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灯笼里的记忆(散文)

2023-05-30 02:58黄勇
中国铁路文艺 2023年1期
关键词:长白山

四十年前那个长白山的冬天好像太漫长了,雪花一场又一场地袭来,远山苍茫,近山银装,只有一株株迎风矗立的“美人松”还有一点绿色。从我家向山下望去,那条单线铁路像一条长长的银蛇在山沟里蜿蜒,偶尔一列往山外运木材的火车开来,远远望去就像个千足虫在缓缓爬行。在一年中冷得邪乎的时候,春节来到了。

年是祖先们在绳上打的一个结,一个假设时间的开始。在这些日子里,人们挂起大红灯笼,虔诚地祈祷平安,祈求丰收,祈祝幸福。在俺们长白山这疙瘩,一进入腊月人们就开始忙年了,赶集、推碾子,准备年货。

过年的第一个重要日子是腊月初八的腊八节。在腊八那天,家家都要熬制由黄米、白米、糯米、黑米、红小豆、栗子、红枣、花生等食材组成的腊八粥。这种特制的粥是祭祀用的,但仔细想想,这些东西都是人们劳累一年辛苦收获的果实,说是酬神祭祖倒不如说是庆祝丰收。腊八节还要腌制腊八蒜,把去了皮的蒜瓣泡在醋里,用坛子封起来。到除夕,蒜色绿如翡翠,泡蒜的醋也有了辣味,好用来吃饺子。

过了腊八,这过年也就正式拉开了帷幕。儿童企盼,大人也忙乱,他们须准备好过年所吃的美食。早些年的长白山人,一年劳作,也攒不下几个钱,到了年关就把口袋里的那点票子一股脑儿花出去,换来过年所需的猪肉和孩子们做衣服的布料。买回来的猪肉舍不得吃,切成大块儿,投入院子里的木箱子里面,红白相间的块肉被冻得硬邦邦的。箱子的外面还要堆上白雪。咱长白山的冬天不趁别的,雪花有的是,这玩意儿老鼻子了,要多少有多少。

转过天来,天空又飘起了雪花,最初是温柔的飘落,在天地之间灵活地翩跹着。当发现大山对它们毫发无损后,它们便一改“斯文”姿态,纷纷扬扬下起邪呼(严重)的鹅毛大雪来。这时有人会说,说是“鹅毛大雪”有点夸张了吧?说这话的人一定没见过东北的大雪,只有长白山人才能彻底地感受到它的含义。曾看过一个短篇小说,主人公上台发言:“顶着西北风,扛着大雪片,天南地北来会战,雪花下得像碾盘一样咱也干……”看到这里,我并没有发笑,好像这碾盘的大雪花似曾见过!要不哪来的“燕山雪片大如席”的诗句呢。

雪后的早晨,太阳起床了,慢腾腾的,一定是挨了老师的批评,不然那脸儿怎么红通通的。雪花也醒啦,它是被太阳照醒的,晶莹的六角花里装满了早晨的世界。别的早晨,我一定要等母亲把我的棉衣棉裤在火炉上烘暖了,才丝丝哈哈(很冷的样子)地起床。但下雪天我便有了勇气,雪就是我的火炉。白雪铺地便是一张天大的白纸,自己便是那润笔人,恣意尽情地在雪地上挥洒。小狗用它们游荡的脚步给雪地里印满无数蹄形的印章,父亲的检点锤不小心掉在了雪地上,那检点锤被捡起时就留下了锤子的雪窝窝,还有那雪地里一串串的小坑,那一定是母亲的鞋跟留下的痕迹。在那个装猪肉的木箱子上堆个大大的白雪和尚,用煤块弄成口眼,插上扫帚做手臂。冷冽的北风很快就把雪和木箱冻成一个整体,杠杠地结实。黄鼠狼啃不动它,也不怕毛贼惦记着。最后家里人想吃猪肉,也得下些力气用镐头刨开,但要留神脚底下发滑,说不定一个大仰八叉(四脚朝天),整得老磕碜(没面子)了。

过年的第二个重要日子是腊月二十三“送灶”,差不多就是新年的预演。在“送灶”的前两天,女人们便忙着一遍又一遍地清扫灶间,擦洗锅台,制作糕点和糖球;男人们则忙着制作“纸马”“竹轿”。僧尼道人挨家挨户分发着灶神的画像。这灶神画一共有30个人物,分为上下文武神组,中间是灶王爷与灶王娘。人们这样纷乱地忙碌着,是为了能在腊月二十三那天给灶神爷供上酒果、糕点和麦芽糖。把稻草剁碎了拌上绿豆撒在房顶,把米酒和麦芽糖抹在灶门上,把旧灶神爷的画像焚化,再加上“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的条幅,这样一来,这个穷苦的家庭就会开始有“福”了。祭灶的时候,要多说好话,要让灶神爷吃得开心,用麦芽糖粘住他的嘴,这样,灶神爷上天就说不了坏话。然后把“纸馬”“竹轿”烧掉,因为七天以后灶神爷还要骑马坐轿赶回人间过大年呢。

过了小年,这长白山的春节就算是正式开始了。山里人没有红灯构不成节日。有钱的人家,就从集市上买宫灯或走马灯,这些灯制作比较复杂,朱红纱罩、垂着金黄流苏。灯买回来时用小扁担挑着招摇过市,引得山民们一阵羡慕。大多数人家自己扎制灯笼,使用的材料五花八门,有用秫秸秆的,也有用苇篾子编的。父亲从集市上买回来一些铁丝,制作灯笼的材料无形中就比其他人家多了些优势。先制作四个大小不一的铁圈,然后像编竹笼子一样一层层扎制起来,然后开始糊红纸。这糊纸是技术活,根据灯笼的弧度,剪取红纸。红纸越薄灯越亮,多半选用油光纸,没有红纸时也用黄裱纸代替,再剪些花花绿绿的纸缨子贴在灯口上,一盏漂亮的灯笼就算做成了。大红灯笼做完了,父亲就把它挂在堂屋的房梁上,以防止有人从灯上跨过不吉利。长白山的冬天白茫茫的,大地一片嘎嘎冷,制作冰灯也最简单。用水桶盛满水,在院里放半天,趁冰灯未冻实,倒出里边未冻实的水,一个空芯的冰灯就做成了。剩下来就是掰手指数日子,望眼欲穿地渴盼除夕夜的到来。

过完了小年,眨眼间就到了腊月二十五。“二十五,糊窗纸,扫尘土。”这一天,长白山的山民们老早就捯饬(收拾)起来。扫屋、刷墙、清洗炊具,除腐迎新。等厨房庭院打扫干净后,剩下来的就是糊窗户纸了。过去长白山的民居,一般是那种带木棂小格子、上下对开的窗户。糊窗纸前,要把窗户上残余的旧窗纸清理干净。糊窗户用的是绵纸,大概宽一尺,长一尺半,白色透明。先把棉纸按木棂的尺寸剪成若干份,然后在木棂上均匀地刷好糨糊,用刷子将棉纸顺窗棂框顶部向下均匀粘贴,留出“风斗”和“气眼”的通风口。糊好窗纸后,祖母随手剪上几窗花,贴在窗纸上,满屋子的喜气。糊好了窗户纸,大人小孩都要洗个澡,名叫“洗邋遢”。还要把没有用完的药物抛掉,把没有使用价值的处方烧掉,此举谓之“丢百病”,以延年益寿。入夜,北风扬起砂土和雪花,哗哗地打在窗纸上,似千军万马在奔腾追逐,像战鼓一样咚咚作响,有着“铁马冰河入梦来”的感觉。

接下来是去县城的新华书店买年画,好像女孩子天生就是为年画而生的,这件事大都由家里打腰(很吃香)的姐姐来操办。年画要挑选那些吉祥如意的年画,胖娃娃要画上两个耳朵的、梅兰竹菊四季同春的……那年,姐姐还特地为我买来了一张《谁又替我把雪扫》的年画,画面是一位老大爷在大雪天的早晨,手拿扫帚推开家门,一群学雷锋的孩子躲藏在门后,院子里雪已经打扫完毕。姐姐说躲藏在门后戴着红领巾的胖小子特别像我。

祖母怕花钱,让姐姐买回来大红纸,自己动手剪个鲤鱼元宝、寿桃花卉,满眼地喜庆。姐姐真的不虚此行,给自己买来了粉色的头绫子;给母亲带来了好看的发卡,还有红红的胭脂;给父亲买了漂亮的假领子;给祖父母带来了棉帽和手闷子(棉手套)。男孩子们只有炮仗(鞭炮),我和弟弟直嚷着不公平。我们把炮仗放在热炕上捂着,这样干燥的炮仗燃放起来会更响亮。

过年最重要的日子是大年三十,这天,长白山的山民们早早起床,首先在自家的街门上贴上春联,然后在门楣上贴好门笺。这门笺是为了驱穷神用的。传说姜子牙封神时,将妻子封为“穷神”,用红纸剪破贴在门楣上,穷神就进不了屋。再在自家的中门贴上门神画看家守院;影壁墙上挂大红福字灯;闺房贴上美人画;屋内炕围子贴上戏文儿,再在庭院中“请”上棵翠竹,挂上铜钱,叫作“摇钱树”。这屋里院外,红绿照人,新派新色。

过年是一种艺术。贴春联,点红灯,馒头上点梅花点,都是为了一切艺术化。这一天最累的是女人们。她们除了要做年夜饭和酬神祭祖的供品外,还要把从初一到初五所吃的食物准备出来,因为这几天神仙下界,动刀剪会伤及神仙的眼睛。长白山人贼爱面子,那些借有外债的人家,都要赶着年夜前把钱款还给债主。钱不凑手一时还不上的,也要把情况向债主说清楚。这“旧债不过年”是长白山的乡忌,要是犯了忌,山民们会戳脊梁骨的。大家见面互相祝福,比平日里多了几分亲热和敞亮。那些曾红过脸的山民,见了面也打声招呼,多大的疙瘩都在新年的祝福声中“一笑泯恩仇”了。

记忆中,祖父总是让家里人多准备一些年货,因为每年的除夕夜,家里都要来几位特殊的客。那时到家里吃年夜饭的客都是一些老兵。当年他们曾与祖父一起出生入死,血染疆场。有满肚子墨水的罗眼镜;有火暴脾气的大胡子连长;有常在家中帮忙打杂的大李叔;也有最能拔犟眼子,谁也犟不过他的何排长……确切地说他们当中有很多人与我父亲是同龄人。

除夕夜送灯,是当地人的传统。至于为什么要送灯,理由十分明了:一年光明。祈求新的一年人畜兴旺,五谷丰登。这一夜讲究的就是要亮,要用灯把全家每一个角落都要照遍,表示一年的日子红火顺当。那年节,家里不富裕,没有闲钱买灯笼。心灵手巧的大李叔就用萝卜刻一个“碗”,从被子里抽点棉花搓个捻子做灯芯,再折根细竹条插上去,一走三忽闪,一盏萝卜灯就做好了。最后,祖母再剪只蝴蝶沾在萝卜灯上,算是图个喜庆。

按老习惯大胡子连长负责抓鸡,他弓着背,眯起斜眼,瞄向篱笆草丛的深处,四处寻找,军用胶鞋走来悄无声息,突然一个前冲,毫无知觉的小鸡在劫难逃。当年,他就是这样摸掉敌人哨兵的吗?有一年,大胡子连长奉命杀家里的那只大公鸡。这只鸡是鸡群中的“司令”,我们姊妹自然是心疼得不行,心里恨死大胡子连长了。为了表示抗议,我们勾手指约定,集体罢吃这只鸡。可最终也没有抵住肉香的诱惑,破戒吃了。姐姐把公鸡尾巴上的羽毛拔下来,做成三个鸡毛毽子,成为我们节日里的小礼物。

我家是一个革命家庭,每年的春节居委会都派人来家里拥军优属。天一擦黑,居委会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便嘻嘻哈哈地涌到家里来包饺子。有一个叫雪儿的姑娘,她把一盏写着“革命光荣”的五星灯送给了我,令我好生感动。只见她穿着红地白碎花的新棉袄,长得挺漂亮,那模样有点像《红灯记》里的李铁梅。她擀饺子皮的动作可真好看。随着她两手的运作,一条大辫子在身后一甩一甩的。有时辫子跑到胸前来了,她将身子一扭,就把那辫子又甩回去了。由于屋里火炉子烧得旺,她的小脸红晕晕的,真是招人稀罕(喜欢)。就在我痴呆呆地望着她的时候,雪儿姑娘用沾着面粉的手,冷不丁地在我的鼻子上刮了一下,柔柔地笑道:“你才多大点个娃,就想找媳妇了!”在大家的哄笑声中,我羞红了脸,一把抹掉鼻尖上的面粉,转身撩竿子(跑)到街上放炮仗去了。

除夕夜掌灯时分,大红灯笼几乎成了村里最欢乐、最美的景致,天上星闪闪,地上灯灼灼,辉光相映,璀璨缤纷,一时连天上人间都分不清了呢。红灯渲染一种亲切、和谐的气氛,连平时粗声大气的人站在灯下说话,话语中也比平时多了几分温柔。有些胆大的少男少女趁这个机会去约会,别人发现也少了那份窘迫。把萝卜灯一个个摆在饭桌上,挨个往灯碗里淋上煤油,一个个用火柴点燃,灯火细如黄豆,那摇摇荡荡的一片火就起来了,映得家里亮堂了起来。庭院里的灯有高有低。高高在上的是大红福字灯,它被挂在灯笼杆的顶端,红彤彤醉醺醺地在寒风中晃来摇去。低处的灯是冰灯,放在院门口的木墩上,火红的年味顺着冰灯晶莹的亮光流淌。按照长白山的民俗,我们姊妹虔诚地把灯送到檐下门后、鸡窝狗圈,要把犄角旮旯照亮。只因老鼠洞口太小灯笼进不去,不然的話,穴居的老鼠也能享受到吉祥的一刻。最后别忘了照照自己,据说能驱妖辟邪祛百病。焰苗儿照映着人脸,红亮亮的,人的影子就在墙上乱呼呼地走,人也无端地神秘起来,连看门狗也被映得一身喜气。听母亲说,如果燃出的灯花像谷穗,新的一年就五谷丰登……我跑来跑去,逐一观看灯中跳动的火焰,耐心地等着那个燃出的吉祥如意。

窗外爆竹声声,室内春意融融。这时的祖父和他的战友们便围在火炉前喝酒,这大概是他们生活中最幸福的时刻:捏着小酒盅,吃着猪肉炖粉条,听着有线喇叭的广播。用祖父的话说:这就是共产主义的生活!打那起,我的脑海里就老有这么一幅图画:窗外漫天雪花,屋里生着火炉,猪肉炖着粉条,心里这个迂作(舒服)啊……这就是憧憬的好日子。如今我还是经常地吃这玩意儿。妻子一旁念秧(讽刺),嘲笑我土老帽一个。她哪里晓得,吃着这热乎乎的猪肉粉条,我心里就多了一份深深的怀念。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面红耳赤,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显露出生命中最朴质的东西,南腔北调地唠嗑(聊天)。大胡子连长总是爱提起祖父在枪林弹雨中冲锋在前,一马当先的故事;罗眼镜说自己当年生病“打摆子”,是祖父把军马让给他骑,而他自己走了50多里的山路;何排长讲那年四平战役,炮弹冰雹似的落在阵地上,大地摇撼,山石崩裂。烈火、硝烟、钢铁、石块、泥土、血肉……一切都是红色的。在炮弹和子弹的呼啸爆炸声的间隙里,传来了伤员的喘息声、咬牙声和呻吟声。连长倒下了,指导员倒下了,许多战士带着最后的呐喊也倒下了,全连的阵地剩下他和前来指挥作战的祖父一共11个人在苦苦艰守。祖父拖着受伤的大腿;一个人面前摆着三支冲锋枪和一排手雷弹。他们打得顽强、勇敢;敌人的一次次进攻都被一次次打退了,阵地守住了……祖父的脸上泛起了红光,往日的严肃不见了,谈笑间还带着军人特有的粗鲁。后来,每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便唱起了军歌:“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虽然歌子唱得缺五音少六律的,可他们却唱得那么投入,甚至泪流满面,他们在回想当年的峥嵘岁月,在思念牺牲了的战友……

从前盼年,更多的是人最基本的需求——对温饱的期盼;而在今天,人们追求的目标已向更高层发展。时代在变,人们的观念也在变,这春节的过法也悄悄地改变了。如象征着阖家团圆的年夜饭,吃已不再重要。有的家庭干脆将年夜饭移到了饭店,花钱买轻松、买潇洒。如今过春节已不再是传统的看电视、逛庙会、玩麻将……人们越来越多地计划着举家到外地旅游过年。年味中的大红灯笼,表面上看是春节中的一种习俗,实质上,更多的是悬挂希望,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对来年丰收的憧憬……这春去春回一年一次,“年”始终驻在人们的心中,总是“一年更比一年强”,相信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

作者简介:黄勇,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山东作家协会高级作家班。现供职于济南局集团公司济南西机务段。在《中国青年报》《光明日报》《齐鲁晚报》《大众日报》《中国铁路文艺》《小小说》《班组天地》《齐鲁文学》《人民铁道》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杂文30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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