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裕锴
入元以后,临济宗禅僧以笑隐大(x~n)最为知名,在禅学和诗学两方面均有较高造诣。禅学方面,他批评宗杲以来“看话禅”的流弊,又批评“黄龙三关”如“商君立法”,是黄龙派法系断绝的原因。在诗学方面,取径较广,颇受士大夫好评。
大(1284—1344),号笑隐,南昌人,俗姓陈。九岁出家,遍阅大藏经文。往百丈山参究晦机元熙禅师,得彻证,为其法嗣。其法系为北涧居简→物初大观→晦机元熙→笑隐大,属临济宗杨岐派南岳下二十世。历住湖州乌回寺、杭州大报国寺、中天竺寺。天历二年(1329)奉诏住持金陵大龙翔集庆寺,得封大中大夫,赐号广智全悟大禅师,受元文宗召见。至元二年(1336)加赐释教宗主兼领五山称号。有《蒲室集》十五卷、《笑隐大禅师语录》四卷传世。
大雅擅诗文,《蒲室集》中多与赵孟、柯九思、萨都剌、高彦敬、虞集、马臻、张翥、李孝光等士大夫往来之作。虞集《蒲室集序》称诵读其文:“如洞庭之野,众乐并作,铿宏轩昂,蛟龙起跃,物怪屏走。沉冥发兴,至于名教节义,则感厉奋激,老于文学者不能过也。”四库馆臣《蒲室集提要》亦称:“其五言古诗,实足揖让于士大夫间,馀体亦不含蔬笋之气,在僧诗中犹属雅音。”
所谓“雅音”,大抵是站在儒家士大夫立场来评价的。事实上,《蒲室集》中的诗歌,表达的多为士大夫式的世俗感情生活。如卷一楚辞体的《猗兰辞》《思亲辞》《山云辞》《风篁引》《宋孝子诗》等咏叹之辞,皆是“名教节义”之类的情怀。大特别爱写孝子之情,如《瞻云亭诗》,就用唐狄仁杰望白云而思亲的故事。又如四言诗《画兰》:
尔芳来袭,我佩斯纫。有肖于德,熏然而春。匪夷匪惠,国士振振。高风百世,怀哉古人!
幽兰在大的笔下,不是高洁避世的幽人的象征,而成为所谓振振的“国士”,这种象征的改变颇有意味,与大在元代飞黄腾达的地位应有某种对应的关系。
当然,在大诗中,更突出的自我形象不是“国士”,而是“雅士”,其五言古诗学“选体”风格,既感激淋漓,又逸韵高蹈。《感兴一首》沉郁悲凉:
卧病长江上,朔风撼我床。泥垣坏积雨,弱柳空自长。犹怀嵩琏归,何曾羡奎章。白璧忍横道,千金戒垂堂。
凤凰五色羽,风雨伤摧残。坐视不遑恤,百忧如惊湍。我夜不得寝,我食不得餐。因知古人意,频歌行路难。
九岁遁入空门,何来如此悲慨。想必是被迫受诏赐官,有违初心,如凤凰在樊笼,却又不敢拒绝。“猶怀嵩琏归”,指北宋禅僧契嵩和怀琏,契嵩献所著《禅宗定祖图》《传法正宗记》于朝,仁宗阅罢大喜,赐紫衣师号,契嵩再辞归山;怀琏于仁宗朝受诏住东京净因院,召对化成殿,英宗朝乞归还山。大也被元朝皇帝召见,不得辞归,故有此悲。诗中忧谗畏讥之情,与行走仕途的官员并无二致。
另一方面,大又有文人雅士的情怀,如《琴书自乐诗》:
鼓琴由艺进,读书以学博。过耳音不留,空言亦奚托。千古会吾心,于焉有真乐。雨过晚凉生,临池看鱼跃。
技进于道,为学日益,兼儒道之说。尾句“看鱼跃”,更是儒家观照事物的方式,这就是大的会心之处。在此他更像一个披着袈裟的道学家,无“蔬笋气”,却有几分“头巾气”。
最与僧人身份相冲突的是他的《月支王头饮器歌》:
……我有饮器非饮酒,开函视之万鬼走。世世无忘冒顿功,月支强王头在手。……想见长缨系马上,髑髅溅血如奔湍。……斩取楼兰悬汉阙,功臣犹数义阳侯。
这首气势豪放的七言歌行,歌咏的是用人的头盖骨(髑髅)制成的饮酒器。令人惊讶的不仅是其题材,而且是其对此人头“饮器”的赞颂,尽管这是“敌人”的头颅。诗中既有对“我有饮器”的洋洋自得,又有对“髑髅溅血”的英雄想象,更有对“斩取楼兰”的热烈歌颂。“义阳侯”即西汉斩楼兰王的傅介子,以杀戮之功封侯。作为一个出家人,此诗中没有对人头饮器的一丝悲悯之情,的确令人感到诧异。
不过,由于大“御用禅僧”的身份,他的诗中不自觉带有几分“台阁气”,其七律尤为突出,如颂圣的《万岁山》:
蜿蜒金翠倚青冥,虚谷时传万岁声。葆羽毵旓云气湿,玉龙鳞甲夜寒生。关河拱挹皇居壮,宫殿深严圣虑清。自愧山林麋鹿性,也随鹓鹭到承明。
前面六句渲染万岁山之雄伟庄严,颈联化用唐诗人骆宾王《帝京篇》“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之意。尾联虽自谦“麋鹿性”,却似乎对跟随“鹓鹭”(喻排列有序的朝官)觐见天子而沾沾自喜。
与此相联系,大诗中,好用金、银、珠、玉、翠、绣之类组成的华丽辞藻,如“光分玉树精神合,气肃金盘沆瀣清”(《送郭幹卿学士赴奎章阁次赵鲁公韵二首》之二),“经营不惜金沙布,顾命犹传玉几凭”(《龙翔寺》),“波摇翡翠风生佩,露冷金茎月满台”(《君子堂》),“蓬莱珠馆珊瑚树,夜月瑶台白玉梯”(《潜宫》),如此之类的句子,不胜枚举。甚至清淡的墨竹图,在他笔下也雕缋满眼,如《李遵道墨竹二首》:
有美清扬鬓发垂,神飙为佩冰为衣。虬鸾万舞群仙下,葆羽多仪帝子归。翠色夜寒云靡靡,绿阴昼静日晖晖。李公父子深埋玉,谁赏淋漓醉墨挥?
长忆筼筜谷里行,萧萧几杖早凉生。庭虚月色僧还倚,院静秋声客独惊。仙凤去随秦弄玉,云骖留待许飞琼。锦绷只爱龙孙好,溥露梢头照眼明。
作为君子象征的墨竹,在此变为衣佩华丽的美人,乘虬鸾而舞的群仙,以葆羽为仪仗的帝子,跨仙凤的秦弄玉,驾云骖的许飞琼,连女仙的名字中都带有“玉”和“琼”这样华丽的字眼。令人惊异的是,作为佛教僧徒,大竟如此爱好道教诗中常用的意象,由此使得他的七律更接近“西昆体”风格。这类诗歌虽无“蔬笋气”,却染上不少“富贵气”,与其僧人身份并不太相合。
在《笑隐大禅师语录》卷三中,收录了一百余首铭赞偈颂,则全部为禅宗题材。其中佛菩萨像真赞别有特点,如《提鱼篮像赞》:
垢面蓬头垂鬓脚,深情不遣旁人觉。篮里金鳞不直钱,褰裳特地呈璎珞。恨杀抬头蹉过多,万里江天云漠漠。
提鱼篮像,即所谓鱼篮观音像。据《观音感应传》,唐元和十二年,陕右金沙滩上有美艳女子,挈篮鬻鱼,人竞欲妻之。女子谓若一夜能诵《普门品》者,则愿事焉。后嫁与马氏子。即风穴禅师所云“金沙滩头马郎妇”。鱼篮观音像赞是禅宗诗歌常见的题材,如苏州虎丘堂善济禅师题鱼篮观音像赞曰:“云浓妆苦强颜,为他闲事入尘寰。携来活底无人买,只作寻常死货看。”(《续传灯录》卷三十五)大此处鱼篮观音的形象是“垢面蓬头”,与善济赞“云浓妆”的外貌不同,大意是赞其外表污垢散乱而内在华丽庄严,可惜世人不识观音真面,抬头错过。
大还有不少送僧诗,特点不突出。总体而言,《蒲室集》中好诗虽多,但不似僧人作品;《语录》中偈颂皆关佛教,但艺术性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