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强
读写教育最好以“工作坊”的形式进行, 老师的角色更像是一个“教练”,引导学生们使用阅读的方法和工具。但是国内语文老师和学生一对四十的比例很难做到这种形式的读写教育。
最近一年,我一直在帮助家长们解决孩子的读写问题,随着群里家长数量从几十增长到过千,现在看到多极端的情况,我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比如有的孩子每个月阅读量超过300万字,相当于新课标要求小学阶段课外阅读总量的两倍。她周末一天就能读30万字,这个速度相当于一天就能读完余华的《活着》加上《许三观卖血记》,对了,这位小朋友上三年级。
我都能想象到,有些家长看到这个数字,急不可耐地从书架上拽下一本书塞给孩子的样子。先别急。这位小书虫虽然读了这么多书,但每篇作文都被老师打回重写。我仔细读了她的十篇作文,表达和语感稍微超出同龄水平,主题和内容则杂乱无章,丝毫不得要领。
也有走向另一个极端的例子,有家长在电话里和我说,六年级的孩子对着一页纸端详半个小时都不翻页,“他以前明明那么喜欢我国的四大名著”,孩子妈妈向我哭诉。细聊之后我才知道,孩子从幼儿园起就习惯了“听书”,《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的音频翻来覆去听了几十遍,却从来没有养成读书的习惯。
虽然孩子们遇到了形形色色的困难,但我发现问题的本质其实都一样:学校只提出了课外阅读的目标,没说应该怎么读。
必须要承认,我研究小学读写方法的时间并不长,满打满算不过5年。但在那之前的15年里,我一直靠阅读和写作的技能讨生活。
我曾经是个不会采访的记者,一开始每天读外报外刊做编译报道,后来专门从学术书籍中挖掘有趣的内容,“翻译”成普通读者看得懂的文章,再后来把国内抽象的政策文件“翻译”成外国读者看得懂也喜欢看的外宣视频。
2018年,我创业的公司获得了某教培行业领军企业的投资,我也有幸结识了许多教培行业的创业者和高管。得知我之前做过记者时,他们中不少人都会提出一个相同的问题:“你们媒体培训写作的方法能用来教孩子吗?”
和他们深入沟通后我意识到,教育圈对于读写方法的理解竟然如此外行,很多体制内老师和教培机构教的读写方法,都是用处不大的纸上谈兵。
比如当年很火,这几年已渐渐销声匿迹的中文分级阅读,孩子用手机阅读一段短文后,就会弹出几道题来“评测”阅读能力;再比如一家号称专注于中小学读写教育的公司,其产品就是每天给孩子推送一首诗、一段可供摘抄仿写的美文,创始人坚信这样孩子就能学会阅读和写作;有机构找我合作,想把《论语》这样的传统经典都改编成动画片;还有机构宣称读写就要回归传统,他们的教室布置得宛如古装剧拍摄场地,让孩子们穿着从网上批发来的廉价汉服席地而坐,摇头晃脑地阅读《大学》《中庸》,老师们讲解时,大白话里动不动加上之乎者也。
思维导图是一种图解工具,主要使用了压缩(关键词)、联想和拆分三种思维,是一种非常优秀的思维可视化工具。
还记得几年前上过热搜的量子波动阅读吗?视频中,孩子們拿着一本书像洗牌一样哗啦啦的快速翻动,号称可以“直接以心灵感应的方式高速获取信息”,培训机构的宣传口号是,“学会了量子波动速读法,10分钟内就能读完10万字的书,并且能准确复述80%以上内容”。一学期的学费居然高达六七千元,可见家长对于到底该怎么阅读,缺乏最基本的认识。
其实在这家机构被曝光前,我就“有幸”在某教育行业的小型讨论会上见到其创始人。本想好好讨教一下量子速读的原理,无奈对方每句话都用靠谱的心理学名词描述一个完全不靠谱的原理。我最后对她说:“你们不是靠心灵感性获取信息,你们是靠心灵感应控制了家长们的钱包。”
当你发现在一个自己还算熟悉的领域里,其他人都是如此外行的时候,很难不跃跃欲试。此外,我决定研究读写方法还有两个原因,第一,既然拿到了教培行业的投资,当然要寻找这个领域的商业机会;第二,我的孩子马上要上小学了,我不敢保证他的老师会讲授正确的读写方法,当然也不想让他去学那些歪门邪道。
不过我毕竟是教育行业的门外汉,为了稳妥,决定先帮助其他教培机构做读写内容的教研。
和几家机构的教研负责人深入沟通后,我意识到,此前我对他们水平的认知,居然还是高估了的。
东尼·博赞教授是思维导图(MindMap)的发明者、被誉为世界记忆之父。
一开始我组建了一支由顶级媒体人和资深教师组成的团队,规模虽小但都是精锐。有一位同事做过全国性的教师培训工作,她拉来了几位专家做顾问。最初一段时间,几位专家就像老师一样轮番给我们授课,不但讲解语文学科对读写能力的基本要求,介绍最新的教学理念,还指引我们去研究国外的读写教学方法。另一边,我们还详细拆解了各年级对于阅写能力的具体要求和考核标准。
与此同时,当然也要和教培机构的教研团队交流沟通,了解他们的具体需求。
当时有一家新兴的互联网巨头,正准备大举进军教培行业。和这家公司的教研负责人开会沟通时,他们先介绍了自己的教学体系。结果我发现,那就是一张小学语文基础知识表格,从认识生字生词,到分析理解句子和段落,分析中心思想、找中心句过渡句之类,全是零散的知识点。我们此前只用了一个星期就已经做出了比他们更详细,分类更有逻辑的表格。
这些知识点,离阅读和写作的实用方法还差得远呢。
和另一家机构交流时,也闹出了鸡同鸭讲般的笑话。对方教研负责人介绍说,自己机构的授课特点是用思维导图分析文章,我们听到后眼前一亮,因为思维导图刚好也是我们从国外学习引入的核心阅读理解方法。
可是看到他们展示的思维导图后,我又眼前一黑。这哪儿是思维导图啊,分明只是一张背诵清单——用最常见的树杈状图,一根树杈记录着作者信息,一根记录主要人物,一根记录几段主要情节,一根树杈上写着中心思想,还有一根,密密麻麻地记满了生字生词。这里面根本没有思维啊!几种毫不相关的信息分别列成枝杈,只会让孩子的思维越来越混乱,越来越没逻辑。
这位教研负责人说话也很实在:“这棵大树的枝杈画得越多,内容填得越满,报班续费的家长越多。希望您能帮我们指点一下,看看还可以加入哪些内容。”
确实,这种思维导图用满满的形式感很好地满足了家长们的虚荣心。这种像树杈一样的思维导图英文为mind map,是英国人东尼·博赞发明的一种记忆工具;还有另外一种思维导图thinking map,由美国人大卫·海尔勒发明,它有多种不同形式,分别代表着分类、顺序、因果关系、发散想象等基础的逻辑思维,是一种学习语言的工具。在后一種思维导图的基础上进行一些改良,就是欧美国家读写教育中普遍使用的阅读理解工具。
我们的顾问张占国老师,一直在实践用这种思维导图辅助阅读理解。张老师在河北省主持着一个名师工作室,上百位公立学校的语文老师在他的带领下进行教学实践。
2019年,我曾经到河北参加他组织的教研讨论会。那一次,公立校的老师们讨论如何用“意见椅”这个思维工具更好地理解观点和事例之间的关系。作者的观点和判断就像椅子的座板,而论据就像椅子腿。椅子是否坚固平稳,也就是说事实是否能支撑作者的观点,就是所谓的“批判性思维”。
这样的思维工具还有很多,比如“问题—解决”模型,这是孩子们阅读故事时常用的工具。大家回忆一下,是不是很多小说的情节就是主人公遇到一个个问题或难关,然后一一解决的过程?比如《西游记》,九九八十一难,再比如电影《流浪地球》。“问题—解决”这个思维图可以说是作家和编剧构思情节时的一种基本思维模式,几乎所有好莱坞商业电影的情节都遵循着这个规律。
我系统性地研究过两套在美国广泛使用的小学教材Wonders和Reach。它们都把“问题—解决”模型作为理解故事情节的主要阅读工具来讲授。而在我们的语文教材和教参当中,对此却没有提及。我们的重点往往是让孩子感受人物遇到问题时的心情,鉴赏作者是怎么写出人物心情感受的。
一位家长向我请教,她的孩子小学四年级,从小喜欢读书,最近一年爱上了自己编故事,常常能写出几千字。但是写出来的情节非常散,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辅导。我读了孩子的作品,其实核心问题只有一个,她并没有通过常年的阅读“悟到”故事情节的本质。
在她编织的童话故事里,开头勇士看到悬赏令,决定去抓坏人;在酒吧里打听线索时,勇士遇到了猫法师并相谈甚欢,于是他们一起到魔法森林探险;在森林外面,他们遇到了探险家红猴子,于是一起去体验刺激的洞穴漂流……
这位小朋友描写人物的动作、语言、神态时,文笔很成熟,这当然是突出的才能。但是因为她并没有学习过“问题—解决”的概念,没有在这种思维工具的框架下进行过逻辑思维的训练,就没有办法写出主线清晰合理的故事情节。
换句话说,因为缺乏阅读方法的指导,大量的阅读积累并没有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为什么每个月读300万字的孩子写不好单元作文,为什么可以创作几千字作品的孩子连最基本的情节逻辑都不知道?因为他们几年下来一直在泛读,没有精读训练,就没有办法透过文字触及内容的本质。
为什么会这样?
我们翻看下最新版的《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去找找答案吧。比如对五六年级阅读目标的描述:默读一般读物每分钟不少于300字;能联系上下文和自己的积累,推想课文中有关词句的意思;能简单描述印象最深的场景、人物、细节等。这些目标要求是非常科学合理的。
但是在教材和教师手册里,相关的工具和方法却隐藏得很深,而且缺乏连续性。比如联系上下文理解内容的方法“边读边预测”,最初是作为一个知识点在三年级出现,而后的教材中几乎再无提及。比如“想象画面”的理解内容方法,从一二年级开始就零散的出现,遗憾的是它始终只作为一条暗线存在。而在美国的教材当中,这些方法都是“明线”,每篇课文都要有专门的练习环节,这样几年下来,学生反复使用这些阅读的方法和工具,就可以凭理性而不是感性去阅读,效率当然更高。
即便是了解这些方法的老师,在日常教学中也面临诸多限制。
在河北省参加教研会那次,老师们分享完思维工具的教学方法,到了讨论教学规划的环节,兴致勃勃的情绪立刻消失不见了。语文学科的教学任务太重太满了,常规的字词句学习、课文朗读和串讲就几乎占据了全部教学时间。最后的结论是,老师们每个月最多只拿出一节课的一部分时间,教学生用这些思维工具分析课文内容,这显然是不够的。
不读书的父母,很难培养出爱读书的孩子。
不过他们的学生依然是幸运的。在先后参与了七八个省份和地区的教研讨论会后我发现,和英语、数学等学科不同,语文教育、特别是阅读方法教学方面,大城市、名校的老师水平不一定高。更让人忧心的是,大多数语文老师的观念非常陈旧。
我曾与北京一所知名小学的教研骨干激烈辩论,这位年轻的老师是北师大硕士毕业,她坚定地认为“书读千遍其义自见”,要求学生课外阅读时至少要读三遍,第一遍默读,第二遍出声读,第三遍朗读,家长要在旁边记录错字率,错多了就一遍遍地读。我认为这完全偏离了阅读的本质。
大量一线老师都坚持各种教条的教学思路,很多阅读任务甚至称得上离谱。比如北京有些学校,要求小学生每天阅读时必须摘抄10个生字生词,5句好词好句。吉林省一所知名小学,给二年级孩子的任务是阅读《窗边的小豆豆》和《夏洛的网》,这是两本非常棒的书,但是要求每天读30页,就匪夷所思了。
按照新课标对五六年级孩子默读速度的要求,30页也需要50分钟。
况且阅读不只是读,还要思考、要分析,可是老师安排的读后作业,仅仅是抄写生字生词、好词好句,还不告诉孩子和家长,到底什么是好词好句。
在我看来,这就是典型的甩锅行为。孩子完不成任务,那语文成绩不好就别怪老师;点灯熬油地完成了,除了感动家长之外,没有任何实际效果。
著名儿童文学家、教育学家苏斯博士的生日3月2日,被美国国家教育协会定为全美读书日(ReadAcross America Day),鼓勵儿童参与阅读,鼓励家长和教师在这一天庆祝阅读为生活带来乐趣。
客观地说,中国孩子现在读书不算少了。根据中国出版研究院的调查,9—13岁的小学生平均每年读书量是9.6本,远超新课标要求的课外阅读量。我在1000多位家长中做了调查,平均读书量超过10本,当然,关注我的家长肯定是更在意孩子日常阅读的。
但是读了这么多的书,是否起到了应有的效果呢?这是家长们真正需要关注的问题。根据当当网的调查,有49.2%的家长表示,不知道怎么帮孩子提升阅读效果。
在我看来,阅读和写作都是实用性很强的方法和技巧,就像学习驾驶,是需要师傅带徒弟实践式教学的,你看再多的赛车视频也学不会开车。
在美国,读写教育通常以“工作坊”(workshop)的形式进行,老师的角色更像是一个“教练”,引导学生们使用阅读的方法和工具,共同去分析理解,而不是灌输知识。在这个过程中,孩子们学到的不仅仅是文章内容本身,还有读写的工具和方法。
但是考虑到1对40的师生比,每周两到三篇课文的教学进度,这样的要求对我们的语文老师来说很不现实。那么该由谁来引导孩子学习这些阅读的方法和工具呢?
教培机构可以吗?很难。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们和多家教培机构的负责人反复磨合沟通,帮他们设计出许多套教学方案,然而最终落地的却寥寥无几。因为家长对教培机构的期待始终都是提分,而阅读更像是素质教育,教培机构需要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用最快的效率最直接的效果打动家长,以及家长的钱包。
当然2021年的教培新规,可以说彻底堵死了这条路。我也只能带着遗憾解散了团队。
之后,我以个人身份继续研究着读写的方法。刚好这一年我的孩子也上了小学,我开始在小家庭里实践亲子共读,在网络上分享亲子共读时的方法和技巧,渐渐地就吸引了很多感兴趣的家长跟着我一起实践。
其实说了这么多,我使用的方法和技巧,并没有多复杂。一部分是把国外教材中基本的思维图,根据中文读物的特点稍微调整,另一部分是把散落在教材和教师手册中的工具和技能整理出来合并同类项,分成难度梯度,总结出用法规律。
到最后,阅读过程中用来理解文章内容的方法只剩下六七种,阅读之后分析文章逻辑结构的思维图不到十种。
比如边读边想象画面这个简单的方法,几乎每本教材里都会提及,从一开始的看文字想象出景物的样子,到感受景物的美,再到想象人物的动作表情,感受他的心情,进而综合故事中的场景描写和人物描写感受人物的精神品质。但很少有老师会提醒孩子,阅读每一篇文章时都要用这个方法。
我现在做的,就是免费为这些家长提供阅读理解工具和思维图的用法,让家长自己带着孩子实践这些方法做精读。在这个过程中,对于家长的学识、知识储备要求并不高,他们只需要在认知能力、生活经验方面比孩子高一点点就足够做一个“好教练”了。
家长们的反馈是,效果很好,只是“费妈费爸”。可是又有什么选择呢?毕竟,我不大相信不读书的父母,能培养出爱读书的孩子。
(责编:栗月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