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白白我的心

2023-05-30 10:48卢欣
南方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团长小妹剧团

卢欣

阿俪去乐淘淘之前,先绕到了白月光。

乐淘淘和白月光都是酒吧的名字。阿俪对白月光更有感情——十几年前,白月光是这一带最红火的酒吧。生意最好的时候,人满为患,进来还得先报胜哥的名字。“胜哥,胜哥!”阿俪穿过狭长的走廊,一路上黑漆漆的,她不得不高声叫嚷。在吧台最深处,亮着一盏幽黄的灯,一个头发凌乱、胡子拉碴的男人在喝酒。

“是阿俪啊!”胜哥放下酒杯,走到吧台中央,打开电闸,所有的射灯都亮了。酒台中央是一个小型舞台,上边空荡荡的,角落里摆放着一套架子鼓,在橘黄色射灯的猛烈照耀下,架子鼓闪闪发亮。胜哥拿起鼓槌,疯狂地敲了几下,像是表达对阿俪的欢迎。大概是太久没敲了,手艺生疏,鼓槌落下,神态狂野,节奏却完全不对。

阿俪提起裙角,小心翼翼地向胜哥走去。灯光闪耀得眼都睁不开了,还是能看得出破败的景象。白月光还能撑下去吗?她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吧台里能看到于小妹的身影,她正在不停地擦着玻璃杯。

“是阿俪啊,胜哥让你来的?”于小妹冲阿俪打招呼。阿俪笑着问:“一大早就开始忙了?”于小妹努努嘴,开玩笑地说:“没办法,胜哥疯了!”

再疯,你也愿意跟着他,阿俪心说。于小妹跟胜哥在一起十多年了,大概是他最后一任女朋友了。这几年胜哥一直是垂头丧气的,多亏了于小妹帮忙打理。阿俪想起小时候老人家常谈论山里的野物。她觉得胜哥就像是一头山狼老了,但又不服老。胜哥甩了鼓槌,走到吧台边,拿出一个高脚玻璃杯,说:“你现在不唱了,能喝了吧?”阿俪忙摇头,又摆手,生怕沾着一点酒气。

算起来跟胜哥已经认识二十多年了。二十年前,他是一个做事利落,笑容温暖的年轻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嗜酒的?阿俪痛苦地回忆。并不是从开酒吧的时候起,更早一些吧,从剧团没有演出任务的时候。

再回忆,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回忆跟情绪不一样,情绪还能带来表演,回忆却只能陡增痛苦。阿俪环顾四周,还能再撑一两年?倒闭是迟早的事。生意不好,胜哥看上去心情也不好,总是醉醺醺的。阿俪又多望了两眼于小妹,心疼她一直对胜哥不离不弃。

于小妹把一个个高脚玻璃杯擦得锃亮,摆在吧台上。亮晶晶的杯子安静地摆放着,像一排透明的白天鹅。她边干活边唠叨:“听说这一带要拆了,准备建大商场。我盼着呢,这酒吧,天天开天天赔。”

“能赚生活费就好,现在干什么都赔。”阿俪安慰地笑道。于小妹给她倒了一杯酒,她忙推开。大白天喝什么酒,她一贯是不会主动喝酒的,喝酒败嗓子。没有什么比保护自己的嗓子更重要的了。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裙和鞋子,怕不小心弄坏了。胜哥也注意到了,说:“哦,晚上还要唱?”她点点头。胜哥没继续往下问,猛喝一口酒,又打鼓去了。

阿俪对唱功有执念。“一日不练功,自己知道;三日不练功,观众知道。”这是她八岁进剧团时,师父教给她的。

八岁,说起来是多小的年纪。阿俪家境不好,从小就被家里人送进了剧团。阿妈说进剧团还能有口饭吃,有人教读书识字。小时候的事,很多已经不记得了,但师父的教导是她永远感激于心的。阿俪的师父是一代名角,出演过桂剧的许多代表剧目,发展出一套有特色的个人唱腔。阿俪从小跟着师父学基本功,从吊嗓子学起,不敢有丝毫懈怠。师父天天吊嗓子,练了六十多年。去世那天早上,还一大早起来,在医院大楼底下咿咿呀呀的,唱了最后一段《西厢记·琴心》。师父这一辈子活成了传奇,阿俪也希望成就一番自己的艺术事业,可惜时代环境不同了,没有了曾经的舞台,无论怎样努力,也只能泯然于时代的烟尘里。

阿俪忍不住对于小妹说:“你得劝他,哪能天天喝,喝一辈子吗?”

于小妹翻白眼,说:“哪能劝得住,劝得住就不是这个样子了,再说你不知道,到了晚上……”“反正没人来,自己喝光算了。”胜哥郁闷地说,说完又喝一大口,“今朝有酒今朝醉。”

胜哥年轻时是县城里有名的帅哥,一双大眼睛,鼻子线条直挺,像刀削的一样,这种瑶族靓仔的长相,年轻时不知迷倒过多少姑娘。自从离开桂剧团,什么功架都丢下了,现在经常不剃胡子不理发,一天到晚醉醺醺的。

“找你来,是想说声对不起,欠你的演出费多少年了,也没还上。”说到钱的事,胜哥显得清醒了些,他无奈地笑,“准备结业了,酒你要不要?音响可以给你,你要收了,就当抵演出费了。”

阿俪回想起当年在这里唱歌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

阿俪年轻的时候,总以为自己能跟师父一样,是能够成为一代名角儿的。

别的孩子正在傻玩的年龄,她已经站在了舞台上,面对着无数观众了。小时候上台,她从来不怕,直不棱登地对着观众席第一排,眼睛瞪得大而圆。那个年代拍照不容易,一般只在有演出结束后拍大合照。一张照片里二三十个人,再年轻漂亮的姑娘们也变成了米粒大的人头。有几张作宣传用的剧照,无意中拍下了她的身影,穿一身最朴素的丫环装,跟在花旦后边,低眉垂首,很青涩的样子。

桂剧团有过鼎盛的时期,那时候看剧是人们节假日喜欢的娱乐项目,几乎每个周末都有演出。剧院门口的售票口,一到周末就挤满了人。那時她们住在剧团宿舍楼里,一眼就能看到楼下排队买票的人,长得望不到头的队伍。她喜欢一个人尽情地待在走廊上张望,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有个叫阿彩的姑娘,从小就跟她合不来。看到她站在走廊上,会冷哼一声,说:“你当人家是为你而来吗?”

阿俪知道自己还不成气候,没名没姓的,连个配角也演不上,但还是心里高兴,至少自己是稳稳地站在舞台上的。再说,不是还有师父吗,师父可是县城里赫赫有名的角儿。阿彩跟阿俪不是同一个师父,她们的师父之间有竞争,她们俩的关系也就从来没好过。

“你管我呢,我就是高兴。”阿俪白了阿彩一眼。

剧目海报上通常只印着女主角,五官极致地放大,占据了整张海报。阿俪特别渴望自己的名字能印在海报上。她八岁进团,一开始只能走过场,慢慢地,能演上丫环了。阿俪知道唱戏是吃青春饭的,但她不急,她知道自己的实力,总有一天能唱上主角的。

但是唱了好几年,还是丫环,她也有些着急了。毕竟当主角的机会少,错过了可能就没有了。阿俪是在剧团里长大的,从小吃这碗饭,她觉得自己也没有别的本事到社会闯荡。长到十多岁的时候,她的五官更漂亮了,见过的人都夸,可她并没能当上主角。

在她十八岁那年。县里收到了通知,要排一出大戏。剧团讨论了一整年,才定下《柳毅传书》。那时候,阿俪非常有竞争力,容貌秀美,声音清澈,身体条件完全在状态。从初选到复试,一直都是热门。但是最后县领导来审,说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让已经成名的老演员挑大梁。

听到团长宣布结果,阿俪垂头丧气,简直想收拾衣服立刻离开。好在师父把她拦住了,婉言相劝:“你除了唱戏,还会干什么?”又像哄小孩一样,说,“我给你争取到了一个好角色。”

“什么角色?”阿俪扬起脸,擦干了眼泪。

阿俪在这出戏里扮演主角的贴身丫环,仍然是小角色,但是能一直站在主角旁边,出场率极高。那是她离主角最近的一次。她非常坚定地站在舞台上,跟在主角后边,跟得稳稳的。虽然从头到尾,台词不超过三句,但她有自己的表演形式。她心里已经明白,自己是离不了舞台的,师父懂得她。她将来一定会是舞台上的主角,在舞台上不断地超越和升华。

演完那个角色,阿俪对唱戏又充满了希望。她觉得自己还年轻,总有可能一步步靠近目标。师父劝她不要着急,说只要功夫够了,一定能在舞台上发光发热。但是第二年团里连开几台新戏,都没有重用她,其中一出《乞巧姻缘》,主角定了是阿彩。

阿俪至今仍记得,当时阿彩拿着通知,得意洋洋地走到她的床边,故意摊开来看,装腔作势,用不耐烦的语调说:“才三个月的排练时间,这怎么演呢?讨厌死了!”阿俪听明白了,觉得像是有一盆冷水兜头淋下,从头凉到脚。

阿彩怀着被选中的喜悦,在所有女孩子面前得意洋洋。她炫耀了整整一个星期,阿俪就哭了一个星期。要是别人就算了,可偏偏是同一个宿舍的阿彩。她哭肿了双眼。

阿俪不服气,这种情绪开始从心底滋生蔓延。以至于后来很长时间,人们看到她,都能从眼睛里看到一股火气。

演丫环就丫环吧,阿俪决定了好好演。师父说得对,关键还是自己的功夫够。剧团里有很多那几年的剧照,每一张剧照里几乎都有阿俪。她演丫环,也演媒婆,演尼姑。她唱得越来越好了,那几年,居然有戏迷跑到后台,请她签名,说:“认得你,就是那个演谁谁谁的。”

剧团团长在一次喝醉了酒后,对阿俪说:“你这个人,一看就是个倔脾气的,不肯陪人喝酒,不肯陪人耍,叫你出来吃个宵夜都不肯。这样子,怎么做花旦?以后红了,更不听我的话了。”

阿俪吃了一惊,她不知道背地里有这些门道。师父一直教她好好唱戏,却从来没说过要陪人应酬的。

年少的时光如流水般逝去,转眼她就二十多岁了。她的生活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但是县城的娱乐活动却变得多了,站在剧团外边排队的人越来越少。仿佛是不可逆转的,以前喜欢看桂剧的人都跑去看电影、泡歌舞厅了。剧团能排的剧目越来越少,因为怕亏本,连演出服也很少置办了。阿俪心里很着急,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也唱不上主角了。她站在台上的时候,眼睛里写满了渴望,一副一定要成名成家的样子。团里的姑娘们要么忙着唱歌,要么忙着谈恋爱,胜哥在团里和几个姑娘同时谈恋爱。阿俪从来不动这方面的心思,她只想着舞台。

虽然花蝴蝶一样的胜哥没看上她,但团里有几个特别单纯的愣头青,对她格外好。比如阿弟,阿弟也是从小被送进剧团,从童子功练起来的,十二岁就在台上跑龙套。人长得黑黑瘦瘦的,笑起来清纯干净。

阿俪并不想跟阿弟谈恋爱。虽然说夫妻俩在一个单位,是双保险,但万一有一方出了问题呢。她听说过,以前剧团有这种情况,丈夫出了事,妻子本来是唱花旦的,也被打发去扫厕所了。

还有一个预备小生阿满,长得英俊俏丽,还很机灵,团里的领导都喜欢,甚至主动替他说媒,让阿俪好好考虑阿满。阿满碰到阿俪的时候,总是一脸傻笑,很卑微的。但是阿俪觉得他太卑微了,缩头缩脑的,哪像能当主角的样子。

阿俪打心底里不愿意,预备又不是正式的。等到他唱主角的那一天,自己说不定已经一举成名了。

这么晃晃荡荡的,好几年青春又过去了,仿佛一朵花不想盛开,却因此错过了花期。

在这期间,阿俪也遇到过不少喜欢她的人,很用力气追她,给她送花,送巧克力,把她堵在逛商场的路上——那时阿俪每天都努力练功,只有星期天才外出走走。然而她并没有被那些男人打动,她心里只有一个舞台梦,她只憧憬自己身穿盛装,骄傲地站在舞台中央的场景。

阿俪当然希望能唱主角,这是从小到大的梦想。听说全国的剧团都将要整改,难以排演大规模的整本剧目了,她心更慌了。她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只要听说团里开会立项,她就去争取。一天晚上,她走进团长的办公室里,咕噜噜喝了半瓶酒,头脑一片空白,舌头僵硬,急得话都说不出来。她把手搭在团长肩上,闭着眼睛,解开了衣服扣子。她想自己拼命了这么多年,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唱上主角,就当是另一种拼命吧。

可是那天晚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团长生硬地推开了她,完全不像平时面对姑娘色眯眯的样子。后来她才知道,团长刚接到下发的文件,愁得饭都吃不下了。文件上要求剧团改制,从此自主经营,自负盈亏,主管部门再也不给剧团拨款了。

从那时候开始,剧团就在急剧地萎缩,从整顿、缩编到彻底改制,不过短短几年的时间。终于有一天,阿俪回到宿舍,发现大家都各奔前程了,宿舍里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

胜哥想说服阿俪盘下“白月光”。他说结业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你不要,我就卖给别人了。”

阿俪只能笑笑,说“好。”她让于小妹倒酒,舔了一口,不解地说:“酒没问题啊。”

胜哥在一旁摇头,说:“不是酒的原因,现在喜欢泡吧的人少了,年轻人都爱打游戏。”

从剧团出来以后,阿俪在酒吧唱了很长一段时间。毕竟是嗓子好,她唱起流行歌曲来毫不费劲,还带着戏腔,唱得凄惨动人,千回百转。

那段时间阿俪是挣了点钱的。她把钱存起来,没有乱花,只想着有一天能振兴剧团。胜哥就是那时候开的酒吧。他在外面走穴,给各种舞台打鼓,打一场收一场的钱,很快就成了县里的有钱人。可惜他挣得快,花得也快,那段时间是胜哥人生中最风光的时候,每天身边都有漂亮姑娘围绕,仿佛身在花丛中。

阿俪把存下来的钱都花在装备上,买衣服、买化妆品,后来连麦克风也自备了。忙碌了一天下来,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喜欢把化妆箱打开,一一摊出来检省。在那个时刻,她感觉自己十分富足,年少时的困窘和匮乏,在许多年之后得到了填补。

不过在酒吧唱歌也是有风险的。首先是单打独斗,孤立无援。虽然没有团长来安排站位了,可是受了委屈,也没有人护着她了。阿俪遇到过很多次老板赖账的情形,她气得涨红了脸,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虽然当场就走,但是想想白唱了的一个星期,还是不甘心。

她害怕自己一天天地老。每天化浓妆,脸上的皮肤像缺水的土地似的,一不小心就干燥皲裂。她向来不怜惜自己的皮肤,但不由得生出一丝恐慌,害怕迟早有一天不能上台了。晚上睡觉经常做恶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走到哪里人家都跑着躲避。她还经常觉察自己声音的变化,干涩了,或者打不开了——但在这方面,她总相信勤能补拙,每天都拼命练嗓子,一有钱就去请声乐老师精进。

在酒吧唱歌跟在戏台上是不一样的。唱到一半就有男人跳上来,醉醺醺地呵气,闹着要合唱。那种喝得醉醺醺的中年男人,上台就搂着她,两只手放肆地乱摸。阿俪不敢拒绝,总是笑着,左躲右闪,趁机塞给他们一个话筒。男人接过来就唱,于是就有了不成调的声音,乌啦乌啦的,盖过了她的声音。台下的人哄堂大笑,醉酒男人闹得更起劲了,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有一次,一个喝醉了的男人跳上台,不仅要求合唱,还说要把她娶回家。阿俪顿时很困窘,她把目光投向台下,示意老板帮忙,然而老板装作没看见。喝醉了的男人力大无比,把她推到背景板上,猛亲一口。观众里没有任何人劝阻,都在瞎起哄、看好戏,阿俪羞得满脸通红,从台上直接跳下来,跑了。

最红的时候,阿俪有个外号,叫“白月光公主”。但她并不喜欢。她这辈子的梦想是舞台,是花旦,做主角、唱满场。她永远怀念当年穿着戏服在台上的样子,盛装打扮,满头珠翠,雍容华贵,谁也不敢近身。后来有一天,她忍不住,穿着戏服上台,但是当场就被人轰了下台,他们说她疯了。

阿俪最后一次回到剧团的时候,发现这里已经是一片荒芜。宿舍已经没有一个人住了,整个大院空空落落的,只有一个很老的门卫坐在大院门口百无聊赖地抽烟。

走进宿舍,她发现里边空空荡荡的,像是一个废弃的战场。宿舍已经标记成危楼,正在等待爆破,准备建全新的楼盘,这里像个废弃的战场,床架还在,挂着破破烂烂的蚊帐,几根衣架散乱在床边。阿俪不由得想起当年住在宿舍里的情景,十三四岁的姑娘们在床上床下跳着蹦着,把蚊帐裹在身上当戏装,差点把床跳塌——确实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有點接受不来。想当年,大家争着做头面、争着做花旦,争着要最好的床铺,不肯吃一点亏。那时候,吵来吵去,并不知道这就是一生中最好的时光了。大院门口经常有戏迷在等待,他们用迷恋的目光追逐着姑娘们的身影。姑娘们总是骄傲地转身,不给人家一丝一毫的机会。

门卫告诉阿俪,不要再回来了,下次再来就是废墟了。阿俪说“哦”,问还有谁来过。门卫说:“没有谁了,除了你,就是团长。团长是来卖设备的。”阿俪没说话,点点头。门卫年纪很大了,打算干到年底就回乡下养老。他还记得那些年轻漂亮的姑娘,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叽叽喳喳地从他面前走过。“有个叫阿彩的,我在大街上见过一次,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听说嫁了有钱人。”门卫唠唠叨叨地说。

门口的西瓜摊倒还在,只是已经换了老板。阿俪还记得以前姑娘们喜欢偷跑出去买西瓜,她们说团里发的西瓜不甜。阿俪也偷跑出去一次,出了院子就是河涌,河涌里永远漂浮着垃圾。河涌边摆了一排的小摊,都瞄准了剧团年轻的小姑娘做生意。绕过河涌是大菜场,大菜场人头涌动,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阿俪远远地望着大菜场,突然被吓住了,拔腿就往回跑。

院子里稀稀拉拉地种着几株梧桐树,院子外边是一排整齐的香樟。风一吹,梧桐树就哗啦啦地响。阿俪以前喜欢在树底下练嗓子,风一吹就能看到眼前树叶翻飞。

阿俪后来每天早上在茶楼唱歌,晚上在老年舞厅唱歌,收入还算不错。在茶楼唱歌不用陪酒,那些客人至少都是清醒的、端庄的,不会醉醺醺地搂着她。晚上她站在老年歌舞厅的舞台上,穿一件缀满金珠的裹身演出服,胸部鼓鼓囊囊的,还是充满诱惑的暗示,可是没办法,租的演出服都是这样的。她那时候唱得最多的就是《明明白白我的心》——总有些文艺业余爱好者跳到台上来,想展现一下,她特意练了一首合唱曲:“明明白白我的心,渴望一份真感情……”声音低回婉转,但也热热闹闹的。

就这样唱了四五年,阿俪不知不觉变成了一个中年人。能以这样的方式留在舞台上,她还是开心的。然而好景不长,她的生活又一次被意外事件打乱。一天晚上,有个富商打扮的人来到后台,对她说,这家酒吧已经转手给他了。

“你要么跟着我,要么立刻滚蛋!”老板说得很直白,阿俪听了宛如晴天霹雳。那个时候她正准备上台的,正好是月末,她新租了一件月牙白的演出服,本想换个形象,唱几首新曲的。

阿俪没有思考很久,她选择了离开。这么多年来,他们不懂得她。她从来没有想过赚很多钱,一切都是为了她的舞台理想——如果为了钱,二十年前她就这样做了。没有什么能让她改变或者妥协,舞台就是她的生命。

为了这个理想,她甚至选择了每场演出只拿一半的钱。即使是这样,她也没能留住自己的希望。

胜哥说的好像也有道理,如果能把“白月光”盘下来,她想怎么唱就怎么唱。但是她不敢冒险——这些年她根本存不下什么钱,要生活,要置演出服,为了自费出专辑,她被骗去了很大一笔储蓄。县城里来来往往的都是熟人,她的情况胜哥都知道,估计也只是跟她开个玩笑。有段时间有个外地人找上门来,说想请阿俪到他的家乡商演,说那里有很多年轻人喜欢听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流行歌曲。阿俪心里挣扎了很久,还是拒绝了。她觉得自己已经人老珠黄了,站在台上简直像个笑话。可是人家不放弃,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请。阿俪就心动了,乡下的舞台她见过,大都是水泥砌的,舞台两边挂着红底描金的对联。

阿俪跟着临时剧团去乡下唱了几场,那里有一种热闹而混乱的氛围,让她想起了年轻的时候。十多岁的时候,她们常下乡演出,也是唱到一半,就有人喝彩,有人跳上舞台献花。演出一结束,就有人请她们去喝酒,有人红着脸,把家里唯一值钱的银手镯送给她。那样的情景,回忆起来就像针扎一样,短而锐利地疼痛一下。

她唱了几次,突然觉得受不了。她需要与观众保持距离,跟自己的回忆保持距离。她还是回到了县城,在歌舞厅里唱。每天晚上固定唱几首。价钱已经不计较了,能上台就好。

阿俪从艺二十多年来,从来没有一天懈怠过。每天都练嗓,早上六点准时起来吊嗓子,咿咿呀呀地练声。年轻时还练形体,不唱戏了也天天压腿。她随时保持着上台的状态,身体条件一直很好,全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

断断续续换了几家老年歌舞厅,她在这个领域有了几分名气。这样又过了几年,阿俪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老了。唱完回到后台,把妆卸了,她仔细地端详镜子里的自己,看到的是浮白的脸,浮肿的眼皮,有一些皱纹,怎么敷粉也盖不住。没有演出的时候,她习惯了戴墨镜,还有帽子,像个粽子似的,一层层把自己包裹起来。她还学年轻歌手的样子贴假睫毛、戴假发,眼角粘满了水钻。即使是这样,她也没法阻止自己一天天衰老。

终于有一天,老板很委婉地跟她说:“今天晚上我们想换一些新节目,你就别上台了。”

阿俪呆呆地坐了一会儿,默然地收拾好衣服和化妆箱,跟老板说再见。她知道是时候了,无奈地退出比自己主动离开更糟。歌舞厅的生意已经很冷清了,现在的人有更多的娱乐方式,他们总有一天会把她撵下台的。阿俪不怪老板,这是大势所趋。好在有充足的时间,她仔细地收拾,生怕遗漏了什么。那个化妆箱她用了十几年了,容量特别大,是她当年唱桂剧时攒下的。

闲下来之后,突然觉得时间很多。同龄人已经在当奶奶了,她没有结婚,没有孩子,每天在大街上闲游散荡,像是一个无业游民。老县城的旧街旧巷里,总有些认识她的人,会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她安静地听着那些闲言碎语,无动于衷,有时候不免惊诧,年轻时为什么那么在意,不就是几句闲话嘛。

阿俪有一次经过公园,看到几个认识的老姐妹在跳舞,她这才意识到已经是跳广场舞的年纪了。她想起了以前在剧团的时候,那时她们一群女孩子,每天打打闹闹的,笑得特别张扬。老阿姨们在台阶上跳舞,跳着跳着就跳到花圃里去了,像一群笨拙的蝴蝶。阳光暖乎乎的,照得人脸庞发亮。阿俪突然觉得很羡慕。

后来她干脆加入了这支队伍。每天早上,喇叭一响,人群聚集,她立刻跳上舞台,举起了话筒。她的声音还是清脆、尖细,通过自制音箱在公园里响亮地回荡。

老团长也在公园里休闲运动——算起来他已经是快七十的人了。当年那点色眯眯的心思,现在大概都施展不开了。阿俪经常在公园遇到他,自个儿推着轮椅,很认真小心地走路。老团长看到她,很高兴,解释说自己中风,正在做康复,说完推着轮椅转起了圈圈。阿俪跟团长聊了会儿,没有多说什么,只说告诉团长自己这些年一直在舞台上,挣得还挺多,现在打算退休了。团长很高兴,说:“你就应该一直站在舞台上。”团长每次在公園看到她,都拼命挥手,阿俪总是下意识地躲着他,怕他聊起以前剧团的事,她其实是不开心的。

阿俪心想,假如当年能当上主角,结果会不会一样。她想了想,释怀了,觉得还是一样的。

公园免费开放后,每天都有很多老人自发聚集,跳舞的、唱歌的、打太极的。阿俪越唱越高兴,她觉得这个舞台太好了,阳光充足地洒下来,耳边有温柔的风。她从此每天在这里唱,唱的都是《最炫民族风》这样的广场舞曲目,老太太们听着歌声立刻欢快地跳起来。

有一天快到中午的时候,阿俪收拾了音箱正准备回家,人群里突然跳出个男人,问:“你是不是那个唱《明明白白我的心》的女明星?”

阿俪愣了一下,她努力回想,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这个人。男人的年纪不小了,大概是十多年前泡歌厅的那拨人,现在也快六十了。

“以前我们合唱过的。”男人打量着她,乐呵呵地说,“那时你穿一件白色的婚纱,像个新娘子。”

阿俪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转身安静地离开。她不由得回忆起十多年前,那个时候她经常穿一身白礼服,缀着大泡泡袖和花边,像个新娘一样郑重地出场。那个时候还唱得挺好呢,她突然觉得惋惜,这几年声音条件退化了。拉着音箱往回走,她仍然沉浸在回忆里,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响着《明明白白我的心》的旋律:“明明白白我的心,渴望一份真感情……”多年以前唱桂剧的那个小女孩,怎么能想象有这样一首歌留在了生命里。

(编辑 吴翠)

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散见于《作品》《山东文学》《广州文艺》《佛山文艺》等刊物。出版有长篇小说《华衣锦梦》。2021年入选“广东省青年作家百人方阵”。现居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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