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去了又来,来了又去,于北国似乎是并不遥远的季节。然而,总有什么是在熟悉里陌生着的,要我一次次地回望,一次次想起那些属于季节的寒冷与温暖。
——题记
蔚 蓝
我以为这个清晨云霭满天的日子,会迎来一场雪,一场冬雪,飘飘洒洒,沸沸扬扬弥漫于天地间。等到时间一点点过去,吃完了早饭,带了玉儿去医院看医生,我们等公交车到来的时候,才发现太阳已经出来了,那些日出前,或者日出后一段时间里遍布着的云屯雾霭,已经不见了踪影。
风吹云去,日出光亮,天放晴了,而且晴朗得无比彻底,除了天边还能见到一丝云彩,整个的穹顶,都是明朗的,仿佛细致擦拭过的窗玻璃一样,明净而闪着光泽。于是,隐于大气与天穹之后的蔚蓝,便也一览无余,尤其是我们从医院出来的那会儿,天边的云彩也不见了丝毫踪影,整个天空,更显得无比洁净,遍布了蔚蓝的气息。
可是即便是这样,日光却并不十分强烈,带了一种淡淡的羞涩,毕竟,是降温了,寒潮来临,入冬后第三拨大幅降温的寒潮来临,寒潮攻陷了城郭,占据了天地间的一切,让冬日气象森严。相距第一次寒流的到达,生命中又延伸了二十多个日子,我记忆清晰。
身上穿的,还是这些天穿过的衣服,站在路边等待公交车,是能够觉出这样的寒意的。尤其是背阴处,以及日光照不到的地方。这儿,少了向阳的温暖,风还是光顾着的,即便见不到它的影子,却能感受它的无处不在,并且能够在所有裸露与敞开的地方被其侵扰,像不戴手套,衣领的扣子没有系紧,或者是没有将连衣的帽子扣到头上去,手指,脖颈,前额与双耳,便能觉出甚浓的寒意,我畏首畏尾,缩手缩脚。
这样的缩手缩脚,在每一次气温大幅下降的时候,都有些受不了。即便是贵为万物之靈,我们的进化还没有周全呢,前些日子是温暖着的,现在忽至寒冷,两相对比,太大的差异,肌肤还沉潜在过去的时光里呢,忽然之间的变化,就有些难以接受,想要逃离。
公交站台,和我们父子二人一起等待的,或者路边的行走者,以及骑电动车、自行车出行的人,全都缩手缩脚,全是瑟缩的寒意。裸露的脸颊有些发紫与僵硬,能够想到一个词语:鼻青脸肿——是寒潮带来了这样的感受,僵硬而麻木的感受。
回到家,已经接近中午了,站到温暖的屋子里,向北边的天空望一眼,无垠的蔚蓝。
这样的蔚蓝,与秋天某个时候见到的是一致的,或者,与夏天与春天相遇的也是一样的,它的质地、色相、气韵极大地相近。
有什么是不一样的呢,这片地域,河西走廊,西北以西,或者就是大西北吧,天高地迥,大漠守候着戈壁,群山依偎了平原,星星点点、万顷波涛的绿意,在这个时候已经相随季节去了。上一个寒潮到达的时候,相随一场冬雪降临,草木归于沉寂,而今,天地间剩余的,也许只有这样的蔚蓝了。
如果说,季节的更易有什么不同,在那些鲜花与绿树之间,在盛开与凋零的易变里,也许便是这样的蔚蓝底衬了吧,如若国画的工笔,或者是写意时选择的不同品类的宣纸,呈现的效果不只是笔法的不同,更有一种气韵,别之天渊,或者更像是每一个人的出生,从一开始就不一样。
或者,即便是一样的,像一位善歌者,如果一整天都在歌唱,那么等她唱得累了,歌声便也多了嘶哑与苍凉,这时候的大地,已是夕阳黄昏,残阳如血,一如眼前冬天的严寒……
这是冬天该有的样子。寒冷着,却也一点点地承受,没有谁会对此而抱怨或者责备。
冬天,尤其是大西北的冬天,如若不是这样的寒潮一次次的到达,或者一直都是灿烂的阳光,怎么会有冬天的样子?人的一生吧,哪里会全是顺畅的呢,起起浮浮,沉沉落落,在一条并不很长的路径上,无论崎岖还是坎坷,不管蜿蜒还是迷失,不都要狠了心往前走吗?累了,歇一歇,但不能停下来,一直走,走到山穷水尽,才能懂得和品味种种的况味,才有资格对这样的行走做出评说!
命运无可改变,就像冬天,还是下一点儿雪的好。
下雪了,不再冷得如此干烈,气息之中会多出一些滋润来,或者仅仅是色彩,也能够在枯寂中多出一些丰富。看吧,白雪映照,天地间的一切都将变得无比明晰,山峦清峻,大地沉静,那些大漠与戈壁,也会在苍莽与辽阔中多出一些旷达,一种沉默的旷达,或者更为豪迈的意向与志趣。
不是吗,这北国,西北以西的北国,山峦、大地、大漠、戈壁,或者仅仅是结冰的河流,这个时候在雪景的映衬下,全都连成了一体,是真正的色彩上的一体,便也是至为雄浑壮烈的一体,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谁能不喜欢呢?
太阳出来,或者是被风吹着,山脊一点点裸露了,或者是大漠的沙梁最先融化与吸纳了雪水,露出了深黄,深浅浓淡有别的深黄,而后,向阳处,高耸处,全都露出了本色,与背阴处、低处的洁白鲜明对照,与长空的蔚蓝鲜明对照,这个时候的天地,才是辽远的呢,无限的辽远、空阔与雄浑,像一支长歌的唱响——冬日如风的长歌。
冬天应该是这样的吧。
每一个风起的日子,或者寒潮来临,缩手缩脚行走,或者一个人独守一间屋子,围着火炉,熬煮一壶老茯茶,气息氤氲,我的眼前会映现这样的一幅画面。
月亮的影子
变化着的,不仅仅是太阳的位置,从春天到冬天,一切都相随季节变化。
这片大地,春天过了,太阳起来得越来越早,地平线上的日出,便也一点点地向北边挪,挪到北边的窗口可以审视和凝望,也装满了它的身影与气息,天地间至为热烈的气息。
冬天来临,太阳出来得越来越晚,要看日出,只能去南边的窗口,或者到城市东南边的郊野。早几年的时候,大概是大荣读小学时,我们父子二人在周六的早晨,或者周日那天早一些起来,去天马湖光明桥那边,能够看到日出,跨越地平线与天际线的日出。
那些年,那一边的地平线与天际线还未被高楼遮挡。地平线也是天际线,这样的日出无比壮丽,尤其是下雪之后,每看一回,都会相伴好长时间的记忆与回味。
变化是从两个节气开始的,是中华民族农耕文化与农耕文明当中最重要的两个节气,一个是冬至,一个是夏至。
两个日子,对于北半球的生活者而言,一个是黑夜的至长,一个是白昼的顶峰,而后日子的长短渐渐逆转,向另一个极致进发。还有两个节气,春分与秋分,到这个时候,黑夜与白昼达到均衡,而后趋向另一个极点,周而复始。
大自然从不以名说而改变,但对于有着心灵感应的人类来说,却具备了别样意义。不能不说,这是长期观测与计算的结果,是对天象与自然所做的充满科学的总结与概括,是怎样的智慧与见地呀,不得不折服于先民圣哲如此的努力。一年四季,物候变易,相随这样的节气,我们也在气候冷暖与光阴长短的变化里,感受自己的内心与外物种种不同的喜乐与感照,在喜乐忧惧之间做着种种的调节与适应。
今年入冬那一天,大概是一周之前吧,我发现了月亮蔚蓝色的影子,那是在黄昏的时候,南城楼那一边的翰林园里。那个黄昏,太阳将要落到西边的山里边去,东边的天空稍暗了一些,看到了高挂着的那个半轮月,对,是半轮月,上弦的半轮月,还有不远的日子,月亮就能满了,它正一天天地长胖呢。
蔚蓝色的月影与日光交辉,在黄昏时,恰又全都映照着南城门楼。于是,那一刻,我便觉出了别样的气象。
这样的气象,是在唐诗中的吧,或者是古老的歌谣当中,是“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的诗句,是“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的悲歌,或者“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的哀愁吧!我还知道多少呢?即便时光流转,冉冉物华休,总有什么是不变的吧?即便我说不出具体的句子,这片大地仅仅是天光、月色,以及山影,还有遥远的守候这片土地的朔风,尽可以我觉出这样的雄浑,或者是一种被日光与月光牵扯着的阔达与辽远。
似乎,涼州城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它有太阳光的炽烈,也有月光的清柔,一如它的季节,既有夏日的激情火热,也有冬日的天寒地冻,四季分明,一如一个人个性的鲜明。回首四顾,凉州子民,谁又不是如此呢?
我想要把那样的景致照下来。但是,半轮月,其大小与光辉,是需要一些映衬的,比如南城门楼,就是最好的映衬吧,月亮在它的东北角这一边的天空,最能实现这样的映衬,必是要转到西南角那一边的,或者至少应该到西北角无比靠近城门楼的地方,但我没有过去,我想着,明天吧,明天黄昏我还能见到这一幕的,可以从容地留一张照片。
打错了算盘,有时候一些决定需要做出立即的行动。第二天黄昏,我早一些赶了去,却发现月亮升起来的晚了,因此没有了高度,在尚明的天光里,无法与城门楼齐平,如果等待它伸长到与城门楼一般的高度,太阳将完全落下去,西边这一侧,就会全部暗了,光与影将是别样的形态,月影仅仅是月影,少了落日的余晖。不仅如此,更重要的是,月亮升起的位置已经完全与昨日不同,它又向着北边挪移了很大的一段距离,在北边无论如何是不能找到以城门楼做映衬的视角。
原来呀,每一天的同一个时间点,我们看到的都是不同的景色,太阳光不同,月光也不同,星光呢,也必是变化着的吧,至于天地间的一切,大概都是不同的——只是,许多的日子里,我们却忽略了这样的不同,忽略了天地日月的变迁,也忽略了自己内心幽微的变化。
再后边几天,我在黄昏到达同一个地点,在钟表刻画的同样的时间审视天空,发现月亮不仅在不断地变化着,它与这个世界位置的改变,更是如此显明,由南向北,不停地延伸,与南城门楼的距离也在不断拉长,于是,我最终没能把那一天让我惊喜的一幕拍下来。无比遗憾。
不过,这样的情景一直在我心里留着呢,或者是在我脑海里一次次映现。每一个季节,或者每一个月历当中,这样的景色会随着月升日落而出现,我便也能够一次次地刻画,一次次地想象。
天地间长久着的,不只是一张照片,一首诗章,或一种意绪,也一定会包含我们的心念与牵挂,亘古不绝的心念与牵挂。
有时候,没有被光影记录与刻画的景致,或许更好,一如一些时候,我内心疯狂生长的一切。
寒潮又至
冬天是在一次次的寒潮声中来临的。
每有寒潮到达,最先的表现是风,昨夜风起,而或从黄昏开始吧,午后也有呢,对。风刮起来,浩浩荡荡的姿态,任由你想象它的样子,尽管它去来匆匆,无影无踪。
午夜的时候,寒风肆无忌惮地吹,吹出哨意,将室外的牌匾、帷幔、旗子,或者能够动起来与风浪相波动的一切,吹得呼呼呼地响,一声接着一声,一阵紧过一阵,像一场场的竞走和赛跑,然而,这样的比赛又全无目的,让人弄不清竞赛的究竟是力量还是速度,是高度还是长度,或者是赛道还是参赛者本身。
随心所欲的风,吹累了,也会歇一歇,风平浪静,天地间的声息停下来,远方的点点灯光明灭隐现,眨巴着眼,和天空中星星点点的光芒相互交辉,于是,天地复又成一体,不同于被风割裂的惨烈。
那是昨天晚上的情形了。
七楼并不算得很高吧,但是昨夜风声很大,呼呼——呼呼——呼,带了哨音,哨声从一处窗口传出,把妻都惊醒了。那是一扇北边的窗口,晚饭时为了透气打开了,却忘记拴紧,于是午夜风起,风一点点地吹出了缝隙,一点点打开了窗口,寒风往屋子里浇灌,也弄出细细长长,或者大声咆哮的声音,像是发怒的责骂,或者是哀怨的哭泣,睡得那么沉的妻也被这样的声音惊醒了,她叫醒我,要我去看看,我不去,我也听到了,但以为在很远的地方,不在我家,妻去了,将窗户关紧,风声变小,但风并没有停下来,刮了一夜。
这一年第二次寒潮来临,气温也降下来,还带了远方的云朵,风不让云朵停留,又把云朵撕扯成丝丝缕缕的样子,像并不完整的布幔和面巾,这儿一块,那儿一块,放眼望去,天空里四处都是。
云层缺少了完整,便能觉出一种冷,一如穿一件千疮百孔的衣服,面对着的却是冬天,是北国的冬天,虽未滴水成冰,或者冰天雪地,但也是冷着的,至少寒意在四处逡巡审视,不放过任何器物,像那些花与叶,绿草和果实,但凡室外的一切,都如同摧枯拉朽般或者以速然冷冻般,在上一次的寒潮里将原有的方向终结。
这个季节,仅仅是一场雪,或者一个白天与黑夜,我们珍惜着的一切便也枯萎、败落、凋零,水分尽失,干如粉芥,花与叶,绿草与果实,全都没有了自己的样子,阳光照耀,变成粉末,纷纷飘洒,化作尘埃。
月亮从淡淡的并不严实的云层里透出来。
昨夜是阴历十六日,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即便是被这样的寒气与云雾夹持,或者遮掩,圆月还是早早出来了,等我要去走一走的时候,已经升起来,走出了楼与楼的丛林,跨越了那些缝隙与沟壑,站到顶端去,即便是如纱如幔的云霭,也难掩其光华。
明亮着的月光,被寒气收拢或遮挡,悄映出一种寒意,从天空到地面的寒意,如果云层很厚,这样的寒意是无法看到的。冬天到了,天寒地冻,这恰是最真实的写照。走一段路回来,身子有一些热了,裸露着的耳朵与额头却冰凉着。
这是个周末的早晨,不用像工作日一样要按时按点地起来,我可以多睡一会儿,然而习惯成自然,那个时间点一到,身子还是先醒了,还有每一天都是固定不变的铃声,那个时间点一到,便一次次地吹响起床号。起床号停了,又侧身躺下,等到再一次由身体释放信号的时候,发现这转身的瞬间,竟是一小时的长度。
我穿衣起床,去北边向街的窗口望一眼,街头已经有了匆匆赶路的行人,天色越来越亮,能够看得清天与地,楼房与街衢的界限与影子,街道上的声浪也一波波地传来,中医院住院部高楼上窗口里的灯光全都亮了,我能够想象窗口里的动静与繁忙。
天再亮一些的时候,便也看到了云的影子,这一天的云层有些厚,日光是全被遮挡了的,不像昨夜,月色也包裹不了,是不是,今天开始,又要落一场雪下来呢,风是息了,不再弄出呼呼的声响,雪能不能飘下来,却不能确定。
昨日一整天,都在屋子里守着,也就黄昏那会儿出去走了走。今天预计的出门,是去市医院,带玉儿看眼睛。玉儿起床后,我们就一起出门去。
窗外的云层有些厚了,或许真要有一场雪落下来的,这雪降临,该是这一年冬天的第二场雪吧。
冬天该是这个样子的。有风。有雪。最多的,却是永远的蔚蓝,属于大地与永恒的蔚蓝,连月亮都是呢。
作者简介:壹凡,本名叶祥元,甘肃武威人,甘肃省作协会员,《中国校园文学》首届签约作家,武威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散见于《散文》《散文选刊》《西北軍事文学》《中国铁路文艺》《中国教师》等报刊,《凉州曲:踏清秋云》获第三十届“东丽杯”孙犁散文评选优秀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