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晓婷
“种在冰上,收在火上”是东北春播一句形象的写照。
而这类简单、朗朗上口的农事谚语背后,却蕴含着人类敏感捕捉大自然,再一遍遍验证天时、地利的辛勤与智慧。在中国工程院院士李玉看来,这种化繁为简的精神,正体现着科学转变为技术的过程,也恰恰是农业的特性所在。
时移势迁,农业在工业发展的影响下,已变得更为智能。但李玉认为,农业仍然要在传统的、以“不违农时”为基础的科学体系下,与现代化取得平衡发展,新农科理应是“平衡”的产物。这些年来,李玉一直思考,我们培养的农科毕业生到底能为农村的改变,为农业科学的发展,为整个国家的乡村振兴做些什么?在他身上,我们或许能找到一些方向和答案。
圈内人称李玉为“蘑菇院士”,农民朋友曾叫他“虫王爷”。李玉是菌物学专家,他一直很认真地为大家科普,没有菌类,就不存在生物多样性,更没有人类的明天;他和所有常年深入田间一线的农业工作者一样,对病虫害了然于心,那些信手拈来的农事规律和生长习性早已长在李玉的语言深处,一旦打开话匣子,它们便像四季的作物般,因时因地破土而出。
因地制宜是灵活运用的基础
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李玉任吉林农业大学校长期间,就提出了“把论文写在吉林大地上”的肺腑之语。当时,他看到许多青年学生只重视穿上白大褂,每天在实验室里研究瓶瓶罐罐,最后以几篇论文作为成果,在科学的“皮毛”上花费了太大精力。
李玉常常对学生们讲:“如何衡量自己是一名合格的农科毕业生?给你们一头牛、一副犁杖、一堆粪、一颗种子,看谁能种出庄稼来、谁打的粮食多、谁取得了丰产,这才叫真技术。”李玉说这个例子虽然很通俗,却直指农科下地实践的核心。
李玉一度非常气恼。他曾对照本宣科的老师提出严厉批评:“还用照稿念吗?我们东北地区的作物什么时候播种和收割,不都应该了然于心吗?这么念学生怎么能听得进去?”李玉指出,现在的耕读教育、产教融合,无非是想让年轻学子能够深入生产实践中,了解方方面面的问题。因为农业的特殊属性更强调节气、土地,部分地区更有“一步三换土”的差别,走出一里地,种庄稼所用的方法也会有所不同。
在东北,有“立夏到小满,种啥都不晚”的说法,再往南走到黄河一带,却是“白露早,寒露迟,秋分麦子正当时”。近年来,东北地区的小麦面积逐渐缩小,李玉说,除了价格、产量之外,还因为每年6月中下旬有一场干热风,风来时麦粒会脱离麦穗掉到地里,造成收割上的困难。
李玉继续举例:“中国的主要农作物之一是玉米,尤其是东北吉林的黄金玉米带,我们现在的玉米产量已经达到中国的天花板了,但中国的天花板不是世界的天花板。和美国相比,还相差好几倍。到美国的玉米主产区看一看,我们的种植密度还差得远。”李玉进而强调, 作為一名农业科学工作者,如何解决好类似的品种问题、栽培问题、瓶颈问题,去突破中国的天花板,恰恰是需要大家去思考的。而要解决这些问题,就必须将赶超的决心和科学知识、技术相结合,因地制宜运用到实践中去。
早年在基层工作时他给农民朋友讲,如果钻心虫钻到谷子里,就无法打药,粮食就会坏掉,后果非常严重。“那时我跟他们说,必须在7月3号之前把药打上,过了7月3号我概不负责。有些农民朋友就打了,有些心里想:我不打能咋的?最后一看谷子都倒掉了。”在那之后,当地老百姓就一直乐称李玉为“虫王爷”。
“要让青年学子们掌握这些,绝对不是一支粉笔在黑板上就能完成的。要让学生在宝贵的大学时光中,充分地接触实践内容。”对于诸如“毕业之后有的是时间可以接触”这类观点,李玉坚决反对。他认为大学是养成教育的重要时期,在此期间,一定要养成良好的理想信念、学习习惯,提升实践能力。
除此之外,李玉认为还有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则和前提,即献身精神。如果没有这个前提,掌握再多先进的农业科学技术也无用。既然要献身农业,就要把大学期间所学的知识,完美地和现实中国的农村、农民以及农业的状况有机结合起来,这是新农科培养的目标。而李玉一直在践行这个目标。
没有菌类,世界将无法平衡
李玉尤其重视食用菌产业的发展,2012年以来,他率团队深入全国40多个深度贫困地区,推动建立了31个食用菌技术推广基地,扶持食用菌龙头企业22个,帮扶中国800余个村,让3.5万余贫困户实现了脱贫。
“新中国成立前,很多地方都会遭遇天灾人祸,在东北地区过了小满种啥都不行,也不能一直吃糠咽菜,怎么办?荞麦正好是一种救荒作物,在什么也种不出来的时节,它可以给人们提供粮食。”对标荞麦这类粮食,在李玉看来,食用菌才更像王者级别的救荒作物。
李玉介绍,食用菌具有“五不争”的特点,不与人争粮、不与粮争地、不与地争肥、不与农争时,更不与其他作物争资源,它能充分利用农业废弃物,是支撑国家粮食安全的生力军。
千万年以来,世界之所以能够平衡,是因为在整个生态系统中,有细菌、真菌将动物、植物的遗体分解成了二氧化碳、水和无机盐等无机物,并将其归还土壤。这是自然的循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而循环经济的含义是必须通过某种经济形式,将废弃物转化为效益。国际上对于循环经济的定位需要符合3个“R”——Reduce、Reuse、Recycle,即减量化、再利用、再循环。
李玉说,在农业中能承担这个重任的唯有菌类——在以秸秆为代表的农业废弃物上种蘑菇,进而获得收成,获得蛋白质,维持人类的食物平衡,而后再将其还田、入池、做燃料,这个过程非常好地体现了3个“R”的标准。
近年来,吉林省启动实施了“千亿斤粮食”工程和“千万头肉牛”工程。李玉曾向省里提出建议:“1斤粮食对应1.1—1.2斤秸秆,1000亿斤粮食所产生的秸秆还田是还不过来的;1000万头牛要产生7000万吨废弃物,民间有个比喻,说一头牛排出的气体相当于一台豪华吉普车的排放量。所以,将这些废弃的秸秆和畜禽粪便等资源作为食用菌生产的栽培基质和原料,不仅能变废为宝,还能促进生态的良性发展。”
李玉一直很欣慰,自己的事业能为国家的生态文明作出长远贡献。但让他苦恼的是,现在很多人对生态的理解并不到位。“有一次我去市里听讲座,报告人的主题是生态,但讲了半天,他把环境当生态了。生态是关系,环境是条件。条件再好,关系不见得好。”李玉指出,生态的核心是生物多样性,地球如果只有人类,就没有任何生态可言。
2021年,李玉在一次参会途中,看到一个关于生物多样性会议的logo,他找到专家组直言:“logo上面有一个傣族少女、一只孔雀、一头熊猫、一条鱼,蘑菇呢?这是有关生物多样性的会议,没有蘑菇这一重大的生物类群,怎么能叫多样性?”
要重视职业教育和一线人才
在目前的农科体系中,菌物学是个冷门专业,人才队伍相对较弱。菌类的重要性同时也凸显出农科人才培养的迫切。李玉恳切地说:“许多下地实践的知识恰恰是新农科的学生们应该去掌握的,所谓新一代农人的核心是什么?既懂理论又会实践,既会动脑又会动手,躺平或是享受,新农科是不会实现的。”
他认为大部分本科院校,应当以培养合格的本科生作为基本的共识和责任。但现实中往往呈现出两极分化的特点:一方面是片面攀高,争先恐后建立硕士点、博士点、博士后流动站等,以凸显办学的高层次。另一方面则是职业院校的整体水平过于落后,无法承担培养技术人才的重任。李玉坚信有教无类的思想,他认为很多学生无法成才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没有接受到良好的教育。
一直以来,职业教育都是李玉心头难以割舍的部分。20世纪80年代中期,李玉在吉林农大进行了一项大胆改革。在考察了很多职业学校后,李玉感到十分愧疚。“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很多职校学生肯定会被挤到桥下面去。”为此,李玉下决心一定要为职校学生再修一条路、再搭一座桥,并提议让省里能够对他们实行单独命题、招考和录取。得到省里的支持后,李玉率先在吉林农大开办了农业职业学院,对职校单独招生。
2015年,李玉在吉林双辽市职业中专办起了工作室,“我是第一个在那里建立工作室的,当时没有院士愿意关心这个事情。现在学校里有很多老师是我的毕业生,校长非常感动,说当初就是因为吉林农大把农业职业学院办起来,所以他们才能受益,才有这么大的成果”。
这些年来,李玉对农业职业院校的关注从未停止,他始终觉得职业教育在农业的发展中不可或缺,“我们需要清华北大这类顶尖院校,需要高层次人才。但在中国当下和未来的经济发展中,我们也需要能够掌握知识,在生产第一线劳作,能改变现状的人才”。
李玉坦言,要做好农业,关键是要“动点真格的”。“那些帽子有啥用?那些光环一点用都没有,要把事业往前推进,一定要培养出人才。”在新农科的建设过程中,吉林农大和国内先进的龙头食用菌企业共同建立了菌物现代产业学院。在河南泌阳,有中国第一个自主知识产权的夏南牛,也有了享誉全国的河南恒都牛肉,其周边是中国小麦、玉米的主产区,非常适合发展食用菌产业。2022年,泌阳依托李玉院士工作站建成了全国首个“三物融合”产业研究院,对通过植物、动物、菌物“三物”融合生产保障粮食安全以及推进乡村振兴作了进一步拓展。李玉更是呼吁中国的企业家们,能将资源和投入真正用在人才振兴上。
无论是环境还是技术,农业已然发生了巨大转变。现代农业为工业发展提供了更多原材料和新动力,对于农科学子而言,有更多知识需要灵活掌握和运用。“我国有很多汽车配件厂,其中汽车座椅这个配件和养牛企业息息相关。现在很多牛皮的质量不过关,企业也不敢随便用,因为有种叫牛虻的虫子容易叮咬牛身,牛虻的口器叫切吸式口器,一叮就是个大窟窿,这样的牛皮就没有办法做成真皮座椅了。事物与事物之间是广泛联结的,这就需要我们的学生在宽知识的场域中,具备一定的链接思维。”
李玉坚持认为,农业知识不是狭隘的。作为农科生,要对知识的宽度有一定掌握,才能更好地运用自如。李玉借此强调,面对全新的形势,如何改变整个课程体系和办学思路、办学方法是新农科的意义所在,新农科的课程体系虽是全新的,但其中蕴含的科学原理不会变。他总结道,把复杂的东西变简单叫技术,把简单的东西变复杂叫科学。作为农科学子,要在掌握农业科学规律的基础上,将它们转换成让生产者听得懂的语言、能下地的技术,进而变成现实的生产力。
“这是我们新农科应该追求的事,也是教育应该追求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