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
还不到春天,花园里的花
便纷纷诘问:有了我们众姐妹
你还嫌不够花?我说:山茶花是花
更是茶——山茶花的茶
是茶果站的茶,茶花女的茶
众姐妹不再言语,只在心里嘀咕:
她那么多的花朵,那么多的花瓣与红
怎么就不如茶了?如此说来
我们算什么?山茶花又聋又哑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小小花园,我不是栽的一棵山茶花
而是两棵:一棵在宅门石梯边
一棵在边远的对角——这样
冬去春来,不管世界和美,在与不在
远还是近,我肉身里的祖国
拥有了自己的世界和美
这些凝固的音乐,一朵一朵
红的,黄的,白的,都那么好看、好听
那么好闻——它们全是月季呈现给我的
蔷薇科建筑。月季真是一位
优秀的建筑师,将设计、修筑两架钢琴
弹成了一台。共情的青春
叫人燃烧、细心和尺水兴波
我家后园的月季,栽种在正对宅子后门的
栅栏边,五米的长队
将五米金属的冷冰,隔离在了
宅子不能看见的地方。那些花儿
排着队走向我,走过了一年四季
却走不完自己。在后园
她们是离我最远的花,也是最近的
我的手会做好事,也会做坏事
几近无所不能,偏不会摘花。那些
伸了千万里长的手,都伸过栅栏了
還是退了回去——埋伏在花丛中的
钩状刺杀,同仇敌忾
向侵犯者发出了短促、尖锐的呐喊
刚刚弯过一条想象的河流
就看见一坡非虚构的桑林,总也
跑不完地,从山上跑下来。
这是乐至,一位少年的小说
正在我翻动的这一页
变为诗篇;无量的书法
正把大地有限的倒影,化为天空
无限的云彩。乐至的桑林
正是在这样的时候,跑了出来。
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我
看见,那位叫罗敷的秦女
在陌上采桑,把使官羞得无地自容
——两千多年了,还有桑葚的红。
鸟儿在桑林中出入,不是
成双,就是结对——偶数的
循环,不沾天、不靠地——从
偶到偶,皆是桑木金黄的阔床与手链。
至于蜀锦嫘祖,至于锦绣文章
说与不说,桑的语言
早已自成大河。面对这坡桑林
最美的看见,是闭上眼睛——每一片
桑叶,都在发出蚕食的声音
像一场不过冬的细雨
更像一卷破空而来的不尽子曰……
纤竹不管怎么纤小、细瘦,都是竹
但基本归属无用之物——
无竿骨可用,无笋肴可食,即便当柴使
也不经烧。花果之美
就更不用说了。我把它栽在后花园
就一个目的:长给你看
这就像诗,也属无用之物,不能吃穿
不能遮风挡雨,不能把一颗钉子
砸进墙体。但我还是写,写给你看
眼睛的食物何其多,但它还是愿意
尝一尝纤竹和诗的味道
我家后花园的纤竹据说叫刚竹
又据说叫鹅毛竹,在一处专属区间
站成一排,像屏风,像旗幡
哪知,一到春天,整个花园都冒出了
它的身姿和滔滔不绝的发言
而眼睛的食物是多样的,就像
皇帝的女人,是多样的
这样,每年,我最大的体力活儿
就是在花园满地找竹根、挖竹根
但竹根的路线长了眼睛,总能躲开锄头的
斩草除根。我的意思是
诗也有根,也看不见——要把诗
连根拔起,可能性有,却是万难的
在绿化装饰的大世界
冬青这款物种,应该是相当于
鸟类里的麻雀、人类中的僮仆
她的普遍、低贱、葳蕤和不管怎么栽插
在何种季候栽插,都哗啦啦生长春天和
绿色的膘油,是小区开发商
选取她的理由。是啊,她是审美的低成本
又是哲学的高收益。我家花园
原本没栅栏——只有冬青,不进不退
从三个方向的密集围合
对于植绿,血统稀贵,颜值绝佳
是业主们共通的诉求。我也未能脱俗
但我还是把其中一株,盆栽到了
三楼露台,让她与幸福树、黄桷兰和
夜来香站在一起——花盆、阳光、山景
也没厚此薄彼,拉开身阶档次。可怜的
是她的同类,生命大卸十八块
尸体先是与垃圾混为一谈,跟着
不知被垃圾车拉去了哪里。在那个
陌生的地方,她顽强的信仰
是否可以让她复活,让垃圾再没冬天——
直接向春天投降,并整编成春天
她是无数颗,但我们看见的
却只有一颗——那成片伏地铺衍的草形
令个人化倾向,乃至虚无英雄主义
不能立足,无从显影。品性优良——
低矮却不低贱,小而不弱。也低贱
那是指花园主的成本、关心和体力
台湾二号,这个敏感名字,让她像了特务
但她公开的、光明正大的潜伏
将她漂洋过海的血统
切入了盐的晶体。她在草皮王国的
飞翔和闪闪发光,给我结绳记事
事而结缘的勇气。我的花园
除了木作地台、花岗石小径、雪白米石
和附着于泥土的草木、蔬菜
就是她了——她差不多占了
三分之一的封地和领空。是的,她就是我
三分之一的花园,三分之一的
进取、避世和结草衔环。凌厉
柔软。所有生命都拼着命向上生长,而她
却以不生长为生长,以不长高为高
她说,我就是我,大地最厚实
最单薄的霓裳和体面。欢迎人类
用践踏来锤炼我的筋骨和高傲;欢迎老天
用干旱来煎熬我的脾性和气场
一年300天放绿,65天死去,这就像
背二哥的跋涉与歇气
冬去春来,我喜欢她的审慎、节制
喜欢她的,即便枯亡,也绝不变种为
虚妄、泛滥、疯狂和自高自大