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玲花
1
我对火车的认识,始于一则谜语。
那天,寒风呼啸,发了疯一样乱舞,一拳一拳,窗户纸被打得“噗噗”直响,教室里四面漏风,老师站在讲台上,让我们猜谜语。
“长龙一条,往前奔跑,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且走且叫,黑云飘飘。”
“火车!”老师的话刚一落地,香草就脱口而出。接着她给我们讲述火车的神奇,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她说:“火车像移动的房子。”石头就问:“能睡觉不?”她说:“能。”赵小军问:“能吃饭不?”她说:“能。”石头又问:“那要上茅房怎么办?”她说:“手一摁,水哗啦啦就都冲走了。”大家一阵哄笑。她还说,坐在火车上像坐在云朵上,比做她爹的牛车舒服多了。好像她在云朵上坐过似的。
她的描述,让我羡慕的同时,也给我的想象插上翅膀,这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庞然大物竟如此神奇?它应该像龙,在奶奶的故事里,龙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我虽没见过火车,但因加入了想象,它变得无比清晰,且具有神话色彩。
“火车是近代化的使者,它开到哪里,那里沉睡的人民和土地就会跳起舞来。”若干年后,我读到《浮想录》里的句子时,就不免想起教室里的这一幕。
从此,我经常做梦,梦里有一辆火车,它风驰电掣,载着我驶向远方。远方在哪里?我也说不上来。
我问奶奶:“火车在哪里?”奶奶说:“城里有,镇上也有。”
我多想亲眼看一看火车。奶奶说:“那你就好好念书,往镇上考。”
奶奶的话有一种力量,推着我向上。我拿出囊萤映雪的劲头发奋读书,终于如愿以偿。我心里埋藏的那粒种子,在没见到火车时,就早已蓬勃成花,且闪着兴奋的光芒。
中学距离火车站不远,“呜呜”的鸣笛声不再虚幻,它几乎就从操场里穿过,震耳欲聋,像小镇的画外音。学校有一截旧墙,我们常站在上面眺望,我第一次看见了白烟,一大团一大团地向外喷涌。尽管我踮起脚尖、伸长脖颈,却并未看到火车,这令我沮丧。
看到火车,已经是来小镇的第一个周末了。那天,我和香草兴冲冲地来到火车站。这是一个小站,透着上世纪80年代的风貌:外墙刷着黄漆,候车室不大,白色墙壁,水泥地面,靠墙摆着几张木椅。南墙上镶嵌的几块大玻璃,成了眼睛抵达站台的通道。我们趴在窗户上看火车,新鲜、好奇且无比激动。我努力从它身上找寻蛛丝马迹,好让它跟我的想象重合。
火车,像个房子,跟香草说的一样,绿漆体,有好多窗户。好长好长,一眼看不到头。开门的是个女的,穿蓝色制服,戴大檐帽。有人下来,有人上去。窗户里有人探出頭来,跟站台上的小商贩买零食。“啪”一声,门关上了。“呜呜”的鸣笛声响起,“哐当哐当”,火车启动……我们的眼睛追随着最后一节车厢,直到杳无踪影,才悻悻离开。
又一个周末,我和香草看到了铁轨,它有两根,明晃晃,一直伸向远方。我们沿着路基,伸开双臂,像鸟儿展翅般,摇摇晃晃地向前走。我们就那样走啊走啊,想象着远方美好而神秘,多想走到尽头去看一看。
“轰隆隆——”火车远远地向我们驶来。它像一条巨龙,吐烟吞雾,气贯长虹。它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携风带雨似的,一种强大的震慑力几乎要把我们吸进去。火车都消失不见了,我仍心有余悸。
火车走了,我的心却在翻江倒海。“必须考上学,让火车带着我去远方。”理想一旦有了雏形,就变成了动力。我拉着香草,大步向学校走去。
2
我终于坐上了火车。
时间定格于1987年9月1日。那天,风轻云淡、秋水长天,阳光格外明媚。爹扛着行李走在前面,我提着包紧跟着。爹送我去太谷师范。
爹打问、买票、进站,异常笨拙。我紧紧跟着,像他的影子,不敢慢半步,生怕跟丢。等待十几分钟后,我们连同笨重的行李一起坐上了开往理想的火车。
火车车厢里人很多,过道里也满满的。我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找到座位。包着皮革的硬座,被隔板隔着,两排为一个单元,划分规整。我挨窗坐定,在黑白的底色上,带着新鲜和好奇,整个人都亢奋起来。
窗外的景色渐次打开。庄稼、村庄、河流、山脉,一波波退去,又一波波涌上,它们似在列队,等待着一扇窗户和无数眼睛的检阅。它们多像一些走失的时间,也多像一些去了又来的梦,既令人怅然,又将希望点燃。
火车像一艘航船,在庄稼的海浪里穿行。一路上,停泊靠岸,有人下去,有人上来。我坐在上面,竟如梦境一般,有一种恍惚和不实之感。多年后,我才渐渐明白,这种感觉极其复杂:对新生活的向往、离开故土的失落,以及对未知世界的惶恐和能否融入的担忧。
我隔窗看见了白塔,它巍峨高耸,直插云霄,像从楼群中长出一般,有一种鹤立鸡群之感。我们的学校就在白塔旁。白塔是县城的标志。巍巍白塔、琅琅书声,那是春来花开的诗意,带给我满目星河的憧憬。
从此,火车成了连接家与学校的桥梁。白塔和小站,成了青春诗行里的两个意象,或激情燃烧,或暖意融融。
这列开往青春的列车,装满了梦想、希冀和孤独。每次两小时的车程,三年里,来来去去,去去来来,跟火车有关的故事,也都从时间的底层浮上来。
旧友远离,新朋还没续上,友谊上的断层,让初来乍到的我倍感孤独,有一种秋来叶落的无依、漂泊之感。那些隐秘的无助,把家的功能无限放大。回家成了一种拂之不去的热望。
那是一个周末,下午五点的火车,中午就飘起了雪花,如飞絮如羽毛,纷纷扬扬,没完没了。我心急如焚。有同学劝我放弃,我无法抽刀断水,背上包一头扎进雪幕里。那时的一意孤行,除了客观,更有来自主观的执拗。
都说雪是上天赠予人间的圣物,雪景如诗如画。坐在火车上的我,却无心观赏。心在犯愁,十里路,冰天雪地,我该怎样回家?爹肯定不会来接我。两小时后,小站出现在视野里,它静默着,屋顶上落满雪花,洁白一片,有童话色彩,窗户里透着橘黄的灯光,一片温馨。
在人流量极少的站台上,我一眼就看到了爹。他站在那里,头上落满了雪,看到我,他招手,并快步走上来,把包从我身上卸下,背在他肩上。爹蹬着一辆三轮车,一路上骑一骑,推一推,两个多小时才回到家。
现在想来,自责亦心疼,开始懂得了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他的爱,看似不动声色,却无比热烈。
3
提起婚姻,我要对火车行注目礼。它“哐当哐当”的碰撞声,带动向前的力量,也撞击出爱情的火花。
张爱玲曾经说过:“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于千万人中,遇见你要遇见的人,那是一种冥冥之中的注定。
某天。火车上。窗外天空澄澈,阳光灿烂,田野里春意荡漾。有光从窗户照进来,形成光柱,微小的尘埃飞舞着。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在看我。我意识到时,开始注意他。
他坐在对面。国字脸,寸头,脸有些黑,眼睛深邃如湖,他微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四目相遇,我下意识地挤一个微笑,算作回应。火车的轰鸣声,拂过他的脸,也拂过我的发,可我没能读懂那声音里传达的密语。于我,那是一场偶遇,不会荡起什么波澜。
我们就那么坐着,一路无话。到站了,我下车,他也下车。就在要淹没于人群时,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也许那一眼意味深长,我当时并未觉察。他被人接走。我步行回学校。以为,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天涯。
但不是。在校园里,我们又再次相遇。他跟我打招呼,说起火车上的相遇,我才恍然记起有这么一个人。
校园里有很多丁香树,丁香花开的季节,香气馥郁,把每个日子都染香了。在一个月色婆娑的夜晚,他向我表白,断断续续,磕磕巴巴,显得异常笨拙。在丁香树下,我嗅到了爱情的芬芳,心里怦怦直跳,懵懂中,我被拽着向前——那是爱情的殿堂。
第二年,我回乡实习。他乘火车来看我,或者我去看他。在来来回回中,我们的爱情渐渐饱满成形。
恨不能把日子折叠,从上一个周末直接到下一个周末。每个周末几乎会见面。因他的到来,周末有了玫瑰的芬芳。我去车站接他,早早就到了。等待总是令人心焦。火车鸣笛响起的瞬间,我异常兴奋。
在固定的地方,我站成了一句誓言。他下了火车,我不用招手,他就知道我在哪里。我心潮翻滚,表面却波澜不惊。他拉我的手,我急忙缩回去,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脸上火辣辣的。我们一前一后,走出站台。身后,传来火车的轰隆声。
我送他到車站。目光追着他的背影,心也赶上。他上车,并不落座,站在玻璃窗前望向我,并招手示意。四目相接,已是思念成河。火车向前驶,我向后退,我们越来越远,心却相映相叠。分别总是充满忧伤,就像响起又落下的鸣笛,带着声声叹息。
我去看他。他也站在原地,我一下火车,他就迎上来。手里总攥着一串糖葫芦——那是我的最爱。红红的山楂,裹着糖浆,像火焰,让人心生暖意。我们坐在候车室的长椅上。我吃,他看,他的眼神温暖有爱。我吃完后,他用自行车载着我穿行在大街上。
那个年代,火车作为交通工具,缓解了思念。较信件而言,它更具体可感。
我搭上了爱情的火车,它载着我,一直向前……
4
外出旅游,如果可能,我首选乘火车。
火车,似一部古书,有时间的积淀。旅游是快节奏生活的调剂,不急不躁才是它的灵魂。火车慢慢悠悠的性子,跟闲适的心境很是契合。每次乘坐,总能感觉到踏实、安稳以及来自岁月深处的抚慰。
火车是时间的凝固,也是直抵往事的通道。座位、过道、窗户,甚至路经的每一个站台,都似火引,可以燃爆回忆。我每次乘坐,都似翻阅一本泛黄的日记本,或者回放一部以自己为主角的黑白电影。它浓缩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记忆。
如果是在向晚,恰恰坐在窗边,那种好是无法用语言说出的。夕阳缓缓铺下来,身上、头发上都镀上薄薄一层光晕,慵懒而又绵软,每一缕光线都是温柔的表达。窗外,远山、田野、树木、房屋都进入静谧状态,被窗户切割成一块一块,并框进画框,每一框都是一幅油画。而坐在窗前的我,就是赏画人。那感觉,让人沉醉。
火车也是社会的一个小窗口。不同的方言、各地的风土人情,温暖的流动、摩擦的突起、人性的善与恶,一并呈现。浓郁的生活气息、热闹的市井烟火,能抵得上《清明上河图》的壮阔。每一张脸,都写满故事。我喜欢静静地坐着,听或者看,再构思一篇小说,这种私密的活动,给喜欢观察、热爱文字的我,带来了快感。
可以拿本书来读,读累了,到餐厅去喝杯咖啡,或者茶水,跟闺蜜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也是一种好。那种休闲的风情,慵懒而又惬意。我们工作的目的,无非是让自己活得更好。生命是用来奋斗的,更是用来享受的。乘火车旅游,于我,是快节奏生活的缓冲,是与红尘俗世的暂时和解。
黑夜来临,车上很静,只有铁轨有节奏的律动声、旅客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以及时间跨过黄昏的走动声。车厢里昏暗,外面漆黑,仿佛一切都凝固了。如果这时在上铺躺着,人与夜隔着一层铁皮,黑夜的降临、消失,黎明的潜滋暗长,都能听到,且无比清晰。
如果是我们一起乘火车旅游,也是好的。记忆复苏的时候,在我们各自的描述里,一些细节渐渐丰盈完满。那都是财富。它让我们记得我们的青春在吐芳华。他曾戏谑我,不坐飞机、动车是怕花钱,我总是淡淡一笑,他也笑。
我有一张照片,背景是绿皮火车和伸向远方的铁轨,我一袭白色长裙,长发顺肩而泻,墨一样黑。照片很有意境和沧桑感,仿佛我行走在青春岁月中。照片上的我已经五十岁了。
我想,等退休了,我要拍许多照片,我要乘火车,去一个又一个不同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