给成瞎子让座,帮他把水烟袋装上生烟叶,吹亮纸媒儿。
成瞎子连着抽了三窝,过足瘾,要了学富的生辰八字,掐指算起来,什么天干地支,几岁生根,几岁行运,行哪方位的运;什么酉鸡与丑牛、巳蛇三合,与兔、狗相冲克;什么命中带桃花,不愁婆娘娶不到家;什么日主确好墓库见,命里拥有不动产……
一通活嚼蛆 ,说得有鼻子有眼,说得老张头心里乐开花,爽快地给了卦金,着人送成瞎子回去。
成瞎子临走,顺水人情做到家,又问了学富头皮子是泛黄、泛青还是泛红?学富娘说:“泛红。”
成瞎子又摆圣方子:“过错呃,应了我说的,这黄头皮住草房,青头皮住瓦房,红头皮住楼房。这伢儿将来比老子还出息……”
老张头喜上眉梢,放宽了心。因为自诩张士诚后人,便按族谱字序,给儿子取名“学富”。
学富过完无忧无虑的童年,生龙活虎的少年,便成了黑五类子女,带上了富农子女的帽子。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这顶帽子压着的直接后果是:学富添不到女将了!
那时,县城里肉案上的猪肉,凭票供应,七角四分一斤。到大伏心里,没有冰柜、冰箱,猪一旦得瘟病,必须立刻宰杀,变成爱国猪肉,只卖五毛钱一斤。
西庄的黄花大闺女,就好比这六月心里的大肥猪。家家都看得紧紧的,生怕被不汰害的耽了眼,作贱了,嫁不到好人家。那可是女人二次投胎,投好胎的大事。
面临这样严峻的形势,学富到哪谈对象,哪个姑娘都不愿意嫁给成分不好的学富。
日子一晃,学富三十岁了。
从庄子里嫁出去的学凤,回娘家哭诉,她男将病死了,拖着三个小伢儿,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邻居蒋半仙看她可怜,劝她招夫养子。想来想去,有个合适的人选可以说道说道,这个人便是学富。
学凤也姓张,跟学富是出了五服的本家。学凤属蛇,大学富四岁。
学凤被蒋半仙说动了心,便央蒋半仙去说合,看学富的态度。
学富一个人过,荒了这么多年,没得婆娘辣子也是好的,便痛快地答应了。
学富便和学凤成了亲,搬到隔壁杜家堡。
学凤养了三个孩子。两男一女,最大的是个哑巴。
哑巴五六岁上发高烧抽筋,学凤男将用小舢板船把孩子送到鹤落伦镇上,卫生所的赤脚医生帮孩子打了一针庆大霉素。
孩子不抽筋,烧也退了,但耳朵听不见了。
哑巴凭着对语言残存的记忆,会一边手语,一边说些撇了音的短语。
时间处久了,便晓得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当你表示聽得懂他说的,他便会很开心,朝你竖起大拇指。
哑巴也是个半大小子了,虽听不见,但人很机灵。
学富夫妇婚后倒也恩爱,两个小的要上学,都在长头上,吃得也凶。
除了种田赚工分,学富便带着哑巴到稻田、藕田里放网篓,捉长鱼。
学富把活长鱼放铁锅里汆了,带块划板,去县城新桥口附近划长鱼,吆喝叫卖。四毛钱一斤,有时候一个上午卖下来,比工分都赚得多。
长鱼,学名黄鳝。这街上的人嘴刁嘴馋,会忙会吃。
单这长鱼,就有若干吃法。烫熟切丝炒,叫作“软兜”;红烧鳝段叫“火烧马鞍桥”;更粗的鳝段叫“闷张飞”。还有什么烤鳝背,炝虎尾等等名堂。
城里人热衷于吃长鱼,吃田鸡。烧田鸡美其名曰“红烧美人腿”。
学富便靠抓长鱼、捉田鸡,把个小日子过得富足起来,红火起来。
八十年代末,改革开放的春风,浩浩荡荡吹遍小县城。這和煦的东南风也穿唐塔、越晏溪,拐着弯、抹着角,吹进了西庄,吹进了杜家堡。
头脑活络的学富放开手脚,在县城最大的东亭菜场,摆摊设点,收购贩卖长鱼、水鸡。
钱赚得锅满盆满的学富,望着长大成人的孩子们,便萌生了盖新房的想法。
在西庄赚再多的钱,不盖房子都如同锦衣夜行。于是,学富把老屋拆了,盖起三层小别墅,十分豪华,富丽堂皇。
这顺风顺水的日子过得既充实又舒坦。
不知不觉,学富快六十了。东亭菜场也扩大重建,增设更多摊位。
学富卖鱼摊位的斜对面,增设了水果摊位。
其中一个摊位专卖东台西瓜。品种有:京欣西瓜,8424,早春红玉,特小凤黄瓤瓜…...
这卖瓜的老板娘四十出头,人长得跟她卖的西瓜一样,水灵灵的,饱楦楦的。嘴巴也似西瓜一样甜蜜蜜的,遇到学富一口一个大哥的叫。
老板娘东海里上官村人。离婚后一个人带着儿子过,孩子在市一中读书,她便从三仓、弶农贩了西瓜来市里卖。
平日里,学富对她多有照顾,一来二去,两个人竟然暗生情愫,好上了!这把年纪的恋爱,就像老房子着火,没得救。
于是,学富果敢决绝地抛弃了学凤母子,义无反顾地奔向了一望无垠的东海里,扎根于名字好听的上官村。
任劳任怨的学富在上官村种植了百亩西瓜田,短短几年,再次发家致富。在上官村又竖起一幢三层大别墅,更加豪华,金碧辉煌。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学富终于积劳成疾,轰然倒下。撇下他留恋的三间房、美娇娘,心不甘情不愿地合上眼,永远地离他们而去。
他的几个姐姐闻讯赶来,抹着眼泪哭丧:“我个大兄弟呃!你这一世,忙呃一世,苦呃一世,到头来无儿无女,就是为人民服务的啊……”
无儿无女的学富,为他人作嫁衣裳的学富,操劳一生,辛苦一生。哀乐声中,学富的离去,便有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情结。
三
秋天的雨特别绵长,能嘀嗒四五天。路边的野黄菊,开得密密匝匝,啰哩唆唆。
西庄人不理会这些。稻谷出了地,意味着一个盛大的事件的开始,新米饭、新米粥上桌了。
那些有钱没钱娶回家过年的新媳妇,赶上“撞门喜”,小伢儿正好在新米上桌之后出生,而小嫂子也正好在新米上桌之后坐月子。一切都刚刚好!
只要有了新米粥,小嫂子就算奶管堵瞎奶头,小伢儿像遇到荒年上,有一顿没一顿,那也不用愁。做婆的熬上一锅稠稠的、喷香的新米粥,刮出浮在上面的一层米油,便是奶水了。
当然,西庄的女人大多宛如丰润饱满的稻穗,加上热烫烫的新米粥滋养,那奶水便如渗井一般,越喝越多,咕咚咕咚地往外冒,按西庄人戏谑的口吻:小孩吃不完大人吃。
刘家嫡长子治安,便是在新米上桌之后呱呱落地了。
刘治安生下来面相就好,天庭饱满,阔头阔脑。
对于西庄有良田数十亩,台城彩衣街有预丰祥、预泰祥两爿日杂店的老刘爹来说,嫡孙就是刘家的重心圆。
刘治安五六岁上,便被老刘爹从西庄接到台城里,老刘爹坐在店堂里,把治安抱在膝头上,手把手地教打算盘:一上一,二上二,一去九进一,二去八进一……
刘治安稍大一点,便被送去私塾学堂念书,放学回家,用一块青砖练毛笔字,临颜体,摹魏碑。数年童子功,治安的毛笔字,横竖撇捺,都有劲道。
少年刘治安,赶上东亭名士,著名翻译家周光熙创办私立师范学校,学校建址潘氏回字楼。
当年风格简朴,堡式建筑的回字楼,容纳师生三百多名,回字楼里飘荡着学生们用英语诵读的《共产党宣言》……
刘治安也是其中一员,他在光实中学发奋苦读,成为周校长的得意门生。
1938年,日军侵占东台,台城沦陷。光实中学的同学们,像当年的西南联大学生一样,辗转至泰州读完高中。
有枝才有花,有国才有家。民国,觉醒过来,热血青年报效国家。刘治安成为一名地方军队的文化教员。
新中国成立后,刘治安经周校长推荐,做了东台中学的教书先生。教英语、语文两门学科。
做了先生的刘治安,婚姻却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妻子是杨家庄的粉玲,大字不识一个,但耕田种地是个能手。
这刘治安先生像所有的民国才子一样,想从禁锢思想的封建家庭中走出来,从婚姻的围城里走出来,谈一场电光火石般的恋爱,谈一场酸甜苦辣折磨人的恋爱,谈一场灵魂与肉体碰撞结合的恋爱。
然而,年轻的刘先生性格多少有点像巴金《家》里边的长子觉新,于是,他和他小师妹暗生的情愫,无疾而终。妻子粉玲接二连三地帮他生儿育女。
多少年后六十花甲的刘先生离休,回家养老,一年拿十三个月的工资,家里人亲昵地称呼他“刘老干部”。
离休后的刘老干部,过了一段快乐时光。台城里的店铺重归刘家所有,便和老二刘治顺从无锡金桥小商品市场进货,开了祥记渔具用品店。
白天开店,晚上闲暇,便和弟媳们一起搓搓小麻将。麻将输赢不论,但张张牌摸到手,刘老干部手拈拈,就可衬出是什么牌来。
县城二期工程改造开始了,刘家祖屋拆迁。刘老干部回到西庄颐养天年,又一次开启拙朴的田园生活。
在宁静的西庄,刘老干部没事就写写字,背背诗词,听听新闻,家落团团溜达溜达,倒也悠然自得。
家中小辈,在外读书的读书,工作的工作,只有在清明假期才会回西庄祭祖,这时的刘老干部拄着拐,站在三月的春风里,翘首期盼。
小辈们一是祭祖,一是探望老干部。刘老干部拉着小辈们的手,神采飞扬,滔滔不绝,毛主席诗词倒背如流,仿佛五六十年前那个在回字楼,恰同学少年时的学生刘治安……
2019年,西庄刘姓第九代传人,嫡长子刘老干部九十四岁。
这年三月,桃花开了,灼灼其华;三月份的工资进了荷包,曾孙媳妇的肚子争气,玄孙儿出世了,一切都是那么刚刚好!
这天,阳光灿烂明媚,躺在病榻上的刘老干部,突然把手搁到额头上,长叹了一口气,唉一一他感觉自己快不行了!立即嘱咐下人,替他换上崭新的中山装,把他移挪到堂屋,又叫人拿出早年替自己撰写的挽联,催促他们挂起来。白纸黑字的行草如疾风劲草,刚强有力,气势磅礴。
上联是:家运多艰雨雨风风数十年 堪嗟我今去矣儿女创伤难弥
下联是:一生坎坷人人鬼鬼令余载 有幸邓公佐政还我本来面目
横批:我去也莫伤悲
刘老干部眯起眼睛,端详挂得正正方方的挽联,释然一笑,喉咙里咕噜着,说了一声:好!便像往常闭目养神一样,合上双眼,与一切陈年往事告别,安详平静地走了。
四
雨停了,天放晴了。高远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
偶尔有一两片羽毛一样的云,它们挂在远处,悠然静止,纹丝不动。
熬完一夏,又经历一季没日没夜的抢收,若渴的西庄人,终于等来新米端上了桌子。
西庄的男男女女,撂开膀子,端起大海碗,放开肚子,拼了性命,往死里吃。
新米有一股独特的清香,沁人心脾,不要咸,不要菜,能扒两大碗。
城里人永远不知道,他们吃的一角二分六的南优米,永远是陈年的粳米,一点弹性都没有,嚼在嘴里木渣木渣的。
这时节,悠闲的西庄人吃着一颗,一颗,油汪水亮的新米,打着饱嗝,放着响屁。觉着这日子有过头,顺畅!
毕竟西庄人这样顺畅的日子不多呢!
平日里,西庄人就喜欢望热嘈,搭闲话,更何况现在正吃饱了撑着呢。
这不,从对河西溪宝塔后面,划出一条木船。靠船登岸,沿着乡间田埂,庄子里来了一个骑二八大杠的青年人,后头跟了一浪趟小伢儿。
青年人是庄子里得贵女将的娘家侄子冯谷升。他这趟是从县城到庄子里来相亲的。
这相亲的对象,是老张家的大姑娘荷芳。荷芳七、八岁上,跟着母亲改嫁到西庄,转眼十九岁了。
十九岁的荷芳,出落得亭亭玉立,乌黑油亮的辫子,眼睛如散落在夜空的星星,右嘴角下面还有颗滚圆的等饭痣。
荷芳在家养鸡放鸭,照顾弟妹,懂事又勤力。
邻居得贵家的看在眼里,放在心里,便来跟荷芳娘拉家常搭呱话。
伢娘侄子,命根头子。她这侄子,住在西溪河北边的台城,二十五六岁,硬铮铮的城市户口。家庭条件不错,独子,临街二层小楼房,上头住人,下面开店。
世间万物,总有欠缺之处。这侄儿是胎里带的笡头,打从娘肚子出来,头就耷拉在一侧肩膀上。因为这个缺陷,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对象。便把临街门面,开了爿烧饼店,笡头在店里沰烧饼,收入颇丰。
得贵家的试探着问荷芳娘:你说这街上吃商品粮的,家里又这一个小伙,没得争家私的,除了头有点斜,其他都不丑,荷芳嫁过去肯定不会吃亏……
荷芳娘跟她男将权衡商议了一晚,便答应先看看再说。
冯谷升这边得了信,便打了二斤五花肉,买了两瓶烧酒,又拎了些馓葽儿、红糖,挂在车笼头上,兴致乓乓地来到西庄。
西庄人好热嘈,看到城里来了客人,都簇到张家,来看西洋景。
还别说,这冯谷升要是把头拨正了,倒真是一个周正帅小伙。一米七四、七五的身高,不胖不瘦,面皮子白白净净,红扑滋汤,一笑两酒塘。
冯谷升把东西放到条桌上,人坐到方桌边,安安静静,文文雅雅。
毕竟是街上来的贵客,不管怎么说,礼数还是要讲的。打过招呼,荷芳娘便拿了七个鸡蛋,让荷芳去厨房打蛋茶。
打蛋茶就是用红糖煮鸡蛋,起锅时倒点菜籽油,热烫烫的又香又甜。蛋茶是西庄人招待客人的最高礼遇。西庄人穷,但待客穷讲究,穷大方,这蛋茶的规格便能体现出来。
第一次从城里下乡,吃蛋茶,看到一次打这么多蛋,能吓一跳。那个年代,在城里鸡蛋也很金贵,逢年过节,才会用荤油煎两个荷包蛋,或用荤油蒸蛋,叫作养油鸡蛋。
荷芳默不作声,把蛋茶打好端上桌。她最小的弟弟,七岁的秋生馋那几个鸡蛋,眼睛瞟着碗里的鸡蛋,在大人脚口里直绕。
冯谷升笑意盈盈,一番谦让,夹起碗里的鸡蛋,吃了一个,喝了些甜汤,便放下筷子,说吃饱了。碗里便留了六个,双数。
荷芳娘客气地劝他:再吃两个噻。
冯谷升倒也懂礼,把碗递给荷芳,让她分给弟妹吃。
秋生到底小一点,佧强,狼吞虎咽地吃了4个,被他娘打了一脑勺子:宁生穷命,别生穷相,慢呃点吃,吃了噎呃……
荷芳娘又问了些无关紧要的事,冯谷升便回去听准信了。
荷芳并不太中意冯谷升,而冯谷升却热了心,日里夜头,肉神不安。但剃头挑子一头热不中,这事便不温不火,僵住了。
转眼立冬。巷子里几个少年猴子,找了块空地,没事就喊出来,大冷天,赤膊着上身,一起撂石锁、石担。吸引了不少人围观,那些欲看还羞的大姑娘,找个冲茶水、倒龊琐的理由,也来瞄上一眼。
馮谷升看到他们一身腱子肉,无端地就来气,无名火腾地上来了:一帮细怂,三天吃呃六顿,快活的哪一顿!
他到家左思右想,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必须主动出击。于是,他骑上脚踏车,过了海道桥,迎着三里路,渡过西溪河,直奔西庄。
他的突然出现,吓了荷芳一跳,冯谷升明确表示,要带荷芳去台城玩一趟,认个门。
荷芳一家却不下这个面子,便让秋生跟在姐姐后面一起去,进城逛逛。
就这样,秋生坐在大杠上,荷芳坐在后座上,冯谷升虽然斜着头,却又稳当又?当地把姐弟俩驮到城里。
到了街上,冯谷升先领姐弟俩去家里看看,然后上街逛了一圈,帮荷芳扯了一身做加褂的花布,最后到烧饼店拿了六个斜角烧饼,买了副食品店的猪头肉夹进去,又到马路对面的茶食店,称了些麻沏、桃酥,大大小小好几包。
这一切让荷芳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便觉得自己矮了几分,而冯谷生的形象却陡空高大起来。
冯谷升把姐弟俩送回西庄,临走时,又热情相邀:下次上街做饭把你吃,我的厨艺不错嘞!
荷芳“嗯那!”一声,算是答应了。
冯谷升说的是“上街”,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荷芳有点伤心,不管怎呃说,人家是街上的人,是城市户口,是做手艺的,虽有点残疾,但终究比农村里强,比面朝黄土背朝天强。
进了腊月,冯谷升得偿所愿,把荷芳娶过门。荷芳哭嫁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有受委屈的成分,也有对未来生活不确定的惶恐,但后来发现和丽姬悔泣是差不多的意思。
婚后,冯谷升除了叨叨,碎玉米糁儿嘴,家中诸事倒都听荷芳的,任凭荷芳作主,经济大权也归荷芳管控。两个人生育了两个儿子,都培养得不错,成人成才。特别是小儿子,做了电大老师,长得也帅,除了多戴副眼镜,跟冯谷升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作者简介:
刘一秋,网络作家,盐城市作协会员。从2010年开始,创作描述里下河风土人情的散文作品,先后有近百篇文字,在省市报刊和网络上发表。其作品以细腻的笔调,刻画乡镇女性风采,生动、活泼、洒脱、跌宕,贴近里下河水乡地域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