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如
1978年正月,程千帆收到夏承焘寄来的一张近照,背面题字:“千帆先生惠存 夏承焘八十岁戊午正月。”照片上,耄耋之年的夏承焘手捧书本,目光炯炯,精神矍铄,虽是薄薄一纸黑白相片,也足以慰藉老友的经年思念了。
夏承焘(1900—1986)字瞿禅,浙江温州人,现代词学的开拓者和奠基人。程千帆(1913—2000)原名逢会,后改名会昌,古代文史学家、教育家。沈祖棻(1909—1977)字子苾,别号紫曼,当代著名女词人。20世纪后半期,因为志趣相投,“一代词宗”夏承焘与“当代赵李”程沈夫妇展开了长达数十年的学术交往,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早在五六十年代,夏承焘就与丁宁、王仲闻、萧涤非、钱仲联有过往来照片的寄赠。后来十年“文革”,音书中断,直到七十年代后半期,随信附寄照片才又几乎成为一时风尚。1976年,情势稍有松动,夏承焘便向曾经的学生王权寄去了照片,王权也即刻回信“大作及玉照,快如觌面”,言语间洋溢着无尽的欣喜昂扬;1978年,也即千帆的“文章知己,患难夫妻”沈祖棻溘然长逝的第二年,千帆与断联多年的旧友常任侠恢复了通信,在收到常任侠“如得紫曼遗照,当以鲜花供养”的唁函后,千帆立即以“象片一张奉呈”,又难掩凄凉道:“拍后四日即逝世,乃最后之象也。”次年四月,常任侠回赠近照一张,在通讯尚不发达的年代,“见字如面”的书信都属难得,白头老友的照片更弥足珍贵。夏承焘这张照片,便是在这种背景下送到了六十六岁的程千帆手中。
夏程初识:“英俊如其所为文”
早在20世纪30年代,夏承焘与程千帆就有学术神交,1937年1月19日,夏承焘在《金陵中学一览》中“见教员程会昌有《杜诗伪目考》数篇甚好……程君谓有杜诗目录,予拟为此书,可罢手矣”,甚至打算“作书问彭重熙”,彭重熙是夏承焘在之江大学任教时的学生,亦是其指導的之江诗社的主力社员,与程千帆同在金陵中学执教。当时的程千帆刚从金陵大学毕业不久,便已展现出令夏承焘激赏的学术才华,这也为二人之后的结交与长达数十年的深厚友谊埋下了伏笔。
1953年国庆,夏、程二人初识于北京,当时夏承焘住在北京师范大学的宿舍,程千帆与郭绍虞、浦江清共同来访,四人促膝而谈,直至晚间共同前往天安门广场观看国庆晚会时被人潮冲散。国庆典礼的盛大,夏承焘在日记中描述道:“为平生未有之大场面。”但这并未冲淡其对程千帆的第一印象,那天的日记末尾,夏承焘再次回想起当天相谈甚欢的千帆:“英俊如其所为文。”
不几日,程千帆便参加慰问团访问朝鲜直至十二月底,千帆甫一回国,夏承焘便迅速嘱托同事任铭善作信招千帆夫妇来浙江师范学院。由于当时武汉大学对于夫妻共同任教限制严格,1952年沈祖棻接受了江苏师范学院的聘书,带着女儿前往苏州,而程千帆则继续留在武大任教,夫妇二人相隔两地,只有假期才得短暂相聚。许是不忍其二人云树遥隔,夏承焘才希望将千帆夫妇一起招来浙江师院,但不知为何最终未能落实。此后,程夏二人开始频繁通过书信往来交流学术。
1954年8月20日,夏承焘致函程千帆,提出整理《唐宋词人年谱》的想法,并“请其伉俪写字”,程千帆回信道:“仰见前辈怜才之雅,感何可言。祖棻刻尚承乏苏州讲席,祖棻病懒,在成都时,有友命书小扇,数年不复,先生长者,不敢稽延,乃由昌书之,非敢有所吝也。”
为《唐宋词人年谱》作序之事,因此落到了程千帆的身上,当年不知何故,新文艺出版社并未采用此序,但文稿幸得留存。程序由瞿禅先生的博学洽闻、力勤功伟谈起,对《唐宋词人年谱》内容的丰富翔实、条理的张本继末及其“采铜于山”的开创性,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永嘉夏先生瞿禅,博综儒玄,雅擅才艺,尤邃于倚声之学,既承诸老之业,而思补其所未备,因创为唐宋词人年谱十种,所传自温尉以次,凡二代之词林巨子,行谊可得而详者,胥有成书。自属草迨今且二十余载,旁搜远绍,匡谬决疑,遂使谱主交游经历,朗若列眉,为后之论次词史者辟其疆理,俾得恣采伐渔猎其中,岂徒备博闻之资而已,力勤而功亦伟矣!抑余读先生书,重有感者,昔顾亭林著日知录,自譬铸钱而采铜于山,因叹买旧钱强名之曰废铜以充铸者之非。今之以旧钱充铸者多矣,得先生书而熟玩之,其亦自惩而有所愤发欤?然则词人十谱之作,嘉惠学林者,又不独在词史一端,可断言也。
当然,程千帆也并没有“白白劳动”,同年9月,夏承焘收到了程千帆属为加墨的《涉江词稿》,由千帆为伉俪精楷手抄而成。那时的学者相互交流,常常是将自己的文章书稿抄写寄送,虽然五六十年代印刷技术已经普及,但个人作品付诸油印尚不便宜;与此同时,学人们也希望在文章刊发之前得到同志好友的建议看法。
1954年11月2日,程千帆读到夏承焘刊载于《词学季刊》上的《令词出于酒令考》,或许是想分享给当时身在苏州的沈祖棻予以取鉴,千帆星夜起笔誊抄,手稿落款“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二日寥夜千帆钞于珞珈山”十余字,让人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个星月皎洁的秋夜,珞珈山居所中沙沙的落笔声,夫妻、友朋之间在学术上的惺惺相惜与互相助益悉数溢于笔端。
除此篇外,程千帆还一直珍藏着一篇手抄本《夏氏乐府补题考》。早在1936年5月,该文尚未发表之时,夏承焘就曾向刘永济、吴白、陈寅恪、郭绍虞等数位友人寄送过文稿。其中吴白是程沈二人金陵大学的学长,也是知交数十年的好友;而刘永济与程千帆是世交,又是程沈二人在武大任教的同事,1941年6月更在乐山与程沈夫妇及钱歌川比邻山居,由此推断,程千帆所藏夏承焘《乐府补题考》大概率来自刘永济或吴白的转赠。这份手稿虽然可能并非夏承焘亲笔手抄,或为助理誊录,但这并未影响程千帆对其珍视程度,他特意细心而郑重地为此稿题写了封面—“夏氏乐府补题考”。从武大退休前往南京时,程千帆就曾清理过一批书稿,晚年也多次捐赠各类书札手稿,这篇《夏氏乐府补题考》却始终不忍舍弃。
夏沈神交:“何如写集住西湖”
或许是被程千帆手抄词稿的真诚所打动,或许是有感于沈祖棻涉江词的“灵秀可佩”,夏承焘对这次题词的“任务”非常重视,前后修改了三次之多。在夏承焘1954年11月29日的日记中,题词初稿原为:“赌书问茗都无暇,淡蛾无须画。高楼秋思好平分,湖海气,星辰夜。巴歈堕泪翻金斝,记梦痕劫罅。一编把过客星出,愁欲共,滩声下。”上联反用李清照赵明诚之典,写女词人战乱流离中无心梳妆的情态。沈祖棻《蝶恋花》词中有“别后关河秋又暮。枕障熏炉,都是相思处。归梦欲随明月去,高楼夜夜风兼雨”之句,夏词将“高楼秋思”解读为“湖海气”与“星辰夜”的交会,赞沈词既有悲慨之气、又有缠绵之意。下片从程沈二人流亡四川的经历着笔,对女词人彼时客居他乡的江南思忆体察细致,而“客星犯牵牛”的典故,又使人不得不联想到程沈二人聚少离多、“尘俗夫妻亦如牛女”的无奈。
到12月17日,又改成二稿:“胡尘满镜胥难画,此意鹃能话。何人过路看新郎,垂老客,无家者。娃乡归梦真无价,梦斗茶打马。何时写集住西湖,千卷在,万梅下(子苾与千帆寇乱中结婚于屯溪)。”将情感由个人离愁推及家国之痛。而《涉江词》最终刊定的版本则为:
屯溪往事鹃能话,素黛愁难画。几人过路看新婚,垂老客,无家者。娃乡归梦今无价,梦斗茶打马。何如写集住西湖,千卷在,万梅下。
上阕将二稿尾注并入正文,又由女词人新婚乍别的愁眉难画联想到寇乱下无数的“垂老客”与“无家者”;下阕则展开了美好的畅想,沈词中常写归梦,夏承焘便因之建议“何如写集住西湖”,友朋相聚、谈诗赏花。龚自珍《己亥杂诗》有“安排写集三千卷,料理看山五十年”,用此句典,既是对好友的美好祝愿,也饱含作者自己對于闲雅生活的向往。初稿的上阕主要关注到离乱之中女词人个人忧国伤己的情绪,而定稿却将其推及战时如老杜“三别”中所哀叹的百姓流离,这也是那一时期心忧家国的词人们共同关注的时局状况;而下阕则将初稿对女词人客居他乡之愁、夫妻分离之苦的体察一扫而空,转而催促好友西湖相会,对于学术知己的这份期待,或许早在夏承焘年初嘱同事招程沈来浙江师院共事之时就已萌芽。
有了题词的契机,沈祖棻与夏承焘尚未谋面便开始通信,1955年3月,祖棻自苏州寄去第一封信,为夏承焘的《唐宋词叙论》提了三条意见。这是夏沈之间第一次通讯,但两人的学术神交,其实早在四十年代就开始了:沈祖棻1943年刊发于国立四川大学文学系所编《文学集刊》的《白石词“暗香”“疏影”说》一文,就曾引用夏承焘所作《白石道人歌曲考证》及《乐府补题本事考》;1947年,沈祖棻《论白石“暗香”“疏影”词》再刊于《国文月刊》,为夏承焘所见,9月23日,夏承焘在日记中记录:“阅《国文月刊》五十九期,有沈祖棻女士《论白石‘暗香‘疏影词》一长文,引予《白石歌曲考证》及《乐府补题考》,有数则可引入予书。闻沈女士现任教武汉大学(此时沈祖棻当在家中赋闲,而程千帆在武汉大学任教),程千帆夫人也。”
抗战期间,程沈二人避入蜀中,在成都金陵大学任教时,曾指导过学生社团正声诗词社,在社团刊物《正声》中,夏承焘不仅有词作刊发,此前更有与学生关于学术问题的往来讨论。当时,诗词社的发起人之一卢兆显在编写《南唐二主词汇笺》时,发现夏承焘《南唐二主年谱》中有五个值得商榷的问题,便写信向他质疑。卢兆显,广东三水人,夏在复信中说“承教五事,二、三、四条,小稿鲁莽,当依尊说改正”;而一、五两条的相关论断,夏承焘也进行了一定的纠正和说明。这场辗转数月、跨越了大半个中国的问答与对话,既表现了卢兆显的细心钻研和师承有自,又可得见夏承焘的谦虚谨慎和对后辈学子平等的商榷态度,同时透露出社团指导老师沈祖棻对夏老词学研究的长期关注,
当时学界将沈祖棻称为“当代李清照”的评价数不胜数,其中最有名的是朱光潜的题诗“易安而后见斯人,骨秀神清自不群”,夏承焘对此也颇为认同。1955年前后,夏承焘正醉心于李清照研究,偶然得知学者冯孟颛所辑《李易安丛集》卷首有一副易安居士画像,当即“求之为摄一影”;3月26日,夏承焘便心愿得偿,“接冯孟颛寄古学汇刊李易安像”。作为前辈学者的冯孟颛对夏承焘倾囊相授,而夏承焘对后辈学人的眷注亦是毫无保留,在得到易安居士画像照片后,很快翻制一张,赠给千帆夫妇,并郑重其事地在相片右侧写下来由:“旧藏诸城县署中,贮以竹筒,清季为地人裴玉樵所得。”照片下方和左侧又题:“宁波冯孟颛君以影片见示,爰为翻制,奉贻千帆子苾贤伉俪。”署名“夏承焘”并加朱印。从这张易安画像的迁延流转中,前辈学人从不藏私的若谷襟怀也可以窥斑见豹。
亨嘉之会:“白下月如武汉高”
1956年10月30日,夏承焘参加由浙江省组织的参观团访问武汉,午后刚刚抵达汉口,傍晚缪琨与程沈便渡江来访,当时沈祖棻刚从南京师范学院调回武大不久,两位通信一年多的“笔友”终于会面。当天的日记中,夏承焘提起沈祖棻时这样写道:“近日女词人沈祖棻与丁怀枫齿相若,才亦相敌,惜其不相闻问。”丁怀枫,也即二十世纪著名女词人丁宁(1902—1980),其词学成就曾得到学界的一致认可。夏承焘与丁宁是交往四十余年的至交好友,可见其对于丁宁与祖棻二人词学才能的高度赞赏。
11月2日,参观团准许成员自由活动,一大早夏承焘与任铭善便乘轮渡转轿车到了武汉大学,途中遇到当时武大中文系主任周大朴,一起拜访千帆夫妇,千帆又邀来时年七十的刘永济,这也是夏承焘与刘永济从1935年开始书信往来二十余年的第一次会面。众人“谈《论语》‘自牖执其手,谈老子‘踞灶觚听及律诗何故止于八句等”。可惜那时影音技术不甚发达,也无这段会面的文字记述。在那个大师辈出的年代,一场于他们而言是把盏言欢的友朋叙谈,在今人眼中却是难以再现的学术盛宴。
次日上午,夏承焘踏上归途,此后数年,三人之间依然以书信联系。直至1961年8月28日,回沪探亲的沈祖棻携女儿程丽则前来拜会在复旦编书的夏承焘:“讶予比一九五六年在武大初见时瘦削,祖棻亦比前减秀色,谓千帆近病骨节炎,不能劳动。”当时的夏承焘已年过花甲,程千帆则被错划为右派,接受了三四年的批判和下放劳动,世情冷暖变换,三人之间的情谊却不曾被冲淡。
十年音书断绝,好不容易盼来“文革”结束,1977年的一场车祸却猝然带走了沈祖棻在苦难中依然诗意绽放的生命。一个月后,臂伤初愈的程千帆着手整理沈祖棻的遗著,在后来的《涉江诗词集》注及《寄肇仓》一诗时,程千帆写道:“当时友朋哀婉之作甚多,独传夏瞿禅先生联云:‘白下人归武汉,黄初诗到文姬。造语极工,然似非其全。迁延未及询问。今夏翁夫妇皆已仙游,无由知之也。”爱妻与世长辞,故友相继离世,尽管十数年的岁月不断冲刷着千帆手中的沧桑诗笔,我们依然能从这句“无由知之也”的平淡口吻中觉察到难掩的痛惜与伤怀。所幸程千帆失落未得的悼亡词作,仰赖今辈学者不懈的整理,而今又呈现在我们眼前:
《鹧鸪天·悼沈祖棻女词人》
江汉吟魂不可招。灯边二老共魂销。苍山秋汛黄花老,沪渎归心鼓角高。朱与李,问谁豪。年年辜负曲江涛。帘头一片黄楼月,忍照离魂过汉皋。
黄初诗到文姬好,白下月如武汉高。
上阕起笔直写悲歌:祖棻芳魂已去,连带着无边的诗情诗思再难招回,无论作为诗友还是知己,痛惜之情都难以遏制。灯边二老,分别指叶圣陶与殷孟伦,殷孟伦(1908—1988)字石,四川人,语言学家,曾与沈祖棻是南京中央大学的同学,更是与程沈二人相交半生的挚友。下阕以朱淑真、李清照作比,再次赞颂女词人的绝艳文采。然而斯人已去,生花妙笔终究辜负了故乡的风光,夏承焘对于沈祖棻过人的才情与长久的乡思向来深有体察。挽联再将沈祖棻比作才女蔡文姬,由空间的距离,到生死的隔绝,惜才之情,哀惋之痛,溢于言表。
1983年,在夏承焘从教65周年之际,程千帆有联相贺:“词苑播芳猷,彩笔久钦干气象;儒林尊老学,流年定可数期颐”,现今看来,上联一句,概括夏承焘、程千帆、沈祖棻乃至所有前辈文人诲人不倦的教育成果、笔下生辉的出众才华却是恰如其分。而今文中诸老俱已仙逝,兰亭已矣,但其诗文信札中流动着的纯真性情与文学华彩将永不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