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再承
在中国众多艺术门类中,书法可谓能最直接、最全面地表现中国文化本质和精髓,最能代表中国的文化符号。在书法几千年的发展历程中,一直闪耀着中国人的文化精神、哲学思想、审美志趣和人文情怀,形成了蔚为壮观的书法艺术世界。甲骨文书法作为中国书法源头之一,具有独特的艺术美。
原始美——追远之思
甲骨文,又称“契文”“甲骨卜辞”“龟甲兽骨文”,系指我国商周时期契刻在龟甲兽骨上的古文字,主要有殷墟甲骨文和周原甲骨文两大类。这是我国已知最古老的、自成体系的文字,是已知汉语文献的最早形态。《诗经·大雅·绵》中有“周原,堇荼如饴。爰始爰谋,爰契我龟”的诗句,是周人书契的真实写照。但作为记载中华灿烂文化厚重一页的甲骨文自周秦之后,湮没不传。直至清末光绪年间方有出土,为世所知。甲骨文是现存最早的较完整的象形文字,世界上与甲骨文同一时期的其他象形文字都已失传,唯有它保存下来,成为人类文明史的活化石。无论是汉字或其他文字,最早的文字遗存几乎无一例外的为契刻文字遗存,这也说明契刻方法为文字最初的表现方法。甲骨文以契刻遗存被发掘,除却文化史上的重大意义外,也为书法的探源揭开了序幕,其在历史长河中呈现的原始审美意义给人们以强烈震撼。契刻作为最早的书法形式,对展示书法的原始风貌具有最基本的意义,也奠定了甲骨文的審美基础。同时,契刻书法作为书写书法的“母体”,其蕴含着书写书法审美意识的早期规范,从甲骨文书法中人们能溯源“金石味”之肇始,感悟书法史中的碑帖融合之境。
在甲骨文之前,先人自然还创造了一些文字符号记载事项,如,新石器时代仰韶文化的陶器上就有各种刻画符号,成为中国文字的雏形,但直至已具备中国书法用笔、结字、章法三个基本要素的甲骨文出现,我国的文字达到基本成熟阶段,也才有产生书法的基础。即,甲骨文上承原始刻绘符号,下启青铜铭文。有观点认为,书法艺术的自觉化是在东汉末才发生的。但无法否认中国的书法艺术的萌芽与汉字的萌生同时出现。甲骨文对契刻具有美的追求,出现了早期的书法艺术,堪称中国书法的重要源头。所谓甲骨文书法有两层含义:其一指契刻于龟甲牛骨之上的具有艺术价值的殷商文字;其二指现当代以甲骨文为表现对象运用软笔(毛笔)以艺术的手法展现的书法艺术。尽管是在不同历史语境下产生的艺术形态,但历史跨度甚大的两种甲骨文书法表现出共同的、根本性的艺术美的特征,即对现代人心目中的原始之美。从当代美学“时间主导地位”的观念来看,艺术生存体验在此既有其内涵,甲骨文书法更成了别具意味的时间艺术。
甲骨文笔法特点有别于后世文字,由三个基本笔画构成:点画、直画、曲画,这三个基本构件奠定了殷商甲骨文苍古雄劲的风格。从现存甲骨文看,大多数文字并不刻意讲究艺术效果,显得明快质朴。中国文字属象形文字,象形特征在甲骨文中表现明显,甲骨文也因其成为象形字的活化石。当然,我们要区别文字与符号,作为刻画,符号是不存在我们所谓的书法艺术美。因为它作用于非文字本身,而是广义上的文字起源。甲骨文中部分象形文字稚气可爱,原始奇特,反映了甲骨文书法作为书法早期形态的风貌,表现出古朴的主流特征,呈现出书体自然天成的原始美。它虽然缺乏后世如真书的法度严整,但也在古朴中初具端庄形态。后世虽有字无定法、书无定势之说,作为书法,一定需有相对稳定的形态与体系。甲骨文作为早期文字,显然业已具备。尽管这种形态及体系与现代人的审美意识有一定距离,却也正是原始美形成的最重要因素。
甲骨文产生的基础是,先人将自然界动物之骨作为祭奠神灵、占卜未知的契材,显示着原始的悦神元素,传达出对上苍敬畏之情。其神秘信誓的由衷表达,虔诚质朴之感凝固成了庄重之美。在龟甲兽骨上行占所产生的卜兆裂痕线条,除其简单中包含的复杂性之外,对萌生艺术偏好及走向发挥着重要作用。窃以为,这或许是线条对于书法重要性的本源,也是书法作为线条艺术的肇始。当然,原始美是现代人的想见,是岁月积淀的结果。先人契刻之时,无缘领会这种美的存在,而时间给我们创造出了这种无法挥去的美感,诸如因自然风化或人为损坏而形成的甲骨碎片表面变幻的肌理效果,无疑增添了原始美因素。这也同甲骨文书法历史情境中精神结构的激变,使后人的审美情感在审美关系活动中其情与景、心与物能获得一种令人联系的和合状态。作为一个迥异于其他文字的早期文字个体,甲骨文带来的原始要素远胜于其他文字。当人们试图还原、表现这种原始意韵时,原始美俨然成为一种具有现代意味的远古符号。
形式美——首开体例
在很大程度上,艺术作品的第一个层次意味是它的形式意味。形式意味乃指完全由形式结构体现出来的,不涉及艺术品的任何所指内容的意味。当我们将甲骨文作为艺术品鉴赏时,形式意味呈现出美的特征。形式美既指事物外在形式之美,也包括事物要素构成及其组合规律所呈现的审美特征。甲骨文书法的形式美也是从这两个方面体现美感的。基于具有较严密系统的文字,甲骨文书法的构字造型、谋篇布局体现了商周人的审美创造。
甲骨文形式美其一体现在对字形处理方式所呈现的审美上。
疏密是构成甲骨文虚实的重要手段,既体现在整篇中,也在某一单字上表现。甲骨文疏密对比强烈,在中国历代汉字中反差最大,是其结字的重要特征,也是字形美的重要体现。
西周甲骨文文字普遍字迹纤细,甚至细如秋毫,方寸之间密布如织。“甲骨契刻前的涂墨或涂朱,锥形契刻刀具的使用,有助于目观并以娴熟的技法意运来实现甲骨文细微线条的契刻而开中国微雕艺术之先河。”其实,我们可以从当今擅长微雕的艺术家那里得到佐证,“微雕艺术家虽借助放大镜但更多的是依靠意运感觉而刻”[杨锁强:《周原甲骨文的书法艺术》,《西安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期]。可以说,西周甲骨文在精雕细刻的契刻排列中展现出了原始造字的精巧一面。
形式美其二体现于初具规范。
殷墟甲骨卜辞的记录已呈现一定体例范式。相较于殷墟甲骨卜辞的记录,西周甲骨文有了更明显书写次序的规范意识。“在没有争议的较为典型的西周卜辞中(无论是在周原,还是几千里外的邢台),其刻辞行款几乎都毫无例外地都是从右到左。”(王宇信:《周原甲骨卜辞行款的再认识和邢台西周卜辞的行款走向》,《华夏考古》1995年第2期)这种规范是文献记录的需要,寓示着甲骨文在记录功能之中对早期形式逐渐确立了标准。这种体例或与竹简的出现有关,是伴随着书写载体变革而出现,或是催生了新载体的出现与广泛使用。
此外,形式美还体现在空间布局方面。
甲骨因其空间狭小且质地坚硬, “故古人于此,实费甚大之经营,求其布置之妥帖”(陆维钊:《书法述要》,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行之疏密、字之结构不可不作通篇考虑。因而形成了因形生势、随机变化、自由跌宕的面貌,其契刻文字之美,很大程度上与其通篇结构布局有关。甲骨刻辞在行款上主要有纵向单行、横向单行,左行多行、右行多行,也有个别的从下往上读或交叉跳跃来读。刻辞字群排布形式上有些行距大于字距,有些行距、字距或都较大,或都较小,其布局形态多变,呈现出灵便的风貌。宗白华认为,甲骨文书法“大小参差、牡牝相衔,以全体为一字,更能见到相管领与接应之美”(宗白华:《中国书法里的美学思想》,《哲学研究》1962年第1期)。邓以蛰说:“甲骨文字……若悬针垂韭之笔致,横竖转折安排之紧凑,四方三角等之配合,空白疏密之调和,诸如此类,竟能给一段文字全篇之美观,此美莫非来自意境,而为当时书家之精心结撰可知也。”(邓以蛰:《邓以蛰全集》,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年)完整的卜辞离不开验辞,而验辞是记载应验与否结果的,发生在占卜行为之后,属于一种补记。因而必须事先考虑补刻的空间位置。这种时序性也造就了甲骨文布局与其他文字的不同之处,其独特性成为形式美的重要成因。
甲骨文書法的对称美是其形式美的重要方面,也是讲求合理空间布局的重要方式。龟甲本身是对称的,自上而下的首、前、后、尾均左右两两对称,契刻时也依此自然对称。对称性思维方式使布局有了对称美的表现。对对称美的直觉感悟,在作品构造上显现匀称、对称、参差、统一等一般形式美规律,使章法错落天然,气韵高古。
形体美——创意之姿
“形”即“表象性”,是理解甲骨文之关键,也是理解汉字演化之关键。甲骨文书法一个显著美感即以象形为基础、以表意为手段的形体美。
汉字起源于表形性极强的象形字,可直接表意,能“形人心通”。甲骨文部分字形即包含一种图腾纹样或笔式,象形特征明显,体现着书画同源的韵味。甲骨文“随体诘屈,画成其物”的构字方法造就了图画性的视觉效果,而使用过程中对线条、笔画及契刻的简化使其逐渐演化为具有书写艺术价值的抽象造型意义,原有的原始图画性的物象生动之美随之演变为以意象线条所构筑的空间结构之美。在点画与刻写之间,其物象生动美和符号抽象美因模糊游离造就了相互交融的意象性特征。
书法之美并非抽象概念,而是源于具体可感的形象。甲骨文作为早期象形字,多数随体异形。书法美是在变化中产生的,而甲骨文形体的变化可以说无出其中。也正基于此,盼顾自如的甲骨文书法才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构成一种古朴自然、异趣横生的形体美。同时,甲骨文变化多端的形体强化了其独有的笔致与意趣,同一甲骨文字或写法多样,各各不同造型与笔趣使其形体呈现多姿的风貌。
甲骨文结体基本为长方形,少量呈方形,既成延绵数千载之汉字格局,对后世的结体法则有着明显的标示作用。结体在均衡、稳定中富有动感,其形态之美成为了重要的审美元素。有学者曾考察1000多个甲骨文常用字的形体,以16字格编码统计,正方形和准正方形之字为27.5%,长方形和准长方形以及准横长方形的字为72.5%。这种方形特别是长方形有利于空间布白,在笔画构件的相互应和等方面展示形态之美。
甲骨文书法在字形处理上,同样尊崇其结字法则与特征,有着对文字赋予的情智,既呈现其象形之长处,又从书法结体的角度予以了近乎专业的审视。
线条美——刀笔流质
书法是抽象的线条艺术,其实书法的线条并非完全抽象,而甲骨文书法线条更是形象与抽象的融合。美的线条具备形象感、立体感、节奏感和力量感。甲骨文通过刀契刻而成,其线条美自然主要因其刀笔味形成。
作为殷商人在甲骨上用刀直接契刻而成的文字符号,甲骨文既不同于书写文字,也不同于雕刻、凿刻文字。甲骨面积窄小、质地坚硬,既限制了字体大小,也不利于刀锋使转,因而契刻时普遍采用单刀法,短笔往往一刀一个直笔画,较长的曲线则通常由几个短直线或曲线接续而成,刀锋痕迹明显。这种以短直笔画为主体的甲骨文在殷商前期尤为突出。表现出甲骨文瘦劲、挺拔、方折的特征,形成了甲骨文特有的刀笔味。
甲骨文字以刀代笔、长短曲直等线条形态风格独特。两头尖细中段粗壮,刀契线条遒劲瘦硬及龟骨契刻造成的齿状残破肌理趣味,呈现着高古风神。其直笔斩钉截铁、刚劲有力,线条敢行而具阳刚之美,在力道中展现酣畅淋漓之感。圆笔则巧妙利用弹性张力,刀意蕴藉,起伏波转,呈现婉约灵秀的阴柔美。在字形中,直线与圆线常能有机结合,天然成趣。这也是现代甲骨文书法用软笔(毛笔) 追摹、表达刀刻、石刻的特点时无法达到的原味效果。因为,其线条的创意因用具不同而具差异。“甲骨文自发现以来最先进行书写尝试的是研究甲骨文的学者,如罗振玉、丁仁、董作宾等人,他们力图还原甲骨文本来书刻的面貌,虽然每个人的风格不尽相同,但都力求用笔中锋,结体平正,章法整齐,忠实于甲骨刀迹并强调甲骨文的契刻性……”(汪珂:《对当下甲骨文书法的思考》,《中国书法》2012年第6期)契刻之方折挺拔、瘦长少圆,其线条蕴含一种朴拙之美,而软笔纸书时处置不当、取舍有失则显阴森冷邪。转折圆润自然、含蓄而有力等取向成了软笔书法的一种内在驱动。其运笔的轻重、虚实、强弱、疾徐、转折、顿挫,体现了线条韵律。但现今甲骨文书法艺术创作中忽视契刻特征的现象较为严重。潘主兰认为:“书写甲骨文应别于金文、小篆,一定要写出它特有的契刻意味,笔致应瘦硬劲健,结体和构图要注意那种大小、疏密、斜正的错落关系,这样写出甲骨文作品才有意趣。”(福州书画研究院、福州市美术馆编:《潘主兰纪念文集》,福建美术出版社,2002年)
线是书法最基本最重要的构图手段,书法也因之成为感知运动性质最便捷的艺术形式。甲骨文“先竖后横”的契刻方法,不仅因适宜于人体手法而提高效率,且使线条相对流畅,从而造就了甲骨文长形字体的常态。长形字体在整体上更能呈现线条美感。从视觉心理学角度看,同一线条的不同伸展方式、轨道能造成不同的情绪反应与心理感受。那么,不同的线条也就承载着不同的精神内涵,包含了不同的时代特征。如,写意性在与殷墟甲骨文有别的周原甲骨文中表现得更为明显。周原甲骨文纵跨殷周两个朝代,自成脉络与自成系统,在甲骨文书法的写意艺术道路上达到了高峰。因而也可看出,甲骨文书法作为古代文明的产物,其线条美中凝结的时代符号。
品格美——遗世独立
品格之美在神不在貌,在质不在华。甲骨文书法艺术的品格美同样如此。作为一门古老优秀的造型藝术,其鲜明个性与特色较后世显得突出,蕴含着一种不可复制、无可替代的品格。作为中国原始艺术的甲骨文书法也从一个方面批驳了中国文化外来的理论,它为后来作为中国独特艺术的书法的发展奠定了深厚基础。
殷墟及殷墟之外出土的十三万片甲骨文,虽然并不能完全从简单的记录中脱离出来,但开始同时从制作走向艺术,在按照美的规律造型,以形成一种高尚于工具性的艺术。刻字者除谙熟此道且成专业外,在相对独立地进行精神生产活动时,能产生愉悦感,在得心应手之间透射情怀。
书法不同于其他视觉艺术的一个显著特征是,以文字为素材来表现其内涵。汉字字量的丰富性为书法提供了广阔的艺术创造空间。书法的文化精神是因书写文辞而表达了中华文化的底蕴,“词翰双美”乃书法文化品位的象征。而甲骨文因年代相距甚远,可识的文字有限,因而不可避免地出现“短腿”现象。我们应从甲骨文研究现状出发扬长避短,尊崇其独立品格。而不应该以意逾矩、滥用通假,甚至杜撰生造,鼓捣所谓“现代甲骨文”。“实做则有尽,虚做则无穷”,甲骨文因年代久远,在审美上产生了艺术的虚拟性,给人以遐想空间,值得敬重与持有。
孔子曾言“里仁为美”,可视为对中国传统审美观本质性的高度概括。如果说西方艺术重视外在造型,那么中国艺术特别是书法则重视内在蕴涵。负载历史文明的甲骨文书法历经岁月的黄土掩埋而未湮灭,抖落泥尘向世人展现出了品格之美。如若缺乏内在追求,甲骨文字刻写就不会呈现出精美化的发展过程。因为有一种无法忽略的品格存在,甲骨文书法就有了一种令人神往的秉性,并使审美因之能回归于体验与感知的本源意义。也唯有在品格之中,艺术才能升华,唯此方能熔哲理、情感、格调于一炉,揭示上古文化的丰富内涵。书法教育具有“立人”功能。在教育理念上应认识到,求学是源,写字是流,要追本溯源,而不能舍本逐末。
郭沫若在《殷契粹编》序言中说:“卜辞契于龟骨,其契之精而字之美,每令吾辈数千载后人神往……凡此均非精于其技者绝不能为,技欲其精,则练之须熟,今世用笔墨犹然,何况用刀骨耶?……足知存世契文实一代法书,而书之契者,乃殷世之钟王颜柳也。”甲骨卜辞中多载有占卜人的名字,他们就是那个时代的“书法家”。近代以来,一些书家学者在尝试和探索甲骨文书法艺术,以毛笔为书写工具的甲骨文书法得到一定发展,成为书法家族中新的艺术门类。当然,探索之路并不平坦。较早如罗振玉、董作宾等老一辈书家学者的象形摹写,难免偏显甲骨文尖刻险峻的特征,而后来的书法人“师笔不师刀”,似又缺乏深透的风骨,都有各自无法回避的弊端。其实,甲骨文书法作品本可展现纵横捭阖之笔法,奇妙多姿之字形,无拘无束而又尽在法度之中。正确认识其审美基本维度有助于我们传承其风骨,表现其气韵。“师笔又师刀”,能够取“古人为宾我为主”之法,才能在自由挥洒的境界中呈现远古刀痕所赋予的古韵,臻于至美。
品格,是我们对甲骨文书法作为中国文化精神之象征物的美学思索。甲骨文是艺术瑰宝。虽然在庆幸中终有遗憾,这种遗憾深藏着残缺之美,如同生命逝去而灵魂长存的。在甲骨文书法中我们似乎复活了业已衰亡的它,却是只能透过这种残缺,可感叹遗立于世的品格。残缺中记录着辉煌、悲壮的历史,品格却孕育着不朽的文化基因,并给予后人以广袤的想象空间。
作者单位:湖南工商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